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安静道了声,“好。”心脏却猛的缩紧,透不过气的难受。我道:“回九重天。”脚下的云在动,直冲结界,心脏“突突”跳的厉害,喉咙亦是哽涩。突然就回头,一头朝东海冲了下去。

身后是万声齐呼。

他们在叫,“公主殿下。”

衣袖一挥,东海的万丈海水蓦地波涛四起,我走进海里,海水仿佛用天斩腰斩,从中而裂开,鱼群退至两侧极远,自动放行的通道。脚下的地有些发软,仿佛踩在绵花上。我慢慢走近海底的那一个身影。

他蜷伏在地,身上泥沙堆积。

我叫了声,“毕方。”他一动不动,仿佛石雕,仿佛死去,一动也不动。我蹲在他身旁,袖子轻轻拂去他身上的泥土,泥土的细小尘埃飞进眼里,我呛声又再次叫了声,“毕方。”手指颤抖着撼上他的胳膊。

没有体温,没有温度,没有火的滚烫灼人。

众神追至身后,心急如焚叫了声,“公主。”他们催促道:“应该上九重天了。”

我心下一颤,只是固执再次叫了声,“毕方。”

东海龙王上前道:“公主,此小仙妄图火烧九重天,不值得怜惜。”我狠狠朝他瞪了一眼,他唇在动,却并不再说话,只是退至一旁。

老君叫了声,“公主。”道:“先上天去罢。”

瑶儿脚下,毕方成兽(2)

我黯然起身,刚走几步,却听到身后的人呻吟叫了声,“主人。”声音虽弱不可闻,但我听得真真切切,猝然回头,只见他挣扎站起身,一步一步晃到我面前,脸上堆出浅浅的笑纹:“主人。”话音刚落,“啪”的一声响,他双膝跪在我面前,身子渐渐幻成巨大的鸟。

然而,只有一条腿。

他说:“主人,毕方可以载你上九重天。”

我心下一恸,含泪笑道:“好,毕方,我便由你载我上九重天。”众神茫茫然,面面相觑,老君不放心道:“公主,此鸟能引至大火,实属凶鸟,不宜上九重天。”

我盯着老君,眉头一扬,问:“那么,本公主没有灵兽坐骑,此鸟,以后当本公主的坐骑,可好?”老君一怔,方道:“公主的坐骑,可以在普天之下寻找,并非要此鸟不可。”我却只是笑,“可是,此鸟以前便是我的坐骑,如今,我只是替他正了名份。”

老君劝道:“公主…”

我截断他,“休要再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是玉瑶将他封在火里,理当也由玉瑶将他救出火海。”我正了正脸色,微微侧脸看向毕方,问:“毕方,你可愿做玉瑶的坐骑。”他身子一抖,点头如捣蒜。我笑道:“好。”转眼便问龙王,“你可是要将珠子献给玉瑶?”

龙王讷讷点头,将那红绵包的盒子再次递了过来。

我手掌迸出一道红光,那盒子端端然躺在手上,打开一瞧,拳头大的珠子依然光芒溢溢。龙王忙道:“这是我镇海宝贝。”

我点头,手指一扬,只见珠子迅捷飞到毕方嘴边,迸裂成无数细小的小小晶体,纷纷钻入他嘴。龙王张大嘴,显然不知所措。

我道:“既是镇海之宝,这宝自然能镇下毕方身体内的熊熊火焰。以后的他,便不会所到之处,都引起大火焚烧。”我将头一昂,对毕方道:“毕方神鸟,以后,你便位列神兽,如今,快快载玉瑶上九重天。”

只见毕方身上化出阵阵强烈的白光,白光消失后,它的体下生出另一只脚,身上的羽毛颜色更是艳丽。我飞上他的背,吩咐道:“毕方,此时不飞,更待何时?”

它昂头,对天一阵长鸣,载着我一飞冲天。

琼浆本是祸

九重天上,仙娥身姿妖娆舞动,玉液琼浆摆在玉石台上,香味袭人。王母姑姑派人送来昆仑蟠桃,个个熟透引人垂涎三尺。

太上老君笑道:“托公主的福,这百年的蟠桃节倒是提早到了。”

我微笑。

岂料,一个白玉通透的酒樽却摔在地上,“啷当当”摔裂成无数细玉飞溅。太白怒冲冲起身,声音亦是呛人:“公主的能耐,不过是有个好王父。”碎成无数的玉石微微透过寒光,空气蓦地凝结,众神屏息静气看热闹。

毕方欲挣上前,被我一眼制止。

老君咧开嘴,勉强打了个“哈哈。”做个和气佬,“太白,这玉液琼浆倒是把你灌醉了,瞧你说的哪家话。玉帝的女儿,玉帝的旨意,我们便要遵了,是不是?”他对着众神直挤眉弄眼地发笑,“别看太白现在不服气,我们商议那时,倒是他先提出来,天上不可一日无君,便遵了玉帝罢。”

众神纷纷道了几句:“是。”

我起身,走向太白,手指紧紧攥着那白玉樽递到太白面前。老君见太白不接,忙道:“公主第一日接帝位,太白,你不会不给面子罢?”

