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川惊醒,怀中空无一物,床榻上并无宋瑜踪影。他霍地坐起,哑声唤来下人,“少夫人呢?”

丫鬟恭恭敬敬地答:“少夫人在偏房睡着。”

一颗心重新放回肚子里,霍川问了时辰,披上外衣由丫鬟带往偏房。夜里宋瑜忍不住干呕,不想打扰霍川,便在偏房下榻,清晨忘了回去。直到察觉她切切实实存在,霍川才有如失而复得,将她揽在怀中。

宋瑜惘惘的,尚未清醒过来,睁着迷迷糊糊的大眼睛小声解释:“你白天累得很,我只是不想打扰你。”

她这样懂事,益发教他不能放手。霍川偏头在她脸颊上咬一口,“我今日不外出。”说罢正色,面容严肃,“以后不得再睡此处。”

宋瑜注意力全在他上半句话中,眸子赫然晶亮,熠熠生辉,“当真?”

亲眼看着霍川颔首,她低头勾住他的小指头,孩子气地盖上印章,“太好了。”

总算有跟他说话的机会,这些天肚子里的变化,宋瑜都想一一说给他听。她越来越依赖霍川,明知道不是好事,仍旧没法改正。大约跟孩子有关系,过去这一阵儿就好了,如是一想,心安理得许多。

霍川听的分外耐心,足足两个时辰,抱着她一动未动。

若不是到了吃饭时间,宋瑜定然会一直说下去,“我好像变得唠叨了。”

霍川挑唇笑道:“是有一些。”

不过没什么不好,只要对他一人唠叨足矣。

宋瑜仍旧吃不进去饭,但因霍川在身旁,被他硬逼着吃了两碗鸡粥,肚子撑得鼓鼓。丫鬟婆子见了都十分高兴,有世子在果真有办法,少夫人连害喜的次数都少了。

此后几日宋瑜心情都很好,盖因霍川每日晚归都会差人递来口信,并勒令她好好吃饭。

天气愈发清冷,屋里开始燃起炉子,身上衣裳也换做秋装。宋瑜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时候,去探看了陈琴音一次。两人在一起总有许多话说,宋瑜现下十分能体谅她,可谓惺惺相惜。有疑惑的地方便向她询问,陈琴音比她多了几个月经验,总是没有错的。

她跟陈琴音来往密切,以至于霍菁菁都有些吃醋,“阿瑜都不跟我说话了。”

宋瑜为此反省了一回,此后照旧前往音缈阁。今日去那儿,恰逢陆氏也在,一时间气氛很有些尴尬。宋瑜坐蓐针毡,想了无数种开脱的由头。

陈琴音看出她的窘迫,为她说话:“弟妹身体不宜久坐,不如早些回去休息吧。”

宋瑜登时无限感激,正欲起身同陆氏辞别,便见她不着痕迹地往这边睃了眼,“先别着急走,我有话问你。”

宋瑜无可奈何,只得重新坐下,“母亲请讲。”

静了许久,陆氏复又开口,“四王近日要前往苏州府,霍川可否跟你说起何时动身?”

宋瑜只觉得脑子一翁,手指握紧了云纹扶手,“母亲说什么?”

她惊诧的模样不似有假,看来霍川是真没跟她提过此事。陆氏旋即挑唇讥诮,“真是一个个都是傻子,他非要同那没本事的四王混在一块儿,你却丝毫不知情。圣人旨意早已下来,估摸就在这两日。”

近年苏州府贪污一事愈加严重,朝廷上拨下来赈灾的银两,逐层扣除下来,百姓只能分到几个铜板。圣人得知此事,震怒非常,势要将此事查个究竟。此事牵连的官员多,是个烫手山芋,谁都不愿意接管。旁人都避之不及的事情,唯有四王主动接管,难怪被说成傻子。

若是做得好了,再好不过。若是做得不好,圣人迁怒不止,连底下官员都对他怀恨在心,得不偿失。

里头内情宋瑜不知,她只知道霍川要出远门。苏州府距离永安城千里远,来回水路要走一个月,再加上路途耽搁…宋瑜掰着手指头数,他们要有好几个月不能见面。

第83章 双生儿

浑浑噩噩的回答忘机庭,连丫鬟问她话也恍若未闻。宋瑜从音缈阁回来便是这副木讷模样,呆愣愣地坐在熏炉前,看着香烟袅袅蒸腾而出。可把澹衫吓坏了,方才是霞衣跟着她出去的,不过才一会儿光景,怎的就成了这副模样?

