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失算(二)

不怪越宁傻掉了,他真没经验,李家坳没中学,三家村只有初中没高中。他连一天高中的校门都没踩进过,哪里知道高中的学费有多少?别说因为义务教育问题初、高中学费的差别了,就是三家村那个初中,它跟县中初中部的学费,那都不一样。

问题一被点破,越宁很快就想明白这里面的关窍了。

长久以来,天朝是个二元制的国家,农村不如城市发达。这一点并没有被忽略,所以农村学校的学费一直是比城市的便宜的。农村学校有秋忙假,城市学校就没有。虽然是用同一套课本,但是细微制度上的差别,还是照顾到了的。

小何医生说的这个两百八,在这个时候的县城,已经算是良心价了。一年五百六,三年就将近两千块,加上三年的补课费,两千块,真不够看的。

再者,八九十年代是一个物价让人十分摸不着头脑的时期,以前的计划经济国家定价被打破了,新的市场定价又在磨合中。这里面,就包括学费,这学费,也是会涨价的。想像之前十年不变的学杂费标准,那是不太可能了。别说越宁这样的了,一些厂子里效益不好的城市职工,给孩子交学费都得靠借的。

小何医生看到越宁呆着一张脸,可怜又可爱的样子,想起他的身世,心也软了,得意劲儿也不见了,努力游说:“你看这样好不好?就照那个什么什么寄养的来,你看,你老师一个人住在这里,你放心么?”

越宁不吱声。心说,是你不放心吧?

“这样的,你也花不了什么钱,对不对?你还没成年呢,又遇上这样的事了,别人愿意帮你,你就让人帮帮,怎么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呐!”在小何医生看来,越宁这孩子真是太难搞了,一般小孩儿这会儿不是该哇哇哭的么?

这个道理越宁自认比小何医生懂得多,可眼前这情形,他还是觉得不能给小胡老师添麻烦:“我遇上什么事儿啦?这不是应付得来么?干嘛给人添麻烦呢?”

“那我们乐意呀!”

“你们?”越宁抓住了字眼。

小何医生一噎:“兄弟,你能专心点么?万一小胡这资格还不够呢?就用我家里的名义。这都不是事儿!现在说你呢。我八岁的时候看电影,做梦自己是游击队员神枪手,一人干翻鬼子一个排呢。我到现在也没干翻过一个鬼子呀。咱现实点行不行?”小何医生苦口婆心得以为自己改行当了思想品德课的老师。

“我很现实啊,兄弟。”

小何医生被气坏了:“你这小东西怎么听不懂话呢?你现在有资格被人照顾,懂不?小胡心眼儿好,要照顾你,懂不?多合适!”

越宁认真地道:“不能因为别人好心,就心安理得地去挥霍。真这样,好心人就太惨了。这是不应该的。”

这还认上死理了!小何医生还记得自己的初衷,但是又觉得越宁这样认真的样子,很难被他说服。打心眼儿里,他还有点小佩服,难得遇到这么脑子好使,心地也好的小朋友。最后,小何医生垂死挣扎了一句:“那以后你出息了,再报答她呢?”

他不说这一句还好,说了,正戳着越宁的痛处了。上辈子他倒是想回报来,小胡老师人已经不在了。于是小何医生就看到越宁的表情淡了下来:“我宁愿现在不拖累她,叫她活得好好的,以后都不需要任何人的报答也能轻松过一辈子。”

小何医生不说话了,真的不太懂现在的小孩子了,但是他被越宁的决心给镇住了。小何医生身为一个成年男子,也经历过越宁这个年纪,自己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叛逆得紧。索性不说,打算跟小胡老师再商量商量,也是趁机能够跟小胡老师多接近。

让小何医生想不到的,小胡老师作为越宁的启蒙老师,越宁身上的许多品质,都是来自于她。

小胡老师也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告诉了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她不是只会教小朋友洗手而已。

小胡老师烧好了热水,烫了杯子,很抱歉地对小何医生道:“我不常在这里住,家里的陈茶都坏掉了。”

小何医生怎么会挑剔呢?连忙说:“有热水就很好,茶喝多了晚上睡不着觉。小朋友也不要多喝茶。”

小胡老师答应了一声,倒了水,语调平平地跟越宁说:“你才出院,还是歇一下,等会儿送送何医生,你就在这里坐着,我住东屋,里面有书,闷了就去看书。”

越宁和小何医生直觉得不太对,小胡老师说的话是没有问题的,但是神态怎么看都是有问题的。越宁打算等稍晚一点再问,小何医生则在喝了半杯水,交代了下注意事项:“要适量活动,适量是多少?跳一百下绳啊,跑跑步啊什么,都可以。不要剧烈运动,运动完了及时擦擦汗。饮食?清淡为主,毕竟肠胃,咳咳。”

说完了,就被小胡老师端水送客,引到门外询问:“何医生,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寄养的,现在还能有?”

