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瑾交待临川道:“你就在楼下等我,不要乱走,也不要上来,知道吗?”

“不用我陪你上去?”

“不用,这是我家,现在现在小姨和姨父住在里面,我进去和他们商量事情。”

临川一琢磨,自己确实不方便跟上去,于是说道:“那行,我在这儿等你,要是需要我,就给我打电话,或者叫我一声。”

明瑾进了这栋二层的小楼。

给她开门的是小姨,一位年近四十的女人,面色偏黄,眼睛很小,带了一点尖酸刻薄相。

小姨见来的人是明瑾,脸上浮现一丝诧异之色:“你回来了,有事吗?”

“当然有事。”明瑾脸上带了一抹假笑,说道:“小姨,能让我进去再说吗。”

小姨给她让开了门,放她进来之后,回头给自家男人打电话:“明瑾回来了,你甭打牌了,快回来!”

明瑾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学习机递给小姨:“这是给平平买的,他念初中了,查单词能用。”

这时候小姨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一些,客气地说:“哎呀,花那钱做什么,他成绩差,尽知道玩游戏,你买给他也是浪费了。”

“收着吧。”

聊了没多久,明瑾的姨父也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

“明瑾回了啊,有事吗?”

“是这样,小姨,小姨父,我也就直说了,你们这套房子是我爸生前留下来的,之前一直是我妈和继父住,现在妈和继父都不在了,这套房子就留给你们住,但是房产证上落的是我的名字。”

明瑾一边说着房子的事情,一边观察着小姨和小姨父的脸色,他们脸上的笑意全无,看她就像看仇人似的。

明瑾也收敛了笑容,继续说道:“既然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字,那么这套房子,我迟早是要收回来的。我妹妹明珏再过两年大学毕业了,不能总和我租房子住。江城现在的房价长得这么快,我寻思呢,把老家这套房子卖了,我自己再凑点存款,今年之内,江城的主城区交个首付。不管以后是明珏住,还是我搬进去住,有自己的房子总归安心一些,将来明珏要谈恋爱了,有房子也有底气。”

听完她的这番话,小姨紧绷着脸,说道:“明瑾,做人要凭良心,我是你妈的亲妹妹,这套房子也是当初她说好好的,给我们住,你怎么能说要就要回去呢!”

“我妈答应了你们什么,我是不管的。”明瑾面无表情道:“她和继父小时候对我和明珏怎么样,你们也看在眼里,她这个妈我是不认的,至于这房子,是我爸留给我们姐妹俩的,你们住了这么多年,我没问你们要租金,也算尽了亲戚的情谊,现在我要在江城买房子,这套房子我必须卖了,买主我都联系中介找好了,价钱也能谈拢,现在就等你们搬出去了。”

“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小姨父站起来,指着明瑾骂道:“你让我们搬出去,让我们一家子流落街头吗!你忍心让平平出去要饭吗,他才刚上初中呢!”

明瑾不是过来吵架的,她耐着性子说:“要饭说得太重了,他有你们俩父母,怎么能要饭呢,据我所知,你们在乡里是有房子的,距离县城也不远,不至于流落街头。”

小姨急忙道:“你要我们搬到乡下去啊!你也太过分了吧!我们怎么能搬回乡里呢!让人平白看了笑话。”

“乡里的房子,你们实在没地方住了可以搬回去,要是不乐意住乡下,把那套房子买了,县城租个三室两厅的也能对付,总之,这套房子我是要收回去了,给你们三个月的时间吧,够你们捯饬了。”

明瑾说完,转身离开。

身后小姨追了出来,厉声骂道:“好你个没良心的小白眼狼,这套房子你妈说好了要给我们,现在你又找我们要,你对不起你那死了的妈!”

姨父也追出来,冲她嚷嚷道:“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当初就是你们姐妹俩,不肯拿钱给你继父治病,才把他害死了!害得你妈也跟着去了!摊上你们这么没良心的白眼狼,我们家真是作孽啊!”

左邻右舍已经被周围的动静吸引了出来,甚至还有人端着饭碗出来看热闹的。

临川微微蹙眉,转身望向院子里。

明瑾脸色惨白无比,她死死地盯着姨父:“是,我是没良心,那个男人得了肺癌,我高兴得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这是报应,他早该死了!别说拿钱救他的命,他死了我还要去给菩萨上三炷高香还愿呢!”

