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瑜歪头思索片刻,“五月二十八。”

距离太后寿宴还有十天,宋瑜以为他是担心入宫一事,才会如此心神恍惚。转念一想又不尽然,霍川何曾为这些事浪费过心神?不是不想问他,只是他浑身散发着拒绝靠近的气息,宋瑜刻不想自讨没趣。

未料想在她胡思乱想的档口,霍川已然坦白:“下月初一是我母亲忌日,三妹可否愿意陪我前去看望?”

宋瑜剥荔枝的动作顿了顿,她抬眸对上霍川漆黑双目,眨巴了两下,“好。”

霍川的母亲,宋瑜从未见过她是何模样,应当是个极其温婉柔和的人。宋瑜免不了抱有几分好奇,然而又不住地为其伤悲,她最美好的年华葬送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若非如此,她应当活得更久。

彼时陆氏下令将她葬在极其偏远的山腰,草草了事。后来霍川将墓修葺过,位子不能轻易挪动,是以仍旧在那座山上。

宋瑜跟着霍川去的时候,半山腰清冷孤寂,远远地便瞧见墓前立着一人。

高大的身影,因年纪的缘故稍微佝偻,相比同龄人仍旧挺直。他一动不动地望着碑上名字,不知在此站了多久,眼里有微微血丝。这个看似硬朗康健的男人,一夜之间仿佛憔悴许多。

庐阳侯蹲下身一点点婆娑碑上名字,心中无限悔痛。当年没能保护好她,让她受人欺凌,待到醒悟时为时已晚,她撒手人寰,留给他无尽折磨。

宋瑜驻足不前,怔怔地望着前方身影。霍川察觉她反常,蹙眉留意片刻,脸色陡然阴沉。

往年他来的比此时稍晚,是以一直不知霍元荣也会到来。他挑唇划出嘲讽的弧度,确实阴冷至极。生前不懂得如何珍惜,死后再来又有何用,他的母亲一样是怀着悔恨离去,这点永远不能改变。

他缓步上前,宋瑜见状连忙给他引路。

两人一路走到霍元荣身后,他似有察觉,低头拿衣袖沾了沾眼睛,这才回身看来。“新妇也来了。”他勉强平定心绪,仍能看出哭泣的痕迹。

宋瑜低头颔首,此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唯有不着痕迹地扯了扯霍川袖缘,“我陪夫君来看母亲…”

霍元荣点了点头,禁不住朝霍川睇去一眼,然而他面色沉郁,不置一词。

霍元荣收回目光,略有落寞,“我先回去,同你母亲好好说说话。这地方太偏远,难得才有人来。”说罢举步便要,形容萧索。

*

偌大的山腰仅剩下他们两人,未免使人打扰,仆从留在远处,没有同他们一道前来。这山上荒芜,百姓鲜少前往,更不会有劫匪一类,是个被人遗弃的荒山。

自打霍元荣走后,霍川便一言不发。火光映照在他脸上,燃烧的灰烬扑面而来,落在他的睫羽上。

宋瑜跽身在地,同霍川一道叩首。她头一回拜见霍川的母亲,思量该说些什么才好,然而尚未开口,便被霍川提着离开地面,“走了。”

宋瑜疑惑出声,回眸看墓上碑文,应当是霍川逐字逐句刻上去的,就跟他的人一样冰冷无情。前后才来了不到半刻钟,如此回去是否太过草率?

宋瑜频频回头,孤零零的山上就立着这么一座墓,瞧着着实过于冷清。

府里的马车就在不远处等候,两人乘上车辇打道回府。一路上霍川始终没有开口,宋瑜被他弄得莫名其妙,赌气跟着不说话。

一直回到忘机庭内室,他握着宋瑜的手带入怀中,嗓音低哑:“三妹,我从未将他当做父亲。”

宋瑜抬眸盯着室内丫鬟,以眼神示意她们离去,静静地任由他抱着不声不响。她心中喟叹,从一开始便知道霍川将这地方恨入了骨子里,想想实属情理之中。若换做是她,必定也如此。

