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仙丹吐了出来,小妖渐渐化成人身。

赤水以北,若木花开

他脸上淌有鲜血,那双眼却是放肆的明亮,冷冷瞪着我。

“是我救了你。”我重重声明,希望他能悔改。他双眼冷冷将我一扫,语气却不大讨喜,“我求你了么?我有求你救我么?”他双眼睁得更厉害,大大的,仿佛快要突了出来,“多管闲事。”

我懵了懵。

他一个转身,化成黄光下界。

我看着那瞬间便消失不见的黄光,心口蓦地又是血腥一涌,喷出口血来。

然而,我并不后悔。

不知道为甚么,并不后悔。

“公主…”太上老君追了上来,有些喘息,擎着那葫芦问我,“里头的丹药呢?”我肩头一耸,装无辜,“我并没有拿走丹药。”

刚欲走,却让老君拖住了手腕,他说,“你不能走,你需跟我上九重天找玉帝理论理论。”他力气极大,老泪几乎掉了下来,“公主,这可是老君最近练的丹药,熬了许多时日才练成的,你却将它吞了。”

云层在急驰,我让他生生拖到了灵霄宝殿。

见着王父时,老君异常激动,长长的白色胡须一直在抖动,“玉帝,您看看…公主她,唉哟,老臣真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王父问我:“瑶儿,你可吃了?”

我道:“没有吃,倘若王父不信,大可以看看我的五脏。”

老君耷下老脸,质问我:“公主不是在人间报恩?无端端的,上九重天,还去老君的练丹房做甚么?”

我不做声,是心下有愧,无话可辩。

老君手指颤抖地指向我,夸张大叫:“玉帝哟,您瞧瞧,公主这副模样,让人不怀疑她做了亏心事,都难。”

我瞧了眼王父,头慢慢低了下去,细细盯着用玉石堆砌的地上,仿佛能从下头找出细细的缝,将人无止尽缩小,低到缝里,如同尘埃。

至少,需让王父瞧不见我的尴尬。

老君哭嚎似的叫了起来,“看看,公主这样子更是有鬼了。”

赤水以北,若木花开(2)

“瑶儿,你做了甚么?”

清亮的声音响在身后,我猝然回头,竟是姑姑,不由笑颜渐开。

她佯怒道:“帝俊天帝呆在我的昆仑,说是与你有约定,等人间的事一完,你自然会去找他。可惜,有人左等右等,迟迟等不到。害得姑姑在四处寻你,如今,你又在九重天闯了甚么祸?”太上老君急急奔到姑姑面前,恭敬叫了声“西王母。”恨恨瞥了我一眼,又继续道:“是玉瑶公主偷吞了我的丹药。”

姑姑淡淡“呃”了声,“也没甚么大不了,瑶儿,待会去昆仑摘几个蟠桃送给老君赔罪。”

老君紧张道:“这可不成,西王母,蟠桃是蟠桃,我的丹药是丹药。那丹药原是玉帝头痛,我炼来医治的。”

姑姑看定我,却没有发怒,只是轻轻扬了扬嘴角,“原是这样,瑶儿倒是任性了。”姑姑停了停,又道:“都已经吞了,那么再炼就是了罢?何必太过紧张。”

老君眉头一皱,对我道:“在西北方的海外,赤水的北岸,有座章尾山。公主便请去那里,替老君摘下一颗珠子。那珠子,可以治玉帝头疾。”

我看着姑姑,姑姑亦是看着我,不知怎么,她眼里竟有阵恍惚,再细细看去,那些恍惚化成了浓浓的哀伤。

我不明白。

却听王父在喝斥,“老君,你明知道烛龙神的脾气,何苦叫我瑶儿去受那怪人的苦。”

我却道:“老君,你说说,那珠子长甚么样?我去替王父求来便是。”姑姑却幽幽出声,“瑶儿,你去取来珠子,那珠子,淡青色,隐隐望去,里面仿佛有若木,青色的叶,却透出红色的花。所以那珠子,虽是青色,里头,却有红艳。”

王父忽然叫了声,“王母。”

只见姑姑落寂转身,身子倏那消失不见。

王父沉下脸,叫我,“瑶儿,你不许去。”我一个转身,也化成光芒飞了下去。身后,传来王父的怒吼,“瑶儿,你给王父回来。”

既然烛龙神也是神,便没甚么好怕的。

赤水以北,若木花开(3)

西北方的海外,赤水的北岸,章尾山上,鸾凤鸟在林间长鸣,繁密的树木茂盛,大片大片的灵寿树开花结果,地上长的草,传说四季常青,永远不会枯死。而烛龙,听说他闭上眼睛就是黑夜、睁开眼睛就是白昼,不吃饭不睡觉不呼吸,只以风雨为食物。他能照耀阴暗的地方,所以称作烛龙。

