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勤自讨没趣,顿了顿不着边际道:“我尚未娶妻。”

他 虽二十好几,家中有一侧一庶二妃,但正位却始终无人。圣人有意将建安候夫人嫡女许他为妻,是以今次他才会出现于此。那位女郎他见过一面,模样生得漂亮动 人,举止蹁跹,进退守礼,可惜始终不能入他的眼。他将对方的毛病从头到脚挑了一遍,额头太宽,鼻翼太大,嘴唇太厚,下颔不够精致,除此之外,沉闷无趣,迂 腐守旧,总之身上无一处顺眼。

若要娶妻,应当还是娶灵动慧黠的,稍微逗弄便原形毕露,可爱乖巧,听话懂事。他抬眼看面前气鼓鼓的 姑娘,圆眸深处蕴含着怒意,显然不痛快到了极致,却又不得不忍耐。他牵唇露出笑意,觉得她怎么看怎么讨喜,“若是一年半载的世子仍旧未归,夫人不如改嫁本 王为妻,如何?”

宋瑜霍地睁大眼,看傻子似地看着他,“六王是在说笑?”

永安城虽民风开放,弃妇另嫁是为常事,但他轻描淡写地从口中说出来,实在匪夷所思。她同霍川夫妻感情好好的,同他根本没见过几回面,为何要改嫁给他?若是让阿母阿耶知道了,还不得打断她的腿?

杨勤摇摇头,俊颜似笑非笑,“本王虽然骗过许多人,但这句却是真的。正妃一位,若是夫人愿意,本王随时可以为你腾出来。”

宋 瑜被他这番话吓得不轻,直觉他应当是脑子坏掉了,不由得目光转为怜悯。她不假思索地拒绝,头头是道地同他解释,“我既然已经嫁给世子为妻,便一心一意要同 他过一辈子。他若是一年不回来我便等上一年,他若一辈子不回来我便永远等下去,没有改嫁的道理,请六王莫要再说出这等荒唐话。”

她就这点好,一旦坚定了心中所想,便毫不拖泥带水,果决干净。杨勤被拒绝得毫无转寰余地,外头鹅毛飞絮乱舞,迷乱人眼,廊下岑寂宁静,许久无声。

杨勤哂然一笑,让目光投向远处,“看来本王是一点机会都没了。”

宋瑜肯定地颔首,“愿六王早日觅得良配,共携白首。”

言讫,牵群步下青石玉阶,走入漫天纷扬的雪景之中,很快同周遭盛景融为一体,渐次模糊不见。

杨勤伫立的姿态一动未动,直到肩头落满雪花,他才微微抬了下眉,整顿衣裳重新步入梅园。

*

从建安侯府回来后,宋瑜脑子里不时回旋六王的那句话。

虽然从未想过同意,但姑娘家总归有些优越感和虚荣感,宋瑜抿唇得意地翘起,她的风采果真没有褪减。从那之后又过去两个月,霍川仍旧没有回来的消息。她托腮伏在窗外,冬天行将过去,冰雪消融,万物复苏,一片春暖花开的景象。

霍川再不回来,她便真的带着孩子改嫁算了。宋瑜赌气地想,从一开始的思念转为怨怼,她心中早已忿忿不平。不是没有怨的,在她心里头堆积成山,奈何又不能跟任何说起,她只能独自消化。

肚子一日日大起来,行走很不便利,她发呆的时候日益增多,有时来人连唤好几声都恍若未闻。好在精神头儿算足,不至于让人担忧。

宋瑜三天两头便要去一趟音缈阁,看望大嫂的两个孩子。三四个月的婴孩好玩得很,安安握着她的手指头便不肯松开,粉粉嫩嫩的一团,连心都要软成一片。可惜陆氏不太喜欢宋瑜接近他们,每回看见宋瑜同平平安安玩闹,她便登时冷下脸来,严厉得很。

以至于宋瑜去的次数减少许多,不敢明目张胆地同两个孩子玩,趁陆氏不在时才悄悄地过去。她知道陆氏是什么意思,或许是怕她对两人不利,伤害两个孩子。可她哪是那等心狠手辣之人,疼爱他们都来不及,怎么舍得伤害?

