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老先生笑道:“姑娘好兴致!今天又来采菊?”

婉娘道:“正是呢,现在菊花盛开,用来做菊粉最好。刚听到这位公子说要捐助老先生的学塾,这正是公子的一片善心和孝心,老先生怎么不收?”

龚老先生道:“我这义塾虽然破了些,也足够遮风挡雨了。原是不需要这些银钱。”

婉娘笑道:“天气渐冷,义塾里难道不需要买柴取暖?这门窗都破了,不要重新糊裱一下?桌椅也要更换了。我看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呢!”

龚老先生笑道:“我已经筹得差不多了,这个冬天凑合着也够用。”

婉娘撅嘴娇嗔道:“老先生,人家公子大老远跑来,想做好事,您怎么都不给机会呢?要我说,还是收了吧,正好您也可以安心教书。”

许怀山看龚老先生已有松动,朝婉娘一挤眼睛,道:“这位姑娘所言极是。望老先生成全。”

龚老先生迟疑良久,欲言又止。婉娘笑道:“这位公子可真是少有的大善人哪。”

许怀山八字眉耷拉着,满脸堆笑道:“原是替老母亲还愿。”

婉娘道:“既然公子如此有孝心,婉娘也愿意成人之美,不知公子对接受捐助有何要求?”

许怀山道:“并没其他额外条件,但求老先生家里女眷随我回府同老母一叙,让老母确认捐助属实,便可去账房支了银两出来。”

婉娘笑道:“这条件并不为过。都是龚老先生积德,才有此好事。龚老先生如若不得闲,不如婉娘就陪龚老先生眷属走一趟如何?”

龚老先生回头看看学堂破旧的窗子,沉吟良久,顿足道:“老朽也不是个贪财之人,但既然姑娘愿意帮忙,我就厚着老脸收下了,一定在功德簿上写上老夫人和这位公子的名字。”

许怀山大喜道:“如此甚好。请老先生去请了女眷来吧。”

几个小童冲过来叫道:“先生,课文已经背会了!”个个挤着要先背。龚老先生背手喝道:“不许挤!一个一个来!”指着一个小胖子道:“张墩子先来,早点回家带妹妹!”小胖子摇头晃脑地背起来。

婉娘站到许怀山旁边,悄声道:“许公子,不如你先回去,留下地址给我,我送龚小姐过去。这样别人也不疑有他,如何?”

许怀山喜道:“如此甚好。多谢婉娘。”告诉了别院所在,便叫了小厮驾车离开了。

※※※

七八个小童背好了课文,被批准了回家,还有三四个不会的留在学塾里继续读书。

婉娘走上前去,道:“龚老先生,刚才那位公子听说龚小姐正当妙龄,与陌生男子同乘一车甚为不便,便说不用龚小姐去了。”说着拿出一大锭银子来,“公子说了,他仰慕龚老先生为人,先留下五十两纹银,然后由我代劳,去他府上领了另外五十两。您若信得过婉娘,我正好有马车在附近,我就去领了再拿给您,您看如何?”

龚老先生道:“有什么信不过的?便是你拿了不送还来,那些银两也原本不是我的东西,你用与我用有什么分别?”又颔首叹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没想到这位公子长得虽然有点……我还以为是和昨天来的那位有什么瓜葛呢。看来是我小人之心了。如此,有劳婉娘。”

婉娘将银子塞给龚老先生,笑道:“承蒙老先生信任。那婉娘就告辞了。今天天色已晚,婉娘去讨了,要明天才能送来。”

龚老先生拱手道:“不急不急。”

〔六〕

许怀山辞了婉娘,自行回了城。到了听溪别院,在郝文面前大大吹嘘了自己一通,然后携两位小厮吃饭去了,留郝文独自在别院想入非非。

这个小院位于上东门旁边,只有一亩大小,正堂五间,偏厦两间,周围高高低低地种了些花草树木,院落一侧搭建了一座水池假山,旁边摆了青石桌凳;假山上一个小风车不停地旋转,带动下面的木铲将水一铲一铲地浇在假山上,哗啦啦水声不断,许怀山便附庸风雅地起了个“听溪”的名字。

郝文此时心里犹如猫抓一般,坐卧不安。他今日早早地梳洗好了,敷上了仙人粉,虽然表哥拍胸脯保证闻香榭的香粉绝对有用,但他心里还是有些忐忑。要是小美人儿来了,香粉没起作用,可怎么办呢?用强还是不太好,要不然用珠宝首饰利诱一下?

