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推开门道:“请进。”一句话未了,一只穿着小花短裙的猴子从里面蹿出来,一把搂住沫儿的腿,吱吱叫着,把沫儿吓了一跳。

一个破锣般的声音喝道:“丫头!过来!”

小猴子“吱”地一声,松开了沫儿,一蹦三跳顺着一个人的手臂窜到那人肩头,稳稳地坐了,眼珠子还盯着婉娘三个骨碌碌地转个不停。这人显然就是许大公子许怀山了,锦缎长袍,六合黑靴,玉扳指、玉戒、黑玉佛珠串儿什么的,叮叮当当戴了满手。长得阔嘴前突,鼻孔上翻,三角眼,招风耳,身材矮胖,倒是肩头的小猴子比他还漂亮些。

婉娘笑道:“许大公子好悠闲!”

许大公子嘎嘎地笑道:“今日特请婉娘来看看,我这次带回来的是个什么东西。”

看到沫儿和文清跟在后面,他的三角眼透出些色色的亮光来,形容更加猥琐,咧嘴笑道:“婉娘,这是你闻香榭的小厮?长得可真不错。”

文清和沫儿本来注意力全在那只小猴子身上,看许大公子色迷迷的样子,顿时觉得浑身不舒服,不由往婉娘身后躲了躲。

婉娘笑道:“哪里及得上你许大公子的小厮?个个又机灵又俊秀。许公子又找到什么奇珍了?”

许怀山收回目光,笑道:“哦,这边来。”他那张大嘴几乎咧到耳朵。沫儿心道,坊间的传闻果然不错,好一个“衣裳好,仪观恶”!

这是一个僻静的小院,门口一侧种着一些枯枝状的植物,但不同于闻香榭的蛇果树。后面仍是各种植物,距离太远,难以看清。另一侧是一个水塘子,周围并没有砌起来,而是铺了洁白的沙子,形成一围沙滩,上面趴着两只长嘴巴犹如大壁虎一样的动物,身上长满硬甲,长相十分凶恶。池塘那边,则是一大片假山。

走过水塘,再穿过一小片花林,便到了一座两层高的青砖小楼前。四个小厮恭然分立两旁。一楼中庭,摆满了奇异珍玩:进门左手边是一个红檀镂花的高脚木几,上面摆在一棵两尺来长的翠玉白菜,菜身洁白,叶子翠绿,上面还有两条小青虫,栩栩如生。后面靠墙的木架正中放了一棵桃树,翡翠枝干上挂了十几个粉色水晶雕成的桃子,旁边上侧摆一件凤衔灵芝的玉眢摆件;另一边挂着一对墨色玉葫芦。正中摆着一张金丝楠木大台,上面绘着一幅嫦娥奔月图,走近一看,竟然不是绘上去的,而是金丝楠木天然纹理形成的花纹;桌角一侧,放着一个象牙柿子笔舔,一个青玉鸿鹄镇纸。另一侧的墙壁上镶嵌着各种兽头、犄角等,个个奇形怪状,全是沫儿从未见过的。

坐在许怀山肩头的小猴子伸手拿了一个寿山冻油石雕佛手,紧紧抱着咯吱咯吱地咬,许怀山也不在意,随意道:“我这次去吐蕃,在皇家市场见到一株花草,实在太过奇特,便千里迢迢带了回来——这边走。可是看的人竟然没有一个说得出它的渊源,我便想,婉娘见惯了奇花异草,对它定不陌生。”

带了他们三人,上到楼顶。楼顶上有一间暖房,四面装了半透明的琉璃瓦,天冷的时候用厚毡布一围,可以用来移放一些不耐寒的植物,所以现在暖房几乎还空着。

许怀山径直走到一个蒙着毡布的角落,一把扯开。毡布下面一个大花盆里,种着一株一人来高的“桃树”,从外形上看,像极了闻香榭的因果树,上面也是有花有果。但不同在于,花为艳丽的红色,且上面两朵花瓣上有两块圆圆的黑色,下面的花瓣上有些黑色的短纵纹,正中的花心呈黑色三角状。正面看来,不像是花朵,倒是一个逼真的红色骷髅,比因果树的美人果还要诡异十分。它的果子样子却也一般,就是个鸡蛋大的红色果子而已。

许怀山道:“婉娘看来,这个东西该是什么呢?”