太白“嘿嘿”两声冷笑,反问我:“怎么,要给老身赔罪么?”

我不怒反笑,“您在畜生道受苦多时,定当受得起玉瑶这樽酒。”我慢慢道:“倒是说对了,靠了王父,我才能暂代这帝位,让众神听玉瑶之命。”

老君忙替太白接过酒,笑的比哭还难看,“公主大度,公主大度。”

太白一把夺过酒樽,一饮而尽,却“啷当当”又是摔个粉碎,“你王父经历亿劫,始证玉帝,这天下,多少人有他的能耐?”他说:“玉瑶小儿,我告诉你,这九重天,我太白,只服玉帝一人。他下的命,即使是错,我太白也服从。”他咬着牙,重声道:“是口服心不服。”

我震动看他。

他却忽然一掌袭上我的面,掌风带着彻骨般的寒意。

琼浆本是祸(2)

他却忽然一掌袭上我的面,掌风带着彻骨般的寒意。

我心里微微一惊,却一动不动。

他的掌离我眉头,只是一个手指的差距。我睁大眼,瞪着他的手掌,眉头亦不皱。冷冷风扬起了零乱碎发,“扑扑”像拂尘拂面。他手掌在我眉间震了震,缓缓放下。

我笑道:“太白金星,你虽主杀伐,倒是没甚么杀气。”

老君也打笑场,“可不是,我就说,这众神中,属太白最义气。”

太白微微掀了掀嘴,不做声。众神嘘声叫了几句:“好。”零零星星的赞了几句,方使我下台。

重新坐回玉椅上,心不在焉看歌舞升平。

却有神又嘻笑道:“应该叫上帝俊天帝。他这是躲到哪去了?”我嘴角弯弯,又想到了那只躲祸的狐狸。还不是躲起来,想我成了定局才现身!他耍的那些小心思,倒上瞒骗不了人。绚丽的星子齐齐镶嵌似的闪在空中,忽见一抹星灿烂闪耀,一瞬间便又陨落。正是奇怪想问,太白却看定我,慢吞吞道:“这是主杀伐之星,它的陨落代表人间又有战争爆发。”

我强抑的平静。

太白瞅定我,又道:“这星的陨落,与人间皇帝相关。”

我轻轻抿了口琼浆,清甜润喉,然而流进心肺却是苦不堪言。

太白自顾自说下去,“若不是跟皇帝有关,刚才便不会炫亮至此。”我镇定问:“是何相关?”

太白一个嘻笑,“大约他阳寿快到,阳寿不到,怎会陨落,说不定战死沙场。”我心下一惊,几乎跳了起来,然而还是克制住自己,佯装无事:“这凡人的生死命定,自有天命,朱佑樘能活几时便是几时,这是众神无法主宰。”

太白明知我的心事,却故意“哈哈”一个大笑,与我打赌,“公主,你等着,那皇帝,撑不了多久,便会去见阎王了。”

凡人之命,回天无望

天上满布星辰,光亮荧煌。众神皆已醉了七八分,相搀而去。毕方恭敬叫了声,“主人。”幻做人形陪在我身旁。我起身,微微一笑,“毕方,苦难终于是到头了。”他却红了眼眶,“可是主人的苦难并未到头,主人还念着人间皇帝,还未与帝俊大婚。”

我心里一紧,却只是笑,“毕方,如今,我暂替了王父的帝位,与帝俊成婚是迟早的事。至于人间皇帝。”慢慢抬头,仰望满天星斗,眼眶却是轰然一热,我寂寂道:“他的生死亦是无人可改变。”

毕方身形一闪,却徒然化成我的模子。

我惊讶看着他。

他单膝跪地,道:“主人,你下界去,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只需个把时辰,你便能做你想做的事。”

我吃惊叫了声,“毕方。”

他语气坚决,“主人心地善良,所以挂念人间皇帝,毕方能理解。”他慢慢抬头,目不转睛盯着我,“可是主人,毕方尚有忠告。人间皇帝毕竟只是凡人,未得仙体,他的生死轮回,早有命定,希望主人只是告别,勿插手凡间之事。”

我凄然点头。

他说:“请主人快去快回,勿让众神发现。毕方会扮作主人,直到主人回来。这漫漫长夜,应当无碍。”

