萦烟决然地回答,眼底深处有种被人驱赶到山穷水尽处的凄惶和屈辱,脸庞却依然嫣然柔润,“这胭脂是我亲手调配,制作方法虽特别考究些,但原料都是常见的鲜花和油脂,我自己已经用了将近一个月了,根本不曾有过任何异样。你说的那个什么药,我听都没听过,何况我又怎知叶儿的体质特殊?”

“你怎会不知?”

杨轻蕊冷笑,“你和你几个贴身丫头有事没事就在这附近回廊中散心,怎会不知春天时叶儿曾经因金边瑞香诱发过病症?当时也请过大夫的,你们那么有心,怎会注意不到?”

“是么?”

萦烟唇角弯起,本该颠倒众生媚如春花的笑容,苍凉如山顶皑皑白雪,冷到极处,也伤到极处,话语也凛冽到极处,“若我一口否认,想必杨四小姐和叶儿姑娘又会说我生性狡诈,敢做而不敢当了吧?”

杨轻蕊见她面目清冷地将话拦在先头,气势略略矮了一些,只哼了一声,道:“难道不是?你有证据说,不是你做的么?”

这索要证据的口吻似曾相识。

在后世萦烟抢占了我的身体后,面对指责他的颜翌宁和丁绫,她同样地问他们:“害我的真凶另有其人?你们有证据么?”

又见美人镯!

萦烟向我们要起五百年前证据时的咄咄逼人,正如此刻杨轻蕊的得理不饶人。

我叹口气,万般无奈地打算继续打圆场时,萦烟忽然一笑,诡异而森冷,竟如当日在魔幻般的噩梦中突然出现时那般可怕,分明带了走投无路的孤注一掷。

皓腕抬起,凤仙染就的指甲间拈着一只白玉匣子,同样的雕工精细,花纹优美,却是缠枝山茶。

“这其中的胭脂,和送给叶儿姑娘的胭脂,是同一批配制出来的,叶儿姑娘可以再用一次,看会不会再度引起这种严重的荨麻疹。”

她慢慢地说着,将胭脂递了过来。

十六儿急将我往后拉,低声反驳:“少夫人,我们姑娘刚刚退了烧,再发作一次荨麻疹,还活得了么?”

萦烟冷笑,清晰的话语掷地有声:“我可以签下字据,若她有个好歹,我即刻自尽于此,为她生殉。”

屋中一时寂静,院中落花飘落的轻嗒声,风过柳梢的沙沙声,在几人沉重的呼吸间次第传来。

许久,杨轻蕊才吃吃道:“喂,什么自尽不自尽,你吓唬谁呢?这胭脂当然无毒,除非你疯了,才会连着两次送来有毒的胭脂。”

言下之意,是指萦烟这回送来的与第一次送来的不同了。

我默默走过去,接过萦烟手上的胭脂,拧开盖子,深深一嗅。若有若无的花香,极清,极淡,细细闻时,再辨不出,不经意间,又会萦到鼻尖。分明与我第一天所闻胭脂是同一种香气。

轻轻一叹,我努力在丑陋僵硬的脸庞上挤出一点可以让人感受到善意的笑容,柔声说道:“我本就特别喜欢这胭脂的气味,正惋惜给他们拿去让大夫糟蹋了呢,可巧姐姐又送了一匣来。姐姐放心,等我好些,一定还用姐姐这胭脂。”

将含笑目光在杨轻蕊和十六儿等人脸上一转,我继续说道:“轻蕊,快别多心了,萦烟姐姐这胭脂,她送我的第一天我便用过了,根本不会诱发荨麻疹。多半还是那花市的牡丹芍药太多了。赶明儿得去告诉管家一声,我这阁楼附近,不许种这牡丹芍药,唉,其实我很喜欢那些大朵大朵的明艳花儿,看着都让人心花怒放的。”

再低头嗅一嗅胭脂,悄悄用眼睛余光扫过几人。

萦烟眼底如刺猬般的芒刺不见了,却依旧是遍地皑然白雪的苍凉,一抹幽淡的泪光,在明亮瞳仁之上一晃而过。

杨轻蕊惊异地张了张嘴,淡褐的瞳仁染了窗外阳光的金芒,闪烁地盯着我,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不甘地瞪了萦烟一眼。

十六儿是唯一出声的。她重复着这句:“姑娘,你当真第一天就用过了么?你当真第一天就用过了么?”

