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再醒来。可是日夜交替还是开始变得越来越清晰。到了初雪的那一天,她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虽然还有些虚弱。除了雷洛、安哲和纳兰,还有一个经常出现的人,就是慕容子琪。他似乎一直留宿在雷洛的家里,晚饭后常常会跑到隔壁来消磨到半夜,才和洛一起回去休息。就象现在这样。安心半靠在床头上,看看左边沉思的雷洛,再看看床右边低头削水果的慕容子琪,懒懒的说:“就不能说点什么么?你们现在的样子,活象在给我守灵。”两个男人同时抬起了头。慕容子琪把削好的苹果递到了她嘴边,全然不理会她的摇头,固执的举着。安心无奈,只得凑过去咬了一口。慕容子琪和雷洛对视一眼,两个人眼里都是一亮。于是慕容子琪又削了一块喂到她的嘴里。“有什么好说的?”他一边削苹果,一边斜斜的瞥她一眼:“我还等着你跟我道歉呢。”

雷洛看着她一脸茫然的样子,摇了摇头:“你左右开弓打了他两个耳光,不记得了?”

安心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左右开弓?她有这么凶悍吗?她只记得打过他一次,那是在雷洛的客厅里,是因为…“因为你揪着警察不松手,一个劲跟人家说阿钟不会酒后驾车。还说用狐狸精的电话跟阿钟通过话。那警察快被你吓哭了。狐狸精上去拦你,说了一句真相会调查清楚。你就左右开弓扇了人家两个耳光…”雷洛说着,唇边浅浅的抿出了一点笑意,却一闪即没。安心却有些目瞪口呆——她敢揪警察?她迟疑的转头去看慕容子琪,他正满脸幽怨的斜视着她:“原来你私底下就这么叫我?竟然还趁着发疯公开了叫?你得赔偿我的名誉损失。”雷洛却白了他一眼:“你有什么名誉?”安心还沉浸在震惊当中。他们说的事,她完全没有印象。而且,他刚才说了——“发疯”。

慕容子琪再斜她一眼:“还玩自杀。被我发现的时候全身都泡在血水里,没吓死我…”

安心持续震惊。瞥一眼手腕上厚厚的绷带,会是真的么?然而,她却清楚的知道在那绷带的下面,一共有三条刀口。两条宽的伤口,用的是打碎了的香水瓶。另外一条细的伤口,用的是阿钟的剃须刀片…“我爸妈也差点被你吓死。”雷洛也开始抱怨。“我不记得。”安心神情呆滞的向他道歉:“你爸妈在这里?”雷洛摇头:“回上海了。我奶奶病了。”安心摇头拒绝了慕容子琪的苹果,转头却看雷洛:“我为什么会那样?我是说…他们不是一直没有找到他吗?那我为什么会…会那么做?”内心本能的排斥“自杀”两个字。她始终无法想象自己会做出那样的事来。雷洛和慕容子琪对视了一眼。慕容子琪伸手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个深色的绒布表盒:“因为那天,我派出去的搜索队找到了这个东西。”表盒打开。里面是一块黑色的海洋王子,是雷钟喜欢在上班时佩带的那只腕表。只是表身象经历过了剧烈的撞击,已经严重变形。安心只觉得大脑里嗡的一声响,一个刻意被自己的记忆所隐藏的声音倏地跳了出来:“小姐,我们是最优秀的搜索队员,请你不要质疑我们的实力…”“小姐,请你保持冷静…,已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即使掉下去的时候人还活着…”

“从发现物证的地点来推测,他生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慕容子琪以为她会哭。但并没有。他忽然想起自从出事,她还没有哭过。真的是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过,只是暂时的失了神智。他私下里问过护士,她醒了之后也没有哭过。他凝视着安心的时候,安心正茫然的望着屋顶。那里,就在一抬头就可以看见的地方,贴着几个荧光纸剪成的星星和一个大大的月亮,只要熄了灯,就会柔柔的发亮。为了贴好这些东西,他耗去了大半个休息日。她还记得当他蒙着她的眼睛把她抱进熄了灯光的卧室时,那洋洋得意的语气和猛然睁眼时的温馨与感动…“这下,不用再怕黑了吧…”他咬着她的耳朵轻声的笑。…“安心?”慕容子琪担心的碰了碰她的手。安心眨眨眼,从屋顶上收回了目光。茫然的问他:“你刚才说什么?”慕容子琪轻声问她:“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你怎么会想到要做切腕这样的蠢事?”

“我没有做过。”“安心?”慕容子琪的声音竟是难得的小心:“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

安心闭上了眼:“这样的蠢事…如果我真的做过…,也许…只是…歉疚和…恐惧…”她没有再看他们的表情。他们不会懂。歉疚…以及恐惧…因为他给了她从小就渴望拥有,却始终求之而不得的东西:一个家。家里有相爱的男女主人,有两只猫,还有一盆和童年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茉莉花…以及她曾经渴望过的温暖——能把所有她惧怕的东西:黑暗、雷电、孤独…,统统都屏蔽掉的温暖…

而恐惧…是因为…无法承受…会失去…她始终在想,如果那一夜不是有暴风雨,他是不是不用那么着急的赶回来…

“我会赶回来,因为暴风雨的夜晚,你会害怕…”他曾经为她做过很多事,而她,还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做…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想好…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爱人…

第三十九章

山坡背阴的地方,积雪尚未融化。远远望去,白的是雪,黑色的是一丛丛了无生气的松树,色泽简单,宛如一副没来得及完成的水墨画。山脚下是蜿蜒流动的越河,紧贴着刀削一般的山崖,在冬日的艳阳下,呈现出一种迷蒙的灰蓝色。平静的仿佛一个沉睡的人,不曾被世间任何的惊扰所触动。

安心微微眯起眼,眺望着山崖上方的七号路段。目光缓缓的顺着山崖一直落到了崖下的礁石,再顺着河水一直没入远处黑压压的林区。眼神虽有些微微的抖,表情却平静无波。

“阿钟的腕表就是在那片林区一处编号6354的水湾里被发现的。”雷洛顺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深沉的目光酷似雷钟:“那一带几乎没有人迹。搜索队暂时也无法推断它怎么会出现在那种地方。”安心没有说话。她知道目前仍有两支搜索队在继续寻找雷钟的下落。一支的出资人是雷洛,另外一支的出资人是永泰集团——也就是慕容子琪。几个月以来虽然不时的会发现一些细小的物证,但是却始终没有找到雷钟的下落。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时间,耳边只有河面上的山风掠过时,发出的低微的呜咽。

这是安心第一次来事发现场。幻想了无数次的场景就这么真切的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反而没有了想象中那么骇人的视觉冲击。只是多少觉得有些不真实。安心的目光一遍一遍的描画着车子下落的轨迹,却始终难以把这风景如画的地方和那样可怕的事故联系在一起…“回去吧,”雷洛拉起了甲克的衣领,“你刚刚好一点,不要再着凉了。”

安心低着头慢慢的在雪地上踱了几步,忽然抬起了头,极认真的望住了他:“现在该告诉我了吧?”雷洛的眼神微微一跳,立刻不自然的移开了视线:“告诉你什么?”安心不易觉察的蹙了一下眉头:“告诉我——他怎么会到这里来。”雷洛垂眸不语。“阿洛,是不是我当初的失控吓着你了?”安心的双手插进了白色的棉服口袋里,再度蹙起了眉头:“我已经告诉过你,不会再那样了——我是说,我不会再有什么不理智的举动。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我只是想知道——真相。”雷洛犹疑不定的回头望着她,欲言又止。安心凝视着她,轻声问道:“是不是——跟苏文卿有关?”雷洛把目光投向了远处,语气倒也干脆了起来:“我的确见过陈杰。他说那天苏文卿约阿钟在越孟山的枫亭见面。阿钟拒绝了。她又给陈杰打电话,说她只想跟阿钟见最后一面。陈杰拗不过她,就跑去劝阿钟,硬拉着他一起去…。我想,大概阿钟也有要把事情说清楚,做个了断的意思在里面。”安心的睫毛微微颤动,语气却依然十分平静:“为什么她要选这个地方?”

