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胡老师一直担心越宁的精神状态,特别开解他:“路过镇上,邵婆婆还问起你来呢,说天冷了,怕你没衣裳穿,正给你做棉衣。”

越宁一怔,邵奶奶倒真是个好人:“她也没多少钱…”

小胡老师抿嘴一笑,并不讲自己已经打算好了到时候给邵奶奶一点钱。老辈人的手艺,尤其是棉衣棉鞋,真材实料,良心之作,越宁心里也是一暖:“怪费力的。”小胡老师道:“这个不用你操心,我还怕你到长个的时候,会穿不下。”

越宁微微一笑,穿不穿得下是两说,这份人情总是要领的。小胡老师见他笑了,也不由一笑:“看,还是好人多的。街上好些人都在问你呢,对了,上回那个破烂王,还问了我住院费的事儿。不过吧…这个,人人家里都有事儿…”

越宁笑道:“我明白,我又不是人家什么人,不值当的。”

破烂王倒是让越宁有点意外,不过这事在心里一滑,也就过去了,这个时候他并不知道,破烂王还是大功臣张老头借着破烂王走街串巷方便的身份,将消息透给了吴家。

至于张老头,他知道些内情,不过来倒是正常了。保持现在这样就好了,等风头过去了,再悄悄联络吧。而镇上、村里的情况,他也有何、胡两个消息来源。尤其小何医生,特别热心,常拿了他同学那里传过来的消息,跑到病房跟小胡老师交流,顺便就便宜了越宁听到不少消息。

严打,是一件相当短平快的工作,工作效率被提到最高,该抓的抓,该判的判,连留给相关人士讲情的时间都短得很。何况是是上头布置下来的。舆论与国家机器的参与之下,私下和解的可能性被降到极低。就是在这样的活动中,三家村还能折腾出浪花来。

据小胡老师说,三家村现在一地鸡毛。跟办案人员改了好几回口,翻供跟翻书似的。

一开始因为事出突然,大家都慌了手脚,都是依据本能地否认自己做过错事,攻击对方、揭发对方的问题。

接着,吴家讲李家是贩卖儿童,赚个检举揭发好“立功”。李家再找回越宁也是晚了,干脆一赖到底,说就是没这个人。好在被打死的人是实实在在死了,咬死了自己是苦主。等两家主事的醒过味儿来,又齐齐翻供,吴家讲是为了解救被贩卖儿童,引起李家仇恨才被攻击的。李家更绝,咬死了是因为发现了吴支书贪污的事情,才被泼了脏水。

办案的公安被气个半死,只得再次调查走访。“李卫东”的档案都在,户籍、学籍,没那么容易抹掉。而吴家的翻供逻辑也十分奇葩,解救被拐儿童需要吴斌么?解救得把人解救得昏迷不醒?

证据与办案手段双管齐下,两家又齐齐再改一回口。

李家这边则讲,拐卖?哦,那是已经被吴家打死的死鬼李建业的事儿,不知道哪里弄来一个孩子。他二哥两口子心肠好,收养的,现在养不起了,扔给医院说不定还能救好呢。你好心?那你养好了。啥?我们跟县医院的医生说没老二家里“李卫东”这个孩子?哦,对啊,那名字让给他大伯家的弟弟了,我们要给他换个名字呢,还没来得及改户口簿,就叫少年犯给弄进医院了。不算我们欺骗政府哈。

吴家更理直气壮了,越宁通过张老头爆给他们的料很足,连李建业生前买媳妇的事都讲了。吴支书贪污,那是没有的,倒是李副支书很有点问题,要求再向组织揭发这个人,再立一功。

气得公安都不想详查了都特么该直接扔大狱里去!铁打的人也经不起这么一群选择性法盲的折腾!刑警队是带着怨气的。报社那里也没有丢松,不但自己派出记者采访,还频频联系着公安局,恨得公安们想把记者跟这些村民关一间屋里。

但是,对于越宁来说,记者就太可爱了。

镇上几乎所有人对越宁的印象都相当好,没有时间来探病,至少也很关心这件事情,书店老板娘每天从邮递员那里接到报纸,就会翻翻有没有越宁的消息,然后在镇上传播一下。本来像越宁这样的身世,镇上居民也不是没见过,不至于引起多大的反响,不过茶余饭后的谈资。然而越宁格外可人疼,人家对他的态度当然有微妙的不一样。遇到记者下乡采访的时候,自然是怎么有利越宁怎么讲。很快就堆积出一个“住在报纸上的”好人来。