“那还有假?”我懒懒地伸了个腰,道,“我倦得很,先失陪了。十六儿,大夫呢?快叫人请进来吧!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时可怕了点,其实只要处理得法,一般不会要人命,也不会毁容。你说是不是,轻蕊?”

杨轻蕊似乎吃了一惊,含糊不清地应了我一声,一甩长发,转头走了出去,再不看我了眼,更不看萦烟一眼了。

撩开珠帘踏入里间的卧房时,我听到萦烟很轻很轻地说了两个字。

轻得像羽毛一样舒缓拂过心头,痒痒地让人想低低地笑,暖暖地哭。

那两个字是:“谢谢。”

我很配合地继续吃了一天药,捏着鼻子熏蒸了两次臭臭的药,到晚上时水肿已经消了大半,虽是伤痕纵横,到底能辨别出我的原貌了。

根据以往的受伤经验,这样的抓痕只要处理得当,不太可能会留下疤。唐逸成傍晚来看我时送来了京城名医秘制的祛疤良药;不久,杨轻蕊那里又送来伤药,说是其父杨一清某次受伤时“御赐”的药。

这是我来到明代以后第一次和九五之尊的皇帝扯上那么一星半点的联系,想到只是因为脸上的抓痕,很奴性地产生了受宠若惊的自豪感。

唐逸宁看我渐渐恢复过来,居然对着我满脸的药膏笑了起来:“瞧这模样,可以去戏园子里唱戏了!”

我嗤笑:“行,你若扮小生,我便扮一回小旦去。”

他居然点一点头:“嗯,那也不错啊,我们还是一对儿。”

我闭了眼微笑时,右手五指忽然被并拢,然后一片沁凉从腕间迅速传到心尖,迫得我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这枚传家的玉镯,也只你配戴,只我们才是一对儿。”

唐逸宁柔和而低沉地说着,却已将我惊得魂飞魄散。

猛睁眼,抬腕,我差点把自己的手腕甩到唐逸宁脸上。

白净净的一截腕子,分明套一枚澄澈莹亮的翡翠玉镯,翠色袅然中,白、紫、红三色云絮纹轻轻荡漾,若轻挽披帛的女子剪影,盈盈动人。

竟是那枚美人镯!

背脊汗水还不及渗出时,我已本能地抓起一下子没能甩出的玉镯,猛地一拉。

曾经费尽心思无法摆脱的玉镯,轻而易举地掉落在我左手掌间。而我因为用力过度,将手腕磕到了床棂,迅速青紫了一块。

我也顾不得疼痛,靠在枕上喘气。

关于玉镯的聊斋夜话

唐逸宁骇异道:“叶儿,怎么了?”

我苦笑道:“阿宁,你难道不记得……在另一世,你也曾送过我一枚镯子?”

“记得,记得我送给过你一枚镯子,似乎……和这枚很像。后来是不是还发生过一些事?像做梦一样,委实记不清了……”

他沉吟着说道,“不过,这枚镯子雕琢出的时间才六七十年,一直都在唐府之中传家,绝对不是你戴过的那枚。这一枚镯子……叫美人镯,又叫情镯,很有灵性……”

他讲了玉镯的故事,美好哀伤得简直没法和我后世的噩梦联系在一起,甚至让我也在怀疑,是不是真的有两个相同的玉镯了。

相传,唐家祖居云南时,一位唐家公子无意间救了一个缅甸商人,那位商人知恩图报,回到故国后,派人捎来了一块玉石,说是块最上乘的翡翠。彼时唐公子正恋上一位富家千金,因家境平平,遂以此玉石作为聘礼,定下了这门亲事。

随即,和天底下所有读书人一样,唐公子负起书囊,赴京城参加科举。

这一去不打紧,整整就是五年时光,开始两三年还有家书来往,后来连音信都断了,和他相恋的小姑娘等成了老。

女家不乐意了,再三再四逼着退亲,唐家也怕耽误了人家,便同意了。结果那姑娘着实有志气,剪了头发抱着玉石跑尼姑庵里修行去了。

不久,京城有人带信回来,说是唐公子一病死在了异乡,那姑娘顶着家人压力苦等了五年,心都等得灰了,忽闻这等噩耗,便再受不住,吐出的血将那块玉石都洇得红了,不久便香魂杳杳,含恨而去。