雷洛沉默了片刻,低低的说:“他们好象…就是在那里认识的。大概是公司组织的一次郊游吧。”安心又问:“陈杰还说什么了?”雷洛没有出声,只是走过来揽住了她的肩膀一起往回走。安心侧头看他,眼神平静却坚持。雷洛摇了摇头:“他说苏文卿情绪不稳,在回去的路上一只哭个不停,大概是这个原因让阿钟多少有些分心…”他紧张的看看安心,安心只是点了点头,静静的反问了一句:“当时,她坐前座?”雷洛沉沉的点了点头。安心再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垂着头,若有所思。路边停着慕容子琪的黑色跑车,穿着一身黑色夹克的慕容子琪就靠在车门上抽烟。看到他们回来,顺手将烟头弹了出去。这样一个漫不经心的动作看在安心的眼里,竟然有几分眼熟。她抿紧了嘴唇,忽然就想起曾经见过雷钟这样甩掉烟头…心头不禁掠过了一阵隐隐的钝痛。从天美大厦出来的时候,时钟刚刚敲过了九点。街道上狂欢的气氛刚刚被挑起来。

大厦的门口的圣诞树旁边,有人扮成了圣诞老人的样子,正在给出入的顾客派发小礼品。看到提着大包小包走出来的两个女孩子,圣诞老人递上了礼品,笑嘻嘻的说:“Merry Christmas,美丽的小姐。”安心接过了红色的小盒子,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个小小的银色铃铛,用来装饰圣诞树的那种,忍不住抿着嘴浅浅的笑了笑,顺手塞进了纳兰的购物袋里。“满漂亮的啊,”纳兰夸张的笑了起来,然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头一通乱翻:“男装部那个黑色的手套我买了没有?”安心从她手里接过了袋子:“你去买吧,我在路边等你。”纳兰有点不太甘心的样子,站在商场门口斗争了一会儿,终于败下阵来:“我上去一趟,很快就下来。”安心提着几个购物袋,慢慢的踱到了街边。这种时候不好打车,连着过去了几辆都不是空车。安心便把手里的袋子一股脑都堆放在了脚边的地上。这个北方城市,平时是不会这样热闹的,也许一年当中也就只有几个夜晚会这样吧…

裹紧了自己的外衣,视线无意识的扫向周围。街边有积雪,清清冷冷的空气里有音乐,似乎有什么东西又要从心底里破茧而出了…安心晃了晃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身后的音像商店里飘出来的歌声上去。那是什么歌呢?听着有点耳熟,似乎在很多年前曾经听到过,并且也喜欢过的一首歌…,那样熟悉的节奏,甚至连歌词都记得…原来是《Last Christmas》…安心无意识的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颊,意外的抹到了一手的润湿。她,竟然真的落泪了…在她的身后,兴冲冲跑出来的纳兰看到了这一幕,脚步猛然一顿。然后默默的转身折回了商厦里,隔着玻璃橱窗静静的等待着她的情绪重新平息下来。这一刻的安心,就好象一个小小的,受了委屈的孩子,用两只手无助的抹着眼泪。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让自己停止。而那首该死的歌却仿佛长得没有尽头。盘旋在耳边,一遍一遍的,一直绕进了她的心里去…Last Christmas…Last Christmas…安心象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一样,慢慢的滑坐在街边,无声的饮泣。Last Christmas I gave you my heartBut the very next day you gave it awayThis year to save me from tearsI'll give it to someone specialLast Christmas I gave you my heartBut the very next day you gave it awayThis year to save me from tearsI'll give it to someone specialOnce bitten and twice shyI keep my distance but you still catch my eyeTell me baby, Do you recognize me?Well it's been a year it doesn't surprise me(Happy Christmas!)I wrapped it up and sent itWith a note saying “I love you” I meant itNow I know what a fool I've beenBut if you kissed me nowI know you'd fool me againLast Christmas I gave you my heartBut the very next day you gave it awayThis year to save me from tearsI'll give it to someone special……“需要帮忙吗?小姐?”耳边响起一个温和陌生的男人声音。她没有抬头,只是不停的哭。看到她没有回应,他微微有些困惑的取出了一方干净的手帕递了过去。是什么原因会让一个女孩子,在这样绚丽的节日夜晚站在街边哭泣?他并不是好奇心旺盛的人,只是微微的犹豫了一下,便自作主张的将手帕塞进了她的手里,转身离开了。干净柔软的手帕上似乎还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拿在手里不知不觉就让人想起了那些可以温暖人的东西…那些曾经握在自己手里,同时也被他握在手里的东西。曾经象阳光一样刺进了荒草丛生的林地,然后…象出现一样突兀的消失…美好的…让人留不住…门打开的时候,雷洛闻到了浓浓的烟味。一瞬间竟生出一种雷钟正窝在家里的错觉…

安心开了门就折回了客厅。雷洛跟进来的时候,窗正开着,远远的可以看到公园里正在放烟花…安心不自在的把烟头掐灭了,转头看着他:“喝点什么?”雷洛摇了摇头。客厅里还是和以前一样,很干净,只是多了几分无形的萧索。安心在他的旁边坐了下来,犹豫了一下,重新又点燃了那半支烟。“我正好也有事要找你,”安心侧过头看着远处的公园,淡淡的说:“我正在找房子。过几天,我会搬出去。”雷洛没想到她会说这个,眉头微微一跳,“为什么?”安心摇摇头:“不为什么。我留一把钥匙,好吗?”雷洛干涩的说:“好。”烟气和着清冷的空气一同被吸进了肺里,有点呛。却带着丝丝奇异的暖意。她把头转到了窗口一侧,出神的凝视着夜空中一闪一灭的火花。烟雾缭绕着她的脸,雷洛看不清楚她的眼睛,只是隐约觉得这样的沉静让他有些不习惯。“如果我…不定期的回来…”雷洛打断了她的话:“这个不是我的房子。是你和他…”安心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我也许会回来搞搞卫生,浇浇花…”雷洛没有说话。“等我找到了住的地方,”安心又说:“大钟小钟我抱走,行吗?”雷洛点了点头:“还有一点东西,我想你应该带走。”他微微犹豫了一下:“也许你不知道,他在几个月之前,为你开店的事准备了一笔钱…”说着,他从夹克里掏出了一个牛皮纸的信封递了过去:“一直放在他办公桌的抽屉里。本来他是要亲自给你的,因为你父亲的事…,所以耽误了。现在给你这个,也许不是很合适。但是…这毕竟是他交待过的事…”安心的手颤微微的打开信封,里面除了一张卡,就只有一张对折的便条——看上去说不出的眼熟,似乎是从某个笔记本上顺手撕下来的。打开对折的半张纸,上面潦草的写着三个大字:“你活该!”字旁边还画着一只笑嘻嘻的猪头——正是一年前自己的大作。猪头的下面,是他的笔迹。龙飞凤舞的一行字写的是:安心我爱你。

第四十章

窗外的烟火渐渐稀疏,终于沉寂下来。一点模糊的光线泻进来,蒙蒙的,让人分不清楚是星光还是远处的灯光。寂静的房间里于是有了一种幽幽的朦胧。安心从烟缸上拿起快要熄灭的烟,深深的吸了一口。那一点微弱的红光在暗夜里倏地一亮,又飞快的黯淡了下去。却有些微弱的暖意顺着冰凉的指尖缓缓的绕了上来。他的烟太烈,安心又没有什么烟瘾,只是觉得房间里缭绕着烟草的味道,会让她恍惚间有种错觉,仿佛他就在身边不远的地方,下一秒就会不耐烦的喊起来:“安心,冰箱里有什么东西可以当消夜啊?我饿了…”

手机叮的一声响,一条短信挤了进来。拿起来一看,原来是慕容子琪发过来的:“睡了吗?要不要出来一起喝酒?”安心无声的摇头一笑,想要删掉这条短信的手,却不知在黑暗中神差鬼使的按了哪个钮,竟然将手机里自己录的东西调了出来。一眼扫过,竟然录的都是他……雷钟在厨房里炒菜,胸前挂着她买回来的那个绿色的绣花围裙,侧过头来冲着她摆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怪脸。炒锅里的肉丝和彩椒发出滋滋的响声,然后就是他低低的抱怨:“这个东西加两勺会不会太多啊…”…雷钟蹲在书桌旁边,皱着眉头从桌子下面往外拽自己的一条灰色领带。就好象在跟谁拔河一样。慢慢的,把藏在下面的小钟给拽了出来。小钟的牙齿和爪子挂在领带上不肯撒手,不知死活的跟领带一起被拽到了半空中。雷钟的表情哭笑不得……浴室的门推开了一条缝,然后再推开的大了一些。淡淡的水雾中渐渐的露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正泡在浴缸里的雷钟讶然回首,旁边是自己笑嘻嘻的声音:“好景致哦。终于被我偷拍到了…,咦?你居然还会脸红?要不要来个特写?”雷钟的眼珠转了两转,张开双臂,热情洋溢的笑了起来:“Come on,baby!”