舆论,有些时候是会影响事态的。只要热度不下去,这事儿就得有个结果。

由于越宁的特意央求,小何医生也心里有数,并没有特意去通知李家人。李家先是死人,后是被办案民警来回问话,即便承认了养过越宁,现在也没心思去打听他的病情了。李家人也明白,世人最恨拐卖儿童了,买个媳妇说不定还能要回来,买了儿子被政府发现了…那是死都要不回来的了。也就不再费这个心了,赶紧把自己摘出去,把罪推给死人就好。

倒是吴家,因为吴斌最后的结果是要看越宁的伤情的,还能抽出精神来央人打听打听。

越宁则抓紧时间攻略小胡老师。坐在病床上,仰起头来,眨眨眼,双目就泛起一层水光,衬得眼角那颗小泪痣都要哭了一样,可怜巴巴地问:“那…以后我是不是就一个人了?福利院在县城呢,老师不陪我了么?”

小胡老师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古人说,师徒如父子,现在不讲究这个了,可越宁确实是她从一只小小的团子一手教大的,感情自是不一般。小胡老师心里难受得紧,为难地道:“我…是村小学的老师,不是县里的,我每星期都来看你,好不好?”

越宁放缓了口气,借着嫩壳子继续装小孩儿,声音软软的:“能申请调过来么?老师试一试,行不行?我不想你回村里了,那里,不大好。”小胡老师不放心他回三家村,他还不放心小胡老师继续当乡村老师呢,必须得一块儿弄回来。虽然他知道,这件事情难度并不小,但是小胡老师的情况不一样,前面已经伏了线,值得一试。

小胡老师受不了他这样子,咬牙攥拳答应了:“我试试去。”

第15章 后续(三)

越宁想让小胡老师调到县城小学里来,并不是为了他自己。他上辈子什么苦没吃过?废了一条胳膊还能混得开,缺个人照顾又算什么?他只是不想小胡老师在乡村小学蹉跎时光,最后婚姻不幸,英年早逝而已。换个环境,总不至于比三家村更糟糕了。

小胡老师是中专毕业的师范生,在她中考那时节,很多家境贫寒的优秀生都会考师范或者其他带点技术性的学校而不是考高中。在当时看来,上个中专,三年出来,同学还要高考的时候,他们已经有了工作了。再说了,中专生,也够用了。那个年代的许多学校,国家的补贴十分丰富,足够丧父的小胡老师比较宽裕地混到毕业,然后返回原籍任教,养家糊口。

计划不错,小胡老师的水平也不错,顺顺当当以优异成绩毕业,按照规定回原籍任教了。接着,麻烦来了。

小胡老师是个漂亮的姑娘,中专毕业,嫩得能掐出水来,小学老师,听起来就贤良淑德。回来就被教育局长家的公子瞧上了。在小胡老师看来,这位油头粉面的公子,实非良配。

其时分配工作,返回原籍只是一个笼统的概念,具体分到哪儿,还得再听安排。小胡老师拒绝了这位公子哥儿,麻烦就来了。局长也没刻意为难她,也不会做直接出手这种傻事。然则这种事情,并不需要局长亲口吩咐,自有人揣摩上意。再者,只要有正式的学校,就要派老师过去,没道理别人去得,小胡老师就去不得。

于是小胡老师扎根山乡数载,也是勤劳肯干,但是母亲病重的时候打报告想调进城里就是不得其门而入。她家倒是在县城近郊,在县里却没有什么门路可走,熬到她母亲去世,也没能调进县城。

现在好了,越宁设了个连环扣。从吴斌,到斗殴,到揭了吴支书,最后上升到了反腐与组织纪律。严丝合缝,正好把教育局长也给扣到“以权谋私”、“挟私报复”里面去了。只要把教育局长提出来放到聚光灯下,为了避嫌,也得让小胡老师调进来只要小胡老师配合递申请。从过往来看,局长是个谨慎且圆滑的人,越宁对于小胡老师调动成功很有把握。