郝文不住胡思乱想,连晚饭也不吃了。眼见天色已晚,小美人儿还不见来。郝文拿起香粉,看了又看,正在着急,只听窗外轻笑道:“公子是在等我吗?”

郝文大喜,忙开门迎接,只见门前站一个青衣美人儿,正是昨天见到的那个,但与昨日相比,少了几分冷傲,多了几分明艳,眉若含烟,鼻若悬胆,双眼顾盼生辉,美丽异常。

郝文心花怒放,结结巴巴道:“龚……龚小姐。”

青衣美人儿粲然一笑,道:“公子叫我青儿好了。”

郝文这才灵动起来,挤着小眼睛笑道:“怎么……没见小……小厮通报一声?”

青儿嘟起嘴巴道:“人家还不是想让公子惊喜一下?故意不让开门的小厮进来通报的。公子不让青儿往房间里坐坐?”

郝文不知说什么好了,连忙将青儿往屋里让。这郝文因为结巴和挤眼的毛病,连去逛青楼也总被同行的人抢了风头,也就是和许怀山一起,因许怀山不喜女色,才能找到些平衡。现在见这美人儿不用自己多说话,也不嫌弃自己,不由得心花怒放。

青儿边走边笑道:“听说公子要给爹爹的义塾捐助银子,今日特地派我来领取,不知如何个领法?”

郝文咯咯笑道:“小娘子来……来了,自然就有得领了!请……请坐。”

青儿也不推辞,走近圆桌前坐下,娇笑道:“公子怎么不坐?我早听说郝二公子风流倜傥,最讨女孩子欢心,怎地见了小女子就不说话了?”

郝文因长相丑陋,口齿不利,除了自家的小妾和烟花女子,少有良家妇女对他青睐的,今见这青儿调皮可爱,赞自己风流倜傥,全身的骨头都要酥了。

青儿见郝文只是笑,娇嗔道:“啊呀,公子不高兴我来是不是?那就快快支了银子让我回去吧。”

郝文听她说话如吐珠玉一般动听,喜不自禁道:“高兴高兴。”一双小眼睛在她身上滴溜溜乱转。

青儿四处打量了一番,皱起鼻子嗅道:“好香的味道!”伸出玉指轻按太阳穴,娇声道:“小女子有些头晕……公子的房间好香啊。”

郝文本来以为这个龚小姐定是个冰美人,要费一番大工夫,哪知道竟然如此娇媚可爱,看来人的表象是不可信的。嘻嘻笑道:“在下预备了……酒菜,小娘子吃了饭再……再走如何?”当下大声叫道:“王二!快摆……摆酒菜!”

一个小厮端了四碟精致小菜和一壶酒过来,摆好退出。郝文见青儿两颊绯红,双眼迷离,只道仙人粉已经起效,便起身关了门,将房内的烛光灭了两支,到青儿身边坐下。

青儿一手托腮,正闭眼小憩,另一只玉手刚好垂在郝文旁边,郝文见青儿五指修长,犹如葱白一般,色心大动,伸手去拉。哪知青儿的手正好拿开去揉太阳穴,郝文抓了个空。

青儿微微睁开眼睛,斜睨了郝文一眼,撅嘴道:“公子,你要先把银子支了才行,否则我回去了爹爹会打我呢。”

郝文见青儿一双凤眼似笑非笑,薄薄的小嘴儿在烛光中泛着润泽的光,早就痴了,张开双臂扑了过去,明明已经抱住了,仔细一看竟然抱的是个靠枕。

青儿在他身后娇笑道:“我可不管,公子说要捐助我家学塾的,不会骗我的吧?”