下一秒,拿着手机的自己落荒而逃……安心忍不住一笑,却忘记了烟还在嘴边,立刻被呛得直咳嗽。咳着咳着,觉得脸上发凉,伸手一抹,又是一片湿润。安心关掉手机,轻轻的放在了一边。惊觉心中满满涌起的,都是不舍。可是,既然已经决定了要搬走,纵然不舍,也还是要走的。何况没有了他,这里已经不再是家了。她知道自己最致命的弱点,不是胆小脆弱,而是——不相信等待。自从小时候父亲一去不返,安心便已学会了不再等待——不再等待生命中主动离开的任何东西。因为她已经尝够了等待的滋味,那种“过尽千帆皆不是”的落寞与心痛,由希望到绝望的反复交替,她已无力再承担了。

更何况,等待的最后——也还是失去。手指轻轻抚过左腕上的伤痕,忽然又想起自己还从未听他亲口说过“我爱你”三个字。而她,似乎也从未说过…虽然这并不重要,但遗憾还是一点一点的从骨子渗了出来。安心冲着满室的幽暗虚空张开手臂,无声的说:“我爱你…”“真的…爱你…”黑色的跑车慢慢的停在了路边,隔着车窗望出去,街道行人的身影都仿佛在夏日午后炽烈的空气中微微浮动。蝉声绵绵不绝,光是听到这恼人的蝉鸣,已经让人感觉到了阵阵难耐的燥热。

临街的商店正在装修,门窗大开,几个工人正在里面忙碌。玻璃橱窗已经安装好了,安心拿着一块抹布,正半蹲在外面小心翼翼的擦玻璃。从背影看,她似乎又瘦了——也许只是吸身的深色T恤衬出了她过分纤瘦的腰身。露在外面的皮肤都已由白皙的奶油色晒成了熟麦色,头发也剪得短短的,几乎要赶上男孩子的平头了。这样的短发显得她时髦、利落。却也让她单薄的侧影暴露无遗。慕容子琪一直记得她侧脸的线条是柔滑饱满的,宛若一枚讨人喜欢的西瓜籽。不知何时,竟已变成了刀削一般的纤瘦笔直,不觉有些隐隐的恻然。安心却已经看到了他,放下手里抹布站了起来,远远的冲他摆了摆手。慕容子琪推开车门,立刻感觉到燥热的空气扑了过来,将他整个包裹了起来。他皱了皱眉头,返身从车里取了一罐冰饮。安心疲惫的脸上展开一个浅浅的笑容,“几时回来的?”慕容子琪把手里的冰饮递了给她,她伸手来接的时候,他又看到了她带在左手腕上的宽宽的护腕。夏天带这样的东西想必会不太舒服吧。他知道她一直带着这样的东西,只是为了挡住手腕上那一道狰狞的疤。恍惚的,他又想起了那天夜里,他冲进浴室时看到的一池腥红…

面对眼前这张被太阳晒黑了的沉静的脸,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却是垂落在浴缸边那张苍白绝望的面孔。不知怎么,就让他有种不真实的困惑: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想什么呢?”安心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指,眼里微微浮起一点戏谑的笑意:“人回来了,魂还没有回来?你也算收获不小了,人家也就拍了两部电影,刚一出名就被你这狐狸精给缠上了,手脚还真够快的啊。不过说实话,没有你的前任漂亮。”“说什么呢?” 慕容子琪斜了她一眼。安心又笑了,“还装?我在网上都看到了,照片拍的可是挺清楚的啊。”

慕容子琪又斜了她一眼,没有接她的话茬,却歪过脑袋看着店铺上方深色的木制牌匾,喃喃的念了一遍:“流云轩?”又好奇的问她:“怎么选这么个名字?好象是卖文具的。”

安心粉白色的嘴唇还咬在饮料罐上,沉默了一下,微微的垂了眼眸,轻描淡写的解释说:“风流云散——好东西总是留不住。所以,看见中意的东西赶紧买回家去,就是让大家痛快往外掏银子的意思。”慕容子琪心里微微一动,却只是抿了抿嘴唇,对她的解释不置可否。安心似乎也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深入,岔开了话题问他:“洛呢?我半个月没看见他了。”

慕容子琪摇摇头:“不知道上哪儿,都跑了半个月了。这小子,把斧头帮甩给我,自己当上了甩手大掌柜。这两个月已经失踪了两回了…”听着他的抱怨,安心的唇角微微上挑,还没有来得及凝成一个笑容就已经淡淡散开。

她知道雷洛之所以吸入慕容子琪的资金,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原来的合伙人雷钟移出了他在斧头帮一半以上的资金,转给了——她。斧头帮的正常运作虽然不会因此而受影响,但是以雷洛爱热闹的天性,早晚都会再拉一个人来和他一起玩。而慕容子琪入股,则纯粹是为了好玩。如果早知道雷洛会把具体的操作也甩给他,慕容大少爷恐怕打死也不会跑来搅这趟浑水了。“也许他真的有什么事吧,”安心淡淡的说:“如果忙得开,他是不会不管斧头帮的。”

慕容子琪哼了一声:“也许是忙着泡妞呢…”刚说了半句话,忽然意识到这是在跟安心说话,连忙不自然的收住了口。安心却只是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他跟你不同。”语气中的回护让慕容子琪顿时不自在起来,于是反问她:“怎么不同了?”

安心笑而不答。心里却在想,雷洛最近确实是经常外出,难道是上海老家出了什么事?

慕容子琪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两下,不满的说:“想什么呢?我这么喊都没听见?我好歹也算是有点回头率的人,怎么到你这儿就这么不受重视?”“你说什么?”安心也回过神来,微微有些抱歉的反问他:“你刚才说话了?”

慕容子琪又好笑又好气,拉长了声音说:“我说——安小姐是否肯赏脸共进晚餐呐?”

安心摇了摇头,“工人晚上会在这里赶工,我也得在这儿盯着。你还是陪你的小明星去吧。不过说实话,我真的觉得你的上一任比较漂亮。”慕容子琪似笑非笑的瞥了她一眼:“不识好歹,我这邀请多少人排队等着呢。”

“那是…那是…”安心一笑,却难掩眼中的戏谑:“谁不知道慕容大少爷勾引美女的手腕是一流啊——八卦杂志里都写着呢。我挨篇都看过了…”“不是勾引,”慕容子琪的表情突然正经了起来,很认真的凝望着她的双眼,低低的说:“是…爱慕。”安心又笑:“行了,行了,别在这里浪费电力资源了——知道你的魅力无人可以抵挡。”

慕容子琪也跟着笑,眼里却幽幽的,不带笑意,只一闪,便从她的脸上移开,又落到了她身后上方的牌匾上。流云…流云…他暗暗的想,风流云散之后,剩下来的,又会是什么么?流云轩开张的那天,是九月初六。刚刚立秋的好天气,空气凉爽,阳光炽热。雷洛在下车之前,小心的系好了袖扣。他很少这么正儿八经的穿衬衣。但是今天是特别的日子,而且这件衬衣又是安心特意送来的:深灰色的衬衣,镶着细小的银扣,银扣的表面做了精细的磨砂处理,细致而不招摇,正是雷钟喜爱的风格。当他从外地回来,满腹心事的去收拾雷钟的衣橱时,却看到了在他的衣柜里,整整齐齐的叠放着几件新买的衣服,放在最上面的就是同他这件一模一样的衬衣,并且已经按照他原来的习惯,剪掉了商标和一切多余的东西。雷洛望着那一叠新衣服发了很长时间的呆,一时间对自己将要做的事充满了动摇。尤其在看到她手腕上那个始终都不曾取下来过的护腕时,这种斗争终于在他的脑海里演变为两种观点的激烈对峙。

一罐饮料举到了他的面前,雷洛抬起头,一眼看到安心微微带着几分诧异的沉静的双眼,竟有种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你到底怎么了?”安心把他拽到了一边:“上海,你家里有什么事吗?”

雷洛垂下了眼睛,犹豫不定的转移了话题:“怎么给我喝这个?我都快要脂肪肝了,大夫让我少吃带糖的东西呢。”安心果然给他的话岔了过去:“真的?你是不是生活不规律,酒又喝得太多?”

“也许是吧,”雷洛暗暗的松了口气,既然他还没有想好到底应该怎么做,那就先拖得一刻是一刻吧…这件事——他还得好好再想想…商店的门口放了几个花篮,一个小小的乐队在商店门口演奏轻快的曲子,安心的几个同学正在充当免费的派发员,给过路的行人派发小礼品。装饰一新的商店里,货物已经上架,零零星星的开始有顾客上门了。雷洛背靠着橱窗,微微的叹了口气。脑海里又闪过一年前她和爱米在夕湾高层的楼下纳凉时说过的话:“…店面不用太大,要有很大的玻璃橱窗,可以让阳光透进来,会让每一个进来的人都感到很舒服…”有人拍他的肩膀,他侧过头,毫无悬念的看到了慕容子琪。慕容子琪穿着蓝色的T恤和半旧的牛仔裤,样子活象个刚出校门的学生。雷洛苦笑着摇了摇头,他认识慕容子琪很多年了,他有些什么想法他再清楚不过。但是在这种状态之下,却也只能替他感慨:再精明的人也有糊涂的时候——上帝还真是很公平。慕容子琪却没有注意他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下巴冲着往后一努,示意他往广场的方向看:“那个人在那里看了很久了,是你们认识的人吗?”雷洛回过身,一眼就看到了隔着一条马路,坐在树荫下一张轮椅里的苏文卿。远远看去,她也剪短了头发,一张脸显得十分消瘦。虽然才刚入秋,她的腿上却搭着一条薄毯,就那么呆呆的往这边张望。雷洛回过头,却正好触到了安心收回去的视线。她的表情没有变,只是脸色微微的有些苍白了起来。再扭头去看时,苏文卿还是连姿势也没有变,痴痴的张望着。不知在望些什么。

第四十一章

慕容子琪喝完了第三杯酒,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扭过头扯着嗓子问吧台后面随着音乐扭来扭去的花孔雀:“她今天到底来不来?”雷洛斜了他一眼,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什么。但是音乐的声音太嘈杂,慕容子琪什么也没有听到。于是伸手过去一把将他拽了过来:“你刚才说什么?”雷洛似笑非笑的打量着他恼火的表情,凑到他耳边说:“你自己去找她呀,又不是不知道她住那里。都多大的人了,还在这里装纯情小男生——矫情不矫情?”原以为听了这话他必会大怒的,没想到慕容子琪只是微微一愣,又垂下头去低头喝闷酒。

雷洛叹了口气,提了几罐啤酒带着他进了后面的办公室。门一关上,震耳欲聋的音乐都被挡在了外面,耳边一下子清净下来,反而让人有些不适应。慕容子琪懒洋洋的缩到了沙发里,神情若有所思。“说吧,到底怎么打算的?”雷洛靠着桌边,眼神似笑非笑,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

慕容子琪只是嗤笑了一声,象看傻瓜一样的瞥了他一眼,反问一句:“能有什么打算?”

