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边吃边答:“菜的味道还不错,加上肚子也饿了,吃什么都好吃了。”

一顿饭吃到一半时,有个经理模样的中年男子敲敲门走进来,满脸赔笑地凑在闻江潮耳畔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话。他眉头一蹙,然后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跟着经理出去了。朱璧也没关心他出去干嘛,径自低头喝着一碗砂锅鱼头汤。乳白的汤汁里浮着几根新上市的青蒜,使得汤鲜而不腥,清香扑鼻。

闻江潮重回包厢时眉头依然微蹙着,一脸明显的不愉不悦。她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问。她才没有兴趣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呢。

吃完饭从包厢出来后,经理亲自送他们出门,短短几步路一直在不停地道歉:“闻先生,今天的事真是很不好意思了。”

经理没完没了地絮叨,让朱璧随意猜测了一下:可能是闻江潮事先点的一道什么菜结果临时做不了的缘故吧。

他们走出餐厅大门后,接到电话通知的司机正好把车开到马路旁停稳。闻江潮十分绅士风范地拉开后车门让朱璧先上车。这时,人行道上有个男人正好走近,他疑疑惑惑地看着闻江潮立定脚步,又迟迟疑疑地开口询问:“江潮…你是江潮吗?”

已经坐进了车厢的朱璧,下意识地循声抬头望了那个男人一眼。那是一个模样很憔悴的中年男人,两鬓斑白,老态毕露,衣着非常普通,怎么看都不像是和闻江潮有关系的人,可是他却亲昵地单唤着他的名字。她想:或许是什么远房的穷亲戚吧?有道是皇帝还有三门草鞋亲,闻家再阔也难免有几房沾亲带故的穷亲戚。

随意瞥了那个中年男子一眼后,闻江潮脸上的表情却是见到陌生人的表情,冷淡地说:“认错人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弯腰上了车,车门顺手一带,就把那个中年男子隔绝在车窗外。司机发动车子开出老远后,朱璧还在后视镜中看见那个中年男子呆呆立在原地,望着车子远去的方向发怔。

几丝疑惑不由自主地泛上朱璧的心头,为什么闻江潮会说这个中年男人认错人了呢?如果他没有叫出闻江潮的名字,她也会以为是认错人了。可是他明明那么亲昵地叫他“江潮”,应该是曾经关系颇为亲近的人,又也许是上海的某位亲戚?可是他却一脸形同陌路的冷漠。为什么?

不过闻江潮的事,朱璧再疑惑也不会有好奇心去追究原因。他爱认哪个穷亲戚,又不想理会哪个穷亲戚,都是他的事,她无心过问与理会。

新的一周来临了,朱璧在学校门口遇见珍妮,她很热情地笑着和她打招呼。阳光晴好的日子,她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然明亮。

在珍妮未曾知晓朱璧和欧阳奕以前相恋过的事情之前,朱璧和她一直保持距离不想深交。但自从珍妮把那幅画送还给她后,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她与她的相处倒是坦然起来。见了面经常会停下来聊一聊,只是彼此都很有默契地不谈欧阳奕。

珍妮向朱璧“抱怨”:“我最近胖了好几磅,都是中国菜害的。中国菜实在是太好吃了。这些天我几乎吃遍上海大大小小的餐厅,你们的什么八大菜系我都尝过了。每一种菜系的菜都很好吃,做一个中国人真是太有口福了。”

既然聊的是饮食,朱璧很自然地就向珍妮介绍昨天闻江潮带她光顾的那家私房菜馆。那么地道的上海本帮菜,即使是她这个上海人也是头回品尝,实在赞不绝口。

珍妮听了很感兴趣:“听你的介绍我,都已经食指大动了。”

朱璧不能不表扬她:“珍妮,你的中文实在说得很好,‘食指大动’这样的词用得很到位。”

珍妮非常高兴:“谢谢你的夸奖,我会努力说得更好。”