谁知,竟又是一场天意弄人。

几天后,传说中死去的唐公子,蟾宫折桂摘着了前三甲的探花,衣锦还乡想娶回他的心上人,却只见着了心上人黑漆漆的桐木棺材。

原来死的竟是同乡的另一位唐公子。

天南海北相距千万里,割不断情丝千万缕,却割断了人心最后一点希望,最后更让一对有情人阴阳永隔。

唐公子是个多情人,竟不顾家人反对,执意与心上人举行冥婚,同生时一般地抬着八人花轿吹吹打打,认认真真将姑娘迎进门来,认她是自己唯一的结发妻子。

成亲前,唐公子令人将那块玉石解开,雕为玉镯,本想给妻子随葬,但玉镯既成,镯中竟有女子隐现,宛然其妻容色,遂将那玉镯贴身携带,寸步不离。

新婚之夜,人们想象里应该会极哀戚的洞房之中,有女子温柔而笑,又有两情相悦时的低低呢语。

后来,唐家暗中请来查探的高僧说,玉镯受了那女子的相思心血,蕴了那女子的精魄,可与生人交流。因二人已结冥婚,女子并无怨怼,因而不会对唐公子不利。

自此,这位唐公子终身不再娶妻,只找了两个不得宠的小妾,生下了几个儿女,算是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伟大任务。唐公子年过五旬去世时,将玉镯交给了其长子长媳,令作为传家之物,可保夫妇一世平安恩爱。

说完这段聊斋式的鬼故事后,唐逸宁微笑道:“这玉镯后来并无任何异常,但唐家几代,的确都是夫妇和乐,平平安安。它不可能是你前世所见的那枚有着冤煞之气的玉镯。”

“嗯……”我将玉镯紧紧捏在手中,感受着当年那女子生死相随的刻骨深情,却到底没勇气将它戴到腕上,只是干笑道,“应该只是一枚相似的玉镯吧?”

我从没和他解释过,他自以为是前世生活的模糊记忆,其实是发生在五百年后,而不是五百年前。我来明朝唯一的目的,是化解仇怨,而不是结下冤家。若让他知道五百年后的萦烟会变得如此可怕,只怕以后更对萦烟没有好感,反让双方芥蒂越来越深。

何况,拥有前世记忆这种事,在《搜神记》等书上还能找到根据,佛家也认可这种转世投胎的说法。可我该怎么解释,后世记忆也能跑到前世来?同一个生命体的不同精神存在?脑电波的转移?相对空间理论?还是三维时空的说法?

免了吧,想法太超前的人大多没好下场。比如伽利略,比如布鲁诺,如果不能飞上天拍个地球围着太阳转的照片给人看,还是别和思维方式完全不一样的人较劲。

唐逸宁见我不肯戴上,迟疑着问我:“你不喜欢这枚玉镯么?”

我抬起脸对他笑:“戴着玉镯做事不方便。何况,戴在手上里面的人影只能看到一大半,不如握在手里时能时时欣赏镯中美人的整体模样。”

“呃……”

唐逸宁虽是疑惑,到底没再追问,只是沉吟道:“我听说……今天萦烟来过了?你在帮她开脱,说不是她在害你?”

“不是开脱,是我相信,她当真只是送了我一盒好胭脂。”我举起手,给他看我腕间的一处嫣红:“这是我上午点的胭脂,你看,我的病情照常恢复,根本没有加重。看来真的只是花粉之类的东西引发了荨麻疹。”

唐逸宁盯着那处嫣红良久,瞳仁深沉,却有一抹挥之不去的隐痛。他喟然道:“叶儿,这器量才像你。你一向是个明白人,是非分明,绝不会乱吃飞醋。”

莫名的友好

我一怔,不解他怎会突然大发感慨。

唐逸宁唇角欠一欠,低沉说道:“我一直不理解,当日我救了萦烟,你为什么就能反应那么大,几乎日日找机会和我吵架,最后甚至只为萦烟来找了我一次,便离家而去,再无踪影。后来被陷害入狱,我对着不见天日的牢房,想了大半个月,都不曾想明白,你怎会突然变成那样……”

我呆了呆,喃喃道:“其实,我也想知道,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从叶儿的做法看,用鬼迷心窍来形容也不为过。

拖着大肚子为一点小事和心上人闹翻,然后用自己的胎儿换回了一些不知是什么的承诺和一堆财宝……

这是人做的事么?