雷洛“切”了一声,满脸都是不屑的表情:“就你那点心眼,还当别人看不出来呢?”

慕容子琪没有和他争辩,只是低垂着视线,怔怔的看着手里的啤酒。雷洛凑了过来,满脸无奈的问他:“我就不信,你真没想过趁人之危?”

慕容子琪哼了一声。雷洛给自己打开了一罐啤酒,若有所思的瞥了他一眼:“说到趁人之危,我倒想起了一个人来。反正你不下手,有人下手。”慕容子琪的注意力果然被他的话吸引了过来:“什么意思?”雷洛斜了他一眼:“没什么意思。有个人在追她。”慕容子琪似在反复咀嚼这个消息,良久才问:“是…什么样的男人?”

雷洛摇摇头:“我就听她说过一回,是个搞技术的。很稳重的男人,性格也好。好象是…同学聚会上认识的。”慕容子琪再斜他一眼,目光中忽然就多了几分自己都不曾觉察的妒意:“这种事…她都跟你说?”雷洛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抿嘴一笑,没说什么。慕容子琪果然已经开始懊悔。他竟然会计较这样的小事?传出去,会被别人笑死了吧。他懊恼的打量雷洛,想不明白怎么自己会连他的醋也吃?而雷洛的脸上却是一派平静,只是微微有些发怔的盯着自己手里的啤酒。良久,才低低的说:“你要是真喜欢,就去追吧。”慕容子琪哼了一声,“用你说?”雷洛没有说话,两个人之间忽然就沉默了下来。外面的音乐隐隐约约的透了进来,很狂热的音乐,鲜明的节奏几乎要把地板都震得跳动起来。慕容子琪忽然就叹了口气,“你以为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女人吗?”雷洛诧异的反问:“难道你想要男人?”慕容子琪瞪了他一眼,却无心和他调侃。沉吟片刻,靠在沙发上沉沉的说:“我总觉得,我想要的…,大概是…是能有人同样的…爱我…”“果然是自私的孩子,”雷洛摇头:“自己吝啬不肯付出,却总是妄想更多。”

慕容子琪的目光茫然的望向屋顶,声音也微微的透出一点痴迷来:“大概是吧。你也知道,我身边的这些女人都是什么样的…,所以…,自从那天半夜,我把她从浴缸里拖出来,我就一直在想,能被人那样…用生命来爱着,会是什么感觉?”雷洛垂下视线,手却握得紧了。“这不是追不追的问题,” 慕容子琪长长一叹:“她的心都给了别人,我又如何追的来?难道,我要的只是一个女人吗?”说到这里,他懒懒的斜了雷洛一眼:“何况…,那些事…,别以为我不知道。”雷洛微微一惊。慕容子琪明媚的眼里透出了一点又是无奈又是狡黠的光,“你别忘了,永泰出资的搜索队可是行业里最好的。你查到的,他们不会查不到。而且,他们是直接跟我汇报的…”

雷洛的脸色微微有些发僵,愣了一下却垂头丧气的缩回了沙发里,长长一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看见她,会有很心虚的感觉。如果真有一天让她知道了,她准饶不了我…,你说我这就叫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吧?”慕容子琪修长的手指一圈一圈的描画着啤酒罐的外壳,良久,才低低的问:“那怎么办?”

“不知道。”雷洛把啤酒从嘴边拿开,神情十分苦恼。车静静的停在楼下,安心解开安全带,回过头微微一笑:“又麻烦你了。”

“你干嘛这么客气?”陈瑞嘉也是微微一笑。在安心眼里,他的表情似乎永远都那么温和,那样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你的时候,会有一种暖暖的风拂面而过的柔和感觉。陈瑞嘉又问她:“今天的电影,你觉得怎么样?”“我有好多年没有去影院看过电影了,”安心想了想,唇边浮起了淡淡的笑容。她说的是真话。她和雷钟都是懒人,习惯了买回喜欢的片子缩在家里看:“感觉…跟在家看,有点不一样。”

陈瑞嘉却认真的点头:“是啊,有些效果只有在影院里才会看得出来。”

安心点了点头,忽然觉得没有什么可以聊下去的话题了。于是拿起手包,正要下车时,就听身侧的人柔柔的唤她:“安心?”安心微微一愕,侧过头却看到了那双柔和的眼睛里闪动着与平时迥异的光,却又是温和的,象春天和煦的阳光落在水面上,层层泛起了柔和的涟漪。这样一个温和的人,总是会让她想起夕湾庄园旁边的公园里,在落霞中轻轻荡漾的那一汪湖水。那样的温和——仿佛是带着某种质感,让旁边的人会忍不住想要伸手摸一摸。安心的那一点错愕落在陈瑞嘉的眼里,被他有意无意的当成了某种温柔的暗示。于是他大着胆子轻轻的握住了她的手。安心微微一抖,却没有挣扎。这是一双常年练琴的手,手指修长而柔韧。在初冬的天气里,过早的泛起了凉意。这样冰凉的手指会让人不自觉的就产生一点柔柔的怜惜,想要给她一点温暖——甚至不管她会不会愿意接受…

“安心…”他又柔柔的唤她的名字。安心垂下眼睑,避开了他的目光。他的眼睛里那一种似曾相识的亮光,轻微的灼痛了她。于是,她的心里也涌起了一点点怜惜的感觉。“瑞嘉…”这还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迟疑了一下,还是继续的说了下去:“瑞嘉,你是个很好的人,但是…”陈瑞嘉却轻声的打断了她的话:“我哪里好?”安心认真的想了想,“很温和,脾气很好,他们都说你工作很认真,还有,待人接物很细心,很周到…”陈瑞嘉唇边挑起了柔和的弧度,眼里的神色却明显的有些失望:“能这么清楚的分析我都有那些优点,看来,你并没有喜欢上我。”安心不忍看他沮丧,轻声说:“你这样的人,会让所有的人都喜欢。瑞嘉,你是很好的人。”

“我并不在意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陈瑞嘉难得的露出了一点孩子气的固执:“你呢?我们认识已经有半年了吧?你怎么看我?”安心浅浅的笑了:“我说了,所有的人都会喜欢你的。我也喜欢你。”陈瑞嘉把头垂到方向盘上,沉沉的叹了口气,“那不够。安心,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知道吗?安心想了想,也许她一开始就知道了,只是习惯性的装着不知道吧。她还是反问了一句:“那你要的又是什么?”陈瑞嘉放开了她的手,歪过头来静静的看她:“做我的女朋友吧。”安心没想到他这样斯文的人,也会这样直率的表露自己的想法,最初的意外过去之后,却又有些莫名的释然。也许正是这样的态度让她反而感到轻松吧。她认真的想了想,“你给我时间,我得好好想想。”陈瑞嘉又笑了,露出了整齐的牙齿,眼神虽然有些沮丧,但是眼神却依然澄净得象个孩子:“需要认真的想吗?看来,你是真的还没有喜欢上我。不过,你真的会考虑吗?”

