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钟灿然一笑,按在她的后脑上的手用力压下她的脑袋,不再迟疑的吻了回去:“你捆得并不结实——果然是没有霸王硬上弓的天份啊…”

第四十五章

安心从来不知道夜晚可以这样宁静。没有都市的夜晚那种勉强被压抑着的隐隐喧嚣,没有楼下传来的孩子们的喧闹,甚至没有从邻居家的窗口飘出来的,若有若无的电视或音响的声音。

天地之间是一团柔和的宁静。只有风声和轻浅的虫鸣。这样的静,反而让人难以入睡。他已经睡着了,所以不敢轻易的翻身,生怕会扰了他的梦。安心静静的躺在黑暗中,听着窗外的虫声啁啾,感受着身后的怀抱熟悉的体温,一瞬间,似乎什么都没有变。生活的轨道又从断裂的地方神秘的接合在了一起,只留下了一个触目惊心的伤疤…安心想到这里的时候,就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了自己手腕的伤疤,轻轻的摩挲。

有点痒。安心想要抽回来,却被他握得更紧了。忍不住回过身,把脑袋拱进了他的颈窝里。他的手并没有松开,而是将它举到了唇边,细细的亲吻那伤疤。于是,就有一点类似于心酸的东西从他亲吻的地方渐渐的蔓延开来,一直落进了她的心里。“对不起,”雷钟的嘴唇反复的亲吻着她的手腕,语气中带着浓重的自责:“对不起。”

安心听到他这样说,鼻子忽然就有些发酸,却又竭力的忍住。故意板出了一副冷面孔来:“如果只是这三个字,那我是不会原谅你的。”雷钟揽在她腰上的手臂微微收紧,将她带回了自己的怀抱里。安心把手按在他的胸口,想要分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却不料落手之处正好是他胸口的伤疤。熄灯之前,她曾经看到过那道吓人的伤疤——险险的避开了心脏的位置。即使在黑暗中,指尖依然可以清晰的感觉到那狰狞交错的凸起。她的心里顿时涌起了一点怜惜,一点心疼,而更多的,则是无法自欺的愤怒:“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考虑我的感受?!”雷钟抱紧了她挣扎的身体,沉沉的说:“安心,如果我说,我是觉得…没脸再见你呢?”

安心的身体瞬间绷紧,雷钟的手指缓缓的抚过她的后背,却感觉不到她的身体有放松下来的迹象,不禁微微一叹:“苏文卿的事是我处理的不好。那一段交往,开始的太过草率,结束的也太过草率。所以会有那样的结果,不但连累陈杰受伤。还直接的伤害了你——尽管那是我最不乐见的结果。”

他停顿了一下,俯下头来在她的额角轻轻吻了吻:“我的头部受了伤,昏迷了很长时间。至今仍留有淤血,所以,当我真正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时候,距离那一场意外,已经整整过去一年了。安心,我不敢联络你。因为一年那么久的时间…”他再度停顿,很费力的呼吸,竟有些不知该如何继续自己的叙述:“…已经过去那么久了…,阿洛说你从家里搬了出去,说你的新店已经开张…,每天都很忙碌…,说你的身边…已经有了精彩的男人在追求…”安心想要解释,却被他的手指轻轻点住了嘴唇,示意她继续听下去:“于是…,我很苦恼。不知道我这样一个倒霉鬼到底应该怎么做?你身上发生的事我都知道,但是我知道的时候,毕竟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所以我一直在犹豫:如果我这个时候再出现,对你而言,会不会又是一场灾难?”

安心的身体不知不觉有些颤抖,究竟是不是因为愤怒,他一时间也无从分辨。于是继续说道:“我想我是了解你的,你虽然脆弱,愈合能力却极强。我害怕对你来说,我们之间有过的一切,已经真正过去了…”安心用力的拍掉了他的手。雷钟无声的一笑,她果然是在生气了。“我承认身上的伤让我受打击。头部压迫视觉神经的淤血至今没有散开,而且因为淤血的位置过于危险,连手术也不能做。也许需要很长时间,也许会一直就这样…。这样的一个男人,有什么立场理直气壮的出现在你的面前,打扰你刚刚开始的新生活?”安心的手指掐住了他的胳膊,心中觉得愤怒,却又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反驳他。