好几天没见,宋瑜心里头痒痒,便趁陆氏外出,邀请陈琴音携带平平安安前往花园。如今正值生机勃勃的时节,树梢生出嫩芽,百花盛放,草长莺飞。褪去冬日单调萧索的白色,园内红妆绿意,染就一副绝妙景象,让人看了心旷神怡。

宋瑜爱怜地亲了这个抱抱那个,最后挨着平平的脸蹭了又蹭,嫩生生的脸蛋像剥了壳的鸡蛋,光滑柔嫩。她亲昵地唤了两声霍钟的名字,这个小家伙儿行将睡醒,脾气大得很,谁都不愿意搭理。他半空中虚握了两下小拳头,别开头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这性子,也不知是像谁了。”宋瑜好笑地逗了逗他的脖子,无可奈何。她如今怀胎七月,凡事都得小心翼翼,原本不该抱孩子,奈何众人都拗不过她。丫鬟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生怕发生丁点儿意外。

陈琴音眸中光泽晦涩黯淡,明灭闪现,“同他阿耶一模一样。”

情知说错话,宋瑜霎时缄口不言,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刮子。她正欲转移话题,便见前头一片喧闹,远远行来一人,原来是陆氏外出回府了。

两拨人正好打了个照面,宋瑜怀中尚且抱着霍钟,同陈琴音一道上前见礼,“母亲。”

尚未走到跟前,陆氏便瞧见宋瑜怀中抱着襁褓,她收敛起面容,细眉不悦地攒起。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她怀里霍钟忽地放声哭泣,声音响亮,划破院内平静的氛围,哇哇声不绝于耳,教人听了心碎。

宋瑜招架不住,哦哦哄了两声,他仍旧哭得撕心裂肺,豆大的泪珠儿顺着小脸滑落,没见过起床气这么大的。她一点辙都没有,正欲交给陈琴音诱哄,便见前方丫鬟受到陆氏指使,快步朝自己行来。

丫鬟步履匆忙,“少夫人请交给婢子…”

一壁说一壁从宋瑜怀里夺过襁褓,她行走急切,带着凌厉的春风。由于脚下没刹住力道,肩膀将宋瑜撞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将霍钟抱走。

宋瑜原本就忐忑得很,足下不稳倒退半步,恰好绊在石阶上。她倏忽睁大眼,身子一倾便重重摔了下去,腰侧恰好磕在台阶边沿。

钻心的疼痛从腹中袭来,耳畔似乎听见大嫂焦急的呼唤…宋瑜额头沁出细密汗珠,双手牢牢地护着肚子,她疼得不得了,脑子里却只能想到孩子。不知是疼的或是其他,泪珠簌簌落下颊边,她抬头望陆氏方向睇去一眼,只见她面无表情,冷眼旁观。

“救我的孩子…”她下意识攒紧旁人衣袂,话才说完,便眼前一黑。

*

忘机庭来往进进出出,稳婆请了三四个,依旧束手无策。

血水一盆盆端出来,澹衫薄罗急得哭红了双眼,恨不得代替宋瑜承受痛苦。她们姑娘平日万事谨慎,不敢出任何意外,怎的才去院内转了一圈,便成了这副模样?

陪同的丫鬟将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她们对陆氏心中有恨,但此时却无可奈何。若是世子在便好了,若是世子在…定不会让姑娘承受这种委屈。可是这时候,他为何偏偏不在?

外头候着陆氏和太夫人,陈琴音自责地落在位上,一言不发。霍菁菁得知后赶来,在室内焦急地来回踱步,脸颊干了又湿,“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好不容易盼到一位稳婆出来,她却摇摇头道:“少夫人胎位不正,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恐怕孩子和大人,只能保住一个…”

霍菁菁吃惊地瞠圆双目,“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你…”

婆子显然在征询陆氏和太夫人意见,一脸为难相。

死一般的寂静,许久只听陆氏开口:“那就尽量保住孩子。”

霍菁菁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仿佛不认识她一般。这叫什么话,难道不要阿瑜了吗…难道二兄回来,就看不到阿瑜了吗?

第86章 三千丝

稳婆来回看了看众人,行将进屋之际,太夫人霍地站起,神情肃穆,“少夫人和孩子,都得保住!”

她素来是心平气和的性子,跟下人说话都温言细语的,鲜少有如此严厉的时候。言罢见稳婆愣愣地杵在原地,着急地催促她一声,“还不进去帮忙?”