尤其,小何医生那位记者同学,在报导越宁事件的时候,怎么也绕不开小胡老师这位热心的园丁、灵魂的工程师。

如果这样还不保险的话,越宁琢磨着,该让那位公子哥和小胡老师在公共场合发生一点小冲突,增加一些话题,将小胡老师塑造成一个不畏强权的好姑娘。

就在越宁为小胡老师的将来操心的时候,法医也到了。越宁受的是轻伤,养了这些天,几乎看不出痕迹了,小何医生话里却给打了个埋伏,讲他昏迷了好几天,怕会有后患症,希望法医能够考虑进去。跟小何医生的父亲何院长是熟人的朱法医听完没吭声,点点头就走了。

很快,判罚结果就出来了。最让越宁满意的,不是吴斌进了少管所,而是判决书上并不承认李建设夫妇与他是收养关系。越宁留意过《收养法》,有收养关系,即使日后解除,只要养父母抚养过养子女,当养父母丧失劳动能力之后,养子女也有赡养的义务的。如果真是那样,就太恶心了!

还好,经过他的计划,李家放手得及时,公安又被恶心到了,查得很彻底,坐实了他被拐卖儿童的身份。他是受害者,李建设夫妇是加害人。越宁要的,就是这一条。杨秀芳也因为贩卖人口,被判入狱服刑。吴支书与“三大爷”相争,让钱副书记渔人得利,也是了却越宁一块心病。

越宁本来是轻伤,按伤情论,吴斌是不需被判服刑的。然而并不聪明的他招了两个猪队友,胆子比他小多了,进去就将他给卖了“都是吴斌让我们干的,他要打断李卫东的狗腿!”那这就是故意伤害未遂。有三个人,就是团伙犯罪,那就得判刑了。吴斌是主犯,十六周岁。因为年龄的原因,要先在少管所服刑,等年满十八周岁之后,再转到监狱服满接下来的刑期。同时还有相应民事赔偿责任,扣了医疗费,还有剩一点补偿越宁的钱,不多,两千块。

比较遗憾的是,李建设夫妇这种情况,并没有判处有期徒刑,只判了拘役。因为他们没有虐待越宁的行为。倒是李建国,因为参与械斗,并且情节比较严重,被立为反面典型,判了有期徒刑。

其余参与斗殴的,也按情节,判处了罚款拘留到劳动改造不等的处罚。

越宁被确定暂送福利院。

最让越宁高兴的是,没用小胡老师去跟局长公子起冲突,她调动的通知就下来了,让她下个学期到县一小里报到。

小胡老师先顾不上为自己高兴,且为越宁发起了愁。

此时已经进入了冬季,小胡老师带来了邵奶奶做好的棉衣棉鞋,一面给越宁试穿,一面说:“人老是宝,邵婆婆眼睛就是秤啊,这鞋做的,你明年还能穿呢,现在先垫双厚鞋垫…”

说到一半,眼泪就掉了下来越宁醒了,固然是一件好事,这也意味着他要去福利院了。

越宁穿着棉鞋在地上踩了两步,很合脚。伸手碰碰小胡老师的脸颊,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带着点期盼地看着她:“别哭了呀,老师不是要调到县里来的么?咱们还能见呢。对不对?”说着,故作可爱地嘟了一下嘴。

这怪模样逗得小胡老师喷笑了一声,又哽咽了:“嗯。”

旁观全过程的小何医生看得心疼不已,忙说:“他醒了来是件好事,你哭什么呢?天冷,别皴了,赶紧洗把脸,我值班室里有热水。”

小胡老师不好意思地答应了一声,去洗脸前还跟小何医生嘱咐:“他躺太久了,你给看看,别落下什么毛病来。”

小何医生满口答应了,送她出门,回来反手把房门拴上了,审视地看着越宁:“你这小孩儿,打什么主意呢?非要小胡到县城来陪你?”他还不知道小胡老师调动成功,以为越宁这是巴着小胡老师不放了。

打从醒了开始,越宁表现得就很懂事,这种懂事以前看着顺眼,现在让他觉得很违和太懂事了,像是在算计着什么。虽然这小孩儿没做过坏事,相反,他表现得极有分寸,极有礼貌。但是,问题来了:你见过几个这么镇定的孩子?