“我大概从来不曾这么怯懦过。我非常想你,安心,我陷在黑暗里,除了回忆我们在一起的那些片段,没有其他的事可做。”他的手轻轻抚过她的面颊,一点似有似无的惆怅淡淡的从他的指尖一直传进了她的身体里:“我一直在害怕。不是怕你会嫌弃我,而是怕你会因为同情,仅仅因为同情而留在我的身边。安心,我是一个男人,我的骄傲不允许我接受这样的施与。”他的手握紧了她的手腕,又慢慢放开,语气中竟有些无助起来:“这么久,我并不是有意要怎样,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是一直在犹豫,一直在和自己挣扎而已…”

不得不承认他的话还是打动了她,安心长长一叹,绷紧的身体不知不觉松弛下来,遵循着某种源自记忆深处的习惯,仿佛柔软的藤蔓一样轻轻的绕上了他的身体。却仍然不肯轻易的松口,重重的哼了一声说:“你丢下我两年,现在又拿出这么一套矫情的说辞来洗刷自己。你以为花言巧语我就能饶了你?”雷钟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她光滑的后背,轻声笑了:“不是花言巧语,只是——解释。难道我难得的一次述苦,在你眼里,只是个笑话?”“有什么好解释?”安心重重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你错了就是错了。承认错误总是这么不老实——每次都是。”雷钟歪过头,摸索着在她的脸颊上轻轻一吻,声音里没有了笑,却异样的认真:“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天,你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会真的对我说爱——说我爱你。”安心又哼了一声,“可是你从来没有对我亲口说过。”雷钟的手指摸索到了她的嘴唇,俯过身去,轻轻的吻住。感受着她的气息由平静到紊乱,仿佛初次的绽放,心头莫名的悸动:“我爱你。”他停顿了一下,象在仔细的感受着这句话带给自己的震动。然后,声音变得越发柔软起来:“安心我爱你…”温柔的呢喃渐渐的融化在越来越热烈的亲吻里,紧密贴合的身体重又变得炽热,而意识却渐渐模糊,模糊到无法去分辨这深度的饥渴到底是来自身体本身,还是来自于不能够再承受孤独的灵魂。

想要给予的更多,也想要索取更多。似乎,彼此都想用这不曾熄灭的热烈来认真的填满横在他们之间的那一段空白。直到安心从浅浅的安睡里醒来,看到沾染在窗帘上的那一道明亮的绯红,才后知后觉的警醒。她在枕头上支起了身,用嘴唇轻轻的蹭了蹭他的下巴,在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捧住他的脸无比认真的说:“我刚刚想到了一件事。很重要的一件事。”雷钟懵懂的揽住了她,睡意迷蒙的问:“什么事?”安心摇晃摇晃他的脸,示意他认真:“过去的事是不可能被改变的。因为无法改变,所以也就无法弥补。我们能把握的,只有——现在。”雷钟的眼瞳幽幽沉沉的,似乎陷入了沉思。“所以…”安心长长的叹了口气:“所以我决定要原谅你了。从现在起,过去的事一笔勾销。不过,你以后要好好表现哦。再不许犯类似的错误,否则…”雷钟没有说话,却有极温柔的微笑自眼底漫起。走在前面的两个人,在街边买了鱼。隔着老远的距离举起来让他们看。活泼泼的两张笑脸,衬着周围古旧的弄堂,有种格外惹眼的动态的明媚。安心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阿洛和陈宛买了鱼。”她捏了捏雷钟的手:“灰色的鱼,不大,好象不怎么起眼啊。”初夏的阳光落在雷钟的脸上,仿佛给他蒙上了一层和煦的浅笑。连他的声音都透着少见的安闲:“是江里的鱼,炖汤很美味,据说是可以养颜的。”“哦?”安心问他:“你常吃吗?”雷钟点了点头,安心便凑了过来,飞快的在他的下巴上亲了一口:“难怪你会越来越好看了。”

雷钟不禁失笑:“有什么好看?一个瞎子而已。”这样的自嘲听在安心的耳中就多少有些刺耳。而雷钟脸上的笑容也不知不觉沉了下去。沉默的走出一段,他才又回过身,微微带着一点歉意的表情说:“对不起。”安心捏了捏他的手,转开了话题:“走了很久了,累么?”雷钟想了想:“让他们回家做饭好了。我带你去个地方。”沿着山路向上,没过多久就见到了一处人工开辟的休憩园。靠在粗大的石栏上可以俯瞰山下古朴的小镇和远处水流湍急的江水。再远处是一块绿毯般均匀铺开的庄稼地,一直延伸到了薄雾缭绕的山脚下。空气湿润而温暖,头顶有白云悠悠的飘过。安心忽然就有了几分度假的感觉,忍不住赞叹:“景色还真是不错。”“白水江那边正对我们的是天女峰,”雷钟扶着石栏,感觉到了温暖的阳光而惬意的眯起了双眼,语气里也透出了淡淡的愉悦:“左面的叫竹篮山,右面的是牧童山。据说牧童追赶天女,结果莽撞的碰翻了天女的花篮…”安心忍不住一笑:“你不是从来对民间故事不屑一顾吗?这又是听谁说的?”