安心点了点头:“会。”陈瑞嘉又问:“那你需要多长的一段时间来考虑呢?”安心迟疑的看着他,看到他那样一双干净的眼睛,觉得还是实话实说:“我不知道。等我想好了给你打电话好吗?”陈瑞嘉静静的望着她,唇边又挑起了柔和的笑容:“这个问题暂时最小化,放置到后台。我们还是每天见面好吗?就象现在这样?”“象现在这样,不追问、不勉强?”安心不放心的反问。陈瑞嘉用力的点了点头,他的牙齿很白,外面幽暗的街灯照进来,有种清爽的感觉。于是安心也微微的笑了:“好,那就这样。”陈瑞嘉温柔的笑了:“明天晚上我去商店接你,一起晚饭,好吗?”安心点了点头:“好。不过,我们轮流付帐。明天我请你。”陈瑞嘉很爽快的点点头:“只要你愿意。”的确,和她在一起,经常会听到他说这句话:只要你愿意。这样的话,配上他轻浅柔和的语气,会让人情不自禁的就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在把你当作一个公主来宠爱着。这样的感觉,也许有些过于柔软了。她从来都不是在宠爱和呵护中长大的女子,这样过于柔软的态度,会让安心有种本能的抗拒和无奈。就仿佛面对一个小孩子,对他的任性虽然不赞同,还是会和颜悦色的去迁就一下似的。

那天告别的时候,陈瑞嘉又说:“每个人都需要别人来关心,你也不例外。尽管你总是要和别人保持距离。安心,你可以试一试,既然你也说我是个好男人,那么你就试一试吧。我总觉得,你会真的喜欢上我。”会吗?也许会。安心不能确定。她再一次问自己,他有什么不好呢,会让她这般犹豫?他是个热爱工作的男人,有责任心、性格稳重、从来不曾冲动发脾气。和女士在一起,他会温柔体贴的照顾你,尊重你的任何选择,他会说:“只要你愿意。”望着他的车慢慢的后退,然后离开。安心心头的困惑却成倍的增长。爱情——可以按部就班的培养出来吗?但是也许…,她已经不再需要爱情了,不再需要那种过于激烈的,会夺走人的魂魄的东西…,也许只是一点温暖,一点了解,可以温和的相守就好…纳兰曾经问过她:“看过《鸳梦重温》吧?也许你的大蜜也同样暂时的把你忘了,也许有一天,有那么一天,如果他又重新出现在了你面前,你怎么办?”安心只是苦笑:“给别人希望,是件很残忍的事。纳兰。”于是纳兰再也不曾提起过这样的话题。只是,她尽管不提,安心还是会想,会怎样?到底会怎样?一直到了那天半夜里,明亮的月光穿过窗帘的缝隙落在她脸上,将她从似睡非睡的梦里惊醒,她才抱着身边的空枕头咬牙切齿的说出了深藏在心底里的那个答案:“我会…狠狠的…咬死他…”然后…再好好的…爱活他…

第四十二章

安心有意无意的让自己越来越忙碌。她再一次发现,手里有事情做,人果然就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胡思乱想了。她每天一早赶到流云轩,然后在那里磨到晚上十点种正式打烊。再筋疲力尽的回到家洗澡睡觉,几乎连做梦的时间都没有。她甚至还主动揽下了送货的任务。在整个商业街,流云轩大概是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肯送货上门的女士用品商店。渐渐的,越来越多的顾客开始在买完东西之后,留下地址和电话,让商店在指定的时间送到家里去。日子久了,很多熟客在流云轩采购衣饰的时候,会把逛街时采购来的大包小包放在一起拜托她送货,安心总是乐呵呵的一口答应。最初送货的时候,她开着安哲淘汰下来的一辆旧摩托。到了转年的四月,她终于买下了自己生平第一辆车:一辆半旧的三菱吉普。壮着胆子开上了路。于是车技也不知不觉的熟练了起来。到了这时候,流云轩已经开始盈利了。而附近几座写字楼里的大小白领,也几乎都成了安心的朋友,或者说,流云轩的朋友。到了五一黄金周的时候,安心的生活里又迎来了另外一件大事:她的死党要订婚了。

六角形的试衣间宽敞而舒适,几面墙壁都装有落地的大镜子,地面上铺着玫瑰图案的厚地毯,赤脚踩上去,柔软得没有声音。任何一个女人站在这里,都会感觉自己象公主。纳兰也不例外。她拽着宽大的裙摆小心翼翼的转了个身,再转个身,不知是喜悦还是抱怨的斜了一眼身后的好友:“你怎么给我选了这么俗气的颜色?”订婚的礼服是安心为她准备的,粉红色,宽大的下摆长仅到膝,层层叠叠的薄纱之间点缀着一朵一朵精致的玫瑰花蕾。安心却只是笑,其实她们都知道,这个颜色最适合纳兰骨子里的那种少女般的率真。

纳兰从镜子里冲着她甜甜蜜蜜的笑,两只手拽着裙摆轻轻的再转了个圈,眼睛迷迷蒙蒙的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安心站在她的身后,也迷迷蒙蒙的看着她,象看着深藏在自己心底的,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订婚宴是在晚上,酒店大厅的窗户都开着,五月的微风从窗外飘进来,带着淡淡的青草香味,暖暖的扑在人的脸上。除了双方家长,留在本市的同学几乎都出席了。安心躲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了江圆圆和齐诺,也看到了铁延的那一帮子铁哥们儿。眼前的一团如锦繁华,却渐渐的让她有了萧索的感觉。

她不喜欢这种被什么东西所触动的感觉,于是跟纳兰打过招呼,悄悄的离开酒店回到了流云轩。送了两趟货回来,已经快到打烊的时间了。陈瑞嘉正等在外面。每次看到那个略微有些瘦弱的身影,在安心的心里,总是会涌起一点混合了放松、温暖、歉疚…等等复杂情绪的奇怪感觉。但有的时候,她也会觉得自己正在慢慢的,开始习惯生活里总有他出现,但是另外一方面…安心微微有些烦恼的咬了咬嘴唇。该怎么比喻呢?就好象手里拿着的是一件尚在试用期内的商品,总是在想这东西我到底是不是真心的需要?与此同时,又在费尽心机的考虑:使用得太过频繁,试用期结束的时候该怎么编一套说辞退回去呢?陈瑞嘉已经看到了她,正朝她这边走过来。安心于是又否决了自己先前的想法。把他比喻成一件试用期内的商品,到底…有些太过份了。幸好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安心?”陈瑞嘉敲了敲车窗,安心连忙跳下了车:“你怎么来了?”陈瑞嘉笑了笑:“公司有个会,开到现在才结束。你吃晚饭了吗?”安心这才想起在纳兰的订婚宴上,她几乎什么也没有吃,于是摇了摇头。陈瑞嘉似乎悄悄的松了口气:“走吧,一起吃晚饭…或者说消夜。”听到消夜两个字,安心的身体忽然一僵。陈瑞嘉诧异的回过头来看她:“怎么了?”

安心摇摇头,勉勉强强的笑了笑:“没什么。想吃什么?”陈瑞嘉站在夜色迷蒙的街道上认真的想了想,又侧过头来认真的问她:“我记得你没有什么特别忌口的东西?”安心点了点头。陈瑞嘉温和的笑了:“我的同事刚给我介绍了一个好地方。跟我来。”如果安心事先知道陈瑞嘉会带她来这个地方,她一定不会同意。那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粥店,竟然真的还在…竟然一点也没有变化…刹那之间,时光仿佛流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那个夏夜,那个阴沉沉的,夜空中似有似无的飘着细雨的夏夜…安心突兀的抓住了陈瑞嘉的胳膊:“换个地方吧。”陈瑞嘉诧异的望着她,想问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安心已经疲惫不堪的返身坐回了他的车里。店里的灯光透过了橱窗,暖暖的照进了车里,这样昏黄而模糊的光线,让她感觉似曾相识。安心的眼前忽然就浮现出了两个人钻进车里,一人拽着大毛巾的一端擦头发的情景。那时,柔软的毛巾罩在头上,将橱窗里洒落进来的灯光滤去了大半,朦朦胧胧的,仿佛将两个脑袋罩进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里。他抬起头的时候,那双眼睛幽沉沉的,缭绕着她看不懂的迷雾,却又从那迷雾的深处飞溅出极耀眼的火花,几乎连她的神智都要被吸了进去…。在那一片寂静无声当中,缭绕着些许微微的眩意,离得那么近…,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他温暖的呼吸…那个时候,她已经喜欢他了吧?只是自己并不知道。大把的好时光就这么被她懵懵懂懂的错过去了…安心头一次感到了后悔。真真切切的后悔。一窗之隔的街道上,陈瑞嘉静静的注视着她。认识这么久了,她从来不说自己的事。但是他知道一定是有些什么事的。否则,她不会在那样热闹的平安夜坐在街头哭泣。他总是会在她转身离开的时候,望着她的背影情不自禁的回忆起初次见到她的情景。那样绚丽的夜晚,她却哭得那么伤心。象一个受了委屈又无处倾诉的孩子…,满大街的人都在笑,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路边哭。陈瑞嘉那个时候就在想,这样的一个女孩子,究竟遇到了什么样的伤心事呢?