小何医生本来就想显摆这个的,没想到越宁拒绝了,不好再拿出来说事,没想到小胡老师自己先提出来了。小何医生惊讶地道:“你?”

小胡老师勉强解释了一下:“我家房子老了,隔音不太好。”

小何医生:“…”

小何医生苦笑道:“你都听到了啊,这死孩子太犟了啊,不好弄。办法当然是有的。福利院现在女婴被遗弃的太多了,收养的又少,得要人照顾。李…哦,越宁虽然不小了,可还是孩子又住过院的,要是少个负担,他们也未必就不答应。”

小胡老师沉默地跟他并肩走了一会儿,才冒出两个字:“谢谢。”

“嗐,谢我干什么呀?应该的呢。”小何医生不好意思了起来,又没话找话地问去镇上要不要他陪同,因为镇上有李家的女儿之类的。

小胡老师犹豫了一下,道:“那…好吧。”

小何医生开心了:“那我明天借辆摩托车…”

“不用,”小胡老师慌忙阻止了,她对摩托车有种不安全感,“那不是有客车么?我们搭早上的客车过去。八点的。”

“行,明早我过来接你们。”说完,十分不舍地走了。转头就去客运站买了六张车票。镇里开往县城的客车一天就两趟,对着开,早上出发、下午回来。小何医生把三人往返的车票都给买了,才回家吃晚饭。

第二天,过来接了师生二人往镇子上去,发现两人脸色都有点不那么好。小何医生也不敢插话,总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了进去。默默地拎着准备好的给镇上好心人的谢礼,跟在这俩人后面,就像是个拎包的跟班。

他却不知道,师生二人晚间有一次简短的对话。

话题是由越宁发起的,直指中心地问小胡老师:“老师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能跟我说么?别我为难。”

小胡老师也十分不客气:“你要住福利院?”

哦,我就知道何医生这货会把我卖了!越宁也直率:“福利院,挺好的。”

“老师就不好了?”小胡老师生气了,“不用我教你洗手吃饭了,对吧?”

越宁哭笑不得:“这都哪跟哪啊?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就是寄养,福利院还发你点口粮呢,就算没有这点口粮,我还没穷得养不起你。”

越宁无奈地翻去盆架上拿了毛巾,小心地递给小胡老师擦眼泪:“不是这个意思啊。”

小胡老师扯过毛巾擦眼睛:“你知道什么?自己一个人,可难了!别说你才这么小,就算你工作了,也四面都是墙…”

越宁蹲在她的面前,双手放到她的膝盖上,仰起脸来,诚恳地道:“我是想,不能把自己给养废了。我自己的事儿,能扛就扛,不能扔给别人。人是有惰性的,战胜惰性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开这个头。我以后肯定会遇到很多事儿,总不能遇事就想:会有人帮我的。然后就躺倒了什么事不干,等人帮忙吧?”

小胡老师怔了一下,很快又坚定了信念:“我知道你聪明,你过了八岁我就说不过你了。你随便怎么想,反正我不能干看着。”

越宁更无奈了:“老师你要把我给惯坏了。”

“我乐意!”既然知道越宁不是抵触跟她生活,只是不愿意增加她的负担,那小胡老师就完全没有了心理负担了。

“我乐意”,三个字掷地有声,直到了镇上,谢过了张老头、邵奶奶、破烂王、书店老板娘、医生…等等好心人。又路过孙家的杂货店,发现店门紧闭,问了邻居才知道:“到强子姥姥家了。”闹事好叫赔钱的主意是孙国平两口子先定下来的,李王氏怎么会放过这子女里过得最富裕的一个呢?孙国平两口子去李家收拾烂摊子去了。