郝文连声道:“不会不会。”飞快去拿了一张银牌来。

青儿将银牌收了,忽然娇躯趔趄了一下,用手扶头,黛眉微皱道:“公子你好坏,你这是什么香,怎么小女子闻了就发困呢?”眼波盈盈,大有西子捧心之态。

郝文假意上前扶她,伸臂将她揽入怀中。青儿一个转身,从他臂弯里溜了出去,顿足道:“好啊,公子把我当什么人了?我若如此不清不楚地跟了公子,以后还如何做人?”说着流下泪来,犹如梨花带雨,更加楚楚动人。

郝文媚笑道:“那依……小娘子的意思呢?”伸手去帮她拭泪。

青儿一躲,咯咯笑道:“我要你答应我三件事。”

郝文双眼冒火,扑过去拉了她的衣袖,放在了鼻子下闻个不停,色迷迷道:“小心肝儿,别……别说三件,就是十件……十件百件我也答应,只要我……我能做到。”

青儿甩开衣袖,正色道:“第一,你不许告诉我爹爹;第二,你不许出去乱说,坏了我的名声;第三,以后我晚上才来,白天你即使当面见到我,也要装作不认识。”

郝文本来还担心她提出要明媒正娶或者大量金银珠宝,正想找些话儿糊弄过去,一听是这三件事,心中暗笑,小丫头真是不谙世事,这个是自然的了,哪里还要如此庄重地专门提出来讲。顿时眉开眼笑,频频点头。

青儿嘟起嘴巴道:“不行,你要发个毒誓才行。你要是在街上碰到我了,大声叫了我的名字,或者对他人说出我们的事来,便要口舌生疮,连你下身那……那玩意儿也一起烂掉。”

郝文见她娇憨的样子,早就欲火中烧了,胡乱按照她的要求念了一遍,一把将她抱进怀里,伸手去扯她的衣服。

青儿看着身形瘦小,力气却挺大,顺势推开他,嘤嘤笑道:“讨厌,亏你还是大家公子呢,这般猴急!要不要来些美酒助兴?”

郝文抹了一把口水,痴笑道:“要,要。”端了酒壶,倒了一盅酒送到青儿嘴边,青儿喝了一半,他慌忙把剩下的喝了,皱巴着脸儿道:“好香!好香!”

一会儿工夫,一壶酒喝了个底朝天。郝文双目赤红,浑身燥热,抱起不住咯咯轻笑的青儿抛到床上,两人扭滚在一起。

〔七〕

第二天一早天降大雾,天地一片混沌,整个神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中。婉娘连忙让黄三把昨日采的菊花用炭火炙了,收起备用。自己却拿出一块二指宽的长方形银牌来,在那里喜滋滋地看了又看。

沫儿伸头道:“这是什么?”

婉娘道:“飞钱。”银牌一面印着“鸿通柜坊”四个字,另一面印着“一百两”,下面还有“凭牌兑换”四个小字以及编号。自言自语道:“还以为飞钱要千两起呢,原来百两的飞钱都有了。”

文清原来也没见过飞钱,和沫儿凑在一起看了半晌,奇道:“拿了这个就能去柜坊领银子了?”鸿通柜坊他们倒是知道的,这是神都最大的柜坊,在城内开有几十家分号。

婉娘得意道:“正是。”

沫儿道:“哪里来的?”

婉娘将银牌抛了一个高,又伸手接了,笑道:“我替龚老先生募捐的银钱,资助他办学用的。”

吃了早饭,婉娘要去柜坊兑换银两,沫儿和文清非要跟着一起去看热闹。刚打开门,听到“喵”的一声,一只小花猫钻了进来。沫儿一把抱住。

这只小猫看起来有半岁大小,一身黄色的虎斑纹犹如锦缎一般,红色的小鼻头,安静优雅的大眼睛,并不怕生人。看婉娘摸它的背,它回头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在婉娘的手臂上舔了一下,轻声轻气的“喵”了一声。

婉娘接过来喜道:“好一只干净漂亮的小花猫!”探头往街上看了看,见空无一人,道:“不是野猫,肯定是谁家走失的,看样子还是家世良好的。”说着抱了小猫亲了亲,兴高采烈道:“哈哈,不管他,现在你是我的啦!”连银子也不去兑换了,抱了小花猫回到榭里,撕了一块煮好的卤肉给它吃。

逗弄了半天,婉娘才想起还要去兑换银子,文清套了车,送了五十两给龚老先生。

一连几天,婉娘每日里给小花猫洗澡、喂食,带着它遛弯,给它做线球玩具,去街上买烧鸡、乳鸽,忙得不亦乐乎,甚至还拿了闻香榭名贵的花露,洒在小花猫身上。而这只小花猫儿也像认定了婉娘一般,天天跟着她,连吃饭的时候也静静地卧在她的膝上。文清和沫儿虽然也喜欢,但一看婉娘这个样子,便小有不平:小花猫吃得可比他们日常吃的好多了。和婉娘抗议了多次,希望至少能达到和小花猫一样的伙食标准,却收效甚微。

※※※

许怀山已经几天没见郝文了,也不知道这小子有没得手。这日,专程去了趟听溪别院。见院内尚无动静,一问小厮,郝文还未起床呢。

许怀山也不避嫌,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走进房间,一下子掀起了锦被。

郝文一惊,赤身裸体跳了起来,吓得许怀山肩上的小猴子吱吱尖叫着跑了出去。郝文一看是许怀山,笑道:“哥哥……怎么来了?”