到了现在,他仍然在想。只是没有人给他答案。而她心底里的那道伤,分明还在。

他该怎么做呢?陈瑞嘉拉开车门,坐回到了她的身边。而安心却还沉浸在自己的悔恨里。对周围的一切都似乎全无觉察。这样的神情忽然就让陈瑞嘉有些莫名的恼火,他靠过去一点,很固执的扳过了她的身体。他清晰的感觉到了手掌下的身体微微一僵。他的心瞬间又变柔软了。那一个酝酿了很久的吻,终于,还是轻轻的落在了她的…额头上。安心默默的被他的气息围绕着。良久,她抬起头来静静的凝视着他。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认真的注视面前的这个男人,他有一张很温和的面孔,眉目端正,眼睛里总是流淌着温暖的光,他从来不会勉强她做任何事,总是说“只要你愿意”…“瑞嘉,”安心轻轻的抚了抚他的脸颊,声音放得很轻很轻:“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如果你想要一个开始,那我必须先去结束一些东西…,否则,对你太不公平。”

陈瑞嘉唇边浮起了温和的笑容。他竭力的用这样一个笑容来掩藏起内心的震动。他的手指温柔的抚过了她的面颊,就象他曾说过无数次的那样,轻声的回答她:“好。”午夜的斧头帮,狂欢的气氛已经到达了顶点。安心的目光穿过舞池中摩肩接踵的狂舞的人群,终于落在了那个她要找的人身上。不是雷洛,而是慕容子琪。慕容子琪穿着一件几乎没有纽扣的香槟色衬衣,在人群所围成的一个小圈子里肆无忌惮的跳舞。略带醉意的眼睛里光彩流转——这样的男人,让人很难用漂亮或者是英俊来形容他的引人注目。或者就是一只狐狸精吧,专为了颠倒众生而被造出来的。安心叹了口气,暗暗的盘算着穿过人群去把他揪出来的难度…狐狸精却在一个华丽的转身时瞥见了她。她的样子永远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那么短的头发,颜色那么清爽的衬衣,眼影和口红的颜色都黯淡而中性…。最重要的,她的眼睛里总是带着那么一副清醒的神情。就那么清醒的痛着,却依然固执的不肯用暂时的狂欢来麻醉…狐狸精不知不觉停住了舞步。短暂的出神之后,甩着头发挤出了人群。也许是她的样子过于不真实,也许是他的大脑里还带残留着几分醺醺然的酒意,他自己都没有想到,挤到她面前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安心我想要你。”安心似乎一惊,怔怔的只是看着他。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慕容子琪的酒意立刻就散开了大半。随即,浓浓的沮丧如潮水般一波一波涌上心头。他仍然紧盯着安心的眼睛,固执的重复着刚才的话:“安心,我想要你。”

安心的眼睛里慢慢的浮起了一点类似于怜悯的东西,而慕容子琪的神色却越发的沮丧。就在他打算转身逃跑的时候,安心却意外的伸出了手臂,轻轻的挽住了他的肩膀。慕容子琪象个做了错事被捉住的孩子一样顺从的随着她来到了后面的办公室。雷洛不在,办公室里黑黝黝的。安心打开了灯,拉着慕容子琪坐在了自己对面的沙发上。慕容子琪的酒几乎全醒了,头发凌乱的垂在额头上,脸颊上还沾着一个鲜红的口红印。满脸都是沮丧的神情,看上去有点颓废,又有点沮丧。他把脸埋进自己的手掌里,喃喃的说:“对不起。”

安心给他倒了一杯水,慕容子琪却忘了接,只是抬起头怔怔的看着她。安心终于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额发,象哄小孩子一样柔声细气的说:“好啦,好啦。”慕容子琪没有喝那杯水,他只是用力的揉了揉自己的脸,然后带着一点嫌恶的表情拽过纸巾擦掉了脸上和手指上的口红印。再抬头看着安心的时候,表情已经平静了很多:“说吧,找我有什么事?”安心松了一口气,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认真的说:“两件事,一件是你的,一件是我的。先听哪一件?”慕容子琪苦笑了一下:“我这么自私的人,当然先说我的。”“好。”安心干脆的点了点头:“第一件事,就是提醒你一声,不要误导自己:其实你并没有爱上我。”慕容子琪蓦然一惊,“是这样吗?可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安心淡淡的笑了,苦涩的笑容里透着一点微微的落寞:“你没有。你只是…被‘爱’这个东西迷惑了。仅此而已。”慕容子琪默默的咀嚼着她的话,似信非信的望着她:“你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拒绝我吗?”

安心摇了摇头,轻声反问他:“你想要的,只是一个女人吗?”慕容子琪内心震动,脸上的表情却渐渐的平静了下来:“好。现在说第二件事。”

安心点了点头,直视着他的目光里竟透出了一丝罕见的锐利:“让我见见搜索队的队长。雷洛说过,他是行业里最好的。”慕容子琪又是一惊:“见他?为什么?”“我只是想问一问…”安心犹豫了一下,随即决定实话实说:“跟着搜索队一起出发需要具备什么样的条件?”慕容子琪大惊失色:“安心?!”安心摆了摆手:“你别敷衍我。我记得很清楚,那个队长跟你签的合同还没有到期。”她凝视着慕容子琪,眼睛里慢慢的涌起了一点哀求的意味,“让我跟着他们一起去——从头找起。求你了。”

慕容子琪的心里因为这几句话而掀起了滔天巨浪,斗争良久,才困难的想到了可以把问题转移:“雷洛呢?”安心摇摇头:“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不知怎么,我总觉得他是在故意躲着我。”

一想起雷洛把斧头帮全盘甩给自己的恶劣行径,慕容子琪恨恨的咬牙说:“没错!”抬起头,正迎上安心诧异的目光,一个决定就这么慢慢的在心底里成型。安心只觉得他的眼睛里慢慢的释放出一种极骇人的亮光来,不由自主的产生了一种谜底即将揭开的窒息感——只是希望他答应自己跟着搜索队出发而已,为什么会这么紧张呢?

她还没有来得及理顺自己此刻怪异的紧张,慕容子琪已经沉沉的开口了:“你先告诉我,为什么想这么做?毕竟——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安心的心跳猛然剧烈了起来,她听见在一片砰通砰通的心跳声中,自己的声音竟然格外的虚弱,语气却又格外的坚决:“因为…我想要一个答案。无论是好是坏…无论是什么样的答案,我现在…应该都能够承受了。”慕容子琪凝视着她,仔仔细细的从她的眼睛一直看到她紧握成拳的双手。

仿佛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安心才听到他枯涩的声音缓缓的说:“既然如此…,我就给你一个答案好了。”

第四十三章

电梯门无声的滑开。雷洛一眼就看见了走廊里低着头走来走去的安心。灯光略微有些惨白,映着她全无血色的脸,宛如困兽一般。雷洛一怔,蓦然间一阵心慌,下意识的就想逃。可是想要按下楼的按钮,却显然来不及了。安心已经抬起了头,凄厉的目光就这么直钩钩的刺了过来,让他僵立在那里,躲无可躲。

身后的陈宛尚未发觉有什么不对劲,正不知死活的拽着他的胳膊撒娇。直到安心红着眼睛一步一顿的堵到了电梯门口,她才后知后觉的从雷洛背后探出了脑袋,浮起了满脸的问号:这个女人,气势汹汹的,好象有点不同寻常啊…安心停在了雷洛的面前,紧咬着牙关,额角的血管突突直跳。眼睛死死的盯着他,垂在身侧的双手捏成拳又松开,松开之后又紧握成拳…雷洛终于一点一点的把头垂了下来。陈宛在他的后腰上捅了一拳,他也仿佛没有感觉到。

气氛似乎有点诡异呢…,陈宛刚想到这里。雷洛却突然间鼓起了勇气,抬起头大着胆子说了一句:“沙利,你听我说…”他一开口,就好象一粒火种落进了充满瓦斯的房间,轰的一声瞬间引爆了她心中蓄积已久的狂怒。安心甩手一个耳光就打了过去。这一掌打得极重,雷洛踉踉跄跄后退了两步,左颊上顿时浮起了一个热辣辣的掌印。

陈宛大吃一惊,连忙扶住了雷洛,一眼看到这个手印,又大怒,转身就朝着安心扑了过去。却不料被雷洛一把拽了回来。陈宛想甩掉他的手才发现他用了极大的力气,不由得又惊又怒又是委屈,“你干什么?我是要替你去教训教训那个野蛮女人…”雷洛的脑袋已经有两个大了,看到她还在这里夹缠不清,哪里还顾得上解释。急急忙忙按了一楼的按钮,一把将她塞回了电梯里。再一回身,安心绷着泪,一双红红的眼睛正死盯着他,那目光——简直恨不得将他扒皮拆骨。雷洛的后脊梁立刻飕飕的窜上来一股凉意。正搜肠刮肚的想着怎么跟她解释,却又一眼瞥见了她手腕上那个宽宽的护腕。心头一震,满心的惶恐刹那间都化成了歉疚…雷洛缓缓上前两步,耷拉着脑袋低低的说:“对不起。阿钟他…”安心反手又是一记耳光。雷洛心里愧疚,不敢闪躲,这一掌就结结实实的打在了右颊上。安心的眼泪也噼里啪啦的掉了下来,却仍死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雷洛的眼圈也不知不觉有些发红,上前两步,默默的将她揽在自己的胸前。感觉到肩头一阵温热飞快的渗开,一直渗进了心里去,竟有种针扎似的痛。轻轻的拍了拍她的后背,却不知安慰的话该从何说起。正在犹豫,就听身后的电梯“叮”的一声响,还没有来得及回头,陈宛已经气急败坏的扑了过来,照着雷洛的腿上就是一脚:“姓雷的你可真不是东西!你就这么急着赶我走?你这算喜新厌旧?还是喜旧厌新?”雷洛吃痛,却咬着牙没敢叫出声来。安心抹了一把脸,将雷洛推开,低声说:“带我去见他。”雷洛尽管知道事已至此,再无推辞的余地,眼里还是浮起了一丝挣扎的迟疑:“你要知道,他现在…”话音未落,安心也一脚踹在他腿上:“滚进去收拾行李!谁有空听你废话!该知道什么我见了他自然知道!”雷洛惨叫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后领已经被陈宛捉住,一声怒吼几乎冲破了耳膜:“姓雷的,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雷洛捂着腿,不胜其烦。皱着眉头正在盘算是不是该把她再塞回电梯里去,陈宛已经重重一脚踩在他的脚背上,咬牙切齿的说:“我问你话呢!”安心也皱着眉头打量陈宛:年龄和自己似乎不相上下,高挑的身材,清秀的中长发,眼睛虽然不大,却活泼有生气。皱着眉头的样子活象是家里的大钟和小钟发脾气。也是个性格率直的女孩子。听她的语气,应该是洛的女朋友吧…安心虽然有些心软,却也无心解释。转身开了1205室的门,拽出了一只收拾好的旅行皮箱。

陈宛愤怒的表情顿时化做了大惊失色:“她…她竟然…住你隔壁?”