雷钟抿嘴一笑:“袁白川说的,他是我的主治医生,在这里已经生活好几年了。除了他,护士也带我来过这里——在我腿脚不方便的时候。”安心心头微微刺痛。偎了过去,揽住了他的腰。有意无意的换了个话题:“你喜欢这里吗?”

雷钟认真的想了想:“最初是觉得无所谓。后来…应该是慢慢的喜欢了吧。安静、空气也好…”安心侧过头眺望着山下宁静的小镇。灰白色的墙,青石板的小巷,许多房屋还是木制的结构,在初夏清亮的光线里透着凝重的古朴。这样的风景,在都市里如何能见得到?“如果…实在喜欢的话…”安心犹豫了一下,犹豫里却又透出了些许雀跃来:“让我们想想看,是不是真的可以留下。”雷钟一愣,微微蹙起了眉头,唇边却忍不住浮起了一个浅笑:“你又在想什么?”

安心拉低了他的脑袋,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吻:“别告诉我你没有这个想法。”

雷钟侧过头,象在沉思,又象在留神倾听从山下传来的声音。沉默良久,低低的一笑:“你的流云轩怎么办呢?”安心微微一叹,老老实实的说:“还没想过。也许开到镇上来也不错?”

雷钟又笑:“可是镇上的生活条件并不好,我们也许只能租到旧木楼。没有浴缸,没有壁橱,厨房也很小…”安心捏了捏他的下巴,不在意的笑了:“这个倒不怕,我住过更糟的地方呢。”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要紧,我的房子可以继续借给你们住。”

安心诧异的回过身,一个年轻的男人正笑嘻嘻的走过来,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安心,丝毫不掩饰对她的好奇:“你就是安心吧?”雷钟抿着嘴角微微一笑:“袁白川。我的医生。”安心握了握他伸过来的手,惊讶的反问他:“他住的…是你家?”“对啊,”袁白川笑嘻嘻的点头:“这一区实际上是医生的住宅区。疗养区在南坡。你们现在住的,是院方提供给我的住宅。我女朋友不喜欢医院,所以我们一直住在山下镇子里。”

安心多少有点诧异:“你以前…认识雷钟?”袁白川摇摇头,又笑了:“我认识他是因为罗衡的关系。我千里迢迢的把雷钟带回这里来,也是因为他。”安心觉得脑袋忽然有点大,懵懂的追问一句:“罗衡又是谁?”雷钟解释说:“是我和袁医生共同的一个朋友,现在人在国外。白川救起我的时候,认出了我衬衫上的那对袖扣——那是罗衡家传的东西。所以他自作主张把我带回这里…”

安心恍然大悟。袁白川又笑着说:“我倒是希望你们真能住下来,我也好有个伴儿。要知道,乡间的生活多少是有些…枯燥的。而且我们都住在这里,罗衡那个家伙说不定也会动心回来呢…”

安心却在想他说的“枯燥”。枯燥——对于久居城市的人来说,也许会有一点吧。没有商业街酒吧咖啡馆、没有图书大厦影剧院…,但是有他,有青山绿水,景色如画。还有最新鲜的空气,和用得这么顺手的医生…她还在魂游天外,就听雷钟的声音沉沉的笑了:“看样子,要让你遗憾了。”

安心吃了一惊。袁白川也是一愣,随即惋惜的叹气:“不会吧?你不再考虑考虑?”

