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襟上湿透的触感,粘着她的皮肤,不知道是不是为着那句“我利用了你”,她连着心里也一起冷了起来。

“温徒, 我好冷。”

温徒愣了一下,坐近一点,拥住了她:“对不起。”

“酒倒在身上真的很难受,以后不要泼我。”那让她想到初遇的夜晚,大概他们的相遇真的是个错误。

温徒抑制不住地悲伤:“对不起,其实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本来可以有别的办法让她跟自己的车走,弄翻了酒倒真的是个意外,几个月没再见,他在她面前走神了。

钟弥闭着眼睛取了一会儿暖,在他怀里抬起头:“温徒,你要我继续陪你在阮黎安面前演戏吗?”

那次蓝朵突然出现,让本该顺利进行的见面夭折了,所以,他才要找她回来?

她一问出这句话,就被他抱得更紧了些:“不是这样,从你走的那一天,我就醒了。我自己要做的事,以后不会再把你牵扯进来。”

温徒的脸上不曾有过这样的失意:“我对你是真的。”

钟弥也是前所未有的冷静。

她不打算与他纠结利用不利用的事情,只是觉得很疲惫:“我也是真的。在树屋里跟你说的话,也是真的。”

他一说她就懂,因为她也是一样,虽然活在谎言里,但感情是真的。

钟弥悠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只是,你给我一点儿时间,让我自己一个人,再想想。”

钟弥在自己家门前下了车,他说话一直都算数,说只是送她回家,就真的放她下去。

她上了楼,透过楼道的窗,看到路边的那辆车,依然亮着车灯。

六月末,毕业的日子。

结束了毕业典礼,钟弥带上简单的行装和她的相机,坐上去大阪的飞机。郭总给了她一笔数额不小的报酬,她想用来在异国的城市住上一段时间。

上次离开去的是南美,地球另一面的地方。

这次离开却没有刻意地走远,大阪就是温徒长大的城市,她的毕业旅行便选在了那里。

飞机在机场降落后,她乘着机场巴士,转了车,找到她预订好的民宿,办理了入住。那是个小小的独栋套室,铺设干净的榻榻米,院子里种了玫瑰。民宿主人是个和气的老太太,用简单的英语跟她交流,还送了她一只御守。

大阪的中国人很多,到处都有中文,第一天她在民宿周围逛了逛,没有什么交流障碍,她吃了猪排饭,回到住所,坐在院子里的木台上喝冰牛奶,听着昆虫的叫声,感觉分外惬意。

温徒总说想带她来,她倒是自己过来了。

他在这样的地方长大,难怪人可以那么温柔。

钟弥试着自己铺了床,在榻榻米上睡了一夜后,早晨起来,她带着相机出门去散步,看到一群穿制服的小学生走过,簇拥着去上学。她发现日本的早晨没有小吃店营业,便去便利店买了饭团回去,边吃边翻阅房东留下的杂志,她决定去道顿堀看看。

去车站的路上却遇到了举着旗帜浩浩荡荡走过的人群,她没放过机会,举着相机把这一幕记录下来,并向路人询问,这是在做什么。

大阪人热情,虽然语言不通,用磕磕巴巴的英语加上肢体语言比划,还是让她弄明白了,这是地方议员在组织活动。

日本的议员制度钟弥了解得不多,然而,当她从相机里把照片拉开放大,看清旗帜上的汉字后,不得不费力地回忆了一下。

夏川。

这个姓氏,在哪里听说过?

地铁在心斋桥站停下,她走出车门,还是没能想起来。

道顿堀是中国游客最多的地方,钟弥一出站就感受到了人群攒动,不过是上午十一点,到处都是人山人海。她来这里倒不是为了购物,还是摄影师的职业病,想要记录下一些东西而已。

不过,还是有吸引她的东西的,钟弥走到一家电器商场门前,就走不动路了。

没有摄影师能抵抗对单反镜头的收集欲,何况这里卖得比国内便宜太多,她上楼找到摄影专区,被琳琅满目的各种专业器材晃花了眼。

钟弥刚伸手要去把一只相机样品拿下来看,另一只纤纤细手也伸了过来,跟她同时抓住了相机的一角。

她转头一看就愣了神,是个光彩照人的漂亮姐姐,衣着考究,气质高贵。钟弥被惊艳得放下了手,说了句:“Sorry。”

漂亮姐姐朝她笑了笑,钟弥这才发现她年纪可能比想象得大一点,眼角有笑纹,是那种很有魅力的皱纹。

“请。”这一句日文,钟弥听得懂,对方示意她先来。

钟弥把相机拿在手里,这时有个导购走过来,热情地跟她说了一通介绍语,见她好像听不懂,便说了句:“请等一下。”大概是折回去找中文导购了。

漂亮姐姐站在旁边,问她:“你是中国人?”