安心看看他再看看她,沉沉的叹了口气:“凌晨一点有航班,你要想去,就一起去吧。”

陈宛怔了一下,才愣愣的反问:“去哪儿啊?”没有人回答她。安心根本无心再开口。而雷洛已经一瘸一拐的开门进去收拾行李了。陈宛站在走廊里发了一会儿呆,忽然间微妙的感觉到这个气势汹汹的女人似乎…跟她并不是争风吃醋的关系…,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雷洛进了1206。一进门,雷洛就扔了一只旅行包过来,没好气的说:“想去就收拾自己东西。”

陈宛又问了一遍到哪里去。雷洛却耷拉着脸始终一言不发。陈宛虽然生气,心底里却又好奇的不得了。手忙脚乱的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稀里糊涂的就跟着去了机场。一路上安心没有再说话。雷洛是心里有愧,不敢跟她说话。而陈宛则是觉得她太神秘,人又太厉害,也不敢跟她说话。而安心,在平静的外表下,早已乱成了一团。起初,她对慕容子琪的话半信半疑。怒火中烧的只想到了一件事:雷洛这小子果然欠扁——这样的事竟然瞒着她这么久?!等她堵到了雷洛,终于在他的态度里证实了她心里所存的疑惑,这一切,才象是热油锅里滴进去的一滴凉水,噼里啪啦的开始了真正的煎熬。“雷洛知道所有的事,”慕容子琪告诉她:“我只知道他还活着…”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安心疲乏的闭上了眼睛,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凌晨三点在陌生的海滨城市下了飞机,然后花大价钱打车到市区。再然后,雷洛背着一堆行李熟门熟路的摸到了租车行。硬是敲开上了锁的大门,租到了一辆帕拉丁。再再然后,一路奔驰进入了茫茫黑暗中。天亮的时候,车子停在一处路边饭店简单的吃了一顿早点。然后继续上路。

路越走越荒凉,渐渐的进了山。一直到了下午两点才又发现了开在路边的一间简陋的小饭店。而这时候,安心正靠在后座上补眠。雷洛拉着陈宛下了车,生怕吵醒了她。陈宛不满他的态度,恶狠狠的反问他:“你欠了她的钱?”雷洛却只是叹气:“真要欠了她的钱倒好了。我这回运气已经算是好的了——原以为会被扒皮的,没想到才挨了两巴掌。”陈宛鄙夷的翻了他一眼,满肚子要骂人的话,在看到他灰溜溜的神情时又都憋了回去。就听他又是哀哀一声长叹:“我这回真是里外不是人——过一会儿见了他,还不定怎么收拾我呢。”

陈宛再问,他又不肯说了。她难得见到雷洛这么固执,满腹的疑问只好都压回了心底。却又开始疑惑安心的身份。这个问题雷洛更加不想谈,轻描淡写的说了句:“她呀…她是流云轩的老板。”

“流云轩哦!”陈宛忽然就对安心刮目相看:“我知道,那里的衣服…”

雷洛头痛的捂住了耳朵。陈宛只好悻悻的住口。再扭看看车上,安心已经醒了,跟昨天晚上相比,脸色还是苍白的,但是眼神却平静了许多。午饭除了陈宛,其余的两个人都没有什么胃口。安心低着头拨拉了小半碗米饭,就再也吃不下了。雷洛殷勤的给她夹了一筷子青菜,却同时收到了两个女人射过来的白眼。只好缩着肩膀一声不吭的闷头吃自己的饭。陈宛却再也忍耐不住了,上车之前拽着雷洛的胳膊说什么也不撒手:“你说清楚,这到底是到哪里去?你是秘密建了个贩毒基地?还是选在深山老林里跟特务同行接头?”雷洛把午饭时收到的白眼原封不动的还了一个给她,没好气的说:“没想到你对我抱有这么高的期望——真是太看得起我了。”陈宛又伸手去拽安心的胳膊:“你怎么也不问问他这是带咱们上哪儿呀?”

安心瞥了她一眼,淡淡的说:“回家!”回家——这原本是顺口说的两个字,却在说出来之后,整个人都奇迹般的平静了下来。

不错,就是回家。忽然就想起母亲曾经说过,她的名字取自苏轼的那首《定风波》: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直到这一刻,安心才真真正正的明白了词中的含义。她把脸深深的埋进了掌心里,默默的对自己说,不错,他还活着。不管怎样,这个才是最重要的…只要他还活着…傍晚时分,车子拐过了一道山湾。一处山水环抱的小镇远远的展现在了他们面前。而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就在小镇的东边的半山腰上。“那里是一家私人疗养院。”雷洛低声解释:“他那时一直昏迷…,是被他们派往林区的医疗救护队给带回来的。”安心恍若未闻,只是痴痴的凝望着半山坡上那一道爬满了清藤的高大院墙。只觉得心跳一点一点的又剧烈了起来。车子爬上半山腰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影影绰绰的只能看出这似乎是一个很宽敞的庭院,附近的几幢二层别墅都亮着灯光,却十分的安静。雷洛下了车,扭头看到安心还僵坐在后座上,于是伸手过来扶他。陈宛似乎也看出了一点不同,竟然难得的没有吃醋。几个人轻手轻脚的穿过了绿地之间的碎石小路。大门开着,一进去就看到了整间大厅灯光昏暗,空荡荡的。没有人。雷洛又拉着安心往楼上走。安心却渐渐的有了一种即将窒息的感觉,一步一步的踩着楼梯往上走,只觉得头脑越来越昏沉,一颗心也好象马上就要从胸膛里跳了出来。眼前蓦然一亮,似乎有极重的东西砰然落地——安心一眼就看到了他。

第四十四章

斜对着楼梯的房间门大开着,明亮的灯光水银般流泻出来。房间不算很大,有一扇通往露台的落地窗,此刻,落地窗也大开着,凉风习习。一张宽大的藤椅就放在落地窗前,从安心站立的角度,只能看到坐着的那个人的侧脸。麦色的皮肤,冷峭的轮廓,熟悉的感觉一点一滴的袭上心头,熟悉到——只消一眼,就已经勾画出了全身上下每一处细微的轮廓。一瞬间,安心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空壳,而那空壳里却有汹涌的潮水卷起了滔天的巨浪,咆哮着扑打上来,又猛然间褪了下去,然后再一次咆哮着袭了上来…,除了潮水的喧嚣,她什么也听不见,甚至连动动小手指这样细微的动作也做不到。只能痴痴的站在那里,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转过头来——发现她。坐在他身边正在削水果的雷妈妈首先注意到了他们的到来,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诧异的目光轮流看了看两个表情各异的女孩子,然后落在了雷洛的脸上,又是高兴又是埋怨的说:“怎么过来也不事先说一声呢?”而他,也终于从藤椅上转过了身。这张深藏于安心心底的面孔仿佛一点儿也没有变化。只除了…眼睛。幽沉沉的眼睛望了过来,却微微有些茫然的停在了一个虚无的点上,就仿佛…就仿佛要转过来的只有耳朵,而其他的器官只是随之配合。然后,带着略微的试探,轻唤了一声:“洛?”

雷洛答应了一声,唇角微微挑起,露出一个看不出是高兴还是心虚的浅笑。他大步流星的走了过去,在他的面前蹲了下来拍了拍他的手:“这几天…怎么样啊?”雷钟抿着嘴微微一笑,然后又抬起头,不易觉察的蹙了蹙眉头:“你带了客人来?”

雷洛斜了安心一眼,笑嘻嘻的说:“是。我带了陈宛一起来。陈宛,这是我妈妈,这是我大哥。”从进了门就站在那里发愣的陈宛终于如梦初醒,连忙走过去先跟雷妈妈打招呼:“伯母好!”又转向兄弟俩的方向,甜甜的喊了一声:“大哥!”雷钟点了点头,眉目之间极快的闪过了一丝落寞。虽然只是一闪既逝,仍然无比清晰的落进了安心的眼里。直到此刻,隐忍了一路的眼泪才不受控制的滑下了面颊。雷妈妈却是见过安心的,看到她这副失神的样子,也觉得心酸,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勉强一笑,转移了话题:“有客人来,自然要做点好吃的。你们谁跟我去厨房帮忙?”