许怀山本来想趁机看看美人儿的模样,结果床上就郝文一个人。他不甘心地掀起帐幔,四处查看了一番,嘻嘻笑道:“表弟,良宵一刻值千金哪!美人儿呢?”

郝文羞赧道:“走啦!她晚……晚上来,天不亮就……就走。”

许怀山凑过去,咧着大嘴嘎嘎笑道:“怎么样?这美人儿的滋味不错吧?”

郝文一边穿衣服,一边咯咯笑:“哥哥要……要不要也来试一试?这可是个……天生尤物呢,风……风流婉转,连那些个名妓名伶都比……比不上呢。”

许怀山盯着郝文的脸仔细看了看,猥琐地道:“瞧你这小脸儿蜡黄,眼窝乌青的,别要了美人不要命了。”

郝文挤挤眼睛,砸吧着嘴巴道:“温柔乡里死,做鬼更风流。哥哥,我……我告诉你,这仙人粉好……好用得很!不仅迷倒了美人儿,连晚上做梦都是和美人儿……云雨哪。”他色迷迷地笑起来,“老弟真真儿……体会到什么叫醉生梦死了,天一亮就……就盼天黑,一觉……睡了就不想醒,哈哈哈哈……”

许怀山一双三角眼眯成了一条缝,得意道:“这你可要多谢谢哥哥啦。”又嬉笑道:“还以为老家伙又臭又硬,他女儿至少也装装矜持,没想到一下子就得手了。跟哥哥说说,是不是雏儿?第一天晚上醒了之后哭闹了没?”

郝文咯咯笑起来:“哥哥……不知道,这小娘子看是……是迷晕了,头脑可清醒得很,非要我给了捐助银两才可……可以呢。”一双眼眨得更厉害了,带得连许怀山都不由自主眨上了,许怀山赶紧看往别处去,道:“一百两原不值什么,宿妓还不是一样花钱?”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

许怀山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老弟打算如何安置这小娘子?”

郝文踌躇道:“哪里……安置呢?家里几……个小妾天天怄气斗嘴,难道……再娶一个回去?不过,这小娘子就……这点好,一点儿都不纠缠,也不……不要名分。弟弟我……这几天还正……正新鲜,等烦了,不……不来往便是。哥哥看如何?”

许怀山喜道:“如此甚好。我还担心你头脑一热又要娶回去呢。”

表兄弟两个色笑着将各种细节细细地聊了一会儿,许怀山便告辞了,仍将别院留给郝文。

※※※

晚上郝文照样早早地关了房门,叫小厮们退下,自己点上烛火,敷上仙人粉,摆上美酒小菜,单等小美人儿到来。

果然闭门鼓已过,便听到窗外的轻笑声。郝文打开门一把拉她进来,抱住了在脸上乱亲一起,道:“我的小心肝儿,一天……不见你,我……便抓耳挠腮,茶饭不思。”

青儿一边躲,一边娇嗔道:“还说呢,小气鬼,给的银牌我还以为是多大呢,原来才一百两。”说着甩开他,自己坐在桌旁噘嘴使气。

郝文跟上去抱住肩头,赔礼道:“小宝贝儿,原是我……的不是,我这一时手头紧,等明日回家拿了,一定……一定多给你些。”

青儿恼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不过将我当做一般的烟花女子罢了。什么心肝宝贝,都是骗人的。哼!”说是生气,却将凤眼斜觎着郝文,长长的眼睫毛扑闪扑闪的,将两个耳坠儿晃得来回跳动,最后连鞋子也脱了,将一双洁白细腻的小脚高高翘起,放在旁边一个绣墩上。

郝文两眼发直,不住吞咽口水,握了她的小脚不住摩挲,青儿咯咯笑着,一脚将他蹬坐在地上。然后竖起柳眉道:“你还没回答我呢!哼,算了,小气鬼,我现在就走,再也不来了!”说着穿上鞋子,作势要走。