直到现在,小何医生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这是把小胡当救命稻草了?小胡要是一直照顾着他,那小胡的生活怎么办?小何医生一切好感都是建立在小胡老师这里的,小胡老师喜欢越宁,那他就顺手帮一把。可一旦发现越宁有“赖上”小胡老师的征兆,他心里就不舒服了。小胡人好,是她的事儿,因为人家好心就赖上人家,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船长没了可怜样儿,镇定地说:“院长公子和乡村女教师?您想怎么收场呢?嗯?”

小何医生:…我爸是院长招你惹你了?“我肯定想办法帮她调动,不过不干你的事。这话该是你说的吗?你才多大啊。”

两人脑电波没对上,说岔了。

越宁:“呵呵。”

小何医生有点不耐烦了,头一回觉得心上人口中的乖孩子这么讨厌这么熊,口气也不好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越宁摇着头道:“不相衬。”

MD!小何医生忍着没在小孩儿面前爆粗口,捏了捏拳头,冷冷地问道:“谁教的你这些封建残余?”小胡对这小破孩很上心,万一小破孩胡说八道了什么,小何医生想讨到老婆就难了。

他这点小脾气在越宁眼里并不比一只野狗更有威胁:“正经马克思主义哲学。”

“啥玩意儿?”小何医生有点懵。

越宁松松地往床头一靠,平平板板地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要是小胡老师什么什么都靠小何医生家的关系解决,即使小何医生对她的感情是真挚的,在这段关系里,小胡老师也是处于一个依附的位置。这并不是一个健康正常的现代家庭关系。他这么着急借机把小胡老师弄到县里来,也有这方面的考虑。村里少有能跟小胡老师有精神交流的男青年,结婚,还是找有共同语言的人比较好。现在看起来胡、何二人有那么点苗头,想要有正常、健康的发展,至少双方的社会地位不能差得太远。

再者,万一两人最后分手了,这事儿要怎么算呢?所以小胡老师不能靠小何医生的关系调动工作。

小何医生的怒火被一盆冰水浇灭了,沉默了片刻,问道:“她特单纯一人,这些是你想的吧?”

越宁笑了笑:“这还用想?我们思想政治书上明白写着的。老师得靠自己进了城,才能有光明未来。”

合着你还是个好学生啊!小何医生心里感觉怪怪的,又为刚才阴暗揣测越宁的抱有歉意,没话找话地道:“那你呢?想怎么办?真去福利院?”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些将越宁当成年人对待了。

越宁无所谓道:“看能不能找人挂个名收养我,没人我就呆福利院。”

小何医生更不好意思了:“那个,要不…”他试探地道,“我给你想想办法?”

“别,我年纪大了,没什么人愿意的,都怕养不熟呢。他们愿意,我还不一定愿意呢。别打我主意啊,真想成事儿,你对胡老师好就行了。”

小何医生脸上一红,不自觉地挺胸抬头:“这还用说?”

“呵呵,”越宁坐直了身子,认真地道,“你们俩可还没成呢,别说得跟胡老师家长似的。别动歪心思,得正经对她好,你才有希望。”

小何医生看他这样,颇觉有趣,清清嗓子:“你才当自己是小胡家长呢。”

越宁忽然一笑:“我当她是我家长。我认真的,其实李家没怎么亏待过我,自己不吃也要给我吃。可饭前洗手是胡老师教我的,等我妈忙完了一块儿吃饭是胡老师教我的,不能因为自己聪明就随便欺负人,还是胡老师教我的。‘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这样一个人,我可不能看着她过得不好,别人不尊重她。就是这句《论语》,也是她给我的课外书里看到的。你说我要不要盯紧一点?”

门“吱呀”一声开了,小胡老师红着眼睛扑了起来:“呜呜,东子,咱不去福利院了,我养你吧。”

越宁反手抱着她,拍拍她的后背,冷静地说:“你不行。”

第16章 失算(一)

小胡老师一个大姑娘,平白养一孩子,要说心里不犹豫,那是骗人的。最初的时候,她没考虑过个选项,连越宁,都没想过要让她抚养。可一旦热血上来打算收养了,那也是真心实意的,毕竟好几年的感情也不是假的。谁料自己下定决心要克服困难了,小破孩儿却说“你不行”。一瞬间,小胡老师的精神是崩溃的。

小胡老师呆掉了:“我怎么不行?”一着急,她声音也高了起来,“李卫东你别忘了,你洗手都是我教的。”

越宁无奈地道:“您年龄不够,不合《收养法》规定。”

教洗手的小胡老师,石化了。

这可怎么办?