旁的事情她都能猜到,唯一没料到庐阳侯对唐氏用情至深。起初还以为他是一时兴起,没把人放在心上,然而如今更加不能让人理解。既然深爱着,当初为何又不闻不问?想必泰半源于懦弱,宋瑜攒眉,替唐氏赶到不值当。

*

转眼便到初八,太后六十大寿,皇上在承明宫前设宴,盛邀朝中文武官爵前来贺寿。

宋瑜既然要去,断然不能失了面子。从昨晚开始便精心准备,以百花煎汤香浴,愈发香气悠远,沁人心扉。她既然不打扮也是身娇肉嫩的可人儿,这么一动作,霍川当即便冷声:“若再如此,明日你就不必去了。”

宋瑜哪里肯依,在他怀里好一通撒娇才让他肯松口。

哪个姑娘家不愿意拾掇自己,她也不例外。虽然口中答应霍川一切从简,但是仍旧一早便起来,坐在双凤铜镜前修眉绾发。微红粉腮,宜妆笑来,当真是国色无双的颜色。唇瓣一点殷如桃花,嫣然一笑,娇面更胜芙蓉。

樱色苏绣梅花对襟衫罩在身上,绣金白纱裙曳地,窈窕身姿袅娜翩跹,当之无愧的陇州美人。她梳着翻荷髻,头戴猫眼翡翠镀金杏花簪,娇颜如玉,美得摄人心魄。

薄罗偷偷觑一眼一旁等候的霍川,附在宋瑜耳边小声道:“若是郎主见到您这样,必定不愿意带您出门。”

宋瑜敲了敲她的脑门,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就你话多!”

时候差不多,是该出门。听下人说庐阳侯夫妇和太夫人业已准备完毕,她不能让长辈等候,由丫鬟扶着牵裙迈过门槛,“别忘了我准备的东西。”

她 指的是一个花梨木浮雕方盒,里头是宋瑜送给太后的寿礼。庐阳侯有所准备,她小一辈自然也不能落下,虽然一家人一份足矣,但这是宋瑜一番心意。她精心准备了 半个月调制而成的香料,煎香汤沐浴,能使人精神焕发,气血十足。用得时候长了更使皮肤嫩滑,抗除皱纹,是太后这个年纪最适当的用品。

两人在侯府门前等候片刻,太夫人同庐阳侯夫妇一并前来,一家人说了两句话便各自上车,前往宫中。

宋瑜到了车上才知道紧张,从未去过深宫内院,她自然害怕。偏头见霍川神色一派自然,全无焦灼模样,不由得教人佩服。

车辇一路和缓,宋瑜正百无聊赖地托腮出神,忽听霍川低声:“三妹,下回你若再打扮成这副模样,日后都不必出门了。”

宋瑜大惊,不可思议地回望他,险些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他理应看不见才是,宋瑜的动作也十分谨慎小心,避免惊动他,哪知饶是如此仍旧被他察觉。霍川脸色不大好,握着她小臂带到跟前,抬手欲拭去她脸上脂粉。奈何宫廷转眼便到,弄花了她的脸更加不好收拾,只得作罢。

大清早起来她便没有停歇,霍川听觉比旁人敏锐,是以薄罗的话清清楚楚地传入他耳中。还说一切从简?这个小骗子。

宋瑜掩唇的手慢慢放下,她不服气地狡辩:“可是我本来就好看,不打扮也好看,这是没办法的事。”

多会强词夺理的姑娘,霍川硬生生给她气笑,俯身探上她唇瓣,狠狠地咬了一口。

*

承明殿前搭着戏台子,摆设桌椅席位,宫女内侍往来穿梭,均规矩有礼。

已有不少朝中重臣到场,另有几位王爷皇子,相熟的便立在一旁谈笑风生,借机攀谈示好。其中不乏熟悉面孔,是端王和少傅高祁谦,端王身旁立着一身玄色衣袍的侍卫统领许盛。

庐阳侯在前同几位王爷皇子一一见礼,侧身将霍川介绍给众人:“这是犬子霍成淮,诸位应当头一回见面。”说罢替霍川介绍在场众人,除了端王之外,其他几位王爷名号绕口,宋瑜听得头晕脑胀,根本记不住。