详细地问清楚了朱璧那家私房菜馆的地点后,珍妮兴致勃勃地说过几天一定要去光顾一下。她提醒她那家馆子地方小,位子少,肯定要提前预订的,最好先预订一下再去比较妥当。

第三章

意外遇见了欧阳奕,朱璧虽然竭力想要平复那份因他的出现而引起的情绪波动,心情却还是久久无法恢复平静。零乱纷扰的思绪有如春深时分的柳絮,漫天作雪飞。

情绪欠佳的朱璧,下班离开东方神韵艺术学校时在校门口踌躇着。她不想回闻江潮的那套复式豪华公寓,和他相处一室只会令她情绪的更坏。想了想,她决定关掉手机先去母亲那里住一晚。

朱璧用钥匙打开房门进屋时,她母亲常秋芳大概是听到动静从卧室走了出来,一身睡衣睡裤,显然正准备入睡。见是女儿忽然来了,她又惊讶又高兴:“咦,囡囡,你今天怎么突然回来了?”

朱璧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哦,晚上和同事逛街正好逛到附近,就想干脆回家住一晚好了。”

“囡囡,其实你都完全可以搬回家里住。现在这套房子有三间卧室,不像以前还得睡客厅。你没必要再浪费钱和同事一块租房了,就回家住吧。”

朱璧和闻江潮同居的事,一直对家人瞒得密不透风。常秋芳还以为女儿依然像从前那样,和同事在学校附近租房合住。

“不了,我在外面住得挺好,去上班也方便。这里离我们学校太远了。”

“虽然远是远了点,但搭地铁很方便的。回家来天天吃家里的饭菜,不强过你在学校吃食堂吗?”

“还是不要了,每天倒两趟地铁也挺累的,至少要提前一个小时出门,有这时间不如让我多睡一会儿。”朱璧岔开话题:“奶奶就睡了吗?”

“早就睡了,你奶奶现在每晚九点钟前就上床睡觉。”

“她身体还好吧?”

“好,硬朗得很。每天早晨都去公园做运动,然后顺便买菜回家。对了,今天你奶奶做了桂花糖藕,你饿不饿?我端出来你吃一点吧。”

桂花糖藕是朱璧一直很爱吃的甜食,但是现在她丝毫没有胃口地摇头说:“不用了妈,我不饿,不想吃东西。我先去洗澡了,您也回房睡吧。”

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时,朱璧发现母亲还没有回房睡觉,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样子似乎是在等她。

“妈,您是不是还有什么事啊?”

“囡囡,”常秋芳一派面有难色地唤着朱璧的乳名,话说得吞吞吐吐:“你星期天…有没有空?一起去…看看你爸爸好不好?他很想…”

“妈——”朱璧想也不想地就打断了母亲的话,冷冰冰的声音:“我没空。星期天我们校长的女儿结婚,我和同事们要一起去吃喜酒。”

“囡囡,喜筵都安排在晚上,白天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去的。”

“白天也没空,要上班。”

“上班也不用上一整天吧,你就抽两个小时的时间出来一趟好吗?你爸爸他真的很想你,我们每次去看他他都要问起你。”

朱璧一张俏脸像结了冰似的冷,冷漠中又透着一丝烦躁:“妈,我已经够烦了,我求求您,别再拿这件事来烦我。我一早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永远不想去看他。”

“可是…可是…你爸爸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又是高血压又是心脏病,他现在很可怜的…”

“够了。”朱璧第三次打断母亲的话,激烈又仇恨地说:“他可怜吗?那也是他咎由自取。我一点都不同情他,因为我觉得自己比他可怜一百倍。”

常秋芳的声音软弱无力:“囡囡,他毕竟是你爸爸。”

朱璧的脸色苍白,眼眸幽黑,唇角浮起一丝混合着苦涩与讥诮的冷笑:“是,这点我无法否认。如果我没有这么一位父亲,我想我现在会过得快乐很多。”

常秋芳还想再说什么,可是女儿已经拒绝再听下去。径自进了属于自己的那个小房间,朱璧用力关上了房门。紧闭的房门如同她紧闭的心门,坚持的固守,不对任何人开放。

与母亲一番不愉快的谈话后,朱璧开始后悔这趟回家。她想要的清静在家里也同样得不到,虽然这会儿母亲无法再继续和她谈下去,但她可以料想,明天一早母亲一定又会旧话重提。到时候,她还会联合奶奶一起来做说服工作。