郝文站起来,一把抱住,道:“我的小心尖儿,我现……现在就给你。”从床头一件长袍中取出一块银牌看也不看塞进她胸前。青儿收了,娇声笑着在他脸上香了一香,郝文顿时酥倒。

※※※

第二天,婉娘抱着小花猫儿,高高兴兴地走下楼来,叫道:“文清,备车,我们去鸿通柜坊兑换银两。”

沫儿一看,又一张鸿通柜坊的银牌,却是一千两的。沫儿吐舌道:“好多钱啊。”

三人去兑了银子,婉娘将银子交予黄三,又递给他一封信,道:“三哥,这个要麻烦你,这是募捐到的助学银两,你晚上悄悄地送到龚老先生的义塾去,把这封信放在银两上面。”

文清道:“我们现在赶车送过去不好吗?”

婉娘道:“傻小子,就龚老先生的为人,这么多银子指定是不收的。我们只有匿名送了去,他推辞不掉,也就没办法了。”

黄三接了信,将银子收了不提。

〔八〕

转眼间又过了七八天,街边的梧桐、槐树、杨树叶子即将落尽,在秋风中矗立。后园残荷破败,草色渐黄,偶尔一只寒蝉用尽了力气在秋风中嘶嘶长鸣。天空一片湛蓝,白云轻淡,偶见鸿雁南飞,“一”字或“人”字高悬,倒像是哪个调皮的孩童放飞的风筝一般,随风渐渐远去。

许怀山思量着郝文和小美人时间也不短了,总占着自己的别院也不是个办法,便抽空又去了趟听溪别院。

已经中午时分了,跟随郝文的小厮王二却道公子尚未起床。许怀山心下疑惑,当下天气凉爽,秋色宜人,正是外出游玩的好时节,郝文最喜此时亲驾马车盛装出游,怎么今年改了秉性了?也不要王二通报,自行进了房间。

一见郝文,许怀山吓了一跳,郝文双目赤红,眼圈乌青,本来就瘦,现如今更瘦成了一把骨头。大白天的,赤身裸体抱了个枕头在床上翻滚,口里不住叫道:“小心肝儿……小乖乖……”

许怀山一步上前,拉起郝文,劈手夺了枕头丢到一边,道:“你真不要命了?”郝文双眼朦胧,抱住许怀山就亲。

许怀山见他似乎着了魔,一个大耳刮子朝他脸上挥了过去,打得他口水都流出来了。

郝文怔了一下,揉揉眼睛,看到许怀山站在身边,愣头愣脑地问:“哥……哥怎么来了?”又四处看:“咦,我的小美人儿呢?”

许怀山皱眉道:“你魔怔了?哪有什么小美人儿?我进来就看见你抱着一个枕头正……”

郝文口涎流出,傻笑道:“不……不可能,小美人儿刚才还……在呢。”

许怀山道:“你看看你,身体都不要了?你要是在我这别院垮了,我姑母还不得剥了我的皮?”

郝文慢吞吞地将衣服一件件穿了。许怀山见他目光呆滞,道:“你还是听哥哥一句劝,便是贪恋美色,也要有个度才行,不能拿了身体往上拼。”

劝了一阵子,许怀山见郝文无精打采,不悦道:“你要是再这样子,我就去告诉了姑母,将你接回去了。”

郝文结结巴巴道:“哥……哥哥,最后一晚,过……了今天,我便不再与她见面……如何?”充满血丝的小眼珠子转了转,道:“哥哥,你说……我收了她做……做个小妾好不好?”

许怀山对这个毫无兴趣,道:“你还真被她迷住了?随便你。”

郝文挠挠头发,苦恼道:“可是……我又担心……担心一娶回来便……烦了。”

许怀山对郝文如此沉迷有些不屑,正色道:“老弟,玩也玩过了,点心哪能当正餐?你还是醒醒吧,我最多再容你住两天,我新买的小厮后天就要搬进来了。”

说罢,也不管郝文听没听,只管甩袖走了出去。站在门口的小厮王二点头哈腰地跟过来,许怀山见这小厮长得丑陋,甚是不喜,道:“你跟着我做什么?还不去服侍公子?”

王二赔笑道:“许公子,有……个事想和您说一说。”

许怀山头也不回,冷哼了一句:“什么事?”