婉娘奇道:“公子从吐蕃那边买来,卖者难道没有讲过?”

许怀山道:“我也问了,但那人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吐蕃文,说得又快又难懂,随行的翻译也解释不清。”

婉娘道:“怪不得。”笑道,“婉娘看来,这应该是一棵因果树。”又仔细查看了一下,沉吟道:“许大公子如果信得过婉娘,不如听婉娘一句劝。这个因果树的因果指的是美人的结局。虽为美人,实为骷髅,便是修成结果,也不过是心血一滴而已。这种因果树放在家里实在不吉,特别是许公子这种对美执著之人。许公子还是将这棵因果树尽早处置了吧。”

许怀山惋惜道:“原来是这样,枉费了一番心血,这么远带了回来。”

他肩头的小猴子突然蹿过来,一把抱住沫儿的脖子,沫儿大惊,急忙往外推。哪知小猴子手臂奇长,抱的又紧,推也推不掉,竟还将毛茸茸的嘴扑到沫儿的脸上又舔又亲,吓得沫儿大叫起来。

文清急忙过来帮忙,小猴子吱吱叫着,飞快地在文清的手臂上挠了一把。许怀山哈哈大笑,喝道:“丫头,过来!”

小猴子倒也听话,又飞身蹲在许怀山的肩头上。许怀山挤眼笑道:“瞧,连我的丫头都看上你的小厮啦。”嘎嘎笑个不停,犹如公鸭叫一般。

许怀山又带着婉娘去看了其他几件淘回来的珍玩,无非是一些打造精美的珠宝器物而已。沫儿已经无心观看,因为许怀山不住地将眼睛溜溜地往他身上瞟,让他觉得极不舒服。

走了一圈,又回到因果树前。许怀山啧啧道:“唉,这么不吉的树,丢了又可惜……”三角眼转了几转,似笑非笑道:“婉娘,你做香粉,有些奇花异草可能用得到,不如我将这株因果树转售给你吧。”

婉娘道:“我一个小小的香粉店,哪能买得起这么昂贵的东西?许公子要是送我还可以考虑。”

许怀山嘎嘎笑道:“不如将你这小童拿来换了如何?”

婉娘看一眼又惊又怒的沫儿,附耳说了一句什么,许大公子一张扁脸上显出失望之色,连连叹气。随后说道:“本公子开玩笑呢……不过既然这株因果树放在家里不吉,不如送与婉娘得了。”

婉娘等的就是这句话,顿时笑靥如花,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做香粉或许用得上。”

许怀山又遗憾又不舍地盯着沫儿看了几眼,笑道:“以后本公子购买香粉,婉娘可要优惠些。”

婉娘娇声道:“公子说得哪里话?公子去买香粉,自然是最好的,只收个成本就是了,难道还敢赚公子的钱不成?”

同许怀山告了辞,两个小厮将因果树重新围好毡布,抬了送出大门。刚走到门口,便见一辆华丽的马车直冲过来,婉娘等连忙躲在旁边。马车为敞篷式,前面二座后面三座,通体漆成金色,上铺红色丝绒;一个小厮站在前座赶车,后面坐着一个身着月白长袍的瘦子,同色幞头上别着一朵大红花,长得拱肩缩背,獐头鼠目,左耳戴着一个硕大的金耳环,嘴唇猩红,脸上还傅了厚厚一层白粉,如果加上一条长长的舌头,几乎可以和戏文中的白无常媲美了。

马车在许家门前停下,那人跳下车,甩着皮鞭,一径进了许府。文清和小厮去牵马车,沫儿盯着那人的背影看了半晌,悄声问道:“刚才这位是谁?”

婉娘道:“这是郝家的二公子郝文。”

沫儿咂舌道:“真是‘丑人多作怪’!长成这样还出来吓人。我以前还以为坊间的传言夸张了,原来是真的。”

婉娘哈哈笑道:“瞧你这张嘴!还说我嚼舌头呢!”

