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有独立的卫浴间,朱璧放下手袋就先去洗澡。洗完澡后她穿上浴袍,一边用毛巾擦着潮湿的头发,一边从浴室走出来。门一拉开,她就怔住了,因为房间多了一个人。

宽大的睡床,雪白干净的被褥蓬松柔软如云朵,闻江潮正懒洋洋地躺在上面。赤着身体,只松松地穿着一条及膝睡裤,腹部八块结实的肌肉,没遮没挡地袒露着。男人强壮匀称的身体,充满健康活力的气息。

他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但朱璧知道他没有。果然,他闭着眼睛开口发问:“你上哪儿去了?电话总是打不通,你的手机是个摆设吗?”

她信口搪塞:“我出去随便走了走,手机没电了,所以打不通。”

闻江潮不再说什么,眼睛都不睁地抬起一只手,准确地朝着朱璧的方向勾勾手指,是示意她过去的手势。

一边机械地擦着湿漉漉的发,朱璧一边走到床畔偎着闻江潮坐下。一头剪得极有层次的及肩短碎发,如一朵千瓣万瓣的黑菊花,衬得她一张白皙的脸有些苍白,恍如冷月清霜。

闻江潮依然没有睁开眼睛,一只手却准确地揽上了朱璧的腰。不由自主地,她瑟缩了一下。

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瑟缩,闻江潮的眼睛缓缓睁开。一双秀长的眼睛微眯着看向她,隐约流动着一丝审视琢磨的神情。片刻后,他的手收回去了,翻个身口吻淡然地说:“累了吧?睡吧。”

朱璧如蒙大赦,情不自禁地轻吁一口气。

安静地躺在床上,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床很大,三个人同时睡在上面都绰绰有余,所以他们各据一端躺下时中间有块空白地带。这块空白地带上仿佛竖着一道看不见的铁丝网,把他们隔绝在两端,彼此互不过界。他们就那样泾渭分明地睡在同一张床上,仿佛一篇乐章中一首一尾的两个乐符,能够生生世世在一起,却又永永远远不可接近。

窗外,几颗零散的孤星高高站在夜空中,仿佛一只只旁观的冷眼,漠然地洒下一片冷冷清辉。

第七章

黄昏的时候,天下起了雨,是蒙蒙密密如一片丝般的细雨,带来夏日难得的清凉。

被酷夏炎热天气包围了多日的人们大都欢迎这场清凉的雨,然而朱璧偏偏不——她一直不喜欢下雨,这些年来更是特别讨厌这种毛毛雨。每逢这样的雨天,她的瞳仁里永远弥漫着蒙蒙雨雾一样的忧伤。因为漫天雨丝总会带来许嗨ο胍堑耐纯嗉且洹

心绪欠佳地回到公寓时,朱璧一推开房门就看见了闻江潮。他一身正装,西服革履,正面带倦容地站在客厅中解领带,显然也是刚刚进屋。

闻江潮是什么时候从北京回来的?朱璧不知道,反正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无需向她交代,她也从不过问。他们彼此都漠不关心,却又偏偏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有时候她真不明白他当初为什么一定要求她做他的女朋友。

她曾经不解地询问过他这个问题:“我只想知道一点,为什么你会对我有兴趣?千万别告诉我我长得很像你初恋情人之类的话,这种理由实在太滥了。”

“有兴趣就是有兴趣,为什么非要理由呢?如果一定要一个,那就算是你长得像我初恋情人吧。”

她不知道他随口给出的这个理由是不是真的,如果是,这理由实在够俗套。而且闻江潮这个人,她也不觉得他是一个多情的人。恰恰相反,他更像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对人对事往往表现得缺乏热度。她从没见过他大声欢笑,也从没见过他发脾气,喜怒哀乐似乎与他没有关系,一张脸总是一派风定云静水波不兴的样子。

见了她,闻江潮脸上浮起一丝若有所思的表情。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头一低,避开他的视线,径自换鞋进屋。厨房里有阵阵香气传出来,那是钟点工王阿姨在工作,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几道色香味俱全的精致菜肴。

王阿姨的一手小菜虽然烧得味道很好,但是朱璧今晚实在没什么胃口,只是勉强喝了一碗汤。闻江潮似乎也胃口欠佳,总是浅尝辄止。晚餐的气氛很沉闷,她不说话,他也不,两个人都沉默是金般地不发一言。

一顿饭将近尾声时,闻江潮才突然开口说了一句话——那是这个晚上他说的第一句话,有如闲谈天气般随口聊起的无谓语气:“朱璧,不如我们结婚吧?”