可是,这只是天宫对他的描述,并不见得真。因为,倘若他真有这样的神通,一定不会困在赤水以北。

刚飞身进林不久,周围突然冒出阵阵黑雾,黑雾遽然浓烈,遮云蔽日。我施动法术,身体红光阵阵,可是,不管多剧烈的红,依然挡不住这黑雾。

“哈哈哈…”黑雾中突然出现一个男人,我双眼蓦然隐隐灼痛,眯了眼,却依然看不清他的面容。可是,那浑响的声音却响雷似的炸在耳边。

“万万年前,你说:烛龙,只要可等,还能有机会重逢,因为你这句话,我甘心为你罚在赤水以北,可是,王母,我为你掌灯,照耀这世间的黑暗之地,已经照了万万年…如今,你身在那昆仑仙境,喝着瑶池的水,吃着蟠园的桃…而我,你快看看我,我在这赤水以北,熬了又熬,几乎被焦熬成了粉末。我的身体已经被岁月摧残,我的灵魂,已经几乎如同死去。可是王母…即使这样,即使是这样,我依然记得。记得那日你跟我说:烛龙,只要可等,还能有机会重逢…”

双眼仿佛不适应这样的黑暗,竟然生生被刺痛。

脚步在退后,漫无目的。

眼里却在掉泪,不可控制的。

他在痴狂尖叫,“王母,如今,我造就这催泪黑雾,为的,只是让这章尾山的生灵,这天下生灵都能感受,感受万万年前,我对你的爱情,尽管你一直对我冷若冰霜,尽管我追了你十几万年,你却只对我说过一句话。可是王母,就是那样一句话,只为了那一句话,我甘愿为你去死…”

我实在抵受不住,眼里灼痛的只是流泪,只想流泪。最后无法,只得飞身上天。刚飞到天上,一袭剧烈的白光却朝我飞来。

他脸上堆满了毛须,极长极长,长的一眼望去,已经拖到了地上。可是,浓密的毛须里,那双眼却是炯炯。

我赫然吓了一大跳。

他的手掌却已经扼住了我的脖子。

赤水以北,若木花开(4)

我在流泪,他却怒气冲天地问我,“你是甚么人?闯进章尾山是想做甚么?”眼里灼灼然,只是尖锐的刺痛,我抑制了半天,才哽咽道:“我是玉帝的女儿,你口中的王母,是我姑姑。”他的手指铮了铮,慢慢松开,眼里金子般的光芒在慢慢绽放,“可是…可是你姑姑叫你前来?”

我轻轻点头。

他手指突然死紧地攥住我的胳膊,满脸长长的须子在抖动,连灰黯的脸皮,亦是跳动,眼中更如被火树银花所照耀,光芒热烈,“她让你来唤我前去么?她将我罚在赤水之北的期限可是到头了?”

我心里一震,轻轻摇了摇头。

他蓦地紧张兮兮,“那么,那么是为了甚么?”

我如实跟他说,“我来取颗珠子,有颗珠子,淡青色,隐隐望去,里面仿佛有若木,青色的叶,却透出红色的花。那珠子,虽是青色,里头,却有红艳…”

他身子浑然又是一抖,不待我说完,已经愤愤转身,一下消失不见。我飞身下到林间,遮云蔽日的黑雾在慢慢褪去,地上的芮芮青草忽然疯狂似的在生长,瞬间比人高,那些草仿佛被人施了法术似的,重重将我身子缠住,扑天盖地的堆在身上。

我叫了声“烛龙前辈。”

青草却猛的将我往空中一抛,一朵黑云在空中将我稳稳接住。我抬眼一瞧,是烛龙。他冷冷站在云层中,只是道了句,“带我去昆仑仙境。”

我心下猛的一震,将头摇的像拨浪鼓。

他却只是冷冷,“我有些事,要与王母说。”

云在空中急飞,一路向南,急急飞驰。我坐在云层上,抬眼冷看着这个叫烛龙的神,烛龙亦是冷眼盯着我,居高临下。安静半天,他忽然问我,“你姑姑可好?”

我摇头,事实上,姑姑的确不是很好。

他急急问我,“怎么个不好?”

我如实告诉他,“死过一次,是最近才活了过来。”他蹲下身子,手指掐住我的胳膊,掐得发疼,仿佛快要被他捏的断裂。他双眼睁大的吓人的地步,突突直冒出来眼珠子,“是谁敢伤害她?这天下万灵是谁伤了她?”