其中一个年纪瞧着比庐阳侯还大,他目光落在侯夫人身后的宋瑜身上,慈目一笑:“这位是菁菁?几年不见,益发亭亭玉立了。”

一句话将众人目光全引到宋瑜身上,她应付不来这种场面,是以从一开始便勉力减少存在感,饶是如此仍旧被人察觉。她低头敛眸,正欲出声解释,霍川已然为她开口:“王爷误会了,这是内子宋瑜,菁菁今日身子不便没能前来。”

说是身体不适,其实霍菁菁跟段怀清出去了,谎称是外出游历。为此险些没把侯夫人气死,她本欲趁此机会让霍菁菁露面,或许能寻到一门合适夫婿。哪知那丫头不争气,风头全被宋瑜抢了去,思及此,她不免松一口气。也可以说好在霍菁菁没来,否则根本比不过宋瑜容貌。

话音刚落,几人恍然大悟:“听闻前些日子侯府大喜,想来便是此事。”

说着纷纷道喜,说是改日送上贺礼。原本事情至此就算揭过去,偏偏一位穿宝蓝织金衣袍的皇子开口:“都说世子娶了陇州第一美人,姿容无双,何不抬头示人?”

这话委实有些唐突,宋瑜不悦地攒眉,这人好生无礼。静了片刻,霍川沉声:“内子性怯,请六皇子见谅。”

有了台阶下,宋瑜低头行礼,声音拿捏得软糯绵软:“请六皇子见谅。”好似真个怕极了的模样。

姑娘家怕羞是常有的事,何况才嫁人不久,根本不值得计较。六皇子没再出声,直到前面尖细嗓音高唤“皇上驾到”,几人踅身前去恭候。

六皇子举步前往,离开时往宋瑜方向睇去一眼,恰巧对上她一双潋滟妙目,在八角灯笼的映照下璀璨明亮,熠熠生辉。

饶是她低着头,仍旧能看出容貌不俗。身段袅娜,身上香味十分独特,不知是哪家的香料。如今抬起头来,周遭顿时黯淡无光,只剩下她沉鱼落雁之容。那双眼睛中的惊慌一闪而过,旋即抿了下唇似有不悦,顿时生动不少。

宋瑜哪里想六皇子会忽然回头,猝不及防地对上他的双目,浑身一僵,下意识便躲闪开。脑海里留下他唇角若有似无笑意,教人心头难安。

第64章 十二姬

皇家齐聚一堂,圣人比想象中和善得多,笑起来慈眉善目。与生俱来的威仪神态,举手投足的尊贵气息,教人心生敬畏。相较之下卫皇后便不大容易相与,不苟言笑,目不斜视。

今 日主角是圣人嫡母陈太后,她虽有六十,但瞧着精神很好。笑时眼角褶子给她添了几分慈祥,韵味十足,年轻时必定是艳冠群芳的美人。王爷皇子分别上前贺寿呈递 寿礼,并送上祝词。尤其六王杨勤很会说话,将陈太后哄得眉开眼笑,一看便知他平时很得长辈宠爱,是个会来事的。

旋即才是庐阳侯上前,为了此次寿宴,他特地去昆仑山请来南极仙翁,以期太后万寿无疆。陈太后让宫婢收下,为他赐座,目光一转落到后头一对新人身上,“这便是庐阳侯世子了?听闻前不久才大婚,哀家这儿准备了一份贺礼,稍后命人送上。”

霍川与宋瑜谢礼,宋瑜将手中捧着的檀木盒交到宫人手中,“这是家中自制的香料,取名为笑兰香,其中以兰草、白芷、枸杞等研磨而制,加蜂蜜调和封存,煎汤沐浴能使眼色常驻,延年益寿,养血裨益。特此送于太后,区区小礼请您笑纳。”

寿宴上送的寿礼无外乎那几样,年年如此玩不出新花样,陈太后早已失去兴致。倒是头一回收到这种东西,她没直接让宫婢收起来,反而放在鼻下轻闻,颇感兴趣。入鼻一阵恬淡幽香,清新舒爽,她弯唇轻笑,“宋氏真个七窍玲珑心,恐怕为此费了不少功夫吧?”