——不如我们结婚吧?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朱璧怔了很久。如果说这话的人不是闻江潮,她一定会认为对方在开玩笑。可是闻江潮——他绝不是一个会闲着没事跟她开玩笑的人。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提出结婚,但可以肯定其中必有缘故。

下意识地,朱璧联想起上回喜筵上向千峰无意透露的消息,说闻江潮赶回北京探望生病的母亲去了。会不会是因为闻母病情很严重,恐将不久于人世?而宝贝儿子又还没有结婚成家,让她深感遗憾?或许闻江潮是为了满足病母的心愿,才会突然生起结婚的念头吧?应该是这样,他想尽快结婚,而她无疑是个最近最方便的对象。可是他想结婚,不代表她也想。

放下手中的碗筷,朱璧口吻冷淡地回答:“对不起,我不想结婚。闻江潮,当初我只答应做你的女朋友,可没有答应跟你结婚——如果你现在想结婚的话就另找他人吧。”

这天下午,向千峰打电话来向闻江潮“讨债”:“我说闻总,你记不记得你还欠我一顿饭?”

闻江潮想起来了:“哦,这几天没空,过几天再跟你约时间吧。”

“又要过几天,不行,今天你无论如何要挤出一点时间给我。不一定非要吃饭,晚上找个地方一起喝两杯也行啊。”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这么心急。”

“被你猜中了,是啊,我找你有事,今晚你一定要出来见我。”

闻江潮想了想没有再推辞,约了晚上九点半在静安区某家私人会所与向千峰见面。

晚上九点半,闻江潮准时到达了约定的会所时,向千峰已经早早地等在那里了。他不是独自一人来的,还带着一个很年轻很漂亮的女孩子。那女孩仪态大方,气质优雅,一看就知道出身很好。她自我介绍名叫许燕笙,主动伸出手,落落大方地和闻江潮握手。

许燕笙伸过来的那只手很美,肤色白皙,手指修长,指甲是半透明的粉红,所谓的纤纤玉手也就莫过于此了。这样美丽的一只玉手,很多男人握住后应该都舍不得立即松开。但闻江潮却近乎敷衍般地轻轻一握就马上收回了自己的手,回应她的语气也礼貌而疏远:“你好许小姐,我是闻江潮。”

原本只是一句客套的自我介绍,许燕笙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嫣然一笑:“我知道,我认识你。”

闻江潮一怔,下意识地多看了许燕笙一眼。虽然不说话,但他的目光略带疑惑。他可以肯定自己不认识眼前这个女孩子,素未谋面。

许燕笙微笑地揭露谜底:“你还记得舒静吧?我是她的表妹。”

闻江潮听后表情有些发怔,似乎一时间想不起来谁是舒静。许燕笙脸上的笑容却保持不变,一派很有把握的表情等着他回答。

向千峰早就一头雾水了,情不自禁地加入谈话:“许大小姐,难怪你一定要我带你来见江潮,原来你早就认识他。喂,江潮,舒静是谁呀?”

闻江潮怔仲的表情开始一寸寸松动,似乎是想起来了,语气散漫地“哦”了一声:“一位大学校友。”

许燕笙一瞬不瞬地盯着闻江潮,轻启樱唇欲言又止,唇角是意味深长的笑容。向千峰看出了几分玄机,马上若有所悟地笑问:“我说闻总,应该不会只是大学校友那么简单吧?”

闻江潮叫了一杯酒,浅浅啜了一口,漫不经心地说:“就那么简单。”

许燕笙看定他问:“闻江潮,你不想知道关于我表姐的近况吗?”

“不想,她的近况和我有关系吗?”

闻江潮的一口回绝显然令许燕笙有些讶异,但讶异过后,她浮现出一个自以为了解的微笑:“看来你好像不太想提起她。”

手机铃响,是许燕笙的电话,她离开座位去接听。闻江潮藉此机会询问向千峰:“你怎么认识这个许燕笙的?