这么一想,朱璧无法再呆下去了,换好衣服,她决定马上离开。客厅里没有人,母亲的卧室门大敞着也不见人,卫生间里有灯光,母亲应该是在里头上厕所。趁此机会,她飞快地打开大门走了。

夜上海的街头,愈夜愈美丽,流光溢彩的霓虹灯装扮出一个绚丽璀璨的夜世界。但大街上的行人却越来越少,再美的夜晚也还是挡不住人们回家的脚步,家中一盏温暖的橘黄灯光有着远比霓虹彩灯更大的吸引力。

可是朱璧刚从家里逃出来,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原本可供她容身的两个地方,一个不想归,一个归不得,最后她只能选择去酒店住一夜。

虽然一夜未归,也没有打电话向闻江潮交代一句,但次日清晨,朱璧在酒店房间的席梦思床上苏醒后再将手机开机时,并没有闻江潮打来找人的电话。

惊讶之余,她猜他昨天一定是离开上海了。否则,一个晚上都不见她回去,她现在肯定要不得耳根清静的。

果然,这天傍晚下班后,朱璧回到那套复式公寓时,钟点女工王阿姨一见了她就说:“朱小姐呀,怎么昨天你和闻先生都没回家吃饭啊?我今天下午一进屋,发现昨晚做好的一桌菜还原封不动地在餐桌上摆着,都没人碰过。你们如果不回家吃饭也打电话交代我一句嘛,我就不做了。否则这些剩菜你们从来都是要倒掉的,这样子实在太浪费了!”

钟点工王阿姨每天下午会来公寓打扫房间与烹饪晚餐,一手颇为地道的江沪菜式让他们颇为满意。一般情况下她做好了饭菜就先走,朱璧和闻江潮吃完饭后会把餐具收进厨房,等她次日过来再收拾。

王阿姨的话,印证了朱璧那个闻江潮不在上海的猜测。她暗中松了一口气,声音也轻松了几分:“不好意思王阿姨,昨晚我有事没回家,忘了通知你,以后会记得了。”

和王阿姨说完话,朱璧就先上楼去了卧室,脚步格外轻快。只有闻江潮不在家时,她才会有这样轻松的声音与轻快的脚步。这套公寓里少了闻江潮,对她而言就少了一份无处不在的压力——一份可以把她从身到心都压得沉重无比、近乎窒息般的巨大压力。

那份压力,让她搬进他的公寓后,精神上有根弦永远崩得紧紧的,紧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断。唯有每一个他因公因私不在上海的日子里,她才能稍微放松一下,像一个囚犯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点放风时间。她因此总是由衷地希望他做空中飞人的次数能多一点,再多一点。

第九章

朱璧不知道珍妮有没有去光顾那家私房菜馆,因为接下来的两天她一直没有遇见她。倒是她自己忽然想起下周五奶奶也要过生日了,打算带她出来下馆子吃顿大餐。想着这家上海本帮菜馆一定会对她老人家的胃口,便计划把老太太带去那里吃饭。

因为很清楚这种私房菜馆不事先预订肯定是没位子的,朱璧一拿定主意就马上打电话去预订。她没有餐馆的订座电话,也不想找闻江潮要,就直接打114查到号码。谁知电话接通说明来意后,接线员却客客气气地说:“不好意思,我们不接受电话预订。而且我们的预订至少要提前一个月,小姐您要订的那一天已经客满,没有空位了。”

朱璧愕然,她已经算是想得周到了,想到要提前预订座位,可是怎么都想不到居然还要求提前一个月就要预订。老天,这家私房菜馆的生意也做得太牛了吧!