说罢放不下心,由丫鬟搀扶着步入内室。她年长有经验,府中好几个孩子都是她看着出生的,这种时候或许能帮得上忙。行至落地罩下顿住,回头向陆氏睃去,“新妇这孩子我瞧着欢喜,你若是不情愿,日后便由我看着她。”

陆氏面上一窒,指甲紧紧嵌入掌心。

太夫人发话,无人敢有二话。室内一干稳婆连忙打起十二分精神,势必保住小世子和少夫人。原本胎位不正已是大麻烦,目下又早产,更加危险。

床榻上人儿早已昏迷,宋瑜只觉得置身黑暗中,四周雾茫茫一片,没有尽头,没有光亮。她浑身疼得不得了,仿佛天塌下来压在她身上,骨头几乎被碾得粉碎,尤其腹部针锥一般的疼。

眼 皮子似有千斤重,耳边不时传来呼唤声,吵吵嚷嚷的,全是陌生的声音。她艰难地掀了掀眼睫,朦胧间只能觑见面前模糊人影,太夫人坐在床头给她鼓劲儿,其余全 是不认识的面孔。乌溜溜的眸子转了转,她没看见想见的那人…宋瑜失望地敛下长睫,为什么还不回来?她都这么痛了,为何他还不回来。

对霍川的一点点思念越积越多,最终汇聚成冰川河流,涛涛流入江海。思念转化为怨恨,在她心头膨胀腐烂,将她整个人吞噬。她甚至开始胡思乱想,不要他了,再也不等了。

稳婆不住在耳边鼓励她使劲儿,呼吸吐纳,可是她使不上半点儿力气…宋瑜惘惘地想,是不是就这样了?

脑海中画面一转,是她昏倒时看的最后一眼。陆氏的冷漠,是她将自己害到如此地步…放在身侧的拳头缓缓捏紧,宋瑜下颔绷得僵硬,下唇死死咬出细细血珠,她多么不甘心,多么不想让陆氏称心如意。

她听从稳婆的话,将所有力气都留在肚子上…手边不知抓着谁的手臂,真个痛极了,鲜红的蔻丹掐入对方手臂肉中,却没听见对方叫唤一声。眼角溢出颗颗滚烫泪珠,泪水朦胧了视线,她呜咽出声,细细的犹如猫叫。

身子好像在云端之间沉沉浮浮,虚无缥缈,毫无立足之地。宋瑜的力气被全然抽离,她握紧的拳头渐次松开,面前景象扭曲变幻,光怪陆离。她再也撑不住了,浑浑噩噩地阖上双目。

*

忘机庭上下所有人忙碌一天一宿,直到晨曦微露,晓日初升,才听稳婆欢喜地唤了一声。

“生了,是个男娃娃!”

少 顷,只听室内传来微弱的哭声,不大高,却足以让所有人松一口气。孩子不足月便降生,身子自然虚弱,是以得好生照看。积郁在正室屋顶的霾雾终将散去,呈现天 朗气清之色,然而稳婆下一句话,却让众人心头一凛,“少夫人昏迷不醒,此胎将她全部精力耗尽,目下身子虚弱得紧…得谨慎看顾。”

霍菁菁不住地往内室探头探脑,恨不得立时冲进去查看情况,“那我二嫂何时会醒转?”

稳婆言辞闪烁,在霍菁菁的再三逼问下,才老老实实道:“这个老奴亦说不清楚…少夫人几乎去了半条命,能不能醒,还是问题…”

一句话说得众人霍然僵住,连带着陈琴音,都是一副悲恸的表情。

她们寸步不离地守在外头一宿,甚至暗自为宋瑜祈祷,期望她母子平安,就是怕发生这种意外。昨晚那等心惊胆战的场景,至今都让人心有余悸,宋瑜若能逃过此劫,便是她福大命大。

内室恢复平静,丫鬟将满室狼藉收拾干净,只留下贴身伺候的澹衫照顾。外头的人都回去歇息了,唯有霍菁菁不愿意离去,她步履轻轻地踏在毛毯上,驻足在几步开外端详宋瑜面容。

门窗关得严丝合缝,虽已孟春,室内仍旧燃着火炉,熏得室内暖意融融。床榻上静静地躺着一人,她被剧痛折腾了一整夜,目下总算觉得好受一些。眉目舒展,面容恬静,可惜苍白好似雪间梨花,唇瓣毫无血色,了无生机。

霍菁菁低唤一声“阿瑜”,无人应答。她心里头又愧又谦,今日阿母那一句话,教她简直不知该怎么办好。阿母素来不待见宋瑜,这点她隐约知晓,但又不解原因…若真如阿母所说,今日只保住了孩子,那宋瑜怎么办?