我倒抽了口气,“她是为了救我才死的…”话音没落,只见他气愤愤的起身,一脚踢在我身上。身子仿佛陨石砸向大地,“怦”的一声巨响,我已经从空中划过弧线砸在地上,全身都仿佛散了,疼的要死。

赤水以北,若木花开(5)

一只脚,踩在我背上,只见烛龙火冒三丈在吼,“你这小丫头,看不出来,连自家姑姑都害。”我急忙叫了声,“烛龙前辈…”他却气呼呼截断我,“你休得再说,那十几万年前,我去不周山历经千辛万苦才取来这颗水灵珠,原来是准备送给你姑姑。可是,她不要。如今,天庭派你来取珠子,还不是为了玉帝老儿?”

我刚动了动嘴。

他松开脚,却又在怒吼,“快带我去见你姑姑,否则,我要你这小命。”我从地上爬起,从来没有过的狼狈,他一把扯过我的衣裳,将我提到眼前,“小丫头,等会,记得跟你姑姑赔个死罪。”

云层在急飞,一路飞到赤水南北的结界,他看着结界,却仿佛傻了,只是飞在原地,不敢前进。

我叫了声,“烛龙前辈。”他看着我,手却在发抖,“小丫头…王母罚我留在赤水以北,没她的命令,我怎敢南行…”

我心下深深一震。

只见结界口,天兵天降齐齐现身。

天兵天降见他就喝斥,“烛龙,你忘记王母的惩罚么?”他脸色一横,仿佛铁下了心,“我需求见王母。”

天兵天将面面相看,却冷声道:“王母在昆仑仙境,你是带罪之人,去不得南方。”身下的云层一动,他硬生生往前闯,触到结界时,姑姑却突然出现在面前。

她没开口。

而独龙深深将她一望,却驰云而返回。

我转过头,再次望了望结界出现的“姑姑”。她身上没有七彩光芒,显然是假的。然而烛龙竟然看不出来。

他显然是在赤水以北被囚禁久了,所以人跟着糊涂。抑或,在他眼里,姑姑是需高高仰望的神女,无需真假,只需她的模样,就足够让他敬畏。

狐狸无赖气烛龙

他说:“我披肝沥胆对你姑姑,可是,她仿佛并不知道。”

章尾山的夜空,光子亮的仿佛被碧海洗过一样,懒懒的风带着空中花香扑鼻,身上的芮芮青草依然疯狂将我绑住,绑得死紧。

他沉沉叹道,“你知不知道,我等得有多苦。”

我转过头,眼前竟然出现那样大片大片的若木,它们有青色的叶,却开出火红的花。一道黄光忽然闪过,手中的青草倏那自动松开,钻回土里,消失不见。

手被人强行一拉,瞬间在空中飞奔。

我抬眼一看,竟是那个小孩。他瞪了我一眼,“我从不喜欢欠别人人情,现在救回你,我们打和。”

齐齐飞在空中,飞了半天,低头一看,竟还是在章尾山。

“两个小家伙,你们要逃去哪里?”烛龙话音刚落,只见遍地的青草像树藤一样爬向空中,转瞬间便将我们重重缠住。青草用力将我们拉回地上,“啪”的一声巨响,我已经瞧见小妖摔在烛龙眼前。

快着地的时候,闭紧了双眼,一个手臂忽然稳当当箍在我腰间。我睁开眼,只见漫天的金色光芒照耀原本黑色的夜,若木的花,开的更是轰烈入眼。

熟悉的丹凤眼,熟悉的面孔。

他抱住我,抿嘴微笑:“烛龙前辈,何不算了,为难她做甚么?”

那样好看的淡淡细纹,那样好看的一张脸皮。

烛龙气呼呼盯着狐狸,“我道是谁,原是帝俊天帝。天帝倒也糊涂,跟这么个小丫头在一起,不怕丢了天界的脸面?”

狐狸瞥了我一眼,懒懒对烛龙道:“烛龙,我敬你,才叫你一声前辈。岂料,你更不给面子,瑶儿是我未婚妻,这是世上生灵通通晓得的事,哪里由得你数落。”他停了停,又继续说,“你为了王母能统三界,去不周山挖了水灵珠,导致不周山崩塌下来,天地之间发生巨变,万物生灵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虽然王母将你罚了,可我这堂堂天帝,还没跟你算账。”

烛龙竟是憋红了脸,胡子挣的笔直。

我靠在狐狸怀里,用力吸着气,吸着这熟悉的气味,属于他独有的味道。

狐狸深情凝视我,淡然一笑,“瑶儿,你让老君骗了,水灵珠可不是只能治玉帝头疾,那珠子,谁吞了,便有无边法力。”

狐狸无赖气烛龙(2)

烛龙袖子一挥,怒道:“水灵珠有无边法力你怎知道的?这事,可是连王母也不知,我想骗她吞下,然而她不吞,反而将我罚在这…”

“那么多废话。”狐狸倒是不耐烦,“我早早便知,可是未曾想来抢你的珠子,如今,你便好好守着这珠子,待我回天庭,结束这闹剧。”