将这一切办完,越宁认真告知所有关心他的人,他以后就落户福利院了,孙国平夫妇也还没回来。小何医生拿着票,将师生二人又护送回了县城。

第三天上,越宁去福利院领了被褥、脸盆等等生活用品,到了宿舍。这是一间类似学生宿舍的房间,个人隐私就几乎没有了。学生宿舍还能容你自己拉个帘儿什么的,这里就全是听从管理,一目了然。一人有一个柜子,能放点私人物品,每个人的东西都很有限。

小胡老师强忍着什么话都没说,就是每天都过来报到。开始是每天都有理由的,福利院收留的儿童,照顾是要在报纸上公示的,没人认领,才算正式落了下来。先是听报纸消息,再是转户口,然后是学籍。

一连十几天,越宁被打败了。现在还没放寒假,小胡老师请假太多,对她自身影响很不好。这是一位能顶着局长公子的“追求”扎根乡村数年如一日的姑娘,跟她比毅力,越宁败退了。

他无奈地站到小胡老师面前准备认输,小胡老师被他装大人的无奈脸气笑了:“宁宁,物质的宽裕并不代表就一定能让人的精神也满足起来。人活着,不止要吃饭,还要有精气神的。能让关心的人过得好一些,我都会觉得心情好。”

越宁怔住了,如果她想要轻松一点的生活,早不必去山乡做小学老师了,人和人的追求,是不一样的。跟这姑娘讲物质生活的自己,有点蠢。懂事一点,别给她造成更多的负担就好。

蔫头耷脑地跟着小胡老师去了百货公司,看着她给自己买新衣服、新文具。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败给了小胡老师。小胡老师也有点不好意思,她这是拿自己在越宁心里的份量以及越宁的懂事程度做赌注。把越宁给坑出来了,也没觉得特别开心,只想对越宁更好一点。

师生俩的组合,就开始了这么一段新生活。

第18章 失算(三)

小胡老师最近几天还要回三家村去上课,顺便将“孩子在福利院里没人管”这条信息广为传播,争取一点舆论。越宁就福利院和家里两处跑,福利院里跟大家打好关系,到了家里就里里外外的收拾。小何医生受小胡老师所托,也每天都过来看看他,还给他带了些教辅书来,有些是新的,有些是旧的,旧的大约就是他那位同事的高中儿子用过的。额外还给他带了词典过来。

等小胡老师回来的时候,就发现家里不能说焕然一新,也是添了好些人气。新的被褥一类,是小胡老师置办的。越宁手里有些钱,留了一点应急用的,就开始按照计划买东西了。

一张单人床、一套桌椅、一只简易的柜子,就是他给息置办的全部家当,被褥小胡老师给买了新的,就不用再添置了。余下的钱给小胡老师添了个新镜子,书架、文具、台灯…把家里灯泡都给换上了新的,电线也重新理了,又给窗帘换了厚实的新料子。

门缝、窗缝也都修得严实了,家里一些原本用不大着又没地方放的东西,他搞了个工具箱,自己叮叮咣咣还钉了架子放了上去,末了用换下来的旧窗帘一围,角落里一塞,齐活。这手简易的木工,还是跟张老头那儿学的。

村里还在烧灶的时候,县城已经有了液化石油气了,通称就是煤气。还没有管道,而是用钢罐装着。越宁用手里最后一点钱,换了灶具、整理了厨房。

小何医生每天过来都能看到新变化,看得他目瞪口呆,完全发表不了任何意见。等越宁把一切收拾妥当了,小何医生才发现,得亏这小子才12,要是21,小胡老师花落谁手,还是未知。光看这收拾屋子透出来的计划和规划,小何医生就要服气。如果再算上年龄,那就更了不得了。

抹了一把汗,小何医生笑得特别慈祥:“那个,快要过年了,咱们去添点新衣裳?”

越宁婉言谢绝了小何医生的好意,住院期间欠下了小何医生的人情是一回,现在再收他的钱物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如果说住院期间小何医生帮忙是出于公平正义,那现在就绝不是出于善良仁慈,分明是盯着小胡老师呢。他可不能趁机占这个便宜,让小胡老师难做。他回答也很有技巧:“我手头还剩着些钱呢,足够了。”

这臭小子油盐不进,让小何医生很是苦恼,拐弯抹角了很久,越宁居然什么样的物质诱惑都不肯受。说买衣服,他说有钱自己买,说去买书,他说有,说去玩,这小子更绝,回他一句:“我以后要努力学习养家糊口,不能玩物丧志。”

小何医生实在没招了,只得跟他坦白。一如所有小言里努力攻略女神弟弟的傻小子一样,苦哈哈地问:“兄弟,帮个忙,咋样?”