陆氏所言让她惭愧,是以才眼巴巴地守着她,希望她平安无事。可是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像个精雕细琢的瓷器娃娃,不会动,再也醒不来。

她不由自主地发起慌来,身形微晃,险些站不稳。

丫鬟劝她回去休息,毕竟一夜没有休息,身子必然扛不住。霍菁菁本欲摇头,但她在这儿也帮不上忙,不如让宋瑜清静清静。末了一步三回头地离去,目眶有隐隐泪光闪烁,饱含愧歉。

*

春雨绵绵,编织成细密的网,斜斜洒入廊庑,拂落一地玉蕊花瓣。风骤起,挟着潮湿的泥土芬芳扑入鼻息,满园春色掩映在阴雨蒙蒙之中,一如人沉寂的心情。臂上掐痕淡去许多,澹衫合起伞骨立于檐下,静静望着外头雨景,待回头神时,双目已然湿润。

宋瑜仍旧不见醒,无论灌喂多少参品补药,她都不曾有任何反应。小世子身体有些虚弱,确实很健康,太夫人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宋瑜没醒的这段时间,都是她带在跟前照顾,宝贝得很。

郎中来看过,道是气虚哀恸所致,她积郁在心,又面临早产,身体大伤,恐怕一年半载修养不好。问及何时会醒,他却含含糊糊说不出所以然,看这情况,或许三两天,或许一直醒不来。

澹衫抬袖揩去眼角泪花,她吸了吸鼻子步入室内。薄罗正从里头出来,手里端着铜盂巾栉,看模样是才给宋瑜擦拭过身子。宋瑜才换过一身干净衣裳,小脸蛋苍白得不像话,跟前几日的红润天差地别。

两 人默默地服侍,谁都没说一句话,彼此之间默契配合。桌上摆着才煎好的汤药,澹衫一勺勺喂宋瑜喝下,小心翼翼地给她沾去嘴角药汁。宋瑜陷入昏迷的这段时间乖 得很,喂她吃药便喝,喂她粥羹亦不抗拒,饶是如此仍旧很快消瘦,单薄的身子骨儿笼罩在白底粉花的衫中,像是一碰就碎的琉璃人儿。

一碗药很快见了底,澹衫捧着碗行将起身,外头传来慌乱匆忙的脚步声。不多时薄罗惊慌失措地闯了进来,眼底惊喜不加掩饰,“前头传来话说,世子回来了!”

余音袅袅,缠绕在内室上空。大抵是等得过了头,反而毫无欣喜之色,只是深深的错愕与怨恨,她一个丫鬟尚且如此,姑娘又该如何?

澹衫携着薄罗匆匆走出室外,听她娓娓道来。

原来世子此次回来得突然,毫无预兆,从未支会过任何人,连庐阳侯都措手不及。目下应当在正室说话,少顷便会回到忘机庭来,她喋喋不休地说着,语气满是期盼。“咱们姑娘受了这么多委屈…”

一定要讨回来,一定不能白白受了。

出乎她们意料的早,松竹梅影壁后头缓步踱出一人,同半年前相比,似乎有些不同。他穿着玄青绣金云纹长袍,足蹬皂靴,丰神飘洒,俊美无俦,眉宇之间隐有几分迫切和疲惫。他身后跟着明朗,风尘仆仆地朝院内行来,直到行至跟前…薄罗行礼,眸中泛着疑惑,哪里不一样?

霍川在门前停住,表情终于有一丝松动,袖筒中的手掌微微收紧,弧度完美的下颔绷着。几乎不必人开口,他已然举步前往内室。

外头薄罗与澹衫面面相觑,踟蹰不前。

明朗尚且纳闷她们为何不到跟前伺候,反而各个面如死灰,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

他兴冲冲地跟二人报喜:“世子的…”

*

床榻上静静卧着一个小人,三千青丝垂压在身后,衬得她身量益发娇小。

霍川瞳眸深处映上她的身影,暗光流转,一步步走近,不错眼地将她看着。带着些自己都不察觉的紧张,他屏息凝神,缓缓靠近床榻。那是他的三妹,他常常在脑海勾勒她的画像,想象她是何等的模样。眼睛,鼻子,唇瓣…无论如何,一定是他最欢喜的一张脸。