宋瑜摇头,抿唇谦和,“家中便是以此营生,并不为难,多谢太后体恤。”

宋家不是簪缨世家,而是商贾门户,虽是陇州一带的富商,家财万贯,但身份到底比不得做官尊贵。宋瑜的身份陈太后多少有所耳闻,本以为商贾之家教不出大家闺秀,未料想宋氏非但貌美惊人,谈吐举止皆不俗,不由得对其刮目。

陈太后对她多了几分好感,笑也更加亲和,“既是模样生得好,何不抬头让哀家看看,究竟是何等的漂亮。”

方才一直低着头,目下太后开口,宋瑜不得不抬起头来,对上前方宝座上富贵端庄的妇人。她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叹,转瞬消失不见。

陈太后眸色一沉,声音多了几分沉重,“委实绝色。”

不止是她,连一旁圣人的目光都被攫去,毫不掩饰地注视。生得如此好看,若非已嫁为人妇,恐怕势必引起大乱。陈太后不由得松一口气,“刚才你一直扶着庐阳侯世子,可见鹣鲽情深。侯府素来子嗣单薄,如今你嫁入府中,理应帮着开枝散叶才是。”

众人面前说这番话,自然让人无地自容。宋瑜面色绯红,无从应答,所幸霍川出声替她解围:“多谢太后箴言,成淮谨记在心。”

然而说了还不如不说,待到坐在位上,宋瑜窘迫地嗔他一眼,其中埋怨意味不言而喻。

*

道完祝词,便是台柱子唱曲,没有宋瑜爱听的那两曲,盖因不适合今日场合。

寿宴说到底是一群人的吃吃喝喝,对方身份尊贵,不能尽兴开怀,很是拘谨。宋瑜坐得不耐烦挪动两下,一抬头便迎上一道漆黑目光,是六王杨勤。

宋瑜不知哪里招惹到他,对方放佛跟她杠上了似的,时不时轻飘飘地睇来一眼。若是让太后或是卫皇后看见,她定然没有好果子吃,给她扣上一个魅惑皇子的罪名。宋瑜躲避不能,耐心尽失,斗起胆子回瞪一眼,很快别开视线,真是个敢做不敢当的胆小鬼。

分明给人感觉温婉贤淑,谁知是个浑身竖刺的小刺猬,同她给人的形象大相径庭。杨勤不免对她升起兴趣,被瞪了一眼非但不觉恼怒,反而大大方方地端详起她模样来。

一双妙目顾盼生辉,同旁人说话时眉眼微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再将目光落到霍川身上,这么美的姑娘,配上一个瞎子,着实可惜。

杨勤禁不住连连摇头,不住地惋惜,被身旁九弟杨敖看到,“六兄,你在叹什么?”

杨敖小他三岁,是珍贵妃所出,是个机灵的主儿,鬼点子多得很,顽劣不堪。

杨勤夹了颗花生米送入口中,收回目光浅笑,酒樽中是他模糊的倒影,“看见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罢了。”

一 句话便让杨敖顿时明白,他不着痕迹地往一旁侧目,恰好宋瑜弯目轻笑,顿时好似绽开了满园春色,艳绝无双。杨敖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快意地拭了拭嘴角,“说 实话小弟也觉得可惜,不过人家业已成亲,只得作罢。”说罢嘿嘿一笑,不忘溜须拍马,“否则只要六兄一句话,何愁不是你的?”

四周无人,二兄三兄到一旁歇息,杨勤故意问道:“我若现在就想得到她呢?”