沫儿转念又想到许大公子色迷迷的目光,皱眉道:“刚才和许大公子说了什么?你怎么和这么恶心的人交朋友?”

婉娘道:“怎么恶心了?这许大公子是我闻香榭的老主顾呢!”说着又吃吃笑道:“大公子看上了你啦,我告诉他你其实是个小丫头。你再张牙舞爪我就把你卖给他。”

沫儿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文清热切道:“沫儿要是小丫头就好了,我想有个妹妹。”

沫儿扭过脸,啐道:“呸!”板着脸不说话。

婉娘笑得前仰后合,然后一本正经道:“我现在发现你的行情不错。公孙小姐,元镇真人,许大公子,还有那只叫丫头的猴子……你真是人见人爱,猴见猴亲,个个都对你感兴趣。嗯,我要斟酌一下,将你卖个好价钱。”

沫儿也不生气,嬉皮笑脸道:“看上我有什么好的?我又懒又馋,一张嘴就能噎死人,谁买了我去还不得被气死?”

※※※

等马车过来,几人将因果树抬上车。文清慢慢地赶着车,好奇道:“这个小树和我们家的那棵并不一样,怎么也叫因果树?”

婉娘看着因果树,眉开眼笑,见文清问,便道:“怎么不一样了?桃树能结水蜜桃、雪桃、蟠桃,因果树当然也可以结不同的果子。”

沫儿道:“今天不花一文钱就得了棵因果树,瞧你美的!”

婉娘笑盈盈瞥他一眼,道:“你是替许大公子叫屈了?不如你回去告个密,就说我是故意说这树不吉的,说不定许大公子一高兴,将你留在他身边呢!”

沫儿和婉娘斗嘴从来都没讨过好去,当下气哼哼地回了头,却见左边来了一顶青色小轿,走到他们跟前停下了,青娜从轿子里探出头来,看看文清和沫儿,叫道:“婉娘!”

婉娘打开车帘,道:“龚小姐好!田公子可大好了?”

青娜微笑道:“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不过还要再养些天。夫人还说这两天专程去闻香榭里拜谢呢!”

婉娘谦让道:“客气了,婉娘不过是碰巧罢了!”

青娜正待再说,只听后面呼呼生风,一辆马车——正是刚才沫儿看到的那辆——狂奔而来,郝二公子郝文站在马车驾驶座上龇牙咧嘴,将皮鞭挥得啪啪作响,路边行人纷纷躲避,青娜的青色小轿和婉娘的马车都躲到了路的右侧。

郝文一看众人躲得狼狈,自己在车上哈哈大笑。沫儿道:“出来吓人便也罢了,还如此明目张胆、旷日持久,还真是需要不一般的勇气。”

郝文唯恐别人没看到他,高仰着一张小干脸,鼻翼一张一合,实在是丑陋至极,见大家纷纷侧目,更是得意洋洋,将马鞭用力一挥,马车带起的风吹起了青娜乘坐的青色小轿一侧的小帘。

青娜面貌端庄,神色沉静,一袭白衣坐在轿中,郝文似乎吃了一惊,高高举起的马鞭也忘了放下了,马车已经走过还频频回头。

青娜见郝文马车已过,重新打开轿帘道:“今日我来帮老父买进一些书籍,顺便来看看田公子。青娜这就告辞了。”

婉娘尚自玩味郝文刚才的神态,听青娜告辞,忙道:“龚小姐请自便。”

〔二〕

第二天,田夫人果然携了重礼前来道谢,并称将于近日到龚家下聘。婉娘假意推辞了一番,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田夫人前脚刚走,闻香榭里又来了两位沫儿最不待见的客人:许怀山和郝文。

婉娘还是同以往一样,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两位公子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想要些什么?”