王二回头看了看郝文住的房间,心虚道:“许公子,这件事从头到尾透着古怪……”

许怀山站住脚,喝道:“做好自己的本分,公子爷的事情是你该管的?”

王二讪讪道:“是,是。”许怀山看他一脸惶恐,厌恶地瞪了一眼道:“说吧,什么事?”

王二道:“我们公子带着我们哥几个在您府上住了有十几天了。每天晚上,公子早早地就关上门,不要我们服侍,也不让靠近,也不知道做什么。”

许怀山不耐烦道:“不让靠近就不靠近,问这么多干什么?”

王二慌忙道:“许公子,小的可不是有意打听。只是前几天小的见公子精神不振,午饭几乎没吃什么,担心回去后给老夫人怪罪,就在晚饭时端了碗冰糖燕窝粥过去。”

这王二是郝家的家生奴才,原是郝老夫人身边的,忠厚老实,办事十分得力,后来专门派给了郝文,一是郝老夫人对二儿子溺爱,担心其他人照顾不周,二是权当在老幺身边派个卧底,可以实时了解儿子的动向。

郝文每日将自己关在房里,白日萎靡不振,其他小厮倒落得清闲,唯独这王二暗自着急。前日晚,王二思量郝文中午才起床,没吃什么东西,晚饭又几乎没吃,便炖了冰糖燕窝粥送过去。

房门只是虚掩着,王二端了燕窝走近,便听到郝文在说话,全是那些“小宝贝儿”、“小心肝儿”之类的肉麻情话。王二并不见有人进来,便透过门缝往里望了一眼。

屋子里并无他人,但郝文坐在桌边,一手空揽着,一手端着个酒杯,满脸色相,对着旁边做出要喂人喝酒的动作,仿佛怀里揽着个人一样。喝完了酒,一手做出握的样子,一手在空气中乱摸,还咯咯笑着道:“抓住……你了,逃不了啦!”

王二道:“我看公子这样,分明屋里还有其他人。可是不管我怎么揉了眼睛细看,房屋里确实只有公子一个人。我看了半晌,公子喝完了酒,就双臂平托,像抱着个什么人似的扑到床上,开始……开始自己做起那事来。”

许怀山皱起了眉头:“有这等事?”

王二惊秫道:“可不是!我当时纳闷得很,竟忘了送燕窝进去。而且公子严厉下令,不叫我们就不得靠近,我见公子这样,也不敢贸然进去。到了昨天我就留了心,吃过晚饭公子又关上了门,我就偷偷在窗户底下蹲着。闭门鼓一过,公子突然一把打开了房门,再关上就开始神神叨叨地说话、围着桌子嬉闹。听语气,这些话都是对一个女人说的。到了后来,公子抱着枕头又开始……”

许怀山越听越惊,一把抓住王二道:“你确定看到了?”

王二结结巴巴道:“许公子,你也看到了,我们公子就这半个月来成什么样子了。我昨晚在他窗下蹲了大半夜,他竟然一晚都不消停的。这要是长久下去,人受得了吗?”

许怀山愣了一刻,心下惴惴,这龚老头的女儿自己并未见着,说来说去,除了郝文和婉娘,竟无一人见到过。莫非招惹了什么妖魔邪道的东西不成?还是闻香榭的仙人粉有什么古怪?

又问王二:“这些天晚上,有没有一个年轻女子过来?”

王二道:“没有。公子吩咐,叫了才能来。我每天倒是晚饭后帮公子送酒菜过去,但并未见有人。”

许怀山本想回去找郝文,想了一想,又退了回来,对王二道:“你先别告诉他人。等我今晚来了再做计较。”

〔九〕

是夜,许怀山在外边吃过晚饭,又回到听溪别院。王二早就在门旁候着,一听到响动,便悄悄出来开了门。

许怀山道:“你家公子现在怎么样了?”