这么说来,闻江潮那天带她去那里吃饭是一个月前就预订好了的,而非他一时的兴之所至。为什么他要提前一个月就计划好带她去那儿吃饭?难道他记得那天是她的生日吗?不可能吧?而且整顿饭的时间里他提都不曾提及这一点,连一句生日快乐都欠奉,绝不会是这个原因了。或许,他提前一个月订好位子是因为有什么贵宾要款待,但是临时因故取消了。而这么难得的一席之位又不愿浪费,所以顺便叫上她一起出来吃饭。

想来想去,朱璧觉得这是最有可能的原因。

因为没有订到那家私房菜馆的座位,朱璧的奶奶过生日那天,她带奶奶和妈妈去了另一家餐厅吃饭。这家餐厅同样专做上海本帮菜,在业内颇具名气,生意也十分红火了。

朱璧的奶奶很满意这家餐厅的菜式和口味,只是不停地追问这顿饭会不会太贵。老实说,价格确实不便宜,但她当然不会对老人家说实话,只推说自己有这家店的优惠卡,可以打折。事实上,她压根就没有什么优惠卡。

吃完饭结账时,为了避免被奶奶和母亲知道账单数目,朱璧特意离席走去收银台结账。可是,收银小姐却笑盈盈地告诉她:“朱小姐是吧?你的账单已经有人付过了。”

朱璧惊讶万分:“什么?谁付过了?”

“是一位先生,他说认识您,就帮您付过了。”

“他没有留姓名吗?我都不知道是谁。”

朱璧正询问着收银小姐,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浑厚低沉的男中音:“朱小姐你好,敝人冯胜天,您的账单我刚刚付过了,很荣幸能为朱小姐买单。”

朱璧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矮矮胖胖、满脸弥陀佛笑容似的中年男子。只看一眼,她就可以确定自己压根就不认识这个自称是冯胜天的人,他为什么要替她买单?不禁疑惑地问:“冯先生,我想我并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替我买单?”

“朱小姐,我们以前虽然不认识,但是我们现在不就认识了嘛。闻先生最近还好吧?朱小姐见了他请代我问候一声。”

朱璧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冯胜天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她不过是在沾闻江潮的光罢了。

闻江潮的光朱璧实在无意去沾,正想把钱退给冯胜天,却见她母亲和奶奶已经双双朝着她走过来。为免被她们听见什么多生事端,她顾不上再理会冯胜天了。一顿餐费也不是什么大数目,这个胖子想花就让他花吧,便匆忙又冷淡地扔下一句“那谢谢你了”就走开了。

冯胜天却不太识趣,在朱璧带着母亲和奶奶站在餐厅门口拦出租车时,还殷勤十足地跟出来表示可以开车送她们。她当然不会要他送,客客气气地谢绝:“不用了冯先生,我们打车很方便。”

说话间,已经有一辆空的出租车过来了,朱璧赶紧扬手拦住,带着母亲和奶奶一起上了车。一上车,母亲常秋芳的询问马上就来了:“囡囡,刚才那个人是谁呀?”

朱璧当然不会说实话,谎称是一位热情的学生家长,见到她也在这里吃饭就过来打个招呼。把母亲和奶奶搪塞过去了。

把母亲和奶奶送回家后,朱璧又赶去学校上课,这周她有两个晚上安排了课程。

美术课室和书法课室在同一层,来上课的珍妮见了她,马上就笑着走过来说:“嗨,Miss朱,你推荐给我的那家餐厅看来我是没有口福品尝了。居然要提前一个月预订,一个月后我都早已经回美国了。”

朱璧有些抱歉地笑:“我也不知道要提前那么久预订,真是Sorry。”

“没关系,下回来上海时再去光顾它好了。”

一堂课上完,朱璧回到办公室时,发现她的办公桌上搁着两盒精美包装的月饼。一位同事告诉她,那是一个姓冯的中年男子大约五分钟前送来的。

“他说是你朋友,路过就顺便送两盒月饼来给你尝尝鲜。离中秋节还有大半个月吧,商家居然就开始做月饼了,真是会抢商机呀。”

姓冯的男人,朱璧马上想起之前在餐厅里替她买了单的冯胜天。应该就是他了,除此以外,她可不认识其他姓冯的人。他是五分钟前来的,也就是说现在没准还没走远,她赶紧拎起那两盒月饼就追出去。

那两盒月饼是精致漂亮的礼盒装,拎在手里沉甸甸得有些坠手,比一般的月饼盒感觉要重上好几分。盒子上还有搁着一张手写的卡片,朱璧匆匆忙忙地边走边看。

“朱小姐,这是手工精制的水果月饼,请你一定要打开尝一尝,味道绝对不会令你失望。”

因为边走边看卡片的缘故,朱璧一不留神撞上了人,赶紧抬头道歉:“对不起。”

回应她的是珍妮的笑声:“Miss朱,什么事走得这么急?”