“嗯?我是,你也是吗?”钟弥惊喜地问。

她无疑就是,中文说得十分标准,没有一点日本人的口音。

“我二十多年前来的日本。”对方言辞谈吐都很优雅,好奇地看她,“现在的中国女孩都长得这么好看了吗?”

“不不,你才好看,”钟弥受宠若惊,“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姐姐。”

“我女儿都跟你差不多大了。”漂亮姐姐被夸得笑容满面,“你应该叫我阿姨才对。”

钟弥才叫不出口,这是叫老了她。

这时,其实钟弥走了一会儿神,她突然想起来,夏川绫,温徒的妹妹不正是姓夏川吗?不知道这个姓在日本,常不常见。

“你是个摄影师吗?”身边的人在问她,她胸前挂着相机,穿着气质又跟摄影比较贴合,对方眼神很准地看出来。

钟弥回神,点点头。

“其实我在挑选礼物,对方也是个摄影师,如果可以,能不能给我一些建议?”

“当然可以。”钟弥能帮上忙,感到十分荣幸,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会有这样的幸运,让这位漂亮姐姐专程来为他挑礼物。

挑选喜欢的东西能令人愉悦,尤其是给这样一位优雅的美人建议,钟弥向她推荐了几个型号,她不假思索地把那些镜头都放到购物篮,拿去结了帐。

她谢过钟弥的同时关切地问道:“你一个人来日本吗?住在什么地方?”

钟弥跟她说了民宿的大致方位,熟悉大阪的人一听就知道在哪里,对方得知她是一个人来,又说:“要是不介意,可以去我那里小住几天。”

钟弥觉得太麻烦人家,本着还要有起码的安全意识,便婉拒了,跟她一起出了商场。

商场外临街,有车停在路边等她,看她上了车,钟弥便要去别的地方再逛逛,忽然听到一声:“钟弥——”

钟弥回头,觉得记忆好像出现了偏差,她们并没有交换姓名。

那个女人摇下车窗,看着她听到名字就朝自己走来,意外道:“还真的是你这孩子,我看过你的照片,还不是很确定。”

“你是…”钟弥脑内各种猜想闪过,在她想起来的那一刻,对方笑容可掬地把车门推开,拉她上去。

“我姓夏川,是温徒的妈妈。”

钟弥的到来,最惊喜的是温绫,回家时看到她坐在客厅里,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真的是钟姐姐?哥哥呢,怎么没一起来?”

钟弥不好意思解释是怎么回事,而温曼倒是从一开始就没问过,她为什么会独自来日本。

“你哥哥要处理公司的工作,钟姐姐自己想来玩,用不着还要等他的时间。”温曼起身去加了个杯子,让温绫坐下一起吃下午茶。

大阪虽然小,但是能在商场里遇上钟弥,还是件挺不可思议的事。

说来也巧,是温徒迟迟没带钟弥来见她,对儿子那位神秘的女朋友,唯一的了解也只是温绫带回了照片。

温徒从不会把女人带回家,更不用说让自己的妹妹接触,钟弥是头一个。

温曼等了快一年,有些心急,电话里问起这位钟小姐,问他到底是不是认真的,他言谈之间竟有些失意,身为母亲的温曼一下子就听了出来。

多半是情根深种了。

温曼意会以后就一直想着,等儿子带女朋友回来的那一天,她得提前准备好礼物。

没想到,一切都是那么巧。

挑礼物的人,就是钟弥自己。

镜头钟弥是不好意思要了,出门逛个商场居然能遇到温徒的母亲,自己一个人跑来日本,谁都能猜出她跟温徒之间有了点问题。

也没想到,温曼居然这么漂亮,过得养尊处优,外表上一点也看不出她曾经有过那些颠沛流离的过往。

那说明,她在日本生活得一定很幸福吧。

夏川,夏川…

钟弥想起这个姓氏,她的现任丈夫会不会就是那个议员?

虽然不了解日本的政治,但想想也知道,这个阶层的人也讲究联姻,结合都是建立在门当户对的基础上的。想不到,一个政要人物,会跟中国女人结婚,这不仅需要魄力,更需要实力。由此,钟弥都忍不住对温徒的那位继父,产生出一点好奇来。

“钟弥,”温曼问她,“你来大阪几天了,都去过哪些地方?”