连忙把霞衣拉到一旁询问,待到得知实情后才恍然大悟,旋即又是惆怅。

世子要出远门了,并非不行…而是,姑娘如今正是要紧时候,一定舍不得分离。偏偏还要离开两个月恁久,教人怎么忍受得住?

何况此事世子只字未提,姑娘还是从侯夫人口中得知,可想而知,打击颇大。澹衫体谅她心情,便没让人上前打扰,给她披了件藕色绣金褙子挡风,“这儿正是风口,姑娘到里头坐着吧,当心着凉了。”

宋瑜恍惚掀睫,仿佛这才察觉到她的存在,白嫩粉嫩的手指头攒紧衣缘,“我想一个人。”

言下之意便是请你离开,澹衫无言以对,无奈劝哄不动,唯有走到一旁阖上窗户,躬身礼退。室内寂静无声,宋瑜眨了眨眼睛,心里头空落落的,不知该做些什么好。

从最初的震惊回神,目下她已经渐渐平静。霍川要去苏州府她自然能理解,只是不解他为何从不说起此事…若是今日陆氏不告诉她,恐怕她便一直被蒙在鼓里。她最介意的还是这个,为何不同她说呢?她看着像那般不通情达理的人吗?

手背被一团绒毛触及,柔软得不可思议,宋瑜偏头看去,见糖雪球正仰着脑袋看她,一双猫瞳炯而有神。顿时心生爱怜,宋瑜将它抱入怀中,一人一猫顺势倒入柔软氍毹上,贴着脸颊蹭了蹭它的脑袋,“为何不告诉我?”

糖雪球自然不可能给她回答,她便瞪着它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询问。末了觉得自己实在无聊,扑哧笑出声来,一双妙目弯如天上明月,染上皎皎光华。心里头忽地畅快许多,不说便不说,她倒要看看,他能忍到何时。

自个儿想通之后,宋瑜又同糖雪球嬉闹了一会儿,这才命人传膳。她心里头堵着一口气,是以吃得格外多,喝了两碗碧玉莲藕烫,又吃了一碗米饭。今日菜式清淡爽口,有她喜欢的凉拌西芹,为此特意夸了厨子好几句。

今日霍川回来得早,天将入暮他便回府了。

宋瑜同往常一样笑吟吟地迎接他,为他更换衣裳。霍川未有所觉,将她揽到怀中咬了一口,“吃饭了吗?”

他早早料理完琐事赶回来,就是想同她一道用膳,偏偏宋瑜点点头乖巧道:“我以为你回来得晚,便先吃过了。”

霍川顿了顿,薄唇抿成一条线。虽然高兴她懂得照顾自己,但难免觉得几分遗憾,末了只微微颔首,低嗯一声。盥洗完毕坐在圆桌后头,由明朗伺候着举箸。

本以为她会上前帮忙,毕竟这几天宋瑜都非常爱黏人,简直要将以前冷落他的一并补回来。并非不好,简直好得很,可惜她没有如霍川想的一般,为他夹菜布菜,而是跟糖雪球玩做一团。

耳边是她跟糖雪球哝哝说话的声音,轻细软糯,隐隐含着几分笑意,好似完全不在意他。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霍川停箸,眉头不着痕迹地攒起。

过两日去苏州府,他尚未来得及跟宋瑜说。不是刻意隐瞒,盖因没找到开口的机会。本欲将她一起带往苏州府,奈何她现在身子不宜长途颠簸,只能留在府中安心养胎。此行非去不可,他揉捏两下眉心,十分头疼。

霍川行将开口,但见她难得心情愉悦,忍了忍终究没说出口。

宋瑜怎知他心中所想,给了他一晚上的时间,他竟然只言未语。失望在所难免,睡前愣愣地盯着霍川看了许久,伸手钻进他怀中闷声道:“抱抱。”

霍川积郁整晚,目下表情有所缓和,“你今日又去音缈阁了?”