“哦,我赶着找人。”

朱璧一边说,一边四处张望,恰好看见不远处冯胜天正躬身钻进了一辆小汽车。上车前,他还遥遥地朝她点头微笑了一下。她想喊住他,可是他一上车车子就迅速启动,在她的喊声中飞快驶远了,显然他存心不想停下来给她退回月饼的机会。

朱璧不由有些恼怒,这个冯胜天到底想干什么,这么蓄意地来接近她,分明是想通过她跟闻江潮套近乎捞好处。生意上的事她一点也不懂,也全然无心替他铺桥搭路,他这样找上门来巴结地送礼,只会令她产生一种不胜其烦的感觉。

看看手里两盒月饼,再看看身旁站着的珍妮,想到她是那么热爱中国美食,朱璧想也不想就递过去:“珍妮,这是我们中国的月饼,你应该还没有吃过吧,这两盒都送给你尝尝。”

外国人不懂中国人那些客套推辞的礼节,朱璧既然说要送给自己,珍妮就开心地接过来:“这就是中国的月饼吗?太好了,我一直想要尝尝Mooncake的滋味呢。Miss朱,太谢谢你了。”

这时,欧阳奕也接珍妮来了,得知朱璧送了两盒月饼给珍妮,他倒还客套了一下:“这怎么好意思,这家店的手工月饼很有名,而且还是限量供应,你怎么不留着自己吃?”

“我不喜欢吃月饼,就送给珍妮吃吧。”

珍妮听说这种手工月饼很好吃,马上就拆开包装盒准备品尝。这在中国人来说是失礼的行为,一般中国人收了别人赠送的礼物都不会当场打开。可是外国人的风俗恰好相反,收到别人送的礼物总是当场打开,然后再热情洋溢地表示自己对礼物的满意与感谢。

拆开包装后的月饼盒,却让三个人一起呆若木鸡地愣住了。因为盒子里并没有月饼,而是一扎扎崭新的绿色百元美钞整齐有序地码在饼盒里——满满一盒现金。

看着那满满一盒的现金,朱璧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为什么她刚才拎起两盒月饼时感觉会是那么沉甸甸的坠手了。

冯胜天专程送来的两盒月饼其实是两盒现金,一共装了六十扎百元美钞,折合人民币三百多万。打车回公寓的路上,朱璧抱着两盒现金心里慌得直打鼓,生怕万一遇上抢匪什么的把钱抢走了,那卖了她都赔不起。

回到公寓楼后,闻江潮并不在家,朱璧坐立不安地等到凌晨两点多,实在熬不住朦胧睡去。一觉醒来,屋子里依然只有她一个人,闻江潮昨晚显然根本没回来,他应该是不在上海,不然他不管多晚都会回家的。

闻江潮不在上海在哪里呢?往常朱璧不会关心这种问题,可是现在情况不同,那两个装满美金的月饼盒像烫手山芋,越快退回给冯胜天越好,可是她根本不知道要上哪儿去找冯胜天。

想来又想去,朱璧决定给闻江潮打个电话。她还从没有主动给他打过电话,实在有什么要说的事都是发条短信,譬如上次他妈妈要见她。可是这次的事情,不是一则短信就能说清楚的。

电话响了好几下才接通,闻江潮的声音有一丝压抑不住的疑惑:“朱璧?”

他似乎不能确定是不是她打电话找他,她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就迟疑了一下。她不说话,电话那端的声音更疑惑了:“喂,朱璧,是不是你?”

她定定神:“是我,有件事要跟你说一下。”

“什么事?”