向千峰一脸哭笑不得的回答他:“我认识她的时候你也在场呀!她就是那天家里安排给我的相亲对象。你当时不是也进了包厢和我爸打招呼嘛,她当时就坐在我妈身边,你难道就一丝一毫都没注意到吗?闻江潮,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你居然看了也像没看见似的,简直是睁眼瞎子一个。”

“原来是你的相亲对象,那天只是随便瞥了一眼,没多留意。那我先走了,你们俩慢慢培养感情。”

“别走,她并没有看上我,我也没有爱上她。今晚她是特意要来见你的,为此缠了我好几天了。我还琢磨着她是不是对你一见钟情了,却原来她早就认识你。说实话,你以前和她那个舒静表姐是不是有过什么?要不然,现在人家的小表妹怎么会点着名要来见你,没准是想代表姐来追究问责呢?”

向千峰嘻嘻哈哈地说了一大堆车,闻江潮只淡淡然地答了他一句:“你的话太多了,我先走了。”

话音未落,闻江潮就已经站起来径自离座而去。向千峰也没拦他,因为深知这个人的脾气说一不二,他要想走就根本拦不住。

许燕笙接完电话回来,得知闻江潮已经走了,心领神会地微笑:“显然我提到舒静表姐让他心里不舒服了。”

向千峰实在无法不好奇:“能不能说一说,你那个舒静表姐和闻江潮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燕笙并不隐瞒他,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说了:“其实我也知道的不多,就知道舒静表姐在北京上大学时被闻江潮追过。当时她已经有一位很出色的男朋友,是她的同班同学,也是全校公认的一对金童玉女。可是闻江潮认识表姐后开始狂热地追求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让表姐动了心,和前任男友分手做了他的女朋友。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大学毕业前表姐却又选择和前男友复合,一起去了法国留学。她出国前把所有和闻江潮有关的东西都处理掉了,还是我帮忙处理的。我看过他们的N张合影,所以那天我一眼就认出了闻江潮。”

向千峰越听越惊讶:“你表姐为什么突然离开闻江潮和前男友去了法国?”

“我也不知道,她没有具体说明原因,就说她已经决定要和闻江潮分手,再和前男友重新开始。而且两年前她已经和男友在法国结婚了,今年还生了一对双胞胎呢。其实我挺同情闻江潮的,他那么努力地才把我表姐追到手,到头来却前功尽弃地看着她重回前男友怀抱,我想这个打击对他来说一定很大。”

“难怪闻江潮这个人对女人总是淡淡的,一副缺乏兴趣的样子。没准就是被你表姐伤透了心,以致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许燕笙深以为然地点头:“这段感情的失败一定让他伤得很深。你别看他对我表姐的名字似乎没什么反应,但我敢肯定那只是他的刻意掩饰。这些年来,他一定从没有忘记过我表姐。你说他对女人一直缺乏兴趣,那显然是因为还没有人能替代我表姐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向千峰突然想起来:“也未必呀,闻江潮现在应该已经开始新生活了。至少据我所知,目前他身边已经有着一位关系密切的异性朋友。”

许燕笙不信任地瞪大眼睛:“你的意思是他现在有了新的女朋友?”

向千峰一时没法给出确切的回答。因为他只知道朱璧和闻江潮彼此相识,具体是否男女朋友关系他就不清楚了。只不过,朱璧能够开着闻江潮那辆以生日数字作车牌号码的车,某种程度上就意味着他对她的另眼相待。至少他和闻江潮认识以来,从没见过他身边有什么异性朋友来往,朱璧是第一个。

想了想,他给出一个模棱两可地回答:“应该是吧。”

许燕笙马上追问:“你见过他的新女朋友吗?”

“见过两次。”

“长得漂亮吗?”

向千峰想也不想地就点头:“很漂亮。”

“能不能让我见见她?”

向千峰觉得许燕笙的好奇心未免太强了,笑了笑说:“我觉得没这个必要吧?你会不会对闻江潮太好奇心了,见完他又想见他的女朋友。他和他的女朋友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呀?”

许燕笙也自知一迭声地追问有些失态,脸颊一红:“哦,没什么,只是好奇而已。不见就不见喽,又不关我的事。”

第二章

次日清晨,朱璧和闻江潮一起出门去上班。

坐电梯直接下到负一层的地下停车场,闻江潮的专车和司机已经等在停车场了。一身笔挺制服的司机走下车,毕恭毕敬地为他拉开车门。他正打算上车时,视线却被停在一旁的一辆小车拉过去了,身形一顿。

顺着闻江潮的目光,朱璧看见了她昨晚驾驶的那辆车子,车头明显有碰撞过的痕迹。

“车子怎么回事?”

她答得极简单:“昨晚和一辆车追尾了。”

他蹙眉看向她:“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显然是在心疼他的车,一百多万的豪车被她开得这么漫不经心,他再财大气粗也多少难免会有点恼火吧?