这两人是表兄弟,一向臭味相投,今日两人同样做盛装打扮。许怀山穿一件湖蓝色华文锦襦袍,拿了一把全檀香木的镂空折扇,显得极其不伦不类;郝文今日换了纯白闪亮的万寿缎胡服,系一条金光闪闪的腰带,头上正顶挽了一个发髻,今日倒没有带花,而是插了一个簪子,上面镶嵌了一块方形翡翠。

许怀山一边应着,一边滴溜溜地往沫儿身上瞄,笑道:“我今天带了表弟——郝尚书家的二公子来,想定做一些香粉。”

婉娘道:“原来是郝二公子,久闻大名。沫儿,看茶!”

郝二公子抱拳,眨眨眼睛道:“婉……婉娘,在……在下想……想……”原来这郝二公子竟然是个结巴。

婉娘接过来笑道:“想定香粉是吧。我们这里有各种各样的香粉,有质地优良的牡丹粉、紫粉,陈皮香露等,郝二公子想买哪一种?”

郝二公子猛眨眼睛,结结巴巴道:“我……我……听说闻香榭各类香粉都……都……有,有没有能……能……”

许怀山本来正盯着沫儿,听得着急,便道:“婉娘,我表弟想要一种能……”他看着在一旁面无表情的沫儿,嘎嘎笑起来:“能让女人一闻到就入迷的,有没有?”

婉娘道:“沫儿,你去加些新茶来。”转脸娇媚一笑,“当然有,我闻香榭可是专门做别的香粉店没有的产品呢。”

许怀山看着沫儿走远,咽了口口水,这才向郝文笑道:“怎么样?我就说吧,闻香榭的老板娘又豪爽又大气,你想要什么香粉,这边都没问题!”

郝文更加急切地眨眼,道:“表哥!我……”

许怀山拍拍郝文的肩膀道:“嗯,我知道。”遂将婉娘拉到一边,悄声道:“婉娘,我们一直交情不错,我直接和你说了吧。我这个表弟最喜美色,昨天意外遇见一个美人儿,跟其他的庸脂俗粉气质风格大不相同,又高傲又冷艳,表弟他看了一眼,就彻底倾倒……”

婉娘笑道:“以许郝两家的家世资财,看上哪个女子,只要尚未婚配的,只管讨了来,又有什么不可以的?还需要来专门定这些香粉?”

许怀山嘎嘎笑道:“谁说不是呢。要我说,喜欢女人做什么,你看你的小丫头打扮个童子模样,多可爱!”说着恋恋不舍地探头朝沫儿刚才出去的方向看了又看。

婉娘好奇道:“不知郝二公子看中的是哪家的女子呢?”

许怀山道:“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是邙山脚下大刘庄龚家的女儿。老娘早就去世了,就父女二人,老头子在村里开了个义塾,日子过得相当艰难。”

婉娘道:“哦。既然看中了,不如找龚老先生提下亲,以郝家的条件,他说不定一口答应了呢。”

许怀山挠头道:“你哪里知道,我这个表弟最是风流不过,要他娶个正房回来,还不得要了他的命?他也就是玩玩,顶多收过来做个小妾罢了。昨天下午,他打听了美人儿的住处,便买来绸缎布匹和一大堆礼物,追过去送给那位小美人儿,正好碰上了龚老头。只想他家里贫穷,见到这些定然喜欢,哪知道那老家伙又臭又硬,自命清高得很,将我表弟一通臭骂,东西全都扔了出来。要我就算了。天下美人儿大把,只要有钱,哪里搞不到手?可我表弟偏偏不死心,昨晚在我那里长吁短叹,非要将那个美人儿弄到手不可,你说怎么办?”

婉娘回头看看微张着嘴巴,一脸垂涎之像的郝文,面无表情道:“那依许大公子的意思,想要怎么办呢?”

许怀山嘎嘎连笑几声,道:“整个洛阳城里,闻香榭可是香粉第一家,听说各种各样的香粉都有,有没有那种女人一闻到就会失去意识,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还能……”他色迷迷地笑起来,“让男人……久一点的?”