尽量简略地,朱璧把遇见冯胜天以及他送来两盒现金的事告诉了闻江潮。他听完后,语气冷漠中带一丝厌烦:“这个姓冯的真是无孔不入。好了,这件事我会处理的,你不用管了。”

“那这两盒钱现在怎么办?不可能就这样放在公寓里吧,丢了我可赔不起。”

朱璧现在最头疼的就是两盒现金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么多钱放在屋里显然不安全。她八点半还要去学校上班,家里没有人,万一丢了怎么办?她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好在闻江潮的话宽了她的心:“你放心吧,一会儿我就叫人来拿走它。”

第四章

星期天傍晚,朱璧和东方神韵艺术学校的一批同事们,一起来到某五星级酒店吃校长嫁女儿的喜酒。

在这种星级大酒店办喜筵,男女新人的双方家庭至少得有一方有雄厚财力作支持才能胜任。朱璧他们艺术学校的校长固然经济实力不弱,而他那位乘龙快婿听说家境也很优越,是个不折不扣的富二代。因为双方家庭的经济条件都很好,所以这场婚事办得体面风光之极。据说现场所有装饰用的鲜花全部自荷兰空运而来,只此一项费用的支出就昂贵不菲。而新娘的婚纱说是在法国量身订做的,想来应该也是一个天文数字。

和朱璧坐在一起的两位已婚女老师,忍不住啧啧有声地议论起来。

“和人家一比,我结婚时的婚礼简直不叫婚礼。”

“我结婚时就更寒酸了,就是两家父母一块吃了一顿饭,都没正经办过婚宴。”

“结婚还是应该要好好操办一次。女人一生中最幸福也最荣耀的时刻就是这一天,不办得像样一点实在是一种遗憾。如果能办得像这场婚礼一样的奢华浪漫,好像公主似的出嫁,那就更完美了。”

“唉,我们已经是没有机会了,但求下辈子吧。对了,朱璧你这么年轻漂亮,还有大把机会。倒是要睁大眼睛好好挑一挑,挑个好男人风光体面地嫁出去。”

朱璧淡淡一笑,浅笑下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苍凉:“我不打算结婚,我是独身主义者。”

同桌有一位男同事,曾经追求过朱璧却着实碰了钉子,这时半真半假地开玩笑:“朱璧,你真是独身主义者吗?有人说你是同性恋,不爱男人爱女人,所以你一直都不找男朋友不拍拖。”

朱璧一脸无所谓的淡漠:“那就算我是同性恋好了。”

喜筵正式开始不久后,常秋芳给朱璧打来电话。看到来电显示是母亲,她就不难猜到她要说的内容。果然,电话里小心翼翼的声音说:“囡囡,我和你奶奶今天去监狱看过你爸爸了。他问你最近怎么样,好不好?他很想你呢。”

朱璧无动于衷:“妈,您要是没什么其他事我就先挂了。”

挂了电话后,她都没胃口吃东西。一万八千八一桌的奢华喜筵食材丰富又新鲜,鲍鱼龙虾燕窝鱼翅轮番上桌,同事们都吃得不亦乐乎。唯有她浅尝辄止,胃里像堵着一块石头,什么都装不下。有同事奇怪地问她干吗不吃,她勉强一笑:“哦,我最近胃不太好,不怎么想吃东西。你们吃吧,我去一下洗手间。”

五星酒店的洗手间装饰设计得奢华又高雅,空气中有丝丝香氛缭绕。朱璧正想找一个地方清静一下,就在里面多逗留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洗过手后,又从包里拿出一把梳子对镜梳理着长发。

洗手间里除了朱璧外,还有两位精心装扮过的时髦女郎正在一边对镜补妆,一边闲聊着。其中一个五官比较平淡的女郎,带几分羡慕的表情对另一个眉眼娇美的女郎说:“你今天收获不小吧?我注意到你已经接到好几位男士递的名片了。”

“当然,我是谁呀。只要我想要,就没有要不到的。那几位男士都是新郎倌的好朋友,以龙交龙凤交凤的定律来说,肯定也都是条件不错的富二代。参加这种有钱人的婚礼就是物色男朋友的最好机会,所以我才说咱们一定要来参加婚礼。哪怕和新娘已经是八百年没来往的小学同学也要来,不然就要错良失机了。对了,你怎么样?看中什么合适的男人没有?”