王二悄声道:“刚让我摆上酒菜,关起了房门。”

许怀山道:“不要惊动他,你找个便利的地方,可以隐藏的,先看看再说。”

王二领许怀山走到左边的大窗。窗下种了一蓬贵妃竹,长势极好,叶子虽然黄了,仍然茂密。躲在这里不仅可以将房间里的情形一览无余,也可以监视屋外小路。王二殷勤地搬来一个高脚细腿的竹凳放在窗下,窗子王二已经趁郝文不备提前推开了一条缝。

屋内,郝文失神地坐在椅子上,双目空洞,直勾勾地盯着房门。

许怀山窥视良久,郝文都是一个姿势,就连眨眼的毛病似乎都好了。许怀山不禁有些烦躁,怀疑王二是不是看花眼或者偶尔看见郝文自言自语夸大了事实。

闭门鼓已经响了一刻了,许怀山再也按捺不住,起身便要走,刚站起来,却见郝文也站起来了。许怀山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惊动了郝文,正想进去和郝文打招呼,却见郝文犹如打了鸡血一样,小眼睛烁烁放光,飞快地跑去开了门,咯咯地笑个不停。

许怀山吃了一惊,重新坐下来偷看。郝文伸手空拉着什么,道:“小美人儿,你……可来啦!”在桌边坐下,夹起一片牛肉送往旁边,牛肉不见了,郝文对着空气亲吻了一下,道:“宝贝儿,我们来……喝个交杯……酒怎么样?”说罢端起酒杯,手臂环起,好像真有人和他喝交杯酒一样。喝了酒,郝文起身拿了银牌,赔笑道:“我只有……这些了。”银牌一闪消失不见。

许怀山使劲揉眼睛,总怀疑自己看错了。郝文虚抱着空气,闭眼噘嘴,对着前面啧啧有声,看样子真像是有一个人在他怀里。如此亲吻乱摸了一阵,郝文尖声笑着,做出抛掷的动作,然后自行褪去衣裤,赤条条地扑到床上。

一阵冷风吹来,许怀山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确信,郝文肯定是招惹上了什么邪祟的东西。如今若是贸然闯进去,只怕自己也会被缠住。思量再三,还是决定明天先和郝文深谈一下再做决定。

※※※

看郝文在床上对着一堆锦被枕头作战正酣,场面诡异,许怀山准备回去。谁知腿坐得久了用不上力,一个趔趄扑在贵妃竹上,竹叶哗啦啦一片大响。在他身后不远的王二跑过来,一手扶了许怀山,一手拎了竹凳,飞快绕到屋后。

王二低声道:“大公子可看到了?”

许怀山不做声,只管领着王二到了偏厦,这才道:“这事不妙。只怕是个狐狸精、黄大仙什么的缠上你家公子了。”

王二惊恐道:“那怎么办?要不赶紧回了老夫人,请个高人来作作法?”

许怀山沉思道:“先别,你把这边偏厦收拾一下,我今晚就住这里,等明天早上看看情况再说。”

第二天早上,许怀山只道郝文还要像前几天一样睡到中午,谁知天刚蒙蒙亮,王二就来敲门,说他家公子已经起来了,不住声地要请许大公子过去。

许怀山胡乱梳洗了一下,来到正堂,果然见郝文瞪着一双红眼睛如受惊的兔子一般缩在椅子上。一看表哥来了,跳将起来,用力抓住许怀山的手臂道:“哥哥……哥哥,我遇上……鬼了!”

许怀山按他坐下,道:“不要着急,你慢慢讲。”

郝文结结巴巴,缠绕不清,半天许怀山才听明白。昨晚青儿来了,两人喝了酒,嬉闹了一阵,郝文便迫不及待要安歇。刚脱了衣服,只听外面哗啦啦一阵响,青儿警觉道:“有人偷窥!”郝文开了门查看,见屋外并无一人。再转身回到屋内,青儿却死活要走,任郝文如何挽留,她只说已经被人发现,再不能留下。

许怀山知道是自己昨晚不小心惊动了她,当下也不说破,只管劝道:“那岂不正好?瞧你这身体,再来只怕擎受不住,以后不来往便罢,也省了后顾之忧。”

郝文涨红了脸,双眼眨的像小雀儿的翅膀,叫道:“哥……哥,她是……”

原来那青儿执意要走,郝文不肯,并变脸威胁道,仅此一晚,如果她不从便要告诉龚海坏了她的名声。这小娘子敬酒不吃吃罚酒,果然乖乖留了下来。

郝文本是色中饿鬼,又有仙人粉助兴,便放开了胆来折腾,怎奈身体不济,一会儿就眼冒金星、头冒虚汗了。闭眼小憩了一会儿,觉得口渴,挣扎着下床,喝了茶后回来却发现,躺在自己床上的,哪里是什么美人儿,却是一架白骨!

郝文顿时惊呆,那具白骨翻了身,娇声道:“公子怎么还不上来?你不是舍不得奴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