雷钟的脸上微微流露出一点沉思的神气:“我有点——想家了。”安心最初产生这样的念头时,多少是有些犹豫的。但是听他这样说,反而下了决心。拉住他的手臂来回晃了两晃,语气里已经带了一点恳求的意味:“留下来吧,我可是难得喜欢什么地方。这里景色不错,安静,适合休养。而且还有袁医生,还有不花钱的别墅…”雷钟伸手过去,摸索着揉了揉安心的短发。温柔的笑了,“如果就这么留下来,会让我觉得自己还在继续的…逃避什么。这种感觉我不喜欢。即使我们真要定居下来,也不会是现在。我已经离开的够久了,还是——回家吧。”听到回家两个字,立刻就有凯利金华丽丽的撒可斯风飘荡在心头,缭绕不散。连空气里都弥漫开一点点甜蜜而又充满期待的气氛。安心的心头莫名的激荡,她下意识的抓起了他的大手,在那手心里轻轻一吻。然后把脸孔深深的埋了进去:“我们回家。”

第四十六章

透过候机大厅的玻璃窗,外面的蓝天晴朗得连一丝浮云都没有。六月的阳光热辣辣的释放着灼人的热烈。正午的空气中隐隐浮动着属于酷夏的耀眼白光。安心从窗外收回了目光,重新落到了近在咫尺的这张温和的面孔上。眉目端正的一张脸,眼里永远带着浅浅的微笑。象穿过了四月雨幕的第一缕清浅而又温暖的阳光。虽然不会让人觉得惊艳,却让人看到之后,就会贪恋那眉梢眼底的温暖,舍不得移开目光。安心的鼻子忽然就有些发酸。满心的歉疚在这一刻统统化做了伤感。反倒是瑞嘉轻声的笑了:“你不会是要哭吧?”他注视着面前眼圈发红,满腹伤感的小女人。心中的一点隐痛不知不觉又浮上了眼底。却在抬眸一笑之间,又被压回了心底。唇边是一味的浅笑:“不肯让我走得轻松一点吗?”安心勉勉强强的把眼里的潮热忍了回去。想笑的表情因为唇角挑起的弧度太过牵强而变得有些古怪。瑞嘉微微一叹,掏出手帕递了过去:“算了,算了,在我的面前就不用忍着了。反正我也不会笑话你。”安心接过了手帕,眼睛却始终落在瑞嘉的脸上,最想说的一句话,却始终无法出口。

瑞嘉却好象已经看透了她的想法,深吸一口气,把头转到了另外的一侧:“不要那样想。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虽然不长,可是也不短。每天我都很——快乐。所以不要说对不起。因为你并没有什么值得道歉的。”他转过头来,深深的凝视着她,仿佛要把她的样子烙在记忆中一样。然后,他忽然笑了:“安心,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吗?”安心抽了抽鼻子,表情里微微的透出一点茫然:“我听人说,爱——是永恒的。”

瑞嘉凝视着她,温柔的摇了摇头:“只有发生过的事,才是永恒的。因为它不会再变。只要我们穿过时光再回到那一刻,会看到那一刻的瑞嘉和安心,永远坐在一起看星星。”他的眼睛很亮,象有什么发亮的东西在眼底涌起又褪下。而他,还在努力的微笑着:“或者,再往前一些,还会看到节日的夜晚,热热闹闹的大街上,一个女孩子坐在街边哭泣,有个多管闲事的家伙走过去递给她…”

他停顿了一下,又笑了:“安心,以后不要再哭了。真的不要再哭了,你只有笑起来的时候,才美丽。”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抚摸她的脸,可是抬起的手很快又收了回来。他再一次努力的微笑,然后转身走进了检票口。安心的耳边却还在回荡着两人之间的对话。“海南的分公司刚刚组建,我去了可就是元老啊,你说这样可以名利双收的机会我怎么能放过?”“只有发生过的事,才是永恒的。因为它不会再变…”“安心…不要再哭了…”安心举起手帕擦了擦眼角。很难想象现在还有使用手帕的男人——白色的亚麻手帕,一角绣着一个白色的花体字母“C”。和家里衣帽间抽屉里珍藏的那块一模一样。安心的手微微一抖,耳边不期然又响起了寒冷的冬夜里那个温和陌生的男人声音:“需要帮忙吗?小姐?”然后,有一块干净柔软的手帕塞进了她的手里,手帕上似乎还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拿在手里不知不觉就让人想起了那些可以温暖人的东西…安心泪眼模糊的抬起头,瑞嘉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人群的后面,再也看不到了。

安心靠在车门上,远远的看到一架银白色的飞机慢慢的升上了蔚蓝色的天空,然后越来越小,终于变成了一个模糊的点,消失在了视野的尽头。就是这架飞机带走了瑞嘉,有温暖笑容的瑞嘉,宛如四月阳光一般的瑞嘉…