“嗯…看倒是看中了一个,但是我想没有希望了,人家肯定看不上我的了。”

“你看中谁了?快说啊,别磨磨叽叽的。”

“就是和新郎一起在英国留过学的那个人。”

“你是说那个穿白色Armani西服的帅哥吗?好眼力啊!我也看中他了,只是还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跟他攀谈。”

“是啊,他看起来很受欢迎。在婚礼上一出现就一直被人包围着,好多人抢着跟他打招呼,围得快要连针都插不进去。”

“他当然受欢迎了,你知道他爸爸是谁吗?我听说他爸爸是…”

娇美女郎压低声音对同伴说了一句话,声音太小了朱璧听不见说的是什么,但是听见的那个女郎惊讶地“哇”了一声:“这么说来他是个官二代呢。”

“是啊,有这么一个官爸爸,他自然是走到那里都受人欢迎、都有人抢着跟他打招呼了。更何况他的自身条件也很不错,英国一流商学院深造归来的金融硕士,一回国就被一家外资银行高薪聘请。这位Armani帅哥无论软硬件都堪称一流。一会儿出去了,我一定要想办法跟他搭上话,看有没有机会争取进一步的发展。”

朱璧本来想在洗手间多呆一会儿,但是这两个女孩子叽叽喳喳说起来没完没了,让她没法清静。她不可能限制别人在公众场合的谈话,只能自己转身离开了。

从洗手间出来后,朱璧正打算走回原座位,斜地里却走来一位穿着白色西服的年轻人,笑容可掬地挡住她的路,一双会笑会放电的大眼睛朝她一眨巴:“嗨,这么巧,又见面了。”

朱璧不觉一怔,怔过之后,才认出了眼前有些面熟的英俊面孔,就是那晚被她追尾的跑车车主。她脱口而出:“是你。”

“是我,向千峰。”年轻人再次自我介绍了一下姓名,又问:“你也是来喝喜酒的?是新娘那边的朋友吧?”

听这口气,向千峰应该是新郎那边的朋友。朱璧似是而非地笑了笑,随便他怎么理解。他把她模棱两可的表情当成了默认,笑着说:“我是新郎的朋友,和他在英国留学时认识。”

“是吗?”

朱璧才不关心他和新郎什么关系呢,漫不经心地虚应了一句后,心里才忽然有所触动地回想起片刻前在洗手间里听来的对话:那个和新郎一起在英国留过学的人;那个穿白色Armani西服的帅哥;那个父亲是…的官二代;那个英国一流商学院深造归来的金融硕士——咦,原来他就是那两位时髦女郎谈得兴致勃勃的男人啊!

一边回忆着听来的谈话内容,朱璧一边下意识地多瞟了向千峰一眼。但也仅仅只是一眼。或许他在其他女人眼中是个魅力值爆表的男人,可以见之不忘、思之若狂的那种。但她的一颗心早已如同古井水,清寒冷冽,不起微澜。

尽管朱璧淡然以对的样子无形中透露出她不愿意与自己多作交谈的信息,向千峰还是想多问她一句话:“对了,闻江潮什么时候回上海?他妈妈的病不要紧吧?”

朱璧听得微微一怔,闻江潮的妈妈生病了吗?难怪他这次走了好几天都没回来,也没有任何电话联系,让她前所未有的清净自在。原来他是回北京做孝顺儿子去了。

“我不知道,他的事情我不清楚。”

对于闻江潮,朱璧实在了解不多。除了知道他是北京人,在上海开公司外,其他的均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

朱璧淡漠的语气令向千峰有些讶异,这种讶异在他的表情中流露无遗。但他很有教养地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朱璧也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直接说:“不好意思,我要先回座位去了。”

一转身,朱璧正打算快步走开时,两个小孩打打闹闹地跑过来,猛地撞了她一下,撞掉了她拿在手里的手袋。刚刚在洗手间时她打开手袋拿过梳子,再放回去时忘记拉好拉链了。这一撞,手袋里的东西零散地掉出一部分。她忙蹲下身去捡,向千峰也帮忙一起捡。

“东方神韵艺术学校,美术部,朱璧——原来你是新娘爸爸那间艺术学校的老师呀!”

朱璧抬头一看,向千峰手里捡到的是她们学校的教师工作胸牌。从他手中接过那个胸牌,她客气地道谢后就转身离开了。

喜筵结束后,朱璧和同事们一起离开。有两位老师开了车,可以顺便载上一些人,但毕竟人多车少,还是有坐不下的,只能自己解决交通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