唐逸宁眼底有怅惘的忧伤,喟然道:“忘了便忘了。我本来觉得遗憾,如今想来,未必不是好事。永远记不起,只怕更好。”

活得太明白,反而痛苦。所以,宁愿难得糊涂。

前提是,那一切,不会连累到我来生来世,甚至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在唐逸宁怀中找一个最舒适的体位倚靠着,我不经意般问道:“阿宁,你们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嗯?”唐逸宁睫毛微垂,眸子清澈里蕴起笑意,“难道你希望我们待你不好?”

我微笑道:“连夫人都对我格外好。说是侍女,可我不记得她对我说过一句重话。”

“是啊,母亲没女儿,差不多把你当女儿在养着,临终前也再三和我说,一定要善待你,不许委屈你一点呢?你瞧见你屋里的箱笼么?值钱东西不少,都是母亲吩咐了留给你当嫁妆的。不过……”

唐逸宁眉毛舒展,轻轻一笑。他自是得意,这嫁妆还是没能出唐府。

他说的这些我并不记得,心底疑惑便更深了:“那么,杨轻蕊呢?我和她小时候,似乎并不是很熟悉?她偶尔来,也很少注意到我,更别提和我谈话交往了。”

“轻蕊么,小时候其实也常来,不过当时多半没注意到你。后来父亲调任京师,隔得远了,所以很少来往。三年前她母亲去世,大约家中没了牵挂,便常到京中亲戚家走动。从那时起,你们突然就好得如鱼得水了。”

他忽然一个翻身将我按到身下,悻悻道:“我都在疑心着,这丫头想嫁唐家来,是不是就因为你的缘故。”

我吓了一跳,道:“因为我?”

唐逸宁点头叹气:“那一年杨唐两家议亲时,本来是将她许给我的。你听说是她,虽不说什么,可好久都蔫蔫的,我瞧了不放心,日夜守着你。她便来找我,主动提出她可以选择我弟弟,但要我承诺,日后只许对你一个人好,便是无法名媒正娶,也只能做唯一的偏房,不得另娶正室。”

这个诺言我曾听他们提过,那次我被绑架后,杨轻蕊便是以此指责唐逸宁对不住我。

而唐逸宁下面的话更让我震惊:“在媒人顺利把唐家的结亲人从我改成阿成后,我越想越觉得奇怪。杨轻蕊一向和你要好,自然不会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偏生让人来说这门亲事;然后又莫名其妙要我做了那样的承诺,才心满意足另把我弟弟给挑了去。莫不是她原来中意的就是我弟弟,只是为了要我做出承诺,故意地用亲事来逼迫我?”

杨轻蕊,丁绫,姐妹……

我心头苦笑,有依稀的痕迹可以捉摸,可更多的,依然是迷惑。

或许,叶儿当时只是太幸运,幸运到她身畔所有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能无条件无心机无缘由地对她好?甚至不惜用自己的婚姻为赌注?

我的病情恢复得很快,连带抓坏发炎的伤处都结了浅浅的疤,并不严重,又有上好的药物调理,估计还不致毁容。

记得在萦烟的回忆中,叶儿同样经历了某种面部中毒症状,再出现时同样不曾毁容,多半命运还在按它既定的命运向前运转着,叫我一时沮丧。如果火灾来临,我是不是同样会避无可避地沦入其中,又莫名其妙地活过来,令人把萦烟打死?