安心低着头看看手里加了冰快的饮料,剔透的冰块几乎融化成了薄薄的一层空壳,沾染了可乐的褐色,支离破碎一般,微微带一点凄凉的感觉。她想,瑞嘉总是这样,难过的时候,什么也不说。可是说了又能怎么样呢?这世界上,总有些让人感到温暖的东西,让人抓在手里的时候总也舍不得放掉。可是,却注定了要辜负…回家的路上,安心绕道去买了雷爸和雷妈爱吃的鸭脖,买了雷钟爱吃的葡萄和香瓜。又去小区附近的干洗店取了雷钟的两条长裤。提着这一大堆东西上楼的时候,安心感觉自己很象家庭主妇——多少有点洋洋自得。她从来都不曾有过这么一大群家人。这感觉…,就好象心里某种浮躁的东西缓慢的沉淀了下来,不知不觉的转变成了铠甲似的东西,紧密的围绕在她的周围——无形,却让她温暖。无论她去了哪里,总会牵扯着她,让她一想到回家,就会生出迫不及待的雀跃来。她开始喜欢这种被人盼望着回家的感觉。每天打开门时,喊一声:“我回来了…”已经成了一天之中最快乐的时刻。安心关掉电脑,顺手放在床头柜上。回过身一头扑进了雷钟的怀里,象个孩子般大叫起来:“你刚才听到了吧,我妈要回来了!真的要回来了!”雷钟靠着床头,正摸索着看一本盲文书。她一扑过来,立刻弄乱了页码。雷钟忍不住叹了口气:“我还没来得及夹书签呢…”安心抽走了他的书,抱着他的腰嬉皮笑脸的贴了上去,“夹书签很重要吗?比我都重要?”

雷钟揉了揉她的短发,露出一点好笑的表情来:“当然是你最重要。”安心凑过去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吻,“这还差不多。”雷钟把她拉进自己怀里躺着,一边问她:“你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你们戴着耳机聊天,我只能听见你说话。”“大概过半个月吧。”安心的手指在他的脸颊上慢慢的打着圈,神态之间忽然多了几分犹豫。雷钟立刻就察觉了,反问她:“怎么了?刚才不是还大喊大叫,兴奋的要拆房顶吗?”

“是这样…”安心趴在他的胸口长长的叹了口气:“你知道,彭伯伯,恩,就是我的继父。我一开始,对他很有成见,干了不少欺负人的坏事…”一抬眼看到雷钟唇边浮起的浅浅笑容,决定还是把这一段忽略过去:“恩,可是,问题就是,这几年,他把我妈妈照顾的真的很好。好到…我妈看起来容光焕发,好象年轻了好几岁…”雷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不是好事吗?”“当然是好事。”安心咬着嘴唇,很苦恼的把下巴支在了他的胸口上:“问题是…,见了面…我该怎么称呼他呢?”雷钟恍然大悟:“原来你是为这个发愁?那你原来叫他什么?”“原来…”安心难堪的把脸埋进了他的睡衣里,含混的说:“原来什么也没有。”

雷钟又笑:“什么叫什么也没有?”“就是…就是当他是透明的,看见了也装没看见。”安心灰溜溜的叹了口气:“是不是有点过分?”雷钟撇了撇嘴:“岂止是有点过分?”听到她唉声叹气,又不忍再逗她,拍了拍她的后背说:“长辈不会跟你计较的。你现在转变态度,他只会感到高兴。”安心想了想,又问:“你说,该叫他彭伯伯?还是…叫爸会不会很肉麻?”

雷钟反问她:“我们如果结婚的话,你不是要管我父母叫爸妈的吗?你觉得肉麻吗?”

安心愣了一下:“那怎么一样?”雷钟抬起头在她的额头吻了一下:“到底有什么不一样,要靠你自己想了。反正也没有人逼你。怎么样叫都好——自己认真想一想。”安心沉默了片刻,忽然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于是坏笑着在他的脸颊上捏了一把:“你刚才说,结婚的话管你父母叫爸妈——这算不算求婚啊?”雷钟不禁失笑,“不算吧?只是打了个比方…”“哦?”安心拉长声调:“是吗?我的无名指戴十二号的戒指。”雷钟又笑:“什么意思?”安心也笑,“没什么意思。”又等了一会儿,终于绷不住,扑过去捏他的脸:“我让你装,我让你装。”雷钟笑着躲开,安心一把揪起枕头要摔过去。却不料枕头一拿起来,立刻露出了藏在下面的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安心顿时一愣。抬头看看雷钟,他只是抿着嘴微微的笑:“发现了吗?”