婉娘笑道:“香粉第一家么,我就是想说没有也不好意思了。我们有一种香粉叫做仙人粉,正好符合郝二公子的要求,不过,这个价格方面……”

郝文在后面一跃而起,大喜道:“没……没问题。”走到门口,指挥跟随的小厮从马车上拿下一个小包裹来,全部送给了婉娘。

※※※

送走二人,沫儿在后面皱着一张脸,生气道:“婉娘,他们是不是打青娜姐姐的主意?”

婉娘做个鬼脸道:“小孩子,知道什么叫打主意?别胡说。”

沫儿大声道:“我刚才听到了!那个丑猴子昨天找了青娜姐姐,被龚老先生赶出来了!所以才来我们这里买仙人粉,哼!”文清听了,也一脸紧张地看着婉娘。

婉娘顿足道:“好啊,我吃醋了!你们俩什么时候这么关心过我?”

文清急辩道:“不是,婉娘……”

婉娘忍着笑,道:“不公平啊不公平,我管着你们吃喝,你们却喜欢青娜,你俩倒说说,喜欢青娜什么?”

文清羞涩道:“没有……都是一样的喜欢。”

沫儿却扬起眉毛道:“你太爱笑。”

婉娘板起脸道:“哪有这种道理,爱笑还不好了!好吧,我以后不笑了。”

沫儿只管追问:“婉娘,你还没说呢,你真准备用仙人粉帮助那个瘦猴子啊?”

婉娘表情僵硬道:“我自有安排。”

沫儿只管埋怨:“这两个人真讨厌。你干吗还要做他们的生意?还有那个许怀山,贼眉鼠眼的,不停地盯着我做什么?真是不舒服。”

婉娘面无表情道:“做生意,有钱赚当然就做了!我说许怀山看上你了,你还不信呢!”

沫儿不耐烦道:“看上我干嘛,我又不是女人!”

婉娘道:“就是因为你不是女人,人家才看上你呢!”

沫儿瞪了婉娘半晌,无奈道:“你别憋着了,还是笑吧。板着脸还没有笑着讨人喜欢。”婉娘瞬间爆发,掩口笑个不停。

〔三〕

吃过午饭,婉娘便动手制作仙人粉。沫儿对这两人实在无一点好感,懒洋洋地打不起精神。

婉娘看沫儿一副消极怠工的样子,哂道:“你这样子做生意,早就关门大吉了!快走吧。”拉了沫儿文清一起上了三楼。

昨天从许怀山处搬来的因果树,也放在了三楼的大房间里。原来那棵又有几朵花儿凋谢,新结出几个美人果。两棵因果树并排放在一起,一个白骨森森,一个妖艳诡异,不由得让人惊心动魄。

婉娘一边摘果子一边笑道:“真好,许大公子可帮了我大忙了。我还发愁要专门去西域找呢。”

沫儿看这果子颜色鲜红,皮儿吹弹可破,好奇道:“这个也叫美人果?看起来应该挺甜的。”

婉娘道:“这种因果树结出的果子叫做心血果。”摘下一个,在他脸前晃晃,“要不要尝一下?”

文清慌忙道:“沫儿,这个不能吃吧?”

沫儿横一眼婉娘,道:“你以为我傻呀?”婉娘呵呵笑着将果子放入果囊。

摘完心血果,又去了后园。几日未去,园子里硕果累累,一派丰收景象。各色的曼陀罗花已经落了,结出一个个扁球形的种子;紫红色的蛇吻果成串儿垂在枝头,龙吐珠果如玛瑙珠子一般。文清的血莲,花瓣正中结了一个拳头大的白色果子,散发出脉脉的香味;后面一株高大的树木上结满了黑色的荚,在秋风中啪啪作响。唯独牡丹园落叶满地,一片萧瑟。

似乎因为天气凉的缘故,血莲今天看起来有些无力,花瓣虽然开了,但皱皱巴巴的,颜色也变成了暗红色。文清心疼地抚摸着花瓣道:“婉娘,天凉了,我的花儿要不要搬进暖房?”