掀开重重帷幔,终于露出里头小小的杏仁脸…肤白胜雪,纤长睫毛倦倦地垂落眼睑,秀挺的鼻子,花瓣般的樱唇,尖细的下颔…哪怕睡着了,都美到了极致,无暇剔透的五官,挑不出一丝毛病。霍川抬手抚上她的唇瓣,一遍遍地婆娑,是他在黑暗中描绘了千百遍的模样…

满腔满心的情愫破茧而出,化作蝴蝶振翅飞出胸膛,几乎将他整个掩埋。霍川俯身,忍不住同她耳鬓厮磨,“三妹…”

他唤了好几遍,然而床榻上的人仍旧毫无反应。她脸色苍白得不像话,唇瓣不见血色,根本不是睡着的模样,霍川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将她细细打量一遍…身躯赫然僵住,视线牢牢地锁在她小腹上,那里本该有他们七个月的孩子,如今却是平坦。

室内气氛骤然冷沉下来,死一般的沉寂,旋即卷起阴风阵阵,仿似酝酿着一张疾风骤雨。

第87章 羽化去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虽然很轻,但常年听觉异于常人,霍川轻易便能察觉。他松开宋瑜纤弱无骨的小手,替她掖上锦被,偏头往身侧睇去一眼,声音仿似从冰山席卷而来,冷冽严寒:“怎么回事?”

他漆黑的眸子转动,牢牢定在来人身上。深不可测的乌瞳掩藏着滔天怒意,使人不寒而栗。

饶是听明朗解释过,薄罗这会儿依旧忍不住颤栗。她哆哆嗦嗦放下一碗山药薏米粥,躬身立于一旁,话未出口,人已哽咽,“姑娘已经昏迷好些天了,郎中说,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霍川放在床沿的手青筋泛起,脸色阴鸷难看。

薄罗拭了拭脸上水痕,这么些天早已哭花了双眼,她一壁哭诉,一壁将事情娓娓道来。

从宋瑜为何小产,到胎位不正性命难保。只觉得房间气氛静得让人不安,只有薄罗轻细颤抖的声音,直到她说出陆氏那句“保住孩子”,忽地从脚下泛起一股冷意。她噤声朝霍川看去,只见他周身萦绕着重重霾气,眉宇低压,阴冷至极。

“郎中道姑娘气血大伤,目下.身子虚得很…需得好好静养,即便醒了,也得调养一年半载才能好…”她拭了拭眼角,怜惜地朝床榻看去一眼,“若不是太夫人相救,恐怕姑娘…”

她有句话一直没敢说出口,宋瑜等了您许久,痛苦时喊的都是您的名字,彼时您在哪儿?

可是看霍川这副狂怒的模样,给她十个胆子也说不出这句。她正欲上前喂宋瑜吃粥,霍川收敛起浑身戾气,“你出去。”

薄罗不敢有二话,交代了几句便匆匆离去。

薏米粥熬成糊状,不必嚼便能咽下去,最适合宋瑜现在的情况。面对她时,霍川总会有无限柔情,他抚弄着她精巧的耳垂,凝视她皎月般细致的面容,“三妹,睡了这么多天,该醒醒了。”

床 上人儿毫无动静,了无生气的模样让人恐惧,多怕她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再也不醒来。脑海中一旦闪过这个念头,霍川便难以抑制地焦躁暴怒,心尖儿仿佛被钝器缓 缓割裂,疼得不能呼吸。这是他的三妹,他没能好好保护她,让她吃了这样的苦头,哪怕她醒来,怨他恨她都无妨,只要她醒来。

霍川一 勺勺喂她吃粥,始终不错过她脸上分毫,似乎被她攫住全部心神,不舍得漏看半分。泰半时候她都咽不下去,霍川便耐心地为她揩去嘴角水渍,好不容易一碗粥见了 底,他情不自禁地俯身衔住她粉白唇瓣,一遍遍辗转婆娑,呼吸之间全是她幽幽淡香。她一直都是灵巧慧黠的,难得有如此安静躺在身下的时候,霍川抵着她额头轻 声,“你不是在等我回来?如今我回来了,你为何睡着?”

