但她也知道,这风头有一半是谁给的。

她信温徒对她认真,即使他不在乎她曾经的欺骗,愿意重新来过,可是最大的阻碍还是没能解决。

阮家是道跨不过去的坎。

其实郭总还是理解的:“你说的我其实能明白,不过躲着人也不是个办法,实在不合适,你也应该当面跟他说清楚。”

“我知道…我再想想…”钟弥知道他说的对,但是,她害怕自己,见到温徒以后又会动摇。

在丛林迷路的时候,她接受了他的温暖。在那样的环境里,危机横生,走不走得出丛林是个未知数,人会变得更加脆弱,他们只有彼此,需要信念支撑下去。

被解救之后,她如他所愿,给他吃了一记定心丸,希望他可以安心回国,陪她留在热带雨林里,只是浪费时间。

…接受他的理由很充分,但是,那不过是她自我安慰,动摇就是动摇。

她根本拒绝不了温徒。

更何况,她也不能说清楚。

说出了原因,他只会把去找阮黎安摊牌的时间提前。

她不能让他走阮宥的老路,阮宥的下场她已经见过,她不想再看温徒一败涂地。

“郭总您可得答应我,”钟弥道,“再也别告诉他我在哪儿了。”

“好好,对不住钟老师。”郭总急忙表态,“我绝对是站在你这边的,你的成片,记得早点交。”

钟弥总算放下了心,再三谢过之后就走了,她心里算得很仔细,之后还是少来郭总这里,一切都改成邮件联系。

既然温徒已经发现她回了国,她就不能去以前的住处,也不敢回老家。钟弥摸着下巴想,她可以回学校宿舍暂住一段时间,好好做好作品的后期工作。

想得十分周到,如果,她没有一出写字楼大门,就看到温徒和他的车一起等在门前的话。

温徒看了她一眼,就上了车,那眼神传递的信号很明显,那就是,自觉上来。

钟弥直觉自己就是只翻不出五指山的猴子,她也放弃了抵抗,走过去,他给她留了车门。

“你怎么知道的?”

温徒冷眼看着前方,她倒是好意思问。

钟弥听他不吭声,于是自己也不吭声,惭愧地坐着。

隔了一会儿他才说:“我只不过问了一句项目拍摄有没有结束,他多说一句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不是画蛇添足么?”

钟弥疑惑:“可是这样你最多只会听出来他说的不是真话呀?”

所以他是怎么知道她躲在里面的。

温徒不愿意多解释:“直觉。”

听得钟弥心惊胆战,在他面前什么也瞒不过,说不定她哄他回来的缓兵之计,也在他掌握之中。

事实上,没那么神乎其神,温徒只是有过相似的经历。

钟弥去找白老板的那次,温徒躲进了储藏室里。

相似的场景重现,他只不过看着郭总脸上的微表情,猜了出来而已。

温徒打开对讲机,让司机往半山开。

钟弥听得一阵着急:“我不去。”

车的引擎已经启动起来,缓缓调转了方向,驶上道路。

“我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温徒压着脾气,他愿意不跟她计较,“就当我们是一起从机场回来,其他的还跟从前一样。”

“跟从前一样?”钟弥把这句话回味了一遍,咬了咬牙,“那是怎样,继续我骗你而你假装不知道吗?”

温徒一怔。

钟弥说:“我…我骗你的,我从来没有喜欢过…”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口,她的唇就被堵住,温徒捏着她的下巴,狠狠地咬她,她唇上一阵剧痛,一股血腥味在彼此的口中蔓延开来。

温徒的眼睛也瞪得通红,他的手指抹掉她唇上的血,点着她:“你这里,从来都没有一句真话。”

“你明明答应过不对我说谎的。”血抹在她的脸上,他盯着那片颜色,满眼的失望。

——“这么喜欢摄影的人,应该是爱惜机器的才对,不会忍心故意摔坏它。钟弥,以后不要再对我说谎。”

温徒有双洞察人心的眼,一丝一缕的痕迹,都逃不过他的视线,他说那句话时笃定的神态,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魅力。

那时,她的手被他握在手里,而她着迷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钟弥在一瞬间破功,拙劣的伪装宣告失败,她眼睛立刻湿了。