陈宛到了现在,基本上已经猜了个大概。听到雷妈妈这样说,立刻笑嘻嘻的配合:“不如我和阿洛一起去帮忙好了,近水楼台先得月,菜烧好了也可以第一时间尝尝鲜。”雷洛也站起身,似笑非笑的接口说:“大哥,你不介意自己坐一会儿吧。”

雷钟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睑:“当然不。你们去忙吧。”

雷妈妈转身朝着安心走了过来,安心想要唤她,可是喉头哽咽,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雷妈妈了然的拍了拍她的手臂,一句话也没说就带着陈宛和雷洛走了出去。门刚关上,又从外面被推开,雷洛探头进来,笑嘻嘻的丢下一句:“大哥,你就自求多福吧。我已经挨了两个大耳刮子了,自身难保——做兄弟的救不得你了!”说完啪的一声关上了门跑了。雷钟望向大门的方向,神情惊疑莫名。有一个瞬间,安心感觉他看到自己了,可是那目光终于还是没有停留的滑了过去。

楼下的厨房里隐隐传来陈宛和雷洛的笑闹声。雷钟微微侧过头,似乎在捕捉空气中那轻轻滑过的一丝欢快的余韵。脸上也随之浮起了一点点迷蒙而又温柔的神色。安心捂着嘴无声的流泪,眼睛里氤氲的水雾遮挡了视线,让她看不清楚面前的人。于是她轻轻的伸手抹了一下眼睛。就这样一个轻微的动作,却也引起了他的警觉。雷钟迟疑的望了过来,低声问:“是谁?”是我。当我终于出现在了你的面前,你却看不到我…安心慢慢的走过去,蹲下身来,无声的环抱住了他的腰,把头深深的埋进了他的怀里。

恍然如梦。怀抱里的身体猛然一震,随即不可遏止的战栗起来。安心抱紧了他的身体,生怕一个松手,他又会消失不见。这一刻,沉睡在记忆深处的所有片段都苏醒了过来,仿佛漆黑的房间里迤俪亮起了绚丽的灯光,让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一时间只觉得眼花缭乱,无以复加的不真实…

他的腰比原来要瘦,身上还有淡淡的烟草味道,少了松木的淡香,却多了药水的味道…,安心模模糊糊的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不敢再有丝毫的松懈…雷钟的手终于抚上了她的后背,喃喃的,象在问她,又象在问自己:“一定是…又做梦了吧…”然而,那渗透了衣襟的湿热却真真切切的灼痛了他的皮肤。她又在哭了吗?他的手轻抚上她的面颊,沿着脑海中无比清晰的画面一点一点下滑到了尖瘦的下巴。指尖传来的触感如此的真切细腻,却仍然让他感到不可置信:“真的是你吗?”可是这样的真切,却反而让人加倍的不敢相信。就连晚餐也不象是真的。母亲的话明显的多了,而且说话的时候带着明显的笑音——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还有洛带来的那个声音甜甜脆脆的女孩子。她说话的时候,洛总是会笑——他也很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可是,他最想听的那个声音为什么听不到呢?难道之前的一切,只是他头脑里过度的幻想吗?

雷钟不安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侧过头,轻唤了一声:“安心?”餐桌上忽然一静,雷钟的心也倏地一沉。难道真的是…一只柔韧的手沿着桌面伸了过来,体温永远偏低的手指紧紧的缠住了他的手。然后,熟悉的嗓音宛如天籁一般在耳边响了起来:“我在给你剔鱼刺。”雷钟释然一笑,握紧了她的手指。坐在他对面的母亲却猛然间红了眼圈。从浴室出来,雷钟正静静的靠坐在床头。幽沉沉的眼睛随着她的脚步声转了过来。安心不禁又想起以往每次洗澡出来时都会看到的情景:他总是靠着床头悠闲自得的抽烟看报纸,姿态优雅而性感,象暂时收起了爪牙的大型猫科动物…而现在,他只能沉默的坐着,枯坐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安心用力甩开心头的那一点恻然,坐到了床边,这时她才注意到他的神态竟然是一种罕见的严肃。严肃到…让她开始感到不安…。她忍不住问他:“怎么了?”雷钟微微扬起了下巴,短短的一句话,似乎说起来很费力气一样:“你…你去和陈宛一起住。”安心一怔,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为什么?”雷钟抿起嘴角,微微垂下了眼睑。安心赌气似的回答:“不去!”雷钟听到了她的回答,态度反而坚决了起来:“去吧。你和我住…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安心的声音不由自主的拔高:“原来不是一直这样?”

雷钟摇了摇头:“不要再说原来了。安心,你明天还是…回去吧。”安心怔了怔,心头渐渐涌起了怒意:“你不声不响跑去约会那个女人,然后不声不响的玩失踪…又瞒着我这么久…,现在居然…居然…”雷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派平静:“安心,我是一个男人。我不能打着感情的旗号去索取额外的东西。你应该明白。”安心怒不可遏的打断了他的话:“你就这么自以为是的安排我的生活?”

雷钟尚未来得及回答,睡衣的领口已经被她一把揪了起来:“别以为我会饶了你!是谁说了不许离家出走,又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的?”雷钟却只是萧索的摇了摇头,“你如果以为我只是在欲擒故纵的试探你,你就太小看我了。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但是,仅此而已。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已经习惯了。”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缓缓的说:“这样的生活,不需要你…”“不需要?”安心喃喃的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眼里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只是…不需要我?所以让他瞒着我…所以现在赶我走…所以让全天下都当我是傻瓜?!”她的语气渐渐激烈,而雷钟却只是沉默的垂着头。“不要我?”安心揪着他的领口,没有丝毫要放松的意思。她用力晃了晃他的脖子,咬牙切齿的说:“不要我是吧?要跟我一刀两断是吧?”雷钟点了点头,露出一副很疲乏的表情:“对,一刀两断。”安心不承想他真会说出这样的话,气得双手直抖:“要一刀两断也等我还清了你的钱!”

而他居然就顺着她的话,沉沉的说了一句:“好,你还吧。”安心勃然大怒,一把将在按在床上。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厉声喝道:“还钱是吧?我告诉你: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你要不要?!”雷钟被她压住,动弹不得。心中却微微一叹,她这急躁冲动的脾气,似乎一点儿也没有长进…

等不到他的回答,安心松开了他的脖子,重重的按住了他试图抓住她肩膀的两只手,提高了分贝又追问一句:“你说话!要还是不要?!”这问题让他如何回答?雷钟轻叹,嘴上却不再留有余地:“按照你商店的赢利,分期付款的还…”

安心的身体明显的一僵。她正跪坐在他的身上,他立刻就察觉到了。却也只能顺着已经开始的话头继续往下说:“希望…我们以后还是朋友…”话未说完,只觉得右手腕上一紧,已经被什么东西紧紧系住。心里一惊,只觉得右臂已经顺着她拉扯的力度被拽到了头顶上方。随即左腕也是一紧,同样被拽到了头顶上方。雷钟一挣之下没有挣开——竟然已被她捆在了床头上。不禁微微失色,低声喊了起来:“安心?你干什么?”

就听安心的声音恶狠狠的在自己耳边嘟哝:“敬酒不吃吃罚酒!不从是吧,不从就不要怪我霸王硬上弓!”雷钟一怔,忽然之间哭笑不得,竭力板起了面孔:“我是在跟你说很严肃的事!”

嘴唇上忽然就有个柔软的东西袭了上来,含住了他的嘴唇重重一咬,恨恨的说:“我马上就要知法犯法了——还不严肃?!”雷钟又是一怔,然而不等他再说出反驳的话,细碎的吻已经密密的落了下来,如同瞬间织就的一张大网,绵绵无边,将他整个人都罩在了其中。他满腹的话不及出口,却都在这细碎的亲吻里渐渐融化,变成了一汪春水…唇齿之间的触感细腻而甜美,比独自回味了千百遍的记忆更加鲜明。雷钟那勉强拼凑起来的理智在这一刻销魂蚀骨的温柔里,渐渐松动,渐渐坍塌,却还在苦苦的挣扎…安心的嘴唇却突然离开了,雷钟应该满意的,但是心头蓦然间涌起的,却只是浓重的失落。安心象只雍懒的猫一样蜷缩在了他的身上,轻轻的把头枕在了他的胸口,一动不动的倾听那狂乱的心跳。良久,低低的说:“我爱你。”雷钟心头一震。安心的嘴唇却又覆了上来,温柔的摩挲着他的唇线,轻声的重复:“我爱你。你不在家我总是睡不着;打雷的时候没有人抱着我我会害怕;洗澡的时候没有人帮我拿毛巾我会着凉感冒;晚上没有人让我给他做消夜我会无所事事…。就算你不需要我了,可我还是需要你。所以…别放弃我。”

雷钟虚弱的闭上了眼。身体微微颤动,隐约觉得有潮热的东西即将冲出眼角。而一直纠缠在心头的最后一丝挣扎也在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他的手温柔的抚上了她的后背,用力的收紧,将她固定在自己的胸前。安心释然,俯下头来一口咬在他的下巴上。然后,后知后觉的想到了另外一个重要的问题:“你不是被我捆起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