杨敖思量片刻,“如此也很简单。”说着在他耳边附和几声,他脑瓜子转的快,旁门左道的主意信手拈来。

音落朝杨勤会心一笑,“六兄觉得如何?”

杨勤朗声大笑,“馊主意!”

话虽如此,却不无赞同,朝宋瑜方向睇去一眼。她已经察觉到这边频频注视,眉头微蹙不大愉悦,却不对上他的目光,端是躲避到底。

*

宫宴临近尾声,宋瑜长出一口气,这煎熬总算到了头。

她全然不知那两人打算,迫不及待地跟在霍川身旁出宫廷,踏上回程车辇。唯一让她舒心的是六王没再寻她麻烦,虽不时地往她那边看,好在没人在意,旁人对多以为是巧合,否则宋瑜真是浑身长嘴都说不清楚。

想到六王张扬跋扈的面容,宋瑜心绪不宁。平常总能说个不停,目下一路一言不发,明摆着有古怪。

直到回到侯府,宋瑜惘惘然欲起身下车,被霍川猛地拽住胳膊带回原处,她下意识发出惊呼。外头丫鬟以为她出何意外,正欲上前探看,被霍川喝住:“下去!我同少夫人有话要说。”

丫鬟在帘外驻足,打帘的手惊魂未定的放下,道了句“婢子知错”便走下马车,不敢近前一步。

宋瑜猝不及防地坐倒,后背撞在车壁上颇为疼痛,她低唤一声疼:“不是到府上了,为何不下去?”

霍川仍未将她松开,另一手支着车窗,头微微向她偏来,神色平静,“宴上发生何事?”

一语中的,他说话从不拐弯抹角,直指要害。果真心思敏锐得很,将宋瑜的心思猜了个十成十,饶是想在他面前隐瞒都毫无办法。

宋瑜抿唇掰了掰他的手掌,抿唇顾左右而言他:“你松开些,我的手好疼,一会儿便紫了。”

霍川确实松开一些,不过凭她的力道仍旧没法挣脱。

车厢沉寂许久,霍川好整以暇地噙着冷厉笑意,他徐徐脱口:“三妹,我眼睛虽瞎,但并不是傻子。”

宋瑜这才知晓瞒不住,她也不打算有所隐瞒,只是这种事情终究不好说出口。何况霍川这样小心眼,听了难保不会多想,万一原本就是莫须有的事情,是她误会了怎么办?

思来想去,宋瑜酝酿少顷,“宴上六王恰巧坐在对面,大抵是我多虑了,总觉得他看人的眼神不对劲。”

音落下意识打量霍川表情,他不动声色地转过头,握着宋瑜手腕的手顺势转为十指相扣。看不出是何情绪,他沉声道:“你是如何回应的?”

提起这个宋瑜颇为自豪,见他有要下车的趋势,一壁引他走下车辇一壁翘着鼻子骄傲道:“我看都没多看他一眼,全当不知道了。”

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这是最傻的一种行为,视而不见,只会引起对方兴致罢了。

霍川顿时沉下脸,真不知该夸奖她机灵或是愚笨,可她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又不忍苛责。偏偏宋瑜是个没眼力见儿的,非要凑到他跟前博取赞扬,“我还瞪了他一眼,那个人真是讨厌!”

私底下如何说都可以,目下他们仍在院中,人多口杂,话不好乱说。好在旁人泰半不知他们谈论何人,否则这句话足以让她获罪。霍川抬手碰上她脸颊,毫不留情地捏了捏,粉嫩的脸蛋几乎能掐出水来,“下回在心里骂他就是,不可在明面上说出来。”

宋瑜后知后觉地掩唇,眸子骨碌碌环顾左右,丫鬟并无反应,不知她方才所指何人。“我知道了。”

她早被霍川捏习惯了,一时间竟然忘记反抗,捂着脸颊喃喃:“早知道我就不去了。”说完补充一句:“若不是为了你,我才不去。”