她淡淡然道:“不好意思闻老板,一不小心撞坏了你的车。不过你那么有钱,应该不会介意的哦?”

朱璧话里隐藏的讥诮闻江潮自然听得出来,他盯了她一眼,眸中的神色闪过刹那间的变幻不定,蛤很快又恢复为水波不兴的平静。

“今天你别开车了,一会儿我让人把车送去检修一下。你现在上我的车,我让司机先送你上班。”

朱璧并不太想上闻江潮的车,但她知道他说出来的话一向不容反驳,便一言不发地上了车。车子的后排座椅是两个方方正正的真皮沙发座,宽大、绵软的座位坐起来非常舒适。不过,和闻江潮坐在一起,再舒服的座椅对她来说也如坐针毡。

因为路上塞车的缘故,赶到东方神韵艺术学校的美术班课室时,朱璧迟到了约五分钟。她一进门就立即道歉:“对不起,老师迟到了,非常抱歉。”

回答她的是七嘴八舌的清脆童声:

“朱老师,我们还在猜你是不是生病了。”

“朱老师,我没有猜你生病,我猜你一定是睡懒觉了。”

“朱老师才不会睡懒觉呢,一定是路上堵车了。我妈妈送我来时,路上就堵车了,堵得长长长长的。”

这些孩子们软软的天真的童音,让朱璧不由自主地微笑,笑得眉眼柔和,神色柔软,一反惯常的冷淡漠然。只有和孩子在一起,她才会有这样的微笑。

“好了,同学们,不用再讨论老师迟到的原因了。现在我们开始上课,请把你们的画纸和画笔准备好吧。”

朱璧是美术学院的毕业生,大学毕业后找工作时加入了东方神韵艺术学校,主要负责教授少儿班的绘画基础课。她在这个工作岗位一干就是几年,扎了根似的没换过。

最初学校的领导还担心朱璧会干不长,因为这年头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实在有太多选择,谁会甘心一直守着一批又一批兴趣班的学生奉献青春与美貌呢?但是朱璧却始终如一地把这份工作坚持做下来了。出乎校领导意料的同时,也想过干脆将她培养起来委以重任。她却婉拒了这份赏识,坚持只担任任课老师,对于老师以外的工作职务表示概无兴趣。

最近正好是暑假期间,来艺术学校报读兴趣班的学生们很多。朱璧这一天上午有课,下午也有课,课程时间表安排得满满的。

下午的课程结束后,有位同事还跑来找朱璧,请求她晚上临时代一节成人班的书法入门课。朱璧的专业是国画,书法也有一定功底,代教这门课不成问题,便一口答应了。

书法课从晚上七点开始,朱璧准时踏进教室。

这是一堂小班精品课,学生不超过十个,便于老师细致地一一关注与指导。几位学生中,有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女孩显得格外出挑。那一头纯金般的长鬈发和一双碧玉般的大眼睛,让她的美貌焕发着有如金玉般熠熠生辉的光芒,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外国人来学习中国书法,在当下虽然不属罕见却也不太常见。而且这个金发女孩还能说一口颇为流利的中文,尽管带着浓厚的外国腔。她自我介绍名字叫珍妮,今年二十岁,来自美国华盛顿,因为一直以来都很喜欢古老的中国文化,所以大学期间她自修了中文,还交了一个来自中国的留学生男友。她这次趁着长达三个月的暑假和男朋友一起来中国游览,在他的陪伴下已经把上海几乎全部逛遍。某一天无意中看到了东方神韵艺术学校的暑期招生广告,因为她对汉字书法特别感兴趣,所以就报名来参加这个课程了。

对于这样一个如此热爱古老的东方文化的外国女孩,有意无意间,朱璧给予了珍妮更多的指导与教授。她应该是有所感觉的,一再对她甜甜地微笑:“谢谢你,Miss朱。”

书法课在九点钟结束了,朱璧收拾好教材准备离开,在教室门口与一个正快步走过来的男人几乎撞了个满怀。幸好两个人都及时察觉,硬生生地顿住了脚步。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人几乎是同时道歉。一边道歉,朱璧一边自然而然地抬头望向对面的男人。似是陌生又似是熟悉的一张脸跃入眼帘时,她先是一怔,续而一震,然后就完完全全地呆住了。

有那么一刹那的时间里,朱璧的灵魂仿佛已经跳出了躯壳,只余下一个无法言语无法动弹的肉身,石像般地呆呆杵着。

站在朱璧对面的男人看清她的面孔时,也呆了一呆。呆过之后,他很快恢复了正常神色,微笑着和她打招呼:“嗨,朱璧,很久不见了。”

朱璧犹自一脸呆滞的表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是从她的身后传来珍妮欢快的声音:“欧阳你来了,怎么你认识我的书法老师吗?”