到现在为止,我唯一看出的差别,只有获赠美人镯的时间不同。原来的叶儿在中毒之前便得到了美人镯,而我在洗清萦烟嫌疑后唐逸宁才放下心中的遗憾,将唐家传家宝镯送给了我。

不想束手等待那场越来越接近的火难,见杨轻蕊自我病情好转后始终不曾来唐府,我令人备了轿,径往她舅舅家找她。

她的舅氏姓崔,也是久在官场的朱门大户。我已来过几次崔府,门下阍吏认得,径将我从小门让了进去,到二门才下了小轿,由二门上的老妈子领着往她的卧房走去。

廊前居然也开着一带荼蘼,风过处,香舞万条晴雪,如白凤扬羽,洗尽铅华的雪白漫漫而落,纷扬如絮。

安静的风弄花轻落中,杨轻蕊急促中带着咳喘的嗓声含怒传出:“信不信由你。只是若等那时候再处置,只怕一切为时已晚!咳,咳……唐家数代兴盛,咱们绝不能冒险……”

我正听得发怔,外面已有她的贴身侍女见到,一边迎上前来,一边高声向内回禀:“四小姐,叶儿姑娘来了。”

楔子:明代正德四年的打胎事件(新增)

痛,黑,沉,火光与血光交替……

撕心裂肺般痛楚,似乎有一双手伸入了腹部,要将我的五脏六腑一齐扯出,错柔成肉糜。

天哪,我到底被送到了前世的身体中,还是被送到了地狱里?

我听到自己嘶喊的声音,已经喑哑到破碎;而几个衣着花花绿绿的老妇人,正在我身上折腾,被他们碰到的肌肤寸寸如割,脆裂得快如鳞片脱落,随时露出淋漓的血肉。

“好,好,终于出来了……”

终于有人欢天喜地大叫起来,我也终于随了体内某个赘物的掉落而松了口气,渐渐感觉到自己微弱的呼吸,更感觉到周围人的兴奋,兴奋地抱起从我身上落下的赘物。

身下,依旧有温热的液体在流着,源源不绝。

费尽了力气,我才能伸手去探了一探,然后抬起手,却险些晕过去。

居然是一手的鲜血!

依稀记得一些基本的生理常识。

我这是……这是在生产吗?

错了,错了!一定是灵魂师将我送错了身体了!

在我所有关于前世的梦境中,我都不曾生育过;前世那垂死的萦烟更是诅咒我,诅咒我生生世世,永远不得幸福。

可我一回到前世,居然是在生育?天地良心,我被送来前世之前,还没结过婚啊!

我真懵了。

可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细细思考目下十分可怕的处境,我便看到其中一名衣饰华贵的妇人,正将我生下的孩子用包裹包成一团,向外走去……

把孩子包在包袱里,打成紧紧的包裹,那样拎出去……

我顿时透不过气来了,半边身子探出床沿,发出声嘶力竭的沙哑叫唤:“喂……你……你把我孩子弄哪里去?”

“干什么啊,叶姑娘,别说胡话啦!”探出的身体猛地被人拽了回来,一旁的老妇人扯住我叫道:“哪是什么孩子啊?才五个月不到呢……紫河车,紫河车,只是入药的紫河车而已……”

紫河车?

紫河车,本指胎儿出世时脱掉的胎盘,但这老妇人所指的,是……是我刚生下的那个五个月大的胎儿?

我彻底地抓狂,竭力推搡着扯住我的老妇人,骂道:“你们打掉我的胎儿入药?你们疯了!疯了!我报警抓你们……我告你们……”

老妇人立时板起了脸,面颊上虚浮的铅粉簌簌直掉:“叶姑娘,你这是什么话?不是你自己主动说要把紫河车提供给老夫人治病的么?还报锦什么?报锦衣卫么?锦衣卫不也是咱们九千岁掌管的?还告官?谁不知咱们九千岁是当今最大的官?”

我主动要把自己的胎儿给人做药?

还锦衣卫?九千岁?

头脑中轰隆隆仿若有巨雷劈过,又有闪电耀出狰狞可怕的亮光来。而我,油然生了一种想让巨雷把自己劈死的渴望。

“我疯了,我一定是疯了!”我瘫软在螺钿雕花的月洞床上,望着手上的血,垫褥上的血,以及枕边被我按出的血手印,无力地喃喃自语,好久才能抬起头,勉强将嘴角扯出一丝笑纹:“婆婆,我一定……病得厉害了,什么也记不得了。你能告诉我,今年是什么年号,我又叫什么吗?”

老妇人奇怪地望着我,怕是真的把我当成气得疯了,眼底渐渐涌过同情,声音也柔和了些:“哎,看来真是不记得了!枉费老夫人疼你一场哪!今年是正德四年,你是叶儿姑娘啊!”

我是叶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