安心丢掉枕头,小心翼翼的拿起了盒子打开。深色的丝绒垫子上是一枚样式古朴的戒指。铂金底座上镶嵌着一枚椭圆形的冰种翡翠,在柔和的灯光下流动着剔透的乳白色萤光和一点点不经意的岁月沧桑。雷钟静静的靠了过来,从背后环住了她的身体。温热的气息就在耳边,痒痒的拂动了鬓边的碎发。让安心觉得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沉沉的落进了她的心底里去:“这是我祖奶奶的婚戒,历代的规矩:传给长房的儿媳——我妈刚拿给我的。”安心只是怔怔的说:“哦。”雷钟吻着她的耳朵,低低的笑了:“好象在这种情况下,你应该说点什么吧?”

安心却反问他:“这算求婚吗?”雷钟又笑:“你说呢?”安心站在流云轩玫瑰色的试衣间里,小心翼翼的提起礼服的下摆转了个圈,扭过头问旁边一脸沉思状的纳兰:“感觉怎么样?”纳兰站在一旁,身上穿着一件米色的伴娘礼服。眉头微微蹙着,一副深思熟虑的表情:“似乎…布料有点硬。用纱不好吗?”安心却摇了摇头:“纱太软,跟下面的那层布料配在一起就不能发出那么明显的声音了。”

纳兰的心微微一抖,目光下意识的落到了她的手腕上。素来不爱戴首饰的安心,自从回来之后,就总是戴着这个款式很罗嗦的手链——铂金的链子上挂了很多铃铛、星星和树叶,稍微一动就会刷啦刷啦的响。用纳兰的话来说:“又贵,又罗嗦,样式实在是——太过复杂了。”可是,就在一秒钟之前,她却忽然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你说,腰带用不用再加长一点?”安心还在问,纳兰将心底里涌起的一点动荡勉强按捺下去,冲着镜子微微一笑:“好象…不错。”安心带着怀疑的神气斜了她一眼:“你的语气很奇怪,到底好还是不好?”

纳兰走过去帮她整理后腰的蝴蝶结,轻声说:“不用再加长了,已经很好了。”

安心微微松了一口气,对着镜子华丽的转个身,然后微微一颌首:“谢谢张小姐百忙之中前来陪我试穿礼服。不如,跟你家铁老兄商量商量,跟我们一起结婚得了。不但热闹,而且还很具有纪念意义哦。我可告诉你,雷洛也在动心呢。”纳兰似有所动,可是很快又摇着头否决了:“我还是算了,我这般姿容出色——站在一起只会抢了你的风头,你不得数落我一辈子啊?”安心从镜子里笑微微的看着自己的朋友,头顶几盏小灯把柔和的光均匀的铺洒在她的身上,穿着乳白色新娘礼服的安心仿佛在散发着朦胧的光,让纳兰有刹那的错神。她随即又发现那朦胧的光更多的来自于她的眼睛——她的那双眼睛,最初的时候,是青涩的,带着有意无意的戒备;后来又总带着几分竭力想掩饰的患得患失;再后来,便是死水一般的沉静…而现在,却是一味的柔和。就好象浇入了滚水的茶杯里,上下翻滚的茶叶都已经缓缓的沉淀了下来,只呈现出了一种醇厚的宁静。安心就带着这样宁静的,微微有些感慨的神气轻声的说:“真的,我可是认真在跟你建议哦,因为我刚发现,原来结婚是这么好的一件事…”纳兰砰然心动。却不是因为她的建议,而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这样梦幻般的神气也会有一天出现在安心的脸上,她带着不屑的神态撇着嘴说:“让他们找别人去玩…”的那副样子分明就在眼前…于是纳兰也笑了。她喃喃的说:“真好。你现在这样——真的很好。”两个好友在镜子里静静的相视而笑。

第四十七章

安心急切的目光飞快的滑过面前一张张笑逐颜开的面孔,终于落在了一个熟悉的点上。心头猛然一跳,一阵浓烈的喜悦顿时在心头弥漫开来。“出来了!”她用力捏了捏雷钟的手,忍不住大喊了起来:“我妈出来了!”