倦怠疲惫地点了点头,宋瑜露出迷瞪的一双瞳眸,“大嫂的肚子越来越大,好像快生了。”

陈琴音目下已有七个多月身孕,行走愈发不便,每日留守音缈阁中。宋瑜担心她闷得慌,是以常常过去陪她说话解闷,两人情感迅速升温,聊起孩子的话题便收不住。

霍川心不在焉,“我…”

话语一顿,宋瑜的呼吸便得均匀绵长,俨然是睡着了的状态。他无可奈何地掀了掀唇,在她脸上恨恨捏了下,“小迷糊虫。”

*

一连两日,霍川都没开口跟她提远行一事。

宋瑜等得失了耐心,气得不想再搭理他。以至于当晚霍川将她叫来,一本正经地同她提起此事时,她反而淡淡地应一声“哦”。

这叫什么反应?霍川不悦地蹙眉,“我约莫要走两个月。”

宋瑜心里重重地哼一声,面上却不咸不淡,掀眸定定地将他看着。若是霍川能看见,必定知道她在赌气,奈何他看不见,只能听见她不以为意地询问:“明天就要走吗?”

霍川下颔绷得僵直,旋即缓缓点了下。两人之间再无反应,寂静无声,霍川情不自禁攒紧了她的腕子,冷厉地唤了声:“宋瑜!”

他没控制力道,握得宋瑜皓腕生疼,“你叫我做什么?我不是好端端的在这儿?”

委实是他急切了些,霍川阖目平复情绪,松开她一些,“你没有话同我说?”

当然有,多得她不知从何说起。宋瑜认真地想,可是好多话都不能说,最后只能化作一句:“一路顺风,路上小心,我会想你的。”

最后一句尚且叫人满意,但她反应着实过于平静,让霍川甚为不安。

依照她的性子,难道不该吃惊地问为何?他本欲一五一十解释给她听,即便她不懂,也可以将朝廷形势分析与她,未料想她不哭不闹,乖巧得不像话,难免教人意外。

霍川抱着她静坐许久,“我会早日回来。”

宋瑜垂下浓密睫羽,在粉妆玉琢的脸蛋上打下一圈阴影,她没回应。

*

第二日霍川卯时未到便起床,收拾洗漱,临行前伫立在床头,俯身唤醒宋瑜。

“我走了。”他低头抵着宋瑜眉心,哑着嗓音。

宋瑜睡得迷迷瞪瞪,脑子木木的没转过来,困顿地眯起双眸。这才反应过来他今日便要走了,一别两月,禁不住悲从中来,抬手环住他脖颈依依不舍,“一定要早日回来,每天都想我。”

昨晚被她冷落的那点儿阴翳顿时烟消云散,霍川擒着笑意,“好。”

忍不住同她温存片刻,直到再也不能推迟,才放开她躺回去。明朗在一旁引路,他走两步踅身,此时分外迫切希望眼睛复明,能够多看她一眼。最终在明朗的催促声中,才举步重新走出忘机庭。

*

霍川离开的头几日,好似过得分外难熬。宋瑜每天都掰着指头算日子,过去多少天,距离两月还剩下多少天,熟记于心。

她每日无所事事,除了数日子便是养胎,过得分外惬意。挨过害喜的这段时间,她胃口大开,将前阵子掉的肉再次养了回来。白嫩的小脸蛋益发红润,水眸流转,顾盼生辉。渐次褪去少女的青涩稚嫩,添了几分柔和母性,仿若拂尘的明珠,璀璨生辉。

在霍川回来之前,侯府发生一件大事。

那便是陈琴音临盆了,折腾一天一宿,终于诞下一男一女两名婴孩。彼时宋瑜在外头候着,听陈氏撕心裂肺的痛呼声,情不自禁联想到自己身上。她近来显怀不少,肚子圆滚滚的大起来,甚至能感受到些微的动静…若是足月后,也会这样痛苦吗?