“不行。”烛龙黑色衣衫蓦地剧烈扬起,长长的胡须仿佛蛇般,张牙舞爪伸过来。狐狸摇了摇了头,一个转身,便飞上天。

“帝俊,不跟我打么?你这般耍赖皮?”烛龙火冒三丈的飞身追了上来,狐狸见状飞的更是急快,烛龙更是气焰腾腾,“帝俊,你给我站住。”

狐狸光芒般飞到了赤水结界,慢腾腾的跨了过去。一路追来的烛龙气的直瞪眼,忍不住大骂,“帝俊,你是故意的。”

狐狸眼里含笑,更是漫不经心,“不是故意,是诚心的。诚心的想气疯你。”

“帝俊。”烛龙青筋直暴跳。

“嗳,我在。”狐狸懒懒应他,忽然又对我道,“瑶儿,看来,还是呆你身旁好。等人这种事,实在是做不得。”

“帝俊,你过来跟我大打一场。”

“瑶儿。”狐狸对他的话仿若未闻,只顾对我说,“烛龙被困的有些癫了,脑袋不大正常。你记住,他寂寞了几万年,如今遇到你这等美人,自然是嘴里吐狗话。什么丢脸不丢脸的,他就是嫉妒。”

“帝俊。”烛龙已经捏紧了拳头,在怒吼。

“他得不到你姑姑,便嫉妒起我们,真是造孽。”狐狸看着我,笑容更是热烈。我瞥了眼烛龙,只见他已经抬起一只脚,准备踏过结界。狐狸随我目光看去,不由讪讪笑道:“烛龙,你倒是跨过来,你跨过来,我便跟你打。”

烛龙的脚抖的厉害。

“你不敢跨,那我便走了。”狐狸转身便飞走。

“帝俊,你不是男人,你无赖的很。”烛龙涨红脸,气得大骂。狐狸却不顾他,只是眼神炯炯地问我,“瑶儿,我是不是男人?”

我将他颈项重重一搂,“狐狸,我很想你。”

他更是“哈哈”大笑,“瑶儿,我不想你,我只是一日不见你,便度日如年罢了。”

王母烛龙双双欺

九重天,已经喧闹成一团,众神尤其见不得狐狸堂而皇之在他们面前将我抱住,掰也掰不开的样子。王父脸色微红,却也没说甚么。

狐狸凛洌扫了眼众神,“我来这九重天上,只是想跟你们说,谁再让瑶儿去接触烛龙那家伙,便是与我为敌。”众神低下头,没支声。狐狸咬重字问,“太上老君,你可听明白了?”

老君道:“可是仙丹…”

“那你有没有亲眼瞧见她吞?”狐狸截断他,耷下脸。老君如实摇头,“这倒没有…可是…”

“既然没有,便没有可是。”狐狸停了停,将他们又是冷眼一扫,“我也要支会你们声,只待人间皇帝一死,我便会与瑶儿成亲,到时,别跟我说什么天规不天规,天规那东西,是来约束你们这堆上仙,可不是我。”

老君还是不服,“天庭的规矩…”

“玉帝怎么能成亲娶妻?同样是天帝,我怎么不能?”狐狸冷冷瞪了他一眼,丢下这句话,便飞出灵霄宝殿。

回到昆仑仙境的时候,我才想起小妖,可是狐狸却说,“瑶儿,你别又想踅回去救人。”我委屈看着他,他手指往我额间一弹,笑道,“快去看看你姑姑,她在昆仑山巅。至于小妖,我去帮你救回来。”

我转身飞往昆仑山巅,山巅上,飞扬的大雪,长长冰棱到处悬挂。那样死寂的惨烈白色中,七彩光芒剧烈透出。我飞到七彩光芒附近,只见姑姑盘坐在雪地中,紧闭双眼,双手叠在一起,正在打坐。

不敢惊动她,只得坐了下来,等她。

漫天的雪花飞飞扬扬,长长冰棱上梭的闪过光芒,不远处的金色雪菊闪着烈烈光芒。我忽然朝雪菊飞了过去,摘在手里。

身后却“轰”的一声巨响,猝然回头,只见雪峰在崩塌,而姑姑身上的七彩光芒已经热到快要炸裂的地步。我急忙朝她飞去,却让她的七彩光芒挡了下来。

我尖叫了声,“姑姑。”

她脸上却落下泪,不间断的珠子似的流下,那泪瞬间冻成小小冰晶。

我嘶哑喊了声,“姑姑。”

只见她捏紧的拳头往空中重重一挥,那冰山如同崩堤的河,疯狂倾泻,砸在她身上。她绝望的叫了声,“烛龙。”漫天的雪石转瞬便将她生生埋葬。

王母烛龙双双欺(2)

我睁大眼,口水猛咽,全身都冷的在颤抖。

无数的雪石冰棱却已经将姑姑深深的埋在了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