珍妮的话终于让朱璧回过神来了,尽可能自然地,她扯动唇角努力让自己绽开一丝微笑:“是呀,欧阳奕,好久不见了。我现在在这所艺术学校教兴趣班,刚刚给珍妮上完书法课。”

珍妮笑盈盈地走过来,亲昵地揽住欧阳奕的胳膊并吻了一下他,是外国女孩独有的无所顾忌的热情作派。欧阳奕也回吻了她一下,两人的情侣关系一目了然。

朱璧在一旁静静看着,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但她的笑容已经不知不觉变凉了,仿佛有一摊无形的水隐藏在她白皙得半透明的皮肤后面,慢慢地凝固成冰。

偎着欧阳奕,珍妮再度问起了刚才的那个问题:“欧阳,Miss朱,你们以前认识啊?”

朱璧没有心思回答她,她默不作声,只是浅浅浮着笑,笑容里那一层薄薄的凉无人知晓。

不自然地飞快瞥了她一眼后,欧阳奕才开口回答珍妮:“是啊,我和朱璧以前认识。中学时我们念同一所学校,她比我低一届。”

他的话里有着刻意地轻描淡写,而朱璧也无意去浓墨重彩地勾勒他所淡化的部分,只是轻得不能再轻地一声叹息。

“哦,原来是校友哇。那你们一定很久不见了吧?”

朱璧终于低低出声,平平板板的声调:“是的,自从他上大学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淡之又淡,平常又平常的一句话,但从朱璧嘴里说出来时,欧阳奕脸上却掠过几丝尴尬难当。

珍妮无知无觉,依然热情洋溢地说:“欧阳上大学后你就和他再没见过面,那岂不是差不多十年了。今天这么难得能够意外遇上,Miss朱,不如一起去喝杯咖啡吧?你和欧阳可以叙叙旧。”

叙旧——朱璧的身体像滚过一阵寒潮,从头僵到脚。现如今,她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叙旧,因为旧时的人与事,于她而言统统都是想要摒弃的东西。有时候她甚至希望自己能患上失忆症或健忘症,把所有不愿记得的过去全部都忘得一干二净。她可没有心思去和欧阳奕叙旧。

朱璧于是不假思索地拒绝:“不好意思,我约了人,恐怕没时间和你们一起喝咖啡了。”

欧阳奕也立即含笑点头说:“没关系,下次有机会再约好了。”

他并不多作挽留,显而易见,他亦没有要与她叙旧的打算。而这个所谓的下次,只不过是一句托辞罢了。

朱璧对此无所谓。这么多年了,她已经努力地去学会了如何看淡一些人,看淡一些事。但是,再如何让自己学习淡然相对,这一刻心里的悲凉还是难以抑止,如深秋黎明的浓雾般弥漫复弥漫。

第八章

这天下午,还有几分钟就要上课时,正在办公室里做课前准备的朱璧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端的女声显然有点年纪了,但不失优雅动人,礼貌地询问:“你好,请问你是朱璧吗?”

“我是,请问您哪位?”

“我是闻江潮的妈妈。”

朱璧一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为什么闻江潮的母亲会打电话来找她?

“朱璧,很冒昧给你打电话。我想和你谈一谈,请问你现在方不方便呢?”

“对不起,我现在没空,我马上要上课了。”

朱璧本能地推脱,她才不想和闻江潮的母亲谈什么。那根本是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人,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她何苦勉强自己去应对一个陌生人。

而且,她不难想像闻母要找她谈话的原因,一定是知道了儿子在和她来往,想了解一下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如果满意就催他们结婚,如果不满意就暗示她配不上她的宝贝儿子,想办法打发她走人。她想后者的可能性应该更大,任何一个准婆婆挑准媳妇时,眼光都是挑剔的。而她…原本也没什么优势可言。

电话那端的声音依然是彬彬有礼:“朱璧,如果你现在没空的话,没关系,请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呢?”