我点头,摇身幻成鸟类飞下界。

皇宫的灯火阑珊,稀疏几盏,一阵冷风吹过,身子旁蓦地出现大批梅花林,仿佛被风催残,个个花枝秃桠。无心留看,径自飞往朱佑樘寝殿,刚到寝殿,却见一茶杯朝我飞来。

侧身一躲,只听“怦”的一声巨响后,满室皆是诚惶诚恐的声音。

“皇上息怒。”

“吾皇万岁,兵部侍郎张海、都督侯谦至甘州带印鉴与书信去劝阿黑麻归附。虽未说服而返,可是…可是…”

凡人之命,回天无望(2)

“可是怎么?”又是剧烈的“啪”声响起,我转身一看,只见佑樘怒气冲冲拍桌而起,“这两人分明办事不利。吐鲁番阿黑麻诱杀哈密忠顺王罕慎,自立为王,并占据哈密,嘉峪关城的军事防务随之日趋重要。难道两个不懂么?这两人前去说服阿黑麻竟达半年之久,半年后,回复朕,阿黑麻不降。岂非办事不利?”

一个大臣跪出人群,急忙道:“皇上,臣有一计,可以闭嘉峪关,绝西域贡,从此固守嘉峪关。”

佑樘依然怒道:“朕非亲自带兵,前去会会那阿黑麻不可。”

众臣惊惶失措,连连大叫:“皇上不可。”

佑樘火冒三丈,“莫再说,将兵部侍郎张海、都督侯谦打入天牢,命甘肃巡抚都御史许进及总兵刘宁率兵等候朕旨。”他话毕,拂袖而去。我亦步亦趋跟着,外头的风声如同最凄厉的哭叫,呜咽呼呼响起。

佑樘忽然扬手,退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在风中行走。他不断咳嗽,仿佛身体有恙。我心急如焚,只见他转出长长回廊,回到刚才的梅花林。

梅花林,只见凄冷的枝桠。

他沉沉一叹,找到林中的藤椅,身子无力躺了上去。我忽然用天音唤白泽,白泽不过片刻便现身在我身边。我问他:“白泽,朱佑樘命绝几时?”

白泽语气淡淡,鞠躬有礼道:“公主,这是凡人之事,你不宜理会。”

我不管这些,只是问他,“几时?”他瞥了我一眼,却是缄默。我固执问:“几时?”他终于慢慢道:“二十有六,命绝之时。地府如是记。”

心脏狠狠一缩,我问他,“可能改?这凡人不是都有百岁之期么?”

白泽怔了怔,安静回话:“不能改。他本已经死过一次,是主人救回,这一次,回天无望。”

脚下虚浮一退,只听藤椅上那重重的咳嗽,声声渗入心肺。

“扑”的一声,一口鲜血从佑樘嘴里喷出,溅了漫漫的血星子。我却忽然对白泽道:“告诉我续命之法,他不应该如此命绝。”

帝恩难忘

白泽一阵沉默,突兀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我怔忡看了半天,却听到朱佑樘低低声唤了几句:“瑶儿。”他撑起惨白的脸,双眼直直望向我的地方:“可是你来了?”

手猛的就是一个发抖。

他固执的看着空气,继续说下去:“不知道为甚么,我每次都能感觉到你来了。即使我原本看不到你。”他声音低了低,带了些绝望的抖动,“瑶儿,我,仿佛,不太行了。轮回后,不知道这种感应还会不会存在。”

我心口缩紧,正欲回话,却听到空中有人在叫,“瑶儿。”是狐狸的声音,他说:“到狐狸洞说话。”

到狐狸洞时,只见烛火艳艳,红帐高高悬挂。

狐狸眼里含笑,坐在那熟悉床上,语调亦是闲闲:“你过来。”我迟疑走向他,刚走到他面前,他便一把将我扯到怀里,眼里灼灼发着光,“瑶儿,那人间皇帝的生死,不是你能左右,你只管坐那九重天。”

“可是,只得二十六岁。”我心下不平衡,“二十六岁,对凡人,亦是短命,这本来就不公平。”

“那瑶儿想他活多久。”狐狸正了正脸色,“百岁满么?”

我轻轻点头。

狐狸想了想,认真道:“瑶儿,不如你上九重天呆着,这皇帝之事,我帮你。”我疑惑问:“怎么个帮法?”他抿了抿嘴角,脸上有细细的笑纹,“我帮我的情敌便是,这醋,我断然是不会吃的,你放心好了。”他极神秘道:“至于怎么帮嘛,这个你就别问了。你只管好好坐这天帝的位子,力争我们的婚事。”

“你又想去闹地府?”我微微扬起了脸,大为不满,“阎王到时会跟我告状。”他手指铮铮将我一搂,笑道:“这你就别管了,他告是他的事,反正这个皇帝,我虽然不欢喜,还是会帮的。”他低低的一叹,眼里却是笑星子四处飞溅,“谁教我的瑶儿千辛万苦才从了我呢。”

瑶儿旨,捉狐狸

九重天上的月色正浓,毕方聚精会神坐在石椅上,一点风吹就引得他紧张大叫:“甚么人?”火红衣裳刚刚沾地,便听到他长长舒了口气。他化回真身,急忙问我:“主人,皇帝可好?”