“你在福利院会过得不舒服”瞬间被“要怎么收养”给取代了,小胡老师急得不行。

越宁继续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事实并不是这样的,越宁这种情况算是查找不到亲生父母的儿童,到福利院里走一圈,收养福利院里的孤儿(或者是找不到亲生父母的儿童)就不受相关法律规定的各种限制。只要小胡老师有抚养和教养能力,就可以。小胡老师将入县一小,收入比做村小学老师上了一个大台阶,在县城也有房子,是完全符合规定的。

但是越宁不想加重她的负担,小胡老师还没结婚呢,这就养着一个他这么大的男孩子,越宁可以保证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适龄男青年会退避三舍,哪怕男方乐意,父母也要犹豫再三。小胡老师对他已经够好了,他不能不为小胡老师考虑。

哭了一阵儿,小胡老师才收了声,擦擦眼睛:“办法总会有的。”

越宁听了,闷不作声。人都会有思维定势,一旦开始告诉了她“年龄不够”,她就会绕开这个问题,去想旁的。即使她回过味儿来,越宁也不想被她收养,成为她的累赘。他重活一回,是要过得更好,而不是为了拖累人而来的。

唔…想到这里,越宁两条好看的眉毛皱了起来。他盘算着要说服张老头收养他,是不是也是给别人添麻烦呢?虽然在他看来,就是挂个名,他现在还有赔偿的两千块钱,不多,但是92、93年的日常开销也不多,以后还会赡养张老头。但是养个孩子不是养条狗,给吃的就行了,人家答应了,会不会多心呢?再说了,人家明显现在就没这种要收养他的想法。

这就是给人找不痛快啊!

【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为什么非要为了自己过得舒服顺心,就要拖一个好心人下水呢?我不应该把精力放到学业、放到生活上么?怎么开始斤斤计较起这些细枝末节来了呢?有没有人收养、谁来收养,很重要么?就算很重要,也不该这么做!我凭什么?!】一直以来,他都是小心谨慎、考虑周全的,因为他比起别人而言少得可怜的资本,稍有不慎就要翻船。现在呢?这种以“我考虑得周到,我是为他们好,这样安排最高效”为借口的掌控,回想起来令他感觉到羞愧。记得很小的时候,小胡老师就严正地指出“你不能因为别人傻,就去骗他!”当时越宁正哄一个李家傻小子给他当凳子,踩着人家去摘枣子吃。

玩弄人心是可耻的!

可他现在,似乎得意得有点忘乎所以了,想要代所有人安排角色,让别人照着他的安排去表演了。尊重人,是小胡老师给他上的极其重要的一课,而他好像记得没那么牢。

更让他背上冒汗的是,他似乎玩得挺开心!

诚然,离开三家村、与李家切断关系是第一要务。但是,计较分毫得失,把脑子用到跟一群文盲法盲斗智斗勇上,赢了,开心。与琐碎杂事纠缠,陷入这种吸毒般的堕落快感里。

他被情绪控制住了头脑,居然沉浸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操纵全局的快感里了!这有什么好沉迷的?!李家又如何?吴斌又如何?他们不应该成为自己的对手、关注的焦点、目光停留的地方!动动脑子就能做到的事情,现在做成了,有什么好得意的?而且到现在还在想着,张老头是个孤老头子,看起来比李家可怜得多了,可以博得同情分,说服他收养比较合适。就算不是他收养又能怎么样啊?李家真要冒犯他了,弄得了他们一次,就弄得了他们第二次。何至于将李家这般重视,这样放在心上?有意思么?一力降十会,只要自己强了,又何惧这些?