里头稳婆在为陈琴音接生,外面一干人等只能跟着干着急。这种时候,大嫂最想见的人应当是霍继诚才是,可是他再也不能出现。

一旦有身孕后,宋瑜多愁善感得很,尤其霍川离开的这段时间,她对陈琴音简直感同身受。一想到自己临盆时孤立无援,远在异乡,没有阿母阿耶陪伴,夫君也不在身旁,心头便涌上一阵悲怆。

直到屋里传来婴孩啼哭,泪盈于眶,眼睛一眨便落下泪来。

好在两个孩子都健康得很,庐阳侯为两人拟了名字,男孩名为霍钟,女孩名为霍毓,意为钟灵毓秀。大嫂给两人起了简单易懂的小名,平平安安。这两个孩子生来坎坷,能够一生平安,便是她最大的心愿。

宋瑜总算有了新的盼头,每天用完饭便往音缈阁去,同平平安安玩闹。他们还太小,只知道睡觉,饶是如此宋瑜都欢喜得不行,恨不得抱在怀里不撒手。大嫂的孩子她尚且喜欢成这样,若是换成自己的,定然要疼到骨子里去。

眼瞅着离两个月没几天,宋瑜满怀希冀,盼着霍川早日回来。可惜一直到两月又过几天,依然没等到霍川回来的消息。她每天都指派丫鬟到门口守候,一有消息忘机庭便能知道,可惜等了十来天,等不到霍川回来。

庐阳侯写信让人送去苏州府,目前尚未得到回应。宋瑜心虚难宁,担忧霍川是在苏州府出事,才不能回来。这一等,便又是一个月。

第84章 建安候

从苏州府寄来家书,由旁人代笔,上头说明案件缠身,近期无法归家。言简意赅地解释了近况,却对霍川近期行事一笔带过,许是因为不便声张。上头没有提到宋瑜一句话,更没说何时回来,寥寥数语,简洁明朗。

说不失望是假的,宋瑜将书信翻来覆去看了三两遍,都没找着有关自己的话语。她泄气地将信纸扔回桌面上,气呼呼地埋怨,“还说要想我,都是假的。”

这都三个月过去了,杳无音讯!好不容易盼来一封家书,奈何没有丝毫有用的消息,连字迹都是别人的。

她气坏了,樱粉唇瓣紧紧抿成一条线,乌瞳直勾勾地盯着南方:“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回来了!”说罢哼一哼,起身走回忘机庭,迈过门槛犹不消气,折身回屋将信纸当中撕两半,再撕两半,就着通臂巨烛点燃殆尽。

门外霍菁菁将她一举一动看在眼里,撑着门框哑然失笑,“你是在跟二兄生气,还是跟自己生气?”

说实话,她也觉得霍川此举委实过分了些。怎能这般敷衍呢,好歹问候一下宋瑜状况,她现在怀有身孕,一举一动都得小心翼翼,难道他就不担心?

正堂内宋瑜背对着门口,头微微耷拉着,看不见她表情,只能看到她抬手拭了拭眼睛。霍菁菁敛去笑意,上前试图安慰她,却又不知从何开口,“阿瑜…”

宋瑜始终没回头,眼前视线模糊朦胧,浓密睫羽覆盖住眼里光华,晶莹剔透的珠子挂在眼角,一颗颗顺着下颔滴落。她许久才止住哭泣,强自镇定,“我没有事,就是有一些难过。”

许久转身,她面对霍菁菁展开娇靥,“正好这些天府里无事,我们抽空出去走一走吧?”

她 约莫一个月没有出府,自从大嫂喜得麟儿,几乎每日宋瑜都跟两个婴孩缠腻一块。安安最是活泼好动,同她分外亲昵,虽然才一个月大,但看见她便会露出璨璨笑 意,一双眼睛弯如月牙儿,瞧着颇喜人。这两个孩子,简直要将人的心都融化了去,白白腻腻的一团,肉呼呼的,抱在怀里便舍不得松手。

闻言霍菁菁骤然来了精神,她也是闲不住的性子,“前几日建安候府送来请柬,建安候夫人在府中设家宴,邀请母亲前往。你若是愿意,后天我们一并去?”