钟弥说了,其实也就是昨天下午到的,除了民宿周围,就没去过别的地方。温曼便开始认真规划起带她出去玩的路线来,对温徒的事情则只字不提。好像她招待钟弥,跟温徒完全没有一点关系。看出钟弥有想推辞的意思,她还立刻找好了理由:“钟弥你不介意吧?近来我先生的事务所很忙,阿绫也要上学,我一个人太闷了,这么大年纪的人,还要找你这个小姑娘陪我玩。”

“啊,我…我不介意。”于是钟弥婉拒的话也堵在了喉咙里,“夏川太太,你一点也不老。”

温徒是在她们去箱根的时候到的,风尘仆仆。

热腾腾的泉水蒸得人思绪慢了几拍,钟弥在汤池里泡了十来分钟后,穿着浴衣出门,呼吸到的空气都是泠冽的。

温曼领她去餐厅吃饭,脱了木屐走上榻榻米,钟弥盘腿坐下,低矮的小方桌上用小铜锅炖着猪肉白菜,旁边的烤架上烤着几片河豚。

泡过温泉,钟弥整个人有种宁静的舒适感,心情很好地听温曼跟她说泡汤的好处,这时,一阵轻轻的脚步踏着榻榻米走近,温曼抬起头,说了句:“来啦。”

“刚下飞机,从机场开车赶过来。”温徒又走了两步,他是在钟弥那一边坐下的,面朝着温曼。

他们见了面,没有互相问候,仿佛已经有了种默契。钟弥没看他,眼角的余光瞥到黑色西装的一角,整洁熨贴。

温曼看着两人,笑了笑,模样看上去确实登对。

“怎么想通不染白发了?”

“上次回去就剪了。”温徒双手接过一杯茶,恭敬地喝下。

穿着和服的服务生盛来了白米饭,温曼问:“吃过饭了吗,一起吃吧?”

“在飞机上吃过,还不饿,你们慢用。”温徒却只是坐了一会儿,他起了身,退出餐厅。

温曼看着他离开,跟钟弥笑道:“这个孩子不爱说话,像我先生。”

母子两个的关系好像是有些生疏的,或者说,是寡淡的。

温徒这个人表面上跟人总有距离,却会把真正在乎的都放在心里。

钟弥对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也并不意外。

陪温曼用过晚饭,钟弥回到自己的房间,服务生已经在她出门以后进来铺好了床,她走过去躺下,放松地舒展身体,翻了个身趴着,拿出手机玩。

一双脚走到眼前时,她抬了头,那个人已经在面前坐下,伸出双手把她拎过去,揉进了怀里。

钟弥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了房间的,看了看客厅那边拉开的门,反应过来,他可能原本就在客厅里等她,而她直接从玄关通往卧室的那扇门进来了。

温徒抱她抱得很紧,抱得她衣服都皱了,绷在一处,勒得难受。

钟弥挣扎着推开他,他懵了一下,才慢慢松开。她低头整理浴衣,系带不牢固,自己松了开来,领口露出大片春光。

温徒却没肆意盯着她看,平静而规矩地坐着,等着她把衣服弄好,才问:“在这里玩得开心吗?”

“嗯,开心的,”钟弥点了一下头,不由地说,“你妈妈人真好。”

这些天尽心尽力带她四处玩,东京、浅草、奈良…基本都去了一遍。

他听到后笑了笑。

“我是无意中遇到你妈妈的。”钟弥都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

她在这里的消息会被通知给温徒,是预料中的,作为母亲当然会帮着儿子,钟弥做好了温徒找过来的准备,不过看到他来,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嗯,”他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发,“我知道,听她说了。”

钟弥便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在她提出想要“一个人再想想”后的这段时间里,曾想过回去找他时会是什么样的场景,现在两个人又坐在一起,她心中没有大悲也没有大喜。

温徒双手托着她的脸,朝自己拉近,她闭上眼睛,那个吻落下的地方,是她的额头。

他只是浅浅地吻了吻。

“你能来这里,我也很开心。”

27、第 27 章 ...

钟弥木然盯着他, 看到他眼底的留恋落在自己脸上的每一寸角落。

温徒吻过她就离开了房间, 剩下她一个人抱膝坐着,脑袋深深地埋进手臂之间, 一动不动地回味着刚才的片刻温存。

他不催她,也不问她, 知道她来了,只是过来看看她就走,她要时间, 他就给她时间。

钟弥把灯都熄灭, 独自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思念吞没人的方式是温水煮青蛙,她迟钝而麻木,最开始的痛楚过去以后,以为自己已经痊愈,直到他再度出现在面前,相拥过后, 她才发觉自己多么怀念他身上的味道。