她闭着双目,扇子似的一排睫毛静静覆盖眼里光华,安静得不像话。

霍川眸中锋芒一闪而过,他来回婆娑宋瑜花瓣般的唇瓣,嗓音里透着凌厉之气,“三妹,你今日受的,我都会帮你讨回来。”

他起身走向室外,外头候着一干婢仆,因没有吩咐,不敢到内室伺候。他们没照顾好宋瑜,害得她出了这种事,自然各个惴惴不安。要知道世子心狠手辣,他的手段果决狠戾,毫不留情,他们这些下人根本招架不住。

以前双目失明时,已经教人畏惧得紧。目下他双眸深沉,行走从容不迫,更有股凛冽寒风。同面对宋瑜时全然不同,他面若凝霜,毫无表情地来到众人跟前。

不必说话,底下便呼啦啦跪了几排,“请世子息怒,婢子愿意受罪…”

他敛眸睃向下人,“少夫人出事时,是谁在跟前伺候?”

言讫,底下声音停滞片刻,有个丫鬟缓缓出声:“是、是婢子和霞衣姐…”

今日不轮霞衣当值,此时她应当在后罩房歇息。霍川收回目光,往门口行去,“眼睁睁地看着她出事,你们失职无用。各杖责二十棍子,离开侯府。”他顿住,余下一道修长身影,“院内其余人在门口跪着,何时少夫人醒来,何时你们再起来。”

明朗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余下一干婢仆惕惕然不知所措,回过神后依言照做。

澹衫和薄罗也免不了罚,她们罚得心甘情愿。霍川稍后另外遣来两个丫鬟两名婆子,是太夫人身旁的人,近身伺候宋瑜。

*

得知霍川回来,可谓有人欢喜有人忧。相比于庐阳侯的喜悦,陆氏一直不予表态。

此次回来他立了大功,圣人龙心大悦,给了四王不少赏赐,连带着霍川也风光无限。太子之位,重臣官宦心知肚明,若无意外便落在四王头上。届时身边最受益的,自然是与他最亲近的几人。

这 几日朝中腥风血雨,波诡云谲。圣人卧榻在床,对于朝中事务有心无力,自从四王回来后,大部分便转手给他处理。其中意味,不言而喻。再加上今日查出疾病缘 由,圣人喝的茶中含有一味药,时间长了能使人心肺衰竭,死于无形。那茶正是六王供奉的金坛雀舌,圣人得知,泼天震怒,当即下令将他拿下,关押在牢狱之中等 候审讯。

不久的将来,大越便要易主,是四王杨复的天下。

饶是陆氏这种妇人,也懂得揣摩时势,更何况朝中圆滑的官员,更是将四王捧如天上明月,无人能及。四王是炙手可热的香饽饽,而他身边的霍川,自然也有不少人来巴结。

难怪庐阳侯一路上合不拢嘴,从正堂回来便一直笑眯眯地,“有出息,有出息。”

陆氏随在他身后不置一词,表情称不上好看,更多的是不甘。多年前她从未放在心上的孩子,如今一跃而起,成为人中龙凤,连带着他的母亲也沾光,她心中积郁难平,握着茶杯的手收紧,一脸郁卒。

前 头家仆来传话,道是建安候邀请霍元荣到府上一趟,闻言他整了整衣裳,临行前想起一事踅身交代:“前阵子新妇一事我听母亲说了,你对唐氏的怨恨不必发泄到她 身上,如今人早已没了,再气都是徒劳。新妇为何小产,你心里头清楚,此事我不好追究…不过如今成淮回来,他应当不会轻易罢休,他目前是四王身边红人,连 我都未必劝得动。如果他要对你做出何事,你便自求多福,别得罪了他。”

陆氏眸中闪过不可思议,旋即轻嘲,“我名义上是他的母亲,他无凭无据,能拿我如何?”

庐阳侯转头看向她,这个同他纠缠了半生的女人,岁月在她脸上凿下痕迹,留下浅淡细纹。她刻薄刁蛮,尖酸任性,正因为如此年轻时他才分外厌恶,只钟爱温软柔和的唐氏,可惜是他无能,没能保住心中爱人。

时过境迁,她依旧没有任何改变,肆意妄为,自以为是。他双手负在身后,举步朝外走,“当年你无凭无据,不照样将他母子折磨得没有退路?”