“大家伙儿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啊,就算不是你的亲生父亲,好歹养育了你这么多年,你却天天咒人家死,这么没良心的人,现在又来抢我们的房子,我们怎么摊上你这样的亲戚了啊!”

明瑾气得浑身发抖,她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说:“好啊,那我就实话告诉你,这房子我还真是故意收回来,不想给你们住,知道为什么吗?当初那个杂碎欺负我的时候,有天晚上我连夜冒雨跑到你家门口,敲你们的门,求你们帮我,收留我,可是你们呢...你们没有给我开门,这个时候你跟我讲亲情,不是太可笑了吗。”

小姨和姨父脸上露出心虚的表情:“你不听话,你继父教训你是应该的。”

“他‘教训’我...”明瑾凄然一笑:“是啊,他‘教训’我是应该的,母亲也看着,我喊破了嗓子,母亲都不肯说一句话,任由那个禽兽对我......”

小姨说道:“那还不是你自己的问题,谁让你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到处勾引男人!都是你自己的错,甭埋怨别人!你就是一biao子,dang妇!你还好意思怪我们呢。”

明瑾嘴角咧起一丝凄然的笑意,所以她被欺负了,还是她自己的错。

她狠狠地看着他们,一字一顿道:“我明瑾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是你们对不起我,三个月时间嫌多了是吗,好,那就三天,三天之内,你们必须搬出去,不然我就叫人‘帮’你们搬!”

明瑾说完,拉着惊呆的临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刚刚走出街头,明瑾全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空了,如果不是临川眼疾手快扶着她,她就要摔跟头了。

临川见她嘴唇泛白,脸上血色全无,脚步也是十分虚浮,急忙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明瑾摆摆手,咬牙切齿说:“被那两口子气得...肚子又疼了。”

临川刚刚在楼下用手机查资料,知道女人经期偶尔是要肚子疼的,但是不知道生气也能闹肚子疼。

他把她抱紧了些,柔声安抚道:“你要觉得生气,就揍我,把火儿发出来就好了。”

明瑾咧嘴一笑,轻轻砸了砸他肩膀:“揍你能解我气啊?你傻不傻。”

县城很小,这儿离酒店也不过几百米的距离,临川索性抱着她往回走,一路上引来不少人围观,但他丝毫不在意。

他不在意,明瑾更加不在意,反正关于她的风言风语,从小到大听得还少么。

“陆临川,刚刚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吗...”

“听到了。”

“听到了,你就知道...得离我远点,你是个好孩子,值得更好的女孩...”

临川皱着眉头,低头望着她:“再说这样的话,我把你丢水沟里信不信。”

明瑾:......

“都什么年代了。”他自顾自地咕哝着说:“果然是小地方来的,思想保守。”

“咕哝什么呢,还看不起乡下人了?”明瑾反对道:“城里人了不起啊,再说我真揍你了。”

临川趁她不注意,用力一口亲在她的额头上:“以后有陆临川在,不会让人欺负你了,我好好疼你。”

一阵风过,耳边静寂无声。

她睁大眼睛抬头看着他。

他的睫毛,是真的好长好长啊。

第77章 睡前故事

第二天早上, 明瑾带着临川,先去了房屋中介中心, 找中介说了房子的问题。

“你们家的房子,双层独栋,又在县城的中心地段,是能买个好价钱,不过房子现在有人住着,他们要是不肯搬, 后面还真挺麻烦。”

明瑾将房产证复印件资料交给了中介, 干净利落道:“你们做中介的,这类情况遇到的还少吗, 办法肯定不用我来想。”

对方笑了笑:“这个...是有办法, 不过费用得另算。”

“行, 我就交给你们了。”明瑾说:“只是有一点,不要伤人犯法, 别的我不管。”

“那肯定不会, 我们这也是合法的, 叫什么来着...合法清退。”

明瑾签了协约, 结账走人, 事情办得干干净净顺顺利利。

临川站在房屋中介所外面,高高的个儿, 英俊的容貌, 引得路过的老少姑娘纷纷回头观望。

明瑾走过去, 笑着说:“妥了, 走吧,中午姐姐请你去吃点好的。”

她带临川来到一家烤鸭店坐下来,烤鸭店生意不错,中午客人络绎不绝。落座以后,明瑾向临川介绍道:“这是我们当地的特产,盐酥烤鸭,跟一般的烤鸭不大一样,皮儿又酥又脆,特入味。”

临川挺不好意思:“我跟你过来,也没有帮到你什么忙,还让你请我吃饭。”

“你帮我挺多的呀。”明瑾说道:“你泡的枸杞红糖水,特别甜。”

“那我们这就回去了吗?”