越宁笑道:“不咋样。”

小何医生苦逼了:“不带这样的啊,你看我,”说着对着自己上下一比划,“样子也说得过去吧,工作也说得过去吧,人也不错吧?”

越宁不客气地反问:“那你愁的什么?”

愁怎么挑明啊!小何医生觉得,小胡老师也有那么一点意思的,但是就是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越宁一针见血地道:“你连问都不敢问,还想跟人家好?”

这小东西大模大样地给他指点迷津,小何医生有点不太适应,你说要谈人生谈理想也就罢了,谈情说爱还要被个小破孩指导,小何医生面上有点过不去了。大龄青年之魂在燃烧:“谁说我不敢了?我这是尊重,尊重女性你懂不懂?冒冒失失就冲过去叫人家跟你好的,那是神经病!”

说这个话的时候,小何医生完全没有料到,越宁同学长大之后经常遇到他说的“神经病”这是后话了。

这个时候越宁只是看着小何医生,一点也不着急地问:“那要是跟你好了?你准备怎么办呢?”

小何医生忽然聪明了起来:“当然是要结婚了。我把报纸都给我爹妈看过了,放心吧,都通过气了。哎,说好了,你期末考试可得考得好一点啊!你是加分项!得证明小胡眼光好啊。”跟越宁说话,他越来越不客气了。

越宁笑着点头:“我也想看看爷爷奶奶呢。”他嘴巴倒是相当甜的。就算小何医生不说,他也想见见小何医生的父母,亲自观察一下这两人的态度。如果态度不好,那趁着还没挑明,小胡老师大可不必去受这个罪当阿信。要是以为小胡老师父母双亡没什么亲友,就当没人疼她了,那越宁是不会答应的。

小何医生完成了最艰难的一项沟通,抹汗去准备讨好小胡老师的礼物了。自行车,有了,调动工作,调了,家里缺的小零碎,买了。忽然就发现自己的作业变得艰难了起来。

小胡老师周末回来的时候,看到家里也是吃了一惊,张口就是:“你花了多少钱?”

越宁笑道:“没事儿,钱花了还有。”

小胡老师不乐意了:“你的钱,随你支配,但是要记得不要有多少花多少…”

越宁含笑听着,也不分辩,等她说累了,给她倒了一杯茉莉茶,杯子也是新淘来的瓷杯,洁白的瓷胎上画着红色的花。小胡老师叹了口气:“你这毛病可不好,怎么能不自己留点过日子呢?你看,收拾得也差不多了,你去学校上课吧,再一个月就期终考试了,考完放假回来咱们好过年。哎,二中不大好呢,下学期我调过来了咱们再合计?”

越宁给她续了杯茶:“二中也挺好的。”

因为还是落户在福利院,所以越宁的一切手续都是福利院这边给办的。方院长的效率也不错,很快报纸公示那边没有反馈,也没有自称越宁父母的人出现,她就给越宁办了户口,学籍也办好了,书也给他领了一套来。办这些事情,方院长也是熟手了。

越宁的新学校在二中,福利院里有好几个孩子都在二中。县城里说大不大,倒有三所中学,分别是县中、一中、二中。三所学校里,县中是最好的,二中排名最靠后。小学也有三所,也是这样的排名。福利院的孩子,因为靠一小近,不少在一小上学,小升初就全凭本事了。因为客观条件的限制,上二中的居多。像越宁这种外来户,一过来读书,县中什么的就没戏了,一般都是二中里混着。

越宁倒不在乎二中这个排名,他这些日子也不是全在小胡老师家里住的,还时常去福利院。福利院里有两个也是读初三的,都在二中。听他们讲,二中本来是所完中,就是有高中、初三,一共六个年级。但是从前年开始全县的教育系统开始调,县中为了申请评定省重点中学做准备,其中一个标准就是规模。于是二中的高中被取消了,高中的生源被分散到了县中和一中里面去。二中在这一拨高中生毕业之后,就要彻底成为一所初级中学了。

同时二中也扩招,主要是为了义务教育的普及率问题。八十年代的时候,许多人家做小买卖,宁愿让孩子缀学,因为历史的原因,有知识的不一定比没知识的赚得多,是当时的国情。到了现在,磨合得差不多了,对这方面又重视了起来。不管怎么讲,至少要混个初中毕业吧?