温徒起得很早。钟弥以为自己醒得已经够早了, 去酒店楼上的咖啡厅里时,看到他已经坐在那里。

她远远地看了一眼,想悄悄走, 没想到他刚好转过头,看到了她。

她便不好再溜走,走到他对面坐下,服务生过来问她喝什么,他替她回答了, 要了三明治和热拿铁。咖啡端了上来,他拿起长柄奶壶帮她注入牛奶,又撕开两包砂糖,用勺子搅拌均匀后,推到她面前,她先前在温宅常这么喝,没想到他也能留意到。

“我这次过来,是要帮爸爸处理一些事情。”他告诉她,“处理完,就回去。”

说的是夏川先生吧,钟弥在街上见过他的拥护者浩浩荡荡的活动,大概是近来选举在即。这意思是让她不用在意他的存在,他过来并不是为了她吗?

钟弥心思复杂地喝着他调的咖啡,听他说:“你可以在这边多住一段时间,妈妈很喜欢你。”

看来,昨晚从她那里离开,他去了温曼那里,跟她聊了不少事情。

钟弥却一直过意不去:“我已经添了不少麻烦了,很快也会回国。”

她已经想好,这次从箱根回大阪,她就向温曼告辞,独自在民宿里再住上几天,就乘飞机回沪市。

聊到这个,正巧温曼也来了,坐到钟弥身边:“在聊什么呢?”

“夏川太太,早。”钟弥想好了怎么开口,看到人来了,反而不好意思了。

“早,今天在这边看看湖景,咱们早点回大阪去,明天去迪士尼吧?”温曼兴致勃勃地计划。

钟弥有些为难,温徒则接过了话头:“明天我带她去吧,您还有园艺课要上。”

“这是拿过接力棒了吗?”温曼意外了一下以后便答应下来,“那你照顾好钟弥。”

并不需要钟弥这个当事人答应,温徒就接手了她,只不过她不明白,温徒刚才还说回来是处理事情,而温曼毫不知情,看来他那么说,果然只是为了让她宽心而已。

钟弥麻烦温徒,比麻烦温曼要好,正好,有了温徒这个挡箭牌,不用总劳烦温曼照顾她。钟弥没说什么,吃自己的三明治。

吃过早餐,三个人去芦之湖乘观光船,工作日的上午没什么人,整艘船只有他们三个人,温曼捏着船票忽然笑道:“是该把女朋友还给儿子了,我都没发现,自己当了灯泡。”

“夏川太太,您别说笑,这几天跟您玩得好开心。”钟弥红着脸挽住她的手臂。

温徒则远远地站在船头,不太吭声,温曼便捅捅钟弥:“我不在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吗?是不是因为我在,他连你的手都不牵?”

钟弥支吾:“他本来就是这样的。”

温曼笑了一声:“你别替他说话,我先生就是这样,人前严肃得不得了,一到我面前就换了个人,我不让碰,还不高兴。”

“他…跟夏川先生很像吗?”总听温曼提起,钟弥总算问了一次。

钟弥还没见过夏川先生,据说他早出晚归,她虽然每天被温曼带着玩,却不在夏川家留宿,因此没打上照面。

温曼点头:“很像的,就像亲父子一样。”

温曼倒是没有避讳跟钟弥说起这个:“温徒他有没有跟你说起家里的事?”

“我…了解一点。”关于阮家私生子身份的温徒,不止钟弥知道,国内的网友也常把它当作谈资。

“我跟他生父,因为门第问题,没法走到一起,”温曼说,“不过,遇到我先生以后,我才知道,身份悬殊不一定就会成为两个人之间的阻碍,那只不过是借口。”

钟弥呆呆地听着,那些从温徒那里听来的,深刻的仇恨,在温曼口中,反而变得风轻云淡了。

“我先生娶我的时候,他正面临竞选,明明可以娶道林家族的千金,道林家能为他拉六万张选票,他却选择了我。”温曼手搭在栏杆上,风吹着她的头发,她的容颜依然美丽,“最后他还是成了议员,没有依赖任何势力帮助,他说娶我是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事。”

“所以,钟弥,你不要担心,”温曼告诉她,“在我们家,从来没有门第背景的概念,我先生把温徒教得很好,他会珍惜他喜欢的女孩子。”

“嗯,我知道了。”钟弥轻轻应着,她没想到温曼会跟自己说这些话,感觉很舒心,也很感动。

温曼之前都没有跟她聊温徒的事,这会儿说起来,可以说的内容倒是很多。

“其实他去沪市做什么事,我心里都知道,没有说破,”温曼有些担忧,“老实说,对他的生父,我已经没有念想了,他为我鸣不平我明白,只是没有那个必要。钟弥你替我劝劝他,别钻那个牛角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