“不好意思,我最近都很忙。而且您其实完全没有和我谈话的必要,因为我和闻江潮的关系并不是您想的那样。对不起,我现在要上课了,先挂了。”

挂了电话后,朱璧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想了想,她不假思索地给闻江潮发了一则短信:你妈妈刚刚打来电话说想和我谈谈,我拒绝了。希望你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谢谢。

闻江潮很快就回复了短信,言简意赅的五个字:我会处理的。

闻江潮处理事情显然很有办法,朱璧再也没有接过他母亲打来的电话,而他也再没提起结婚的事。当日的提议似乎只是他的一时心血来潮,用不了多久就被抛置脑后了。

日影月光的光影流转间,不知不觉暑假就过去一半了。八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是朱璧的二十六岁生日,一大早母亲常秋芳就打电话给她,叫她中午回家吃上一碗专为她煮的寿面。吃面的时候,她奶奶还拿出一个木雕的小老虎给她。

“囡囡,这是你爸爸为你亲手雕刻的生肖虎。刻坏了好多只才刻出这只最满意的,你看奶奶的面子,就收下吧。”

朱璧木着一张脸,像没有听见似的不言不语,更不肯伸手去接。母亲常秋芳帮忙劝说:“囡囡,你爸再有多少错,也终究是生你养你的亲爸爸。发生的一切他也不想的,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就原谅他吧。”

奶奶也叹道:“是呀,你爸这些年也不容易。蹲在监狱里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还一直放心不下你。囡囡,你就别再恨你爸爸了。”

朱璧听若罔闻地一推碗筷站起来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常秋芳连忙退让:“好好好,囡囡,你不爱听我们提起你爸爸我们就不提了。别老是一回来就急着要走,你多坐一会儿吧。”

话虽如此,朱璧还是没有心情再继续逗留下去,依然坚持要走。她前脚刚走出家门,常秋芳后脚就想起来一件事,忙追出门外问:“囡囡,你最近…是不是交了男朋友?”

朱璧一怔:“没有,干吗这么问?”

“隔壁邻居家的周家姆妈,说有回看见你单独上了一个男人的车,不晓得是不是在轧朋友。”

单独上了一个男人的车,那应该是某次和闻江潮在一起的时候。除了他之外,朱璧从没有单独上过任何男人的车。但面对母亲的询问时,她答得轻描淡写:“哦,有时候下了班会搭同事的顺风车,她误会了。”

常秋芳的表情是由衷的失望,迟疑了一下后,她又小心翼翼地说:“囡囡…其实…如果有合适的男孩子…你可以试着交往一下的。你不可能真的一个人孤独终老,是吧?”

朱璧敷衍都懒得敷衍,直截了当地回答:“不——我早就决定了一个人过下半辈子。”

经历过生命中那场冰海沉船似的陡然巨变后,对于感情,对于未来,朱璧早就已经放弃了。心像一堆燃烧殆尽的灰烬,唯余黯灰的颜色与冷却的温度,再闪不出哪怕一星一点的希望火花。

虽然生日这天是星期天,但并不意味着朱璧可以休息。艺术学校的兴趣爱好班,恰恰是以休息日最为忙碌。她这天下午在学校有半天课,下完课后一开手机就看到闻江潮发来的短信。短信的内容很简单,通知她晚上一起吃饭,届时司机会提前过来接她。

朱璧很少和闻江潮一起在外面吃饭,她不喜欢在外面吃饭,他似乎也是。除非是必要的应酬,否则他一般都更愿意会回家吃家常小菜。这天也不知是什么心血来潮,要带上她一起在外面吃。

下班前朱璧先打了司机的电话,叮嘱他在学校附近的路口等她,不要直接来学校门口接。学校门口人多眼杂,她不想被同事们看见了八卦。

司机接上朱璧后,直接把她送去了石库门新天地附近的一家私房菜馆。这家餐厅格局小巧,装修典雅,一共才四张桌子,分置于四间包厢。闻江潮就在最里头的一间包厢等着她,菜显然已经点好了,她坐下后不久就陆续上菜了。一尝味道,都是正宗的上海本帮菜,色香味俱全,再挑剔的舌头也得承认这地道的美味。

这天中午的寿面朱璧只吃了一半,一下午的忙碌早就消化得一干二净。正是饥饿状态,再加上菜肴美味可口,八宝鸭醇厚甜香;油爆河虾清鲜肉嫩;尤其一道糖醋鲈鱼味道特别鲜美,她不知不觉间就吃掉了半条鱼。

看着她吃得很香甜的样子,闻江潮说:“似乎这里的东西很对你的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