“明天回吧,今天我带你四处转转,醒醒是有意要给你放假,结果跟着我跑事情,倒像是出差了。”

明瑾给他包了一块烤鸭,蘸了酱递到他的盘子里。

“别这么说,跟你在一起,我去哪儿都好。”

她笑笑,也不言语。

吃过饭以后,明瑾带着临川去了乡里,走过一段泥泞崎岖的山路,绕过了几个山坳。

“这里风景挺好的。”临川没话找话:“空气也不错。”

明瑾没有搭理他,看上去心情不大好,临川以为她只是想散散心,所以也安静下来,默默地陪在她的身边。

走到一片小竹林地,斜坡之上有两座坟茔,其中一座有墓碑,而另一座没有碑,杂草丛生。

明瑾的脚步停了下来,手揣兜里,站在坟前,默默地看着它们。

临川也陪着她,好奇地问道:“这是你的亲人?”

“有碑的是我妈,没有的是继父。”

“噢。”临川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继父抽烟厉害,得肺癌死了,坟是我妈造的。”明瑾的嗓音低沉而冷冽:“开始有墓碑的,让我给拆了。”

一阵风过,竹叶沙沙作响。

“我唾弃他,我还想把他的坟拆了,把他的骨头丢河里喂鱼。”明瑾恶狠狠地瞪着那座无碑的坟茔:“可是后来我想,鱼有什么错,吃这种人渣的肉,恶心,就让他烂在泥地里吧。”

她的眼泪不知不觉顺着脸蛋滑落,声音却依旧平稳:“那是我十四岁那年,我妈就在隔壁屋里,她什么也不说,不管我怎么叫喊,求她救救我,她无动于衷,我妹妹就在边上,她哭着跑过来,想要抱住我,继父一脚把她踢开,她不敢过来,连眼泪都被吓坏去了,她就这样看着...她才七岁!”

“有天晚上,他喝醉了又要欺负我...我逃到村里,我想求小姨和姨父帮帮我,收留我,可是他们连门都没有开。渐渐的,我知道,谁都靠不住,我只能靠自己,我退学了,去城里话剧团打工,半工半读念了中专的艺术学校,把我妹妹也接过来,远离那个禽兽。”

“这件事一直藏在我心里,我谁都没讲,后来有天晚上,我喝醉了告诉了江致,他建议我报警,他说恶人应该受到惩罚。”明瑾咬牙切齿地说:“可是他还没等来法律的制裁,老天爷倒是先把他收拾了。”

临川用力地攥住了明瑾的手,将她拥入怀中。

她身体绷得那样紧,就像被拉到了极致的皮筋,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这跟皮筋会彻底绷断。

临川凑近了她泪痕交错的脸,轻轻地“嘘”声安抚,试图让她的情绪冷静下来。

这也是临川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作为一个男人,他有了想要保护的东西,这种疼惜和怜悯的情绪能量,直接让他产生了由身体到心灵的某种改变。

“本来这件事,我不打算说,就烂在心里,省得恶心别人。”明瑾用力擦掉了脸上的泪花,紧紧攥着临川掌腹:“我现在把这件事告诉你,希望你能明白,我自己的生活都过得一团糟,我怎么能带给别人幸福。”

她轻轻推开了临川,咧了咧嘴角:“算了吧,小陆哥,你值得更好的女孩子。”