届时应当不少高门贵女到到场,宋瑜思量片刻,欣然同意,“好。”

左右在家中闲着无事,出去散散心情也好。她目下丰润许多,但因前阵子太瘦,胖起来也不见多突兀,跟以往相差无几。纤长玲珑的身子,腹部微微隆起弧度,是最美的模样。她本就纤细,骨骼小巧,现在这样正正好,太瘦了反而显得弱不禁风,教人心疼。

*

浴 桶里花瓣泡了一层,软软地漂浮其中,蒸出沁人芬芳。宋瑜惬意地仰躺其中,阖目懒洋洋地小憩。听人说怀孕期间皮肤会变差,是以她从来不敢放松,闲来无事便钻 研保养肌肤的方子,有些香料她如今不能使用,便让底下丫鬟帮着尝试。由是五个月之后,细白水嫩的皮肤非但没变差,反而益渐腻滑细致,连带着一干丫鬟都沾光 不少。

热水将甜馨芳香从骨髓里蒸出来,连宋瑜自个儿都能闻到身上散发的香味,她睁开湿润乌瞳,皱起鼻子嗅了嗅。确实是变得越来越浓郁,用薄罗的话说,来年开春就能招引蝴蝶了,这样下去还得了?

她攒眉苦恼,无奈没有法子,只能任其发展下去。若生的是个闺女,会不会也同她一样?

宋瑜好奇地摸了摸肚子,圆鼓鼓的肚皮像个绣球,静静地住着她的孩子。她抿唇唤丫鬟递来衣裳,男女都好,她都一样疼爱。只是按照侯夫人的意思,最好一举得男?

陆氏来过忘机庭几趟,都是匆匆来去,脸色平淡,同面对陈琴音时天差地别。她应当痛恨极了宋瑜,连带着不喜欢她的孩子,盖因她视线每落在宋瑜肚子上时,都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那目光让宋瑜心惊,不由得对她怀揣警惕。好在她并未作出出格的举动,饶是如此,宋瑜仍然不敢放心。

去建安侯府这天,出门前还好好的,一群人行将踏入车辇,便纷纷扬扬地飘起细密雪花。

澹衫连忙回府取来大红彩绣缠枝牡丹斗篷,一溜烟地回到车厢,“待会儿冷了姑娘便披上,可千万别冻着。”

原本见今日天气晴朗,宋瑜穿的不多,明润粉白小脸略施粉黛,娇颜耀目,杵在人堆儿里便是最扎眼的绝色。她眉心贴着梅花钿,殷红如血滴一般的颜色,衬得脸蛋更加皎洁白皙,粉唇微翘,芳颜动人。

到建安侯府时天色尚早,一行女眷便在梅园歇脚,赏梅看雪,闲谈煮茶,分外闲适。

陈 琴音难得出门一趟,这是她的两个孩子降生以来,头一回在众人跟前路面。双生儿实属罕见,何况两个又生得粉雕玉琢,无论是姑娘家或是妇人都喜爱得紧,簇拥一 块争着要抱。平平早了安安一刻钟出生,却比平平娇气得多,不一会儿便哭哭啼啼要找阿母。安安是个自来熟,逢人便露出笑脸,真个非常讨喜。

亭子里不少人将陈琴音围在其中,宋瑜跟霍菁菁逃到一旁,掩唇偷笑,“不知大嫂可否招架得住。”

答 案是一定招架不住,陈琴音是个寡淡性子,哪能应付得来众人。好在有陆氏打圆场,从中斡旋,是以场面还算和谐。她们命妇聊的话题,宋瑜都说不上话,然而未出 阁小姑娘的闺房蜜话,她也参与不进。有几人来跟宋瑜打过招呼,同她寒暄两句,慰问过肚子情况后便散去,她喟声一叹,唯有跟霍菁菁呆在一旁。

园里梅花开得正盛,白雪纷纷扬扬,有渐渐下大的趋势。鹅毛一般纷飞如絮,有几片落在宋瑜脸颊,冰冰凉凉,旋即便化开了。红白相融,成了园里艳丽至极的光景,梅花正盛,傲雪绽放。

她忽地觉得有些冷,便让澹衫取来斗篷披上,走出八角亭对霍菁菁道:“我们去旁处走走。”

霍菁菁立即跟上,“你走慢一些,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情况。”

她跟个老婆子似的絮絮叨叨,宋瑜听了好笑,忍不住点一点她额头,“正是因为清楚,所以才走得从容,你何时也这么唠叨了?”