婉娘道:“不用,血莲耐寒,天一凉虽然看起来有些委顿,等下年天热,它自然就好了。”认真看了看血莲果,欣喜道:“果子可真不错!一定是文清用血浇灌的缘故。”

说着,取出一个玉碗和一把小刀,对准果子底部切割下去,稳稳地用碗接了。文清看了心疼,把食指放进嘴巴里就咬,婉娘阻拦道:“傻瓜,别咬啦,已经过了中秋,你再放血液浇灌可就害了它了。它现在处于半休眠状态,我们采了果子,它便要完全蛰伏了;现在补充血液给它,会打扰它的周期。留着你的血,等明天立春当日再来给它喝吧。”

文清松开了手指,轻轻拍了拍血莲的根茎,像是安慰它一样。沫儿在一旁羡慕不已,道:“婉娘,你下次也给我一棵血莲吧。”

婉娘道:“好,我听说北市一个胡人运来了一棵乌贼兰,开着两朵白花,也是认主人的,过几天我就去北市买它回来,由你养着,如何?”

沫儿跳跃道:“好啊好啊,我一定把它养好。”

婉娘正色道:“不过这乌贼兰和血莲不同,你若想做它的主人,便要将你的两根手指放进花里,由它咔嚓一下,把手指咬下来,慢慢消化了,它以后就认定你了。”

文清惊道:“手指?它长的有牙齿吗?”

沫儿呆了半晌,板起小脸道:“你又骗我。”

采了血莲果,三人又将龙吐珠摘了,收了半小袋的焚心虫。那棵高大树木上的荚子,婉娘说暂时不用。沫儿早就将园子里的情况摸了个烂熟,知道后面还种着一大片矮矮的绿色树丛,从来没见采过用过。树丛后面的还有一些爬满藤蔓的小木屋。沫儿拉着文清偷窥了几次,也没看见小木屋里有什么东西。今天见婉娘来采果子,便道:“小木屋里的果子也熟了,不如一起采了。”

婉娘笑道:“你现在可是越来越狡猾了,文清都被你带坏了,小木屋里哪有果子?”

沫儿趁机问道:“那里面是什么?”

婉娘笑眯眯道:“我杀了人藏在里面,你们要不要去看一看?”沫儿和文清都笑了,沫儿嘲笑道:“没一句实话。”

※※※

采完果子回到前院,黄三已经做好了饭。婉娘道,今天下午采摘的果子不能过夜,必须赶紧进行加工。因此匆匆吃了晚饭,就把果子都拿了出来。

五个心血果,一个血莲果,一大把焚心虫,几样放在一起,怪异得很。黄三先点火去炒焚心虫,婉娘指挥着文清拿了石臼来,将心血果放进去捣碎。

看心血果的皮儿鲜红娇嫩,原想一定是甜美多汁的,哪知道捣碎之后竟然是灰白色,干巴巴的,一点水分也没有,犹如烂絮灰烬一般。婉娘拿了一块锦缎,画出一个三寸来高的美人图,又是剪又是缝的,瞟了一眼道:“这就是因果树的奇妙之处了。任你美人如花,终归尘土。”

沫儿搬出另一个石臼,研碎了血莲果,淘出一捧细细的白色粉末来。

那边黄三已经炒好了焚心虫,却没有再进行晾晒,直接研磨了淘净,做成粉末备用。

一直到闭门鼓响,这几款香料才备齐。婉娘做了个十分精致的锦缎美人儿。文清捧着脸坐着看婉娘做针线,沫儿对这种女人的玩意儿一概不感兴趣,自己吞咽着口水道:“可惜闭门鼓已经敲过了,否则就去溢香园打些浆面条来。”

婉娘做好针线便过来调制香粉。先将红色的焚心虫粉取出三分之一,与灰烬一般的心血果拌匀了,又用簪子挑了一点血莲果的粉进去,然后再放入牡丹粉,便制成了一小瓶淡红色的“仙人粉”。

文清问:“婉娘,我们上次制作焚心香,我记得要在太阳下晒,还要用炖盅炖半个时辰,今天怎么直接研磨了就用了?”