我凄冷摇头。

他甚是担忧,“主人这么快便上来,不帮皇帝了么?”

我道:“狐狸应许我会帮皇帝。”

他依然忧心:“帝俊天帝的主意,大约不是甚么好事。”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便听阎王在诉冤,引得众神纷纷赶了过来。我梳洗妆容,到达殿上的时候,众神已经是喧闹不堪,仔细一听,无非是讲狐狸昨夜偷偷潜入地府,擅改生死薄。

阎王爷将薄子呈递上来,我一看,朱佑樘那里,着实是改到了一百岁。阎王怒气冲冲:“公主,这可不行,像什么样子?这人间,尤其是皇帝的命格,岂能乱改?!”我抑了抑狂笑的冲动,冷静问他,“这样怎么办才好?”

阎王爷气得切齿,“请公主改回。”

我拿着生死薄,犯难得很,“这改都改了,要怎么改过来?”

他汾然道:“朱佑樘的命,地府可是记得清楚,因为快到他结命之时,所以,二十有六,小鬼捉命,生死薄上记得清清楚楚。”

我迟疑看他。

太白上前一步,笑里藏刀问:“莫非公主想偏私?许多人都知道公主与人间皇帝的事。听闻当初公主是被人间皇帝所救。可是,想报恩?”

我脸皮紧了紧,佯怒斥喝:“太白,你哪只眼看到本公主想偏私?”

太白一阵冷笑,“倘若不是,就请公主将这寿命改回。再将那乱来的帝俊天帝一阵好罚。”

我将生死薄一合,重重往上一拍,厉声叫:“天兵。”天兵急忙走进,我吩咐道:“太白金星,就由你亲自带五万天兵天将捉帝俊回来受罚。”

太白肯定是捉不回狐狸。

阎王忙问:“那人间皇帝之事。”

我凝重看了眼生死薄,怔了一会,才迸出话,“改回。”

狐狸挨罚

阎王恭敬道:“那么便请公主替臣改回。”

手掌红光一闪,只见生死薄仿佛被狂风所打开,乱扑扑翻回那一页,上面记载,朱佑樘,明九帝,享年一百岁。手掌硬生生往上一照,只见红光如同莲花盛放,上面的百岁改回二十有六,

生死薄合上,飞向阎王。

阎王双手捧住薄子,道了声,“谢。”腾云而去。太白笑容阴阴,“那么臣便奉公主旨去捉拿帝俊天帝。”

我瞥了他一眼,语气亦是难听,“倘若捉不回,我便唯你是问。”

太白转身便去。

老君上前道:“公主,尚有一事,老君闻得下界交战,天庭本不可干涉,可是,人间冤死之人一旦多而不可控制,便会引发灾难。此事,有请公主定夺。”

我正色问:“众神可有甚么好主意?”

李天王回话:“禀公主,可由龙王偶尔降雨,大雨滂沱,凡人不可能在雨中征战。再则,战争之地本就少雨,也无洪涝之忧。”老君亦是赞同,“公主,此计可行。一来可以主控凡间的冤死人数,二来可以预防灾难发生。”

我道:“那么便依了天王。”又吩咐天兵,“传令与东海龙王,命他在战争期间,每隔两日便下一场大雨。”

天兵遵了命,赶赴东海。

刚起身,准备退朝,却听门外一阵喧闹。是狐狸的声音,他若无其事却扯高了声音在大叫,“太白,你说瑶儿病了,是真病还是假病,倘若假的,我肯定饶不了你。”

头猛的发胀,仿佛千万细细的针在扎。

狐狸进了宝殿,一见我,随即吃了惊。

太白只管笑,“公主,臣遵旨,请了帝俊天帝。”

我只好佯怒问:“帝俊天帝…”话没讲完,狐狸率先截断我,“没错,是我改的,这事没有任何人指使。”我刚动唇,他又抢先对众神道:“怎么,我只不过改一个区区凡人的命,不成么?”

狐狸挨罚(2)

众神仿佛心有所约,齐齐下跪,声音洪亮,“请公主治帝俊之罪。”想他们是因为狐狸太过胡闹,忍了这些年,也实在是拨开了云雾,逮着个能治他的人。

然而,我要治他甚么罪?!背后指使人可是我才对。

狐狸倒是平心静气,“治甚么罪?”他睁大眼问众神,“众神想治我甚么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