雷钟无奈的低笑:“你小一点声——所有人都听到了!”安心却无暇顾及是不是有人在笑话她。在层层人潮的后面——真的是母亲。也许隔得有点远,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太象她了,这让她一时间微微的有些发愣。安一林也在同一时间看到了她,化着淡妆的面孔上浮现出热切而又熟悉的笑容。一瞬间,竟焕发出一种安心从来不曾见识过的美丽——她从来不知道母亲原来也可以这般美丽的。

安心紧攥着雷钟的手,愣愣的冲着母亲傻笑。忽然间意识到母亲真的是——变得年轻了,而做为她的女儿却变得苍老了。苍老到看见了母亲,心里竟然涌起了一种想要好好保护她、想要好好宠爱她的冲动。安心又想:原来母亲也是需要人来细心呵护的…安心放开了雷钟的手,扑过去把母亲紧紧搂进了怀里。母亲身上散发出她熟悉的淡淡香味,让她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听着耳边母亲翻来覆去的轻声念叨:“心心…心心…我的宝贝…”,让她觉得想哭又想笑。直到自己抬起头,才发现母亲的眼圈也是红的。

“妈,你气色很好,”安心摸了摸母亲的脸:“好象年轻了不少,咱们俩站在一起,该有人说你是我妹妹了。”安一林嗔怪的瞪她,却忍不住微笑:“又胡说!”眼光却不由自主的扫向了旁边沉默微笑的英俊男人。安心连忙拉住了他的手,“阿钟,这是我妈妈。”安一林仔细的端详他,然后握住了他的手:“看样子,我的女儿眼光很好。”

雷钟微微一笑:“欢迎回家,妈妈。”安一林一愣,眼中顿时浮现出又惊又喜的笑容,连连点头,却说不出话来。安心却哆嗦了一下,伸手去掐他的脸:“你的嘴巴怎么这么甜哪?肉麻死了!”安一林连忙拍掉了安心的手,嗔怪的说:“这是阿钟有礼貌。还有,你怎么能当着我的面就欺负阿钟呢?”“真是太肉麻了。”安心抓住了雷钟的胳膊又一阵哆嗦。顾不上理会他脸上得意洋洋的笑容,迅速转移了话题:“妈,怎么就你一个人?”话音刚落,就看见继父满头大汗的从人群里挤了过来,顾不得跟孩子们打招呼,先埋怨安一林:“你跑什么呀?一转眼身边就没人了,吓得我魂都掉了。真要是还没出机场就把你丢了,让我怎么跟孩子交待?”安一林挽住了他的胳膊,笑道:“行了,行了,我这不是着急看女儿女婿嘛?下不为例!”

彭朝铭这才松了口气,又瞪了她一眼:“下不为例啊!”这才转过脸来上下打量安心和雷钟。

安心无意识的捏紧了雷钟的手,松开又捏紧,却只感觉喉头发紧。雷钟握紧了她的手,微微颌首,唤了一声:“爸爸。”彭朝铭先是一怔,随即展开了一脸欣慰的笑容。安心感觉到了雷钟的手用力的捏了自己一下,立刻就明白他的用意。犹豫片刻,还是顺从的走过去给了他一个小心翼翼的拥抱。彭朝铭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就听她在他耳边轻声说:“你把妈妈照顾的很好,谢谢了…爸爸。”

彭朝铭的眼圈忽然一红。旁边的安一林却笑了:“你看你这是什么反应。不是一直巴望女儿接受你的吗?怎么她真的叫爸爸了,倒把你吓哭了?”彭朝铭放开了安心,转头冲着老妻开心的笑了:“你就会拆我的台。”说着走过去用力拍了拍雷钟的手臂:“好了,好了,我们赶紧回去见见亲家公亲家母。我们带了一大堆的礼物呢。”

安心转身握住了雷钟的手,压低了声音说:“走吧,肉麻鬼。我们回家了。”

雷钟侧过头微微一笑。身处这样嘈杂的环境而不会感觉到无助,对于他来说,应该还是第一次。出门之前,心理上不是没有抗拒。但是真的站在了这里,却又觉得也没有什么可惶恐的。黑暗之中,从她身上传来的那种细微的唰啦唰啦的声响,总是能够奇异的安抚他对于黑暗的不耐。而她的手,也总是会在他需要指引的时候温柔的与他相握。他的手指轻轻的摩挲着她的手。她的手指很长很柔韧,骨节分明,左手的食指有一处浅浅的旧伤疤。而且体温永远偏低。这双手上的寸寸肌肤,他都无比熟悉。也许是看不见的人,其他的感觉真的变灵敏了。有时侯,他自己也会觉得这样的熟悉已经渐渐的衍生为一种依赖…对于他来说,依赖是一种全新的感觉——却让他甘之如饴。“我刚刚才发现,初秋的天气还很暖和、又微微的有点凉爽,是最适合结婚的季节啊。”纳兰手里托着新娘的捧花,忍不住大发感叹:“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我应该和你一起结婚的…”