一报终有一报,陆氏有所感应,蓦然僵住,直勾勾地盯着他决然离开的背影。

少顷跌坐回八仙椅中,颤抖地扶住云纹扶手,死死地抠着花梨木,表情因愤怒变得狰狞。底下丫鬟都不敢靠近,不多时有个小丫头冒冒失失地来到门口,躬身行礼,“夫人,世子来了…”

话音未落,视线中映入一双皁皮靴,再是玄青衣摆,霍川缓缓走入她的视线。方才他没去正堂,直接回的忘机庭,是以陆氏尚未见过他。

陆氏抬头,接触到一双黝黑深邃的双眸,顿时浑身僵硬,瞪圆双目仿佛见鬼了似的。

霍川不必人搀扶,更无需拐杖,他一步步走到正室中央,平静无澜的眸子定定地注视着她。他没有落座,坦然地立于陆氏跟前,“夫人大抵没想过,我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当年霍川的眼睛找了很多人医治,未曾见效,同她当年所作所为脱不了干系。她深信不疑,霍川的眼睛这辈子都好不了,是以才有恃无恐。未料想他远行一趟,非但立下大功,更是治好了双目,这教她更加不能接受。

强自平定思绪,陆氏深吸一口气,勾出个平静弧度,“这话好笑,你眼睛好不好,同我有何干系?”言罢眉头一紧,话语严厉,“放肆,有你这样同长辈说话的?”

若说以前,霍川压下心头怨恨,或许会对她恭敬一些。眼下却连伪装都不需要,他眸中锋利,不怒自威的架势让人望而生畏。霍川薄唇掀起,讥诮不加掩饰,“夫人竟敢自诩长辈,我可从未见过,将自己儿媳推入火坑的长辈。”

言罢眉峰一凛,周身笼罩着一层阴鸷冷气,他一动不动的将陆氏看着,“所幸宋瑜无事,若她出了意外,夫人如今便不是在此安坐着。”

陆氏眉心一跳,强自镇定,“你这话何意,莫非你还能拿我如何?”

左右已经撕破脸来,他们之间有好大一笔账等着来清。霍川冷声讥诮,展袍坐于椅中,“苏州府贪污案一事,结果尚在处理中,其中牵连朝中大小官员数十名。若我没记错的话,陆侍郎在职兢兢业业,但不善言辞,圣人对其态度不喜,若是我将他的名字顺口一提,结果将会如何?”

语毕,果见陆氏脸色煞白,全无方才镇定之色,她霍地从坐中站起,因气愤而身形微颤,“你、竟然搬弄是非…”

霍川薄唇掀起,眸中却凝成一层冰霜,淡淡地觑向她,“做了那么多事,夫人还想全身而退?”

他素来不是好人,更没跟善良一词沾边,旁人招惹了他,他必千百倍奉还。以前没有动作,盖因不合时机罢了,隐藏蛰伏许多年,她触碰了他最敏感的逆鳞,就别怪他心狠手辣。

陆氏眸中惧意一闪而过,她不得不重新审视霍川,好像从未认识过他一般。

心里惦记宋瑜情况,霍川起身淡声:“后院有一处别院清净安宁,夫人年事已高,难免糊涂,不如去那处静养几日。”

陆氏厉声,带着难以言喻的尖锐,“何时轮到你决定我的去处?”

那处没人照顾,荒芜破败不说,跟前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若她真去了那处,恐怕如何死的都没人知晓。

霍川回眸,不见丝毫情绪,“或者夫人想让陆侍郎去?”

话里头威胁再明显不过,陆家子嗣泰半在朝为官,大大小小不下十人。陆侍郎是陆氏的父亲,年过六十,陆氏虽无理取闹,但对父亲多少有情感在,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入狱。更何况还有她的叔父兄弟,恐怕届时都逃不过他的手段…

陆氏张了张口,哑声无言,只能看着霍川离去,眼里渐次染上恨意。

*

从正院回来,霍川直接回到忘机庭。庭外跪了老老实实地跪了三排婢仆,见到他回来连头都不敢抬,规规矩矩地唤了声“世子”。

霍川没有应答,举步迈入内室。然而同他离开时一样,窗外余晖落入室内,洒在床上纤细身影上,为她镀上一层金色光辉,整个人隐匿在晦涩不明的光中,身形朦胧,仿佛即将羽化归去。

作者有话要说:霍小串:爹,我还没出来呢…

霍川:等你娘醒了我再收拾你。

第88章 柳梢头

有一瞬间的心悸,霍川心疼得无以复加,缓步上前将她揽入怀中,贴着她颊畔耳鬓厮磨。她那样脆弱,稍微一碰便要离他远去,霍川几乎不敢使太大力道,恨不得将她揉碎在胸口。

霍川阖目,近乎地贪婪地汲取她身上芬芳,“三妹,我听了你的话,每日都在想你。你也应当听我的话,快些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