不该是这样的,不应该因为肢体健全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一时高兴,开开心心就跳到井里,在井底的世界里玩得热闹。到底,环境的转变、身体的康健,还是对他的心理产生了影响。跳级对他是件极平常的事情,却让他兴奋激动,因为可以让吴斌挨揍。这样的心态全然不对!看似胜券在握,其实是降低了自己的水准。

越宁,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我不该把日子过成这样!难道我的人生追求就是一辈子打遍井底无敌手?】这几个月的日子,赢了也是输,算无遗策,也是失算。赢了别人,输了自己。

越宁深吸一口气,重新考虑起自己独立的生活来。

要越宁说,国家太负责任了也不太好。有两千块钱,就现在这物价水平,够他活到高考了。他有计划的,大学应该有助学贷款,有奖学金等等,从现在开始,他完全可以一个人活下来。可法院同志挺认真的,非要让他去福利院。

去福利院其实也是可以的,虽然福利院不一定会支持所有的孩子读完高中,但是如果成绩好的,必然会得到资源的倾斜。成绩不好的,初中毕业,或是上技校,或是上中专,成年之后能有一份糊口的差使,也就得了。成绩好的,读高中也是可以通融的。大学的学费,就是三年之后的问题了。

至于小胡老师的收养意愿,他超过十周岁了,就算小胡老师愿意,他不愿意,收养关系也是不成立的。

岂料小胡老师却上心了,亲自陪着他去了福利院:“先过去,看你住下了,我再想办法。总要先有个落脚的地方。”小何医生自封护花使者,也跟着去了。

一进福利院,小胡老师就抓着越宁不肯放手了:“这么冷的天…”

其实福利院的条件还是可以的,吃穿都不缺。但是在小胡老师眼里,这也太粗放了一些。在很多方面,福利院比山村生活要便利一些比如这里有自来水村里就没有,但依旧透着一股浓浓的放羊吃草与严苛纪律并存的诡异感。

越宁不以为意,只在登记的时候特意强调要改名。他的事情福利院的院长也听说过,又有小胡老师等陪同,倒也通融,正要给他起个新名字,越宁便说:“我叫越宁。”

院长姓方,是个干瘦的中年妇女,戴一副七十年代造型的黑框眼镜,视线从镜框上沿飘出来:“有什么意义么?”

越宁不意思地露出一个笑来:“也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好听。”

方院长笑了:“也行。”匆匆给他改了名字,又跟小胡老师商议,关于越宁的户口、学籍之类。

这些都好办,小胡老师却觉得,放越宁在这里,不大妥当。就是小胡老师也得承认,李家在没有自家骨肉之前,对越宁是极上心的,只是囿有见识,并不能妥善地照顾他,却也尽其所能地精细养着。在福利院,精细二字就没办法再提了。小胡老师更有一样担心:怕越宁和这里的孩子处不来!越宁的智商有多高,小胡老师没测过,但是,跟成年人聊天也绝不会有理解力上的问题,甚至思维比成年人更敏捷。让他跟小朋友一起玩耍?小胡老师不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所以小胡老师跟方院长打商量:“他…才出院,我能接到我家里先住两天么?”

方院长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干脆答应。越宁想到还有一个小胡老师要说服,小声地开口:“街上邵奶奶还给我做了棉衣,我也想去谢谢她。行不?”说着,眼睛还诚恳地望着方院长,看得方院长心软了:“去吧。哎,先认一认你的铺,被褥等你回来再领。”

越宁笑着躬一躬身:“谢谢院长。”

乖得方院长心里直冒糖水。大的社会环境之下,福利院里健康端正的女孩子多,男孩子只要是正常的,很容易被领养走,留下的男孩子里,残疾的、丑的、性格有问题的要比女孩子多得多。一见这么个斯文漂亮又懂礼貌的乖巧小少年,方院长眼里心里都暖得要命,还不忘安抚:“他的户口啊、学籍啊,我这里给办着,以后就落在这里了,放心吧。也是城镇户口。”

直到这个时候,城镇户口还是比农村户口稀罕,方院长这么讲,也有安慰的意思。

越宁低下头,小胡老师代他道了声谢,小何医生全程围观,竟没能在爱心爆棚的女士面前抢到一个发言的机会。只得慢了两步,落在后面向方院长咨询了一点收养条件和手续的问题。

越宁根本没什么行李,棉衣穿在身上,住院时的洗漱用品小胡老师也没要,光秃秃一个人跟着小胡老师到了她的家里。

小胡老师的父母留给她的房子在近郊,三间平房,一个比较大的院子。越宁先被带到了这里,休息一晚,第二天再跟着小胡老师去镇上。小何医生托福,以送人为名头一回到了小胡老师的家里,一看,屋子已经很旧了,但是收拾得很干净,被褥也是新的,水电都有。

趁小胡老师烧水的功夫,他又跟越宁聊上了:“从福利院里收养,可不受什么《收养法》限制。”

“我知道,不过,我超十岁了。”越宁毕竟躺了这么多天,今天这一折腾,有点累,寻摸张椅子坐了下来。

“嗯?”