什么也瞒不过他。

车在路边停靠,她发现司机其实是在往她家的方向开,已经到了小区门口。

她要走,他并不会真的强留。

钟弥失魂落魄地下了车,他一句话也没说,甚至没有停留一刻,门立刻关上,车在她身后绝尘而去。

六月来临时,钟弥顺利完成了答辩,她的摄影展也如期在沪市的艺术中心举行。

郭总一共投资了三个公益摄影项目,她是唯一的在校学生,会场给她作品的位置,也最显眼。

摄影展以她的资质来说,是空前成功的,亚马逊湾题材本身具有优势,美女摄影师的噱头也一向叫座,门票卖得很快,开展之前,她就已经收到了不少合作邀约。

在会场中看到温徒的身影,她没有惊讶,他最近跟郭总有商业上的合作往来,受邀过来看展也是正常的。

温徒已经过了那一段钻牛角尖的时间,见到她时,也可以正常地问候。

钟弥唇上的疤也早就愈合了,在亚马逊丛林晒黑的肤色也白了回来,发色却因为晒伤而变得很浅,衬托得她整个人色调淡淡的,有点温徒白发时期的感觉。

郭总看这两个人之间的互动,猜出七八分,打着哈哈,领温徒去旁边参观。

之前实习的杂志社主编也过来捧了场,看到钟弥很亲切,挽着她的手:“你还是老样子,就是又漂亮了。”

顺便跟她提了一下万苏:“你走之后没多久,我让她也走了人,走得挺及时的,她被她那个干爹的正房发现了,据说闹得不可开交,还好没闹到公司来。”

“这样啊。”钟弥挺唏嘘的,当时她们一前一后进杂志社,其实处境很像,都是底层员工,各种繁琐的杂事都得干。

“你呢?”主编关心道,“我可是听说,温总去南美洲找你了。”

郭总口风不太严,钟弥着实头疼了一阵。

“诶,没有呀?他是自己过去玩的吧,我们没遇上。”她迅速地否认。

“是吗?”主编琢磨了一下,“这老郭,嘴里每一句准话。”也没多问。

她们走到一幅摄影作品面前,主编目光停留在画面上,惊叹了一下:“满月的热带雨林。”

月光下的森林有一种魔幻世界的氛围。它是钟弥在迷路的那天夜里无意中拍下来的。

她们继续朝前走,与迎面而来的郭总和温徒遇上。

“何总!”郭总笑眯眯地叫她。

两对人碰头。

钟弥逃避看温徒,尽力把注意力放在主编身上,她游刃有余地跟两个人寒暄。

就在钟弥以为熬过这一会儿就好了时,好巧不巧,主编提出来:“一会儿咱们去喝一杯?”

郭总道:“好啊!一起去,温总赏脸,钟老师也去!”

郭总说什么也算是钟弥目前的老板,她不得不给面子,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尴尬归尴尬,温徒现在也没有纠缠她,去应酬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于是找了家酒吧,四个人进去找了地方坐着,空位只有角落的一排高脚凳,背后就靠着墙,倒是很私密。他们排排坐下,钟弥挑了个最靠里面的位置,主编跟着坐进来,贴心地隔开了她和温徒。

主编和郭总先是关心了一下钟弥在项目拍摄时的吃住问题,以这个话题作为展开,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跟她无关的方向,用不上她再说话,她边心安理得地剥着瓜子吃,打发打发时间,决定等他们喝得差不多了就告辞。

“说起来,温总现在差不多算是已经接手光恒了吧,阮总都不怎么露面了。”主编道,“恭喜恭喜。”

“没有,我只是拿了些股份。”温徒这话说得委婉,其实是谦辞。

“我这个做媒体的可以私下八卦一下吗?”主编神秘兮兮地问,“阮总的小儿子差不多等于被流放了吧?”

“流放?我中文不是很好,现在还有这种说法吗?”温徒笑了一声,“何总真会开玩笑。”

她接着就丢过去一个辛辣的问题:“阮老板对温总真是宠爱得不行不行的,都没有让你改回阮姓?”

“温是我母亲的姓,这是我的原则,不会改的。”温徒的回答依然是谦和有礼。

主编是酒壮人胆,又逮着温徒八卦了一阵,都被不动声色避过去,她笑呵呵地溜下高脚凳,说去上个洗手间。

钟弥听主编问问题其实听得很爽,一小碟瓜子不知不觉都剥完了,面前一黑,一只手把另一只碟子在她面前放了下来。

温徒放完就转过头去跟郭总说话,她连句谢谢都没说出口。

主编去过厕所回来,不愿意往里挤,拍拍郭总:“往里面挪一个,我就坐你旁边,有话跟你聊。”

郭总往里面一看,温徒没说什么,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坐在了主编之前的座位上,正挨着钟弥。

钟弥很快又埋下头,沉迷剥瓜子,可以的话,她这一晚上都不用抬头。

只是,天不遂人愿,温徒明明很自觉地背对着她,但却没注意到她手边的饮料,手肘一动,就碰翻了杯子。一整杯冰凉的液体泼在了她身上,透心凉,简直酸爽。

电光火石之际,一脑袋乱糟糟的想法走马灯似的掠过。钟弥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要到哪去,整个人呆了。

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温徒转身:“抱歉。”

镇定自若地拿了纸巾递到她手里,又让服务生送更多的纸巾过来,她一时没动,他便拿过纸帮她擦。

——“你假装不小心泼他一身酒,然后道歉,替他清理。”

这不是蓝朵教过她的那招么,最老套的一招?钟弥呆滞,她当时做不出来,就故意泼了自己,他倒是好,真的会往她身上泼。

主编“哎呀”一声叫了:“怎么这么不小心呀?”