霍川胸腔发涨,轻易被她一句话填满。

若不是担心霍川受人欺负,她才不高兴浪费这时间,还不如在家中舒服地泡个澡,替自己保养身子。京中贵胄泰半教养极好,即便见到霍川惊诧,也不会显露在脸上,待他仍旧恭谦有礼,宋瑜是瞎操心了。

听闻册封世子的圣旨明日便到,由圣人亲拟,可谓有人欢喜有人愁。

*

宦官捏着尖细的嗓音将信上内容宣读完毕,霍川抬起手臂不卑不亢:“霍成淮接旨。”

底下跪倒众人面色各异,尤其陆氏脸上不显,蔻丹却紧紧地攒进肉里,眉眼低敛。大少夫人陈琴音神情黯淡,手下意识地抚上小腹,难免落寞。

唯有庐阳侯面露喜色,命下人给宦官送了些好处。那宦官也实在,一壁收入袖筒一壁掬笑,“庐阳侯何必同小人客气,这是小人分内之事。”

庐阳侯拍了拍他肩膀,“应该的,应该的。”

待宦官离去后,庐阳侯早已在堂屋备好酒席,请一家人落座,饮酒庆祝。奈何霍川不会喝酒,他意欲推拒,然而此等喜事怎能拒绝,便被强行携着前往。宋瑜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角,“我觉得有点不真实。”

霍川反握住她小手,原本沉郁的面容忽地绽开一抹笑,“何出此言?”

大庭广众,前后都是随行的丫鬟,几步开外便是庐阳侯夫妇,一并行在廊下。宋瑜有些话不好说出口,她摇了摇头跟上霍川步伐,“你不许喝多了,否则我可不管你。”

这可不是霍川能够控制的,入了酒桌,有些事情便身不由己。不过他会尽量控制,是以将宋瑜不着痕迹地牵到身旁,“届时劳烦夫人多加照顾。”

宋瑜抿了下唇,脸上热热的,这是他头一回唤自己夫人,颇有些新鲜。

除却庐阳侯夫妇和陈琴音外,外出多日的霍菁菁业已回到府上,一路上全是她叽叽喳喳的笑闹。她声音清脆,是以不让人觉得吵闹。另有妾生的两位女郎,相比霍菁菁显得拘谨许多,话也经过多般斟酌。

一席人落座,尚未来得及说话,便见外头又有人来。今儿个侯府真个热闹,合该都选在今天上门。

来人自称是六王府上管事,滚刀肉一般的人物,开口便跟抹了猪油似的:“恭贺庐阳侯世子双喜盈门,我家六王为表心意,特此送上四位美姬,请世子笑纳。”

宋瑜这才注意到他后头,立着四个花容月貌的姑娘,明眸皓齿,体态美好。大抵有胡人的血统,五官生得很是立体,蜜色皮肤,一笑嫣然。宋瑜瞬间便不痛快起来,这六王存的什么心思?光明正大地送姬妾来,当她不存在吗?

她下意识便去瞧霍川反应,在看到他的刹那,怒气顿时烟消云散,闷闷地消散在空中。

生得再漂亮又有何用,霍川一样看不到。

霍川面上淡淡,起身道谢:“多谢六王好意,不过我并无此打算,还望贵府收回…”

话 未说完,对方管事一笑,“世子此言不妥,昨日宴上太后道侯府人丁不旺,希望您为府上开枝散叶。此话我家主子一直记着,这不转天就给您送人来了。”说着觍颜 朝庐阳侯问道:“侯爷您说如何,主子一番心意,若是原封不动地退回去,小人也不好交代。人我送到了,该如何处置由世子看着办,这样可好?”

六王是众多皇子中最为受宠的一个,庐阳侯自然不好拂了他的面子,是以替霍川应下,“那就留下吧,左右府上不差这几人。”

对方哎一声,将其他附赠的贺礼一并送来,这才缓缓离去。

有了六王开头,接下来侯府便热闹开来。不断有人朝中府中送贺礼,其中不乏昨日见的几位王爷皇子,另有朝中群臣,或是跟庐阳侯交好的其他世家望族。珍馐玉器,名贵古玩,美人姬妾,堪称应有尽有,前所未有的热闹。

事后宋瑜清点一番,玉器共十二件,名画共八幅,美姬十二名,其他另有稀奇玩件六种。

有人送礼她自然高兴不过,不过想到那几个女郎,便撅嘴不快,“你打算如何处置她们?”