安心长叹:“姐姐,你后悔的太晚了。要不,下礼拜?”纳兰把脸埋进了花丛里,唉声叹气的说:“那怎么能一样呢?你要去渡蜜月。没有你,就不会这么热闹了…”安心莞尔一笑:“我们只是跟两家的父母去上海见见雷钟的奶奶。一大帮人一起去呢,算蜜月吗?”“当然算了。”纳兰把捧花递给她,“对了,我刚才听见司仪跟雷洛嘀嘀咕咕的,说要让每个人讲一句话呢,你会说什么?”“我会…”安心正在凝神苦想,安一林已经敲门进来了:“打扮好了没有?大家都在等着新娘子了。”婚礼的仪式安排在酒店的花园里举行。远远的看到那个鲜花和气球扎起来的拱门,安心就有种想要微笑的冲动,想忍也忍不住。尽管纳兰偷偷的在背后不停的掐她,一个劲儿的压低了声音提醒她:“今天可是你最重要的一天。矜持一点…要矜持一点…”她还是忍不住。她看到头顶的天空那么的蓝,丝丝缕缕的白云那么的可爱,初秋微凉的风里混合着淡淡的桂子香,远处花圃里的小菊花开得那样五彩缤纷,还有…拱门下面那个等待着她的男人脸上涌动着那样温情而期待的笑容…怎么能让她忍得住呢?于是新娘子就这样一直笑,一直笑,一直笑到了司仪让她说一句话的时候,也没能忍住。她就带着那么不矜持的笑容说:“终于把他划拉到手了——我心里总算是踏实了。”

而新郎则含蓄得多,凝神想了很久,才想出来两个字:“很好。”司仪不依不饶的追问:“什么很好?”雷钟又认认真真的想了很久,补充说:“都很好…”再追问,雷钟笑答:“你主持的很好。”他主持的应该是很好,因为所有的人都在笑。安心于是发现大家好象都不怎么矜持——只除了纳兰。不过这也情有可原,她是生平第一次当伴娘。安心于是想:“我已经收到纳兰的若干个白眼了。我大概是史上最不受伴娘待见的新娘子…”只可惜纳兰的矜持也没有坚持到底:到了闹洞房的时候,纳兰终于狼性大发。事后解释说:“我为了让你的婚礼留下一个毕生难忘的洞房印象,特意上网搜了好几天,什么拐弯抹角的花招都被我搜到了,经过层层筛选,拿出来的可都是上得了大雅之堂的精品。为了你,我都成了闹洞房的专家了——我容易么我?”安心只能长叹:“姐姐你真是太不容易了。不过你好象忘了…你也是要结婚的。”

纳兰得到了肯定,感动的直点头。而对于安心的后半句话,她不是压根没听见,就是自动过滤掉了。当闹洞房的客人们大发慈悲的离开之后,安心揉着发酸的腮帮子问雷钟:“我今天是不是应该再矜持一点?”雷钟却摇了摇头,很怜悯的说:“不用。要求你矜持——对你而言难度太高。”

“听起来不象什么好话,”安心狞笑着凑了过去:“你什么意思?”“你好象想得太多了,”雷钟笑道:“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安心哼了一声:“你明显是在——歪曲事实。”雷钟俯下身轻轻吻她的额头:“好啦,今天可是我们洞房花烛夜,很有纪念意义的时刻。你现在的表现好象有点煞风景哦。”“这样有纪念意义的时刻,”安心抚弄着他的衣领,不知不觉放软了声音:“你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有纪念意义的话?比如说…爱我什么的…”“好吧,”雷钟笑着说:“我爱你,非常爱你,永远爱你。”安心有点泄气:“听起来没有什么诚意啊。永远是多远?”“永远就是…”雷钟握住了她的手,十指交缠,温柔的按在自己的胸口:“就是从现在开始,把每一个现在和下一秒钟都计算在内。”——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