这可把二中的老校长气得够呛,好好一所完中的校中,跟县中、一中的老同行是平级的,猛然给他砍去半截,理由就是二中的成绩不理想。真是要气死了!老校长也豁出去了,重奖以求勇夫。中考考了全县第一的奖三千,进前三的奖两千,前十的奖一千,前五十,就只有五百块了,前一百,奖一百块。主旨就是要比县中、一中考得好,要争最后一口气。虽然争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局面,可就是不服所啊。凭什么用一副“二中垃圾场”的口气作这种决定?不幸的是,去年老校长只送出一千块五百块有两个学生考进了前五十,五个进了前一百。

什么?高中?高中生转学的、走门路学艺术的,都走得差不多了,老校长已经放弃了。高中部的许多老师已经走了,有些因为有一技之长被县中、一中要走,有些干脆远走,听说发达的地方、大城市开始有私立学校了,那里收入更高。留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十分让老校长心痛。

越宁相中的就是这个三千块的奖金,所以他才说,二中很好。以越宁的经验来看,二中还是县中,对他来说差别都不太大,只要同学上课的时候别干扰他就行。有课本,有历年卷子,他很有把握能够考好。他就是冲钱来了!

就这样,越宁抱着课本,跟福利院两个比他年长的同学进了二中。先去找老师报到,被班主任领到了教室里做自我介绍,然后随便安排了个座位正在角落里,背后就是黑板、笤帚、废纸篓。二中的学生有些懒散,课堂纪律尚可,班级里还很有几个认真学习的学生。

一切调整才刚开始,这里还真不像老校长气愤的时候说的“垃圾场”。

条件还行,越宁表示挺满意的。这种满意只维持到了第一节课上课,化学老师让大家拿出课外习题集,越宁傻了他没有。领的都是正常的课本,课外买的什么题外集之类,统统没有。

越宁可以肯定,这些同学桌面上摆的教辅书,有些甚至是三家村中学的老师都没有的。还好,他同桌是个沉默的眼镜儿,人倒好,把习题集往课桌中间一推,不耐烦地拿笔点了点道:“这里。”

越宁一看,也默了,这位仁兄满本有一半红叉,怪不得臭着一张脸。题目类型对越宁来说也比较新鲜,不至于全然摸不着头脑,找着规律之后,倒也好理解,只是以前没见过。半节课过去了,题目讲完,再讲模拟试卷,这卷子比三家村中学的难度提高了好几个台阶,对越宁来说,不难。

就像“高中学费很贵”这件事情上,不是不能掌握,只是以前没有接触。二元制,有时候就是这么地坑。

一切,都要他去适应。尽快适应。

第19章 先着(一)

转学生,无论美丑,都会引起一些关注。如果是个有特色的,那就更会被围观了。比如越宁这样的,他的学习成绩、他的来历,很多人都不知道,因为他改了姓名,户籍、学籍全是新的,出生年月也随口改了。只要不是有心打听,是很难将他跟“李卫东”联系起来的。这就更神秘了,还不得可了劲儿地围着问长问短?

再说了,人家长得好看呀,颜,永远是人们第一眼关注的焦点。

事实上,也有不少人注意到了他,尤其是女孩子们,叽叽喳喳讨论了两天,随即又都是一副生无可恋脸。在这一次的整顿中,二中受到了震荡打击,高中部正在自生自灭中,连带的初中老师也跟着人心惶惶了起来。学生比老师还要紧张,虽然他们只是学校的过客,但归属感却一点也不比老师们少。

这节骨眼儿上,就算来个天仙,只要他不能拯救学校,也是白搭。

对此,越宁倒是觉得很舒服。在经历了三家村的变故之后,他很需要这种忽视,不要总提起什么孤儿之类的让他烦。正正常常过日子就好了嘛!