堂屋人俱已散去,离去时霍菁菁朝她吐了吐舌头,端是看热闹的态度,气得宋瑜险些不想理她。除了六王送的四名外,还有七王九王凑热闹,不知这些人安的什么心思,就是见不得旁人恩爱!

霍川素来对此不感兴趣,以手支颐倦怠道:“全交给夫人处置。”

宋瑜双手背在身后,她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

第65章

十二人暂时安顿在侯府西北角阁楼中,宋瑜曾去看过一趟,将人一直晾着也不是办法。

一排闭月羞花的姑娘在她跟前行礼,名字挨个报下来,宋瑜只记住首尾两个,双燕和明照。都是从小便开始培养的,规矩礼数得体得很,宋瑜不发话没有一人敢起身,恭谦地垂头,大气也没有出一声。

宋瑜不是不讲理的人,让她们一并起身,“你们其中谁对调香有见地?”

此话问得莫名其妙,一干人等面面相觑,不明其意。饶是如此仍有三四个往前半步,恭恭敬敬道:“婢子有些经验。”

宋瑜让薄罗上去记下她们名字,笑着解释:“我本家制香,新开了一家香坊铺子,目下正缺人。既然你们送给庐阳侯世子,夫君将你们交给我处置,那我便不客气了,明日便命人送你们几个到陇州去。到了那处有人接待,不会亏待你们。”

那四人霎时愣住,哪曾想这位少夫人打的是这个主意。其中一位意欲辩驳:“少夫人,我们是来服侍世子的…”

宋瑜对上她双目,偏头反问:“谁同意过?”

她缓步踱到对方跟前,忽地弯眸一笑,甜美的笑容里是毫不客气的话:“如果我不发话,你们连下等的丫鬟都不是,只能在此处消磨岁月。若要让你选一个,你觉得去陇州好,还是留在此处好?”

她的话不无道理,若当真如她所说,没有接近世子的机会,还不如到外头开天辟地。说不定还能为自己谋取生路,寻得另一门好亲事。

送走四个,另外还剩下八个,仍旧太多。宋瑜苦恼地攒起眉头,不知该如何处置,留在府中不是不可,只是始终不放心。万一哪个心思灵活的,制造意外同霍川生米煮成熟饭,那她该如何是好?

只消一想到霍川要纳妾,宋瑜心里便像堵了块大石头似的。以前也没觉得多喜欢他,甚至恨不得离他远远的,再也不要相见。可是相处时间长了,他对自己的好渗透在一点一滴中,便益发地离不开了。虽然有时依旧恶劣顽固,但宋瑜掌握了诀窍,只要撒娇他便有所松动,好哄得很。

这样的人,若要跟旁人分享,宋瑜决计做不到。她没有那般宽宏大量,这点没法跟阿母相比,在这方面,她小心眼儿得很。

八名美姬若要遣散并非不可,只是需得过一段时间,否则被那几王知道,面子上过不去。恰逢九王今次春闱殿试成绩突出,在府上设宴庆祝,礼尚往来,宋瑜便将六王的那四名美姬挑了两名送去。

可以想见届时两人脸上五彩斑斓的表情,这种女人本就是玩物,互相送人也没甚大不了的。

六王将酒樽美酒一饮而尽,偏头问身后仆从:“本王送的四个女人,都教她送人了?”

那仆从见他脸上没有不悦,这才敢继续道:“两名送往陇州调香,另两名现在九王府上。”

真是胆大得很,简直毫不将他放在眼里。杨勤朗笑,分不清喜怒,“听闻后日平康坊有诗词奏唱,热闹得很,九弟在那似乎有一个红颜知己。”

仆从低头,“郎君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