后头有丫鬟在,同陆氏和建安候夫人说一声,便取了手炉跟上。

霍菁菁捂着额头嗔她一眼,咕哝抱怨,“如今二兄不在,我自然要替他照看着你。”

音落见宋瑜一阵怔忡,方知自己说错话,悔不当初,可惜没法收回。她快一步走在前头,出声转移宋瑜思绪,“你知道吗,再往前走绕过一道院门,那里头梅花开得更好,颜色也多,是男眷饮酒作乐的地方。”

此行庐阳侯不在,宋瑜以为只有姑娘家,未料想还有男宾客在。她见霍菁菁一脸忸怩,俏脸儿洇上红粉色,比园里的梅花更行娇艳,顿时心知肚明,“该不是你的好郎君也在?”

月初她跟七王的婚事定了下来,由圣人亲自拟旨,卫皇后挑选良辰吉日,一干事情完毕,婚礼初定在来年腊月。板上钉钉的事,她最终竟然跟七王走到一起,与段怀清有缘无分,多么巧妙的事情,姻缘一事谁都说不准。

霍菁菁脸颊更红了,摇摇头矢口否认:“他在不在,同我有什么关系!”

依照规矩,成亲前两人都不得再相见,算算日子还有将近一年,可算是苦了两个人。霍菁菁平常表现得没什么,吃喝玩乐痛快得很,就是不知七王那边情况如何。

脚下落了薄薄一层雪花,尚未积起便已融化,她需得走得小心翼翼,才能不滑倒。雪渐次下得密集,凉席袭来,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梅林深处。入目是一片荒芜的白,飘渺朦胧,透出淡淡红色,挡住视线,只能看见几步开外的光景。

宋瑜带上帽子,白绒绒的狐毛簇拥着精致面颊,一双水晶般的眸子迷惘地抬起,仰头看头顶天穹。已然看不清天上况味,模糊成团,雪花像筛糠一样扑簌簌落下来,落在她纤长睫毛上,眨了两下才缓缓融化。

前头已经无路,再走便到了对面院子,虽然很想看那里梅花盛景,奈何于理不合,只能遗憾离去。宋瑜拢了拢身上斗篷,朝霍菁菁催促,“快回去吧,待会儿雪更大,便走不动了。”

说罢见她一动不动,傻乎乎地盯着前头,脸蛋不知是不是冻得,两抹红晕久久未褪。少顷仿似才听见宋瑜的话,惊慌失措地应一声,匆匆别开视线,“这就走。”

宋瑜不禁纳闷,循着她视线偏头看去,果见不远处立着一位宝蓝华服的男子,痴痴怔怔。隔着雪幕看不清表情,但依稀能辩出是七王模样,气度不凡,姿容尊贵。

难怪霍菁菁如此,宋瑜恍然大悟。可怜了两人,约莫有一个月没见面,这会儿必定思念极了对方。难得有一次见面机会,倒不如让他们好好说一说话,宋瑜格外有眼力见儿,悄悄退到一旁,替两人做起把风的行当。

他们现在在建安侯府,虽然已订婚,若被人看见添油加醋传成私会,终归不大好。好在此处僻静,等闲人不会前来,是以无需太过担心。

宋瑜躲在一处檐下,掸去肩上雪花,捧着冰凉的双颊暖一暖,张口呼出一团白雾。

“真冷。”忽地有人出声,将宋瑜吓了好大一跳。

是一个男人声音,低沉带着磁音,穿透冷气钝钝地闯入宋瑜耳中,在这雪天显得尤为突兀。宋瑜循声看去,便见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人,高大挺拔的身姿,浅紫绣金衣袍,她只及他肩头,两相对比之下她益发渺小。

看清此人面容后,宋瑜连连推开数步,妙目圆睁,很是警惕,“你为何在此?”

音落才反应过来失了礼数,轻咳一声勉强补上,“见过六王。”

杨勤双手负在身后,下颔扬起的弧度坚毅完美,唇瓣挑起勾出浅淡笑意,桀骜轻薄,带着些漫不经心。眸子一转落在宋瑜身上,好整以暇地反问:“本王就在此,是你贸贸然闯了过来,竟然还敢反问本王?”