婉娘道:“做法不同,作用就不同。比如中药里面,炒过的麦芽与没炒的麦芽,鲜熟地与干熟地等,药效不尽相同。还有一些中药,因为炮制办法不同,还会导致药理完全相反呢。我们上次制作的是焚心香,这次是仙人粉,当然不能按照上次的办法来做。”

沫儿趴在桌边看着婉娘调配,不无担心道:“这仙人粉……那个瘦猴子用来干吗?”

婉娘笑嘻嘻道:“仙人粉,当然是让人用了之后如成仙般逍遥快活。这款香粉一大半都是红色骷髅美人花结的心血果,我相信瘦猴子,呸,是郝公子,一定会心满意足的。”

说着,拿起刚做好的锦缎美人儿左看右看,似乎不太满意,惋惜道:“唉,可惜我一晚的工夫啦。”放在烛火中点着了,一片灰白色的灰烬正好飘落在仙人粉中,文清慌忙用手指去捏;灰烬碎了,已经不能分出来。婉娘道:“算了算了,搅和到里面一点点,不影响香粉的使用。”拔出一支簪子搅拌了重新盖好。

文清道:“布娃娃做得不好可以改动一下,干吗把它烧了?怪可惜的。”

婉娘不理他,把剩下的焚心虫粉和血莲果粉小心用两个小瓶子装了封好,贴上标签,交黄三收到最上面的搁架上。然后伸了个懒腰,道:“累死啦。”拿了她的针线盒和仙人粉,一扭一摆地上楼了。

〔四〕

第二天下午,许怀山和郝文一起来到闻香榭,取了香粉走了。

许怀山赶车,郝文坐在一旁对着香粉喜笑颜开。许怀山酷爱男风,对郝文这种朱面傅粉之态颇不以为然,见郝文拿了香粉欣喜若狂,连声赞叹闻香榭香粉质地细腻,香味优雅,不禁好奇道:“表弟,你打算如何利用这仙人粉去俘获龚美人儿的心?”

郝文在许怀山面前,结巴的轻了一些,咯咯笑道:“哥哥,我正……正想让你帮忙呢。”

许怀山皱眉道:“你知道我从来不喜欢女人的,千万别说要我帮忙。”

郝文笑得小眼睛挤成了一条缝:“正是因为哥哥……哥哥不喜欢女人,我才找你帮忙,要是……是郝武,我还不找呢。”郝武是郝文的亲哥哥,同郝文一样好色。

许怀山往四周看了看,笑道:“这要想个万全之策才行。驾!”快马加鞭,一径回了许府。

到了许府,许怀山吩咐小厮斟了茶,随手拉过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厮抱着怀里乱亲一通,这才说道:“表弟打算怎么办?”

郝文道:“哥哥,你得……得想个办法把龚小姐骗来,我……我……用了这仙人粉,迷倒了龚小姐,等她醒了,除了从了我还……还有什么路走?”郝文咯咯地笑起来,眼睛眉毛齐齐地挤向脸部中央,一张小干脸皱在一起,嘴巴微张,口水微流,活像一个被鱼叉叉到了的死蛤蟆。

那只叫“丫头”的小猴子,吱吱叫着跑过来窜到许怀山怀里,在小厮的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小厮“啊”一声痛叫,许怀山将大厚嘴唇在小猴子脸上又揉又亲,嬉笑着对小厮道:“丫头吃醋呢,你先去吧。”小厮捂了肩膀一溜烟儿跑了。

许怀山拉了猴子坐在肩头,皱眉道:“表弟,我看那个龚家父女虽然穷,可不是个善茬,搞不好出人命呢。不如换个人,老哥带你去太常寺的青楼,那里的姑娘又有才又漂亮,什么样的没有?就你买香粉的钱,够玩几个姑娘的了!”

郝文咽了口水,急急道:“哥哥你……你是没见着,她岂是……是……青楼的姑娘所能比的?那……份孤傲,那份脱俗,仙……仙子一般呢!这辈子,得了她,此……此生便也值了!”

许怀山道:“既然如此,不如我去帮你提个亲,就娶了她岂不好?”