越宁对于这个大家都生无可恋的二中,特别地满意。尤其是在同桌眼镜兄借了习题集给他看,过了一周,他渐渐熟悉了城市中学的节奏之后,觉得拿到中考的奖金完全没问题,心情就更好了。

记挂他的是小胡老师,小胡老师努力将越宁从福利院接了出来,自己却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才能到县城来陪着。这一个月里,越宁还把家里好一通收拾。这让小胡老师颇不自安。好在有一个小何医生自告奋勇,天天过来报到,才让小胡老师不那么担忧。

逮着周末回来看一看越宁,发现越宁过得悠闲自得,脸色也比在三家村红润多了,整张脸都容光焕发了起来,眉眼之间郁色全无,这才放下心来。小胡老师留下了生活费,又问:“真不用人陪?”

越宁笑道:“这儿挺好的。”比桥洞好多了,桥洞路边儿屋檐下都睡过的人,有不漏水的屋顶住着,就是很好的待遇了。何况还没了讨厌的人,那就更美了。相较之下,他更担心小胡老师在三家村的处境,也诚实地问了出来。

小胡老师笑道:“他们还不知道你在我这里,就算知道了,我也快回来了,能把我怎么样?放心吧。”要说排斥那也不可能没有,但是对小胡老师来说,也是不痛不痒的,没必要让越宁再跟着操心。再两个星期,期末考试就考完了,小学放假比中学还早。

小胡老师回来一看,水米不缺,一大早跑去菜场买了些鱼肉回来,又捎了一只鸡,统统给他做上了。装了几个大盆子,告诉他:“冬天菜也放不坏,你每顿盛一碗出来蒸一下。”

越宁倚着门框,浅笑着答应了。小何医生过来的时候,就看着这幅温馨的画面,心底给自己好一阵打气。等小胡老师忙完了,邀他一起吃一顿,他也没有拒绝。将自己带过来的水果酒拿给小胡老师:“先放着,我琢磨着过年你们也该喝点酒的,这酒度数不高,正合你们喝。当是庆祝宁宁的新生。”

越宁被这一句“宁宁”雷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小何医生自己也是一个哆嗦,小胡老师却很高兴:“谢谢你。我都忙晕了,忘了给宁宁庆祝了。”

这一声宁宁叫得,越宁就不好意思了起来,默默地盛饭吃饭,默默地收拾碗筷。小胡老师拦住了他:“我来收拾,你去写作业。”

作业这种东西,不写也能考满分的好吗?但是小胡老师坚持要让越宁写作业,即使觉得老师布置的作业幼稚,也要把基本打好,即使基础很扎实了,也可以拓展一下知识面,或者培养一点兴趣爱好。比如练个字,比如背个单词,比如记个公式什么,又或者多读名著,如果有条件,小胡老师甚至筹划着下学期自己过来之后给越宁报个兴趣班,培养点吹拉弹唱写写画画的技能。

身为老师,小胡老师比越宁专业多了,她清楚地知道城市教育水平的差距。县城已经有家教,出现补习班了,乡村能不缀学就是谢天谢地。就像越宁对她的了解那样,在她心里,接都接过来了,那就要好好养。何况越宁的先天条件是那么地好,可不能糟蹋了。

于是越宁被赶去练字,小何医生见状心喜,又摸出个包来:“这是我找到的习题集,去练习吧!”他已经明白越宁学习是丁点儿不吃力的,还特意摸了本字帖出来,“要是不想写作业就练字,我把纸也买了。”

越宁:…虽然是帮忙,可还是好想打他!临走前,越宁特意盯着小何医生看了一会儿,那意思,你老实一点。

当天,越宁百无聊赖地把习题集做了一百页,忽然有了一种与同学们近似的“生无可恋”。太无聊了!

百无聊赖中,小何医生和小胡老师聊完了,出门的时候特别大声地跟小胡老师道别。越宁果断地放下笔,起身出去。才走到门口,小胡老师一脸羞涩地回来了,看到越宁,有点扭捏地问:“你怎么出来了?外面冷。”又担心越宁冻着,琢磨着要不要买个电暖器之类的。

冷不冷的,越宁可不在乎,他比较关心小胡老师的反常,看起来倒像是跟小何医生挑明了,而且接受了。问她,她也不说,只是笑。伸手握着越宁的肩,将他带到屋里,在书桌前一页一页翻看他练的字,开口道:“庞中华的字我们那会儿练过,其实,也不算很好看。先别练这个了,等我再找本别的吧。”

越宁答应了一声,再看小胡老师口角含笑的模样,居然有点心塞。

此后,小何医生更不把自己当外人了,拿出讨好小舅子的架式,要跟越宁联络感情,搞得越宁十分无奈。还好两个人一个要上班,一个要上学,闲暇时间都不多,越宁更加觉得二中顺眼这就是个避难所啊!