他并无玩笑意思,让宋瑜信了七八分,顿时气势便弱上一层。她唇瓣嗫喏,小脸涨得通红,半响才憋出一句:“哦。”

一壁说一壁四处乱看,眸子滴溜溜地逡巡,好似在找寻何人。杨勤将她的心思猜了七八分,收回目光凉凉道:“不必找了,方才你来时两个丫鬟便跟丢了,目下不知在哪儿转着。”

宋瑜错愕不已,这么说这儿就他们两人?若是被人看见,可是无论如何都说不清的,宋瑜连忙收敛心思,敛衽一礼,“既是如此,不打扰六王雅兴,民妇这就离开。”

“不着急。”杨勤出言挽留,他仍旧注视前方,想到方才所见…顿了顿问道:“几个月了?”

宋瑜一怔,俄而明白过来,“已有五月。”

她小巧的身子缩在斗篷中,掩去泰半身形,极不明显。他竟然一眼就能看出,委实出人意料,又或许是早已知道,刻意如此问道。

第85章 春又来

此人心思诡谲,宋瑜不得不对他多长一个心眼儿。从一开始他便诸般算计,她防不胜防,此刻忽然出现,不只是否也在他计划之中。思及此,宋瑜想要离开的心情更加迫切,笏头履微微一转,“多谢六王关怀,母亲尚在亭中等候,不便久留,日后再见。”

说 是日后,不知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但场面话要说得圆滑,才能有机会摆脱。宋瑜眼波流转,莹润的水光在瞳仁深处泛滥,像漾着一蓑小舟飘飘荡荡。她分明着急得 不行,却要佯装一副镇定模样,交缠的手指将她的心思出卖,樱粉唇瓣不由自主地抿起,竟比园内梅花还要艳丽几分。

几月未见,她似乎更加精致漂亮了些,俏生生地立在跟前,粉团子一般。娇嫩脸颊白得晶莹透明,仿佛伸手一掐便能出水,长睫毛一抖,泄出璀璨星辉。闭目呼吸之间有馥馥芬香,像茉莉又似玉蕊,清淡幽恬。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呛人,与她浑然一体,从骨髓里渐渐透出的诱人香味。

分明将为人母,她看着仍旧跟未出阁的小姑娘一般,娇俏稚嫩,瞳眸清澈。杨勤放在身侧的手指微动,忽地想触碰她,“就这么不待见本王?”

被人一语说中心思,宋瑜稍微窘迫,旋即恢复如常,“民妇不敢,只因不想让母亲担心罢了。”

能把谎言说得面不改色不失为一种本领,杨勤毫不客气地嘲笑,“你的小姑子尚且在园中,你若这么回去,岂不是在昭告众人,她正跟七弟在一块?”

眼看着她小脸变得僵硬,杨勤心中大快,“别急着走,本王有事想同你说一说。”

宋瑜微抿了下唇,虽然十分想离开,但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委实有理。霍菁菁与七王久未相见,那种刻骨的思念她最清楚不过,是以不忍心此时将两人分离。暗自忖度一番,宋瑜贝齿一咬:“六王请讲。”

反正这会儿雪下的正急,几步开外根本看不清状况,陆氏只会以为她跟霍菁菁避雪去了。倒是跟来的丫鬟,宋瑜颇为头疼,怎么就能跟丢呢,这得眼神多不好使?

鹅毛雪花飘在檐下,风一吹卷在两人周围,萦绕缠绵,带着丝丝凉意。

杨勤反而不急着开口了,垂眸若有所思地端详她,直到将宋瑜看得浑身不自在,才启唇缓缓:“庐阳侯世子可否说何时回京?”

未料想他问及霍川的事,宋瑜猝不及防仰头,警惕地将他望着,“六王此言何意?”

几乎瞬间,她竖起浑身的倒刺,仿佛随时备战的刺猬,一双潋滟水眸写满戒备。平常看着弱弱小小的姑娘,这种时候倒是坚强的很,杨勤扬起唇角,分外有意思。

“看来是没有。”他轻而易举地得出结论,大约一个姿势站得累了,挪步斜斜倚靠着廊柱,“苏州府贪污案涉及面广,其中牵连朝中许多重臣,可不是那么好查的。稍微出了偏差,他跟四兄下场都不好过。”

语气不无嘲讽,好似在谈论两个榆木脑袋的傻子。他敛下眼睑,轻飘飘地睃向宋瑜,只见她表情严肃,娇颜绷得僵直,似乎对他的话很不满意。那庐阳侯世子失去一双眼睛,却换来如斯妙人儿,一点也不吃亏。

宋瑜没反应,应该说不想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