郝文哼哼唧唧道:“娶回来的有……什么趣味?还是……偷……偷来的好玩一些。”

小猴子取了许怀山的帽子,一本正经地在他的头发上拨来拣去,时不时捏起个东西左看右看,然后送往嘴巴里。许怀山也不管它,三角眼左右转动了一番,道:“要不这样,哥哥出头,到那个龚老头开的义塾去,就说要捐一些钱办义塾,让他女儿来领,然后骗她到一个僻静所在,你好得手,到时那小美人儿吃个哑巴亏,哪还好意思提起捐助一事,如何?”

郝文一张小脸像揉皱了的柿子,喜笑颜开道:“哥哥好主意!”说着又嬉皮笑脸凑上来道:“我听说哥哥在上东门附近的积德坊有……座小别院,弟弟我还没去看过呢。”一时高兴,竟然不结巴了。

许怀山嘎嘎笑道:“什么也瞒不过你!也罢,就与你行个方便吧。我的听溪别院就养了两个美貌小厮,再无旁人,地方僻静,离大刘庄也不远。我下午就去找龚老头,商议捐助一事,你就在别院候着……到时就看你的了!可别说哥哥不帮你。”

郝文眼睛猛眨,激动地搓手道:“哥……哥……哥哥,”听起来像一只带鸡仔的老母鸡,“我就不……多说感谢的话了!”

〔五〕

中午吃过饭,许怀山果然按照郝文指点的路径,锦衣香车,大张旗鼓地去了龚老先生的义塾。

此时值小童上课时间,龚老先生手捧《诗经》正做讲解。听到塾外马嘶车响,环辔叮当,一众小童课文也不读了,都朝窗外探头张望。

龚老先生一拍戒尺,喝道:“读书!背会者才能散学!”小童们顿时哇啦哇啦大声吟唱起来。龚老先生走了出来,皱眉道:“这位公子有何贵干?”

许怀山嘎嘎笑道:“本公子听说龚老先生办义塾多年,家道贫困,就想捐助义塾。”坐在他肩头的小猴子猛然伸手,往龚老先生的脸上抓了一把,龚老先生的瘦脸上顿时出现了三条细长的抓痕。

许怀山慌忙抱住小猴,嘴里道:“小心摔了!”这才对龚老先生道:“老先生见谅。”

龚老先生狐疑道:“公子怎么突然想起要给老朽的义塾捐助呢?”

许怀山庄重道:“老母亲年前在菩萨面前许了一个愿,若是今年身体良好,便要捐助学塾,做件善事。托菩萨的福,今年果然身体无恙,就要我去找义塾还愿,我可不就找到老先生这里来了?”

龚老先生将信将疑道:“嗯……这个嘛,公子想如何捐助?”

许怀山道:“可捐助纹银一百两。但需请龚老先生家中女眷到府中与老母亲叙叙,了却母亲心事,这笔银子才能支付。”

龚老先生迟疑道:“女眷?”看了一眼许怀山闪烁不定的三角眼,断然道:“不用了。现在老朽的义塾并无需要大量用银钱的地方,老朽自己,粗茶淡饭足矣,日常收入已经足够维持生计。请公子另外寻访其他学塾罢。”说罢,甩袖进了学塾。

许怀山只道一百两纹银对一个穷酸老头子来说已经足够诱惑了,没想到这老家伙竟不为所动。尴尬地站了一会儿,本想转身回去,又不甘心地回转身,摆出一副心诚的姿态,垂首站在学塾门口一言不发,呆立良久。

龚老先生见这人未走,有些不忍,将小童重新布置了作业,走出来道:“公子还是另找其他学塾吧。老朽这里确实不需要。”

许怀山揉揉眼睛,皱着脸道:“老先生,在下就是替母还愿而已,希望老先生成全。”

龚老先生正待说话,只听一个银铃般的声音道:“如此两全其美的好事,龚老先生还不应了下来?”

许怀山回头一看,原来是婉娘,带着沫儿和文清,每人拿着一个锦布花囊。婉娘一见许怀山,便朝他挤了挤眼睛,沫儿则迅速拖了文清走得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