郭总道:“别着凉了,不然钟老师先回家吧。”

温徒点头:“那我送她。”

两个老总一起愣了愣,随即接连说:“好,好。”

钟弥窘迫地逃出了酒吧,温徒在后面跟着。

她回头道:“我打个车就好。”

“你不信任我?”温徒的眉毛扬了扬,“只是送你回去而已,我没别的想法。”

也就是那么凑巧,他的车正好开到钟弥身边,停了下来,司机很有眼色地下车请她上去。

这时正是打车的高峰期,路边没有一辆空车经过。

钟弥却横了心,绕过了司机,准备往前走,忽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回过头,是主编。

“包忘拿啦!”主编扬着她的包,她跑回去接过。

钟弥不好意思地说:“我这记性,谢谢何总。”

“没事没事,你上车吧。”主编朝她摆手,却没有回酒吧的意思,仿佛要看着她上去才放心。

主编是不是故意的?

钟弥上了温徒的车就一直在想。

说要一起喝酒的是她。

中途使小把戏把温徒挤到她身边的也是她。

而现在还逼着她上了车。

温徒是主编的客户,长期客户。

钟弥想明白以后对她感到十分生气。

“何总是个有意思的人。”温徒话里有话说了一句。

“是挺有意思,你也挺有意思的。”她一向没什么锋芒,这句话却带了脾气。

“这话怎么说?”

钟弥问:“你是故意泼我的吧?”

他这么细心的人,怎么可能笨手笨脚,碰翻酒杯。

“嗯,我是。”

想不到,他承认得这么干脆。

“我们上次不是说清楚了吗,你现在这是做什么?”

他一承认,钟弥好不容易上来的一点气场反而荡然无存,问起来也变得弱弱的。

温徒的目光动了动:“我认为没有。”

感情的事其实一句“不喜欢”就可以成为一切的理由,但他始终不愿意相信。

感觉是不会骗人的。

“我想了很长时间,你的动机是什么。”温徒扭头看她,目光变得笃定。

“是因为阮家。”

他看得她一阵心慌。

“我不是。”她矢口否认。

“你是,你一开始,就是为了让我跟我父亲闹翻,所以你一直担心这件事会成真。”他一字一句把她的想法说了出来。

她没了话,否认也无济于事。

“你应该告诉我,毕竟我,跟阮宥不同。”温徒说,“我不会像他。”

钟弥听到这里,开始认真地听下去。

他目光变得很冷。

“我不需要依附阮黎安也可以在沪市站稳。”温徒清冷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一开始来这里我就已经铺好了所有的退路。我想带你见的家人,也从来都不是他。”

“我并不是个想要父爱的儿子,原本就是故意要跟他闹翻,阮宥心里想的东西,正中我下怀,我知道你们的计划不说穿,是因为就要按着这个计划实行。”

所以,他不动声色地接受她,不动声色地利用她。

温徒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她从来没见过的神色,他也跟她一样,是心里揣着愧疚,却说不出口的人。他跟她说起阮黎安和温曼过往的恩怨来,说起了来沪市的原因。

忽然之间,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钟弥想起在半山别墅,那一地的白头发,她猜想出温徒伪装发色的原因,打了个寒噤。

他伸手覆住她的手背,话里有无限的伤感:“你从来都不欠我,是我利用了你。”

26、第 26 章 ...

很久以前钟弥就隐约感觉到, 温徒这个人深不可测。

真正从他那里, 亲耳听到他在做的事情以后,才明白, 他走的每一步都是处心积虑。

她从前还担心自己会伤害他,这全是多余, 他分明连一点亏都吃不了。

温徒并不是个毫不设防,就把真心拿出来给她看的人。他表现得对她有兴趣,不过是演戏, 包括他说爱她, 也是试探她的反应。

这算是扯平吗?她骗他,他也在骗她。她该是觉得讽刺,还是应该庆幸呢,真好,她都不用愧疚了。

他们之间,并没有谁愧对哪一方的。

但是, 钟弥对温徒感到迷惘了起来, 原来她从来没有真的了解过,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在他跟自己细说之前,上代人那段恩怨她还只是从阮宥那里听到一点, 不知道仇恨会在温徒身上积累得那么深。

他是有备而来。

自己也无意中成了棋子。

想到这里,她抱了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