“我不愿意,谁也收养不了我。你们就甭操心了。”

小何医生他觉得自己最近这心情,尤其是对越宁的评价,跟过山车似的忽上忽下十八转,自己都快要成神经病了。如今能够确认越宁是个好孩子,他不会再来回变幻着心情,也是放下心来。对越宁的好感也确定了下来。不由关切地问道:“为什么?”

越宁不想跟他讲太多,只好含糊地提了一句:“带个拖油瓶,老师还怎么结婚?收了就要好好养,会降低她生活质量的。”

小何医生终于确定,这是一个心智极端成熟的孩子,绝不能当一般傻小子一样看待。这样的孩子,他倒放心小胡老师多接触了,用商量的口气说:“我问过方院长了,有没有别的办法。你知不知道,以前福利院还有一种办法?”

“嗯?”这个越宁还没听说过。

“以前,福利院人手不够,照顾不过来的时候,会把一部分儿童放到愿意照顾的人家里寄养一段时间。不是收养,你人还算福利院的,但是不住在那里,福利院还会承担你一部分生活费用,但是你生活会自由一些。这样我们都放心。现在规范了,拨款也足了,这种事就很少了。不过你情况特殊,我可以开个证明,证明你需要熟悉的人照顾你的情绪。”【1】越宁奇怪地问道:“这不是自欺欺人么?不过是少了个收养的名头,胡老师的责任感可没那么弱,她还是要操心的。”

“你是个省心的孩子嘛,还有啊,你以为你不要她照顾,她就不再为你操心了?”小何医生开始充老人家了,也觉得添了越宁一个人,对小胡老师生活的影响并不大,换个不着四六的孩子,他肯定要反对,“再说了,福利院能保证你吃饱穿暖上学,再多,可就没有了。你看,你想一直穿着救济衣服么?铅笔盒上说不定都印着XXX厂捐。想考个好大学吧,当看课本是不够的,得有课外辅导书吧?还有啊,福利院可不一定供你读高中,义务教育只到初中毕业啊。”

越宁皱皱眉毛:“我有赔偿金,够交学费了。正常读下去,我高中毕业还没成年呢。”

小何医生乐了,终于发现越宁还是个小朋友的地方了,口气也轻快了起来:“小朋友,你那两千块够读高中么?”

越宁愣住了,只听小何医生说:“一学期两、三百呢,我想想,我们院老胡他儿子高三学费多少来着,两百八?哦,为了备高考,周末、假期,学校组织补课的啊,还要另交补课费。就算这些给你免了,你这些钱,三年下来买的词典啊、书啊,也不知道够不够…”

咔嚓!越宁终于被雷劈中了。

【这么贵?!这不科学!】

作者有话要说:《收养法》只对异性收养未成年女性作出年龄差的要求,反之是没有要求哒(我已经脑补出梗了)。92年的《收养法》要求收养人年满35周岁,后来修正案改成30。只能收养一个儿童,而且夫妇必须无子女。但是,如果是从福利院里收养,除了男子收养女童要差四十周岁之外,其他的要求就不需要了。有兴趣的亲可以去查阅一下。

【1】这是一种权变的制度,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了。

记得很早很早的时候,有一个电影,讲的就是一个母亲难产死掉的残疾婴儿被父亲给扔福利院门口了。就是通过这种权变的办法,给一个好心的妈妈带回去照顾,其实并没有确定法律上的收养关系。后来生父发了财,想要回孩子,但是儿子不想回去,生父帮忙办的领养证。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就是九十年代的电影,讲山西还是哪里的。当时是学校组织看的,但凡学校组织看的电影,我都看得不太仔细,扶额。忘了片名。

过往的生活必然在个人身上留下印记,精神的,肉体的,对越宁来说,艰难的生活让他精于算计,过往的经历、挫折让他缺乏一帆风顺的天之骄子的那股傲气和不在乎。

现在有人关爱了,他会越来越风光霁月滴~

这种变化需要一个过程,一个引子。

主角自己就是个大外挂,我把他修好了,就等着看他发挥吧~最后,为心情十八转险些医生变精神病的小何医生掬一把同情之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