进了避难所还不行,小何医生还担心呢:“学校有没有人欺负你啊?记着我小时候,不少人爱欺负乡下转学过来的学生。”

越宁大汗,心说,你是不是也干过这事儿啊?

小何医生越想越不妥当,越宁为什么住的院?还不是被欺负的吗?虽然在县城里面,只要成绩好的学生,就会得到老师格外的偏爱,整体的大环境也是,只要成绩好了,差生或者说全校都没人敢动优等生。但是,这不还没考试呢吗?小何医生忧心了起来,千叮万嘱:“放学别跟傻大个儿一起出去,下课了也不要到处逛,不要随便搭话。哎,你普通话讲得不错的,但是下课的时候试着讲点县城方言啊…”

十分啰嗦,越宁听着听着就笑了:“没事儿,老师对我挺好的。其实,我还挺想跟大家一块儿玩的,就是不太有意思。”虽然只是上了一个星期多一点的课,但是通过作业,老师还是能判断一个学生的学习水平的。越宁已经被越入重点观察对象里面了,当然会受到一些照顾。

“啥?”

越宁是很想能跟大家玩到一起去的,比如一些体育运动什么的。前世残疾十几年,很多运动都没办法玩得痛快。今生想玩呢,遇到的全是水货,三家村的时候,只有乒乓球,还没拍子,都拿书来打,结果大家发现总也打不赢他,就不跟他玩了。到了二中,他倒是想玩,全学校弥漫着一股生无可恋的味道,连打球都是懒洋洋的。所以说没意思。

面对小何医生的担心,越宁也没说出自己的计划来。他只是在课间休息的时候“一不小心”就昏倒了。虽然很快地被闻讯而来的老师抱去了医务室,折腾了好一阵儿,越宁才“悠悠转醒”,人醒了就好!校医检查一回,什么问题也没发现,只能根据“眼前一黑”判定是贫血。孤儿么,贫血真是太正常了。由于入学的时候登记的联系人是小胡老师和小何医生两个人,小何医生接到电话的时候魂都要吓飞了!飞快地赶了过来,还以为越宁这是有什么后遗症。

经过这一番折腾,学校上下都知道了,初三有个转校生越宁,成绩很好,就是身体很差。为越宁病弱的名声打下了深厚的群众基础,没人敢欺负他,万一不小心一碰把他碰倒了…

想想就觉得后果很可怕。后来哪怕越宁天天绕着标准跑道跑七圈半,大家还是觉得他是个文弱的孩子。提起来就是“不容易啊”。

有了这么件事情刺激着,一些神游天外的老师也把目光投放到了他的身上,觉得这孩子真是不容易,身世凄惨成这样,还认真读书。这么想着,老师们上课的时候居然认真了起来。仔细想想也是,学校调整了,大家也没失业啊,就是说出去不太好听而已。

越宁就这么在二中慢悠悠地混了下去,俩星期一过,开始考试。考完了阅卷,三天后取家庭报告书,齐刷刷的满分闪瞎人眼。让老校长觉得自己看到了希望之光,奈何希望之光居然是个病弱,老校长几乎要操碎了心。

为些,老校长约谈了结束三家村小学工作,转到县城里来的小胡老师,主旨就是:“这孩子基础很好,可不能养废了。”

得到了小胡老师的赞同。

越宁在小胡老师的紧迫盯人之下,被补得脸圆了一圈,以“买礼物”为名奔逃了出来。准备买些好点的烟丝给张老头,再给张老头、邵奶奶各买条电热毯,这两份钱都是早早预留下来的。到了拎起东西来就走,年前给二老送过去就行了。

检查了包装,又要发票,老板娘不情愿地给了。拎着两包东西回小胡老师家,才走到一半,就听到一声喊:“东子!”

第20章 先着(二)

在县城还叫他这个名字的人,几乎没有了。越宁也更熟悉自己现在的名字,初听到时还有点迷茫。不过,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这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