回去的路上,她走在前面,而他跟在后面,一句话都没有说。

那天晚上,趁着临川睡着了以后,明瑾偷偷从冰箱里取出一瓶酒,来到阳台边。

这几天她一直忍着,不想让他看到自己酗酒,那是她最不堪的一面。过去无数个漫长的夜里,不喝酒便难以入眠,这两天他陪着,竟然莫名睡得安稳。

不知道是不是有这个男人在身边,连空气里都带着安魂镇定的因子。

今晚明瑾忍不住了。

小城的夜晚格外宁静,几处阑珊的灯火也将熄灭,晚风轻抚,带着一丝凉意。

明瑾倚在阳台边,刚要打开酒瓶,阳台的玻璃门被推开,临川平静地看着她。

他穿着短裤,上半身是一件运动款的体恤,头发有些蓬松凌乱,看上去很有少年感。

临川走过来,不由分说地夺过了她手中的酒瓶。

“生理期,不可以喝酒。”他的嗓音非常生硬。

“假装睡着,骗我。”明瑾眼尾一勾,声音里带了些许不满:“你演技怎么那么好。”

“我知道今天你心里不好受,我没敢睡太熟。”

“我睡不着。”明瑾错开他,走回了房间:“不喝酒睡不着,你陪我坐到天亮吗?”

临川跟着进屋,坐在了床边缘:“陪你就是了。”

她伸出腿踢了踢他:“你怎么那么轴,堂堂商氏集团大老板的首席助理,走出去也是八面威风的男人,搁我这儿跟个傻小子似的。”

临川转身,捏住了她的脚,小巧的玉足白皙而柔滑。

明瑾缩了缩腿,他没有放开。

“不带耍流氓的,陆助理。”

“我讲故事给你听好不好。”他凝望着她,柔声说:“我哄你睡觉。”

“你当我是小孩子吗?”

“我的故事也从来没有对别人讲过,你要不要听?”

隔着浓郁的夜色,明瑾看着他虔诚的目光,耸耸肩:“好吧,反正今晚的酒肯定喝不到了。”

临川说:“那你躺下来。”

“躺下来干嘛?”

“听睡前故事,要躺下来。”

明瑾笑了笑,乖乖地躺进了被窝里。临川给她盖上被子,妥帖地捻好了边边角角,然后自己也躺到了她的身边,将她圈进他的怀中。

明瑾一抬头,便能看见他英俊而锋锐的下颌,下颌追着几粒青色的小茬,特有男人味儿。

她被他抱在怀里,说道:“这就犯规了啊,陆助理。”

“你都这样了,我还能对你做什么。”临川道:“浴血奋战?这事儿我干不来。”

明瑾发现,这人还真不像平时表现出来的那样老实,这世上,哪有真正老实的男人啊。

“不是说讲故事吗,我听着呢。”

“嗯,让我酝酿酝酿。”

“酝酿什么?”

“情绪。”

“讲故事还要情绪吗?”

“是我自己的故事。”

......

那也是临川生平第一次,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对别人讲出自己的故事。对于身世,他从来讳莫如深,不愿意提及。

过去寄宿在陆家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每天晚上临睡前都会在脑子里过一遍,而这些痛苦的经历,支撑着他的成长,逼迫他努力。曾经遭受的屈辱,他发誓都要一一还回去。

“我经常被他们关在衣柜里,特别黑的衣柜,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一关就是一整天,一整天我只能吃一块小面包。”

“我用力哭喊,直到嗓子全部哑掉,再也发不出声音,没有人来救我。”

“我不能乞求恶魔大发慈悲,正如你所说,一切都必须靠自己。”

“你半夜睡不着觉的人,不是只有你。”

临川垂下眸子,轻轻地捏了捏她的下颌:“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痛苦和创伤,如果总是耽于其中走不出来,毁掉的是你自己的人生。”

明瑾无言。

“为别人的错误赎罪,不值得。”

明瑾睁着一双大眼睛,凝望着男人那长长的睫毛:“临川,你走出来了吗?”

“没有。”临川摇了摇头:“但是我会走出来。”

“什么时候?”

“等我亲手夺走他们所在乎的一切,那个时候,我就会好起来。”

明瑾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谢谢你的故事,我感觉好多了。”

一种伤痛是要用另外一种伤痛来治愈,之所以孤独,是因为你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人。

事实上,并非如此。

见她神情的确是缓和了许多,临川总算放下心来,把她的枕头放下去,说道:“但是这件事,你还得给我保密,不能让陆家的人知道,不然我和商总的计划,满盘皆输。”

明瑾粲然一笑:“所以你这是给我掀老底了?”

“算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