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琅的情绪,一下有些低落起来,精致的眉眼,也垂了下去,长长的眼睫毛盖住了她眼底的神光。

她慢慢地把手放到了盛满了水的大木盆里。

如果没自己摸过,她是不知道的,刚从井里打出来的水,其实比外面的空气,要暖和一些。

“那父亲为什么要给这么好的马,起名叫大风?”她声音闷闷地,“这个名字,太普通了。”

“大风起,云飞扬;威加海内,归故乡;安得猛士,守四方……”

薛廷之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点的沙哑。

但是很迷人。

他的刷子有很合适的力度,仿佛十多年来,这件事已经很熟练。

“如果你去过塞外,就知道这个名字有多好。”

“深秋里下雪的时候,戈壁上的黄沙,会被天上掉下来的白雪盖住,像是一床鹅绒。”

“晚上月亮出来,你站在城墙上,拿个火把一照,四下里都是白。”

“看不见戈壁的影子,也看不见翻滚的黄沙,满世界只有白雪,只有狂风……”

“你如果骑着它,提着弓刀,在雪野上奔驰。”

“它把四蹄都甩开,踏在雪上,很重,但会让你觉得很轻。像是携裹着大雪的狂风,从雪地上吹卷而过。等它跑过去,卷起的雪,就会把马蹄的印子盖住,半点看不出来……”

仿佛平直的语气,却偏偏给人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薛廷之说完这些,便没有再说话了,只是摸了摸马头,微微地笑起来。

“大风……”

薛明琅却一时怔忡。

他说的,是父亲吧?

大雪满了弓刀,他骑着马,从城外那一片磅礴的沙雪上过……

院子里,一下没有人说话。

只有毛刷从马身上刷过的声音,越发衬得周遭安静。

天穹上的暮色,已经渐渐地盖了下来。

刷完了最后一条马腿,薛廷之看了看天色,只对她道:“天晚了,虽然夫人病已渐渐好了,你也该回去了。”

这原是很正常的一句话。

可没想到,薛明琅一听,却像是被人戳着了哪里一样,一下伸手向着木盆里一拍,“哗啦”一片水花溅起来!

“不要你管!”

声音尖锐,神态更尖锐。

就好像是一枚忽然伸出来的利刺,来得猝不及防。

方才还算是可爱的一个小姑娘,一下变得有些骄纵蛮横起来。

薛廷之暗暗皱了眉,隐约觉得最近一段时间,薛明琅都不大对劲,便想要开口询问:“你……”

“咳咳!咳咳!”

一阵用力的咳嗽声,忽然从门口的位置传来。

院角的薛廷之与薛明琅,几乎齐齐吃了一惊,回头看去。

门口处,不知何时已经站着三个人。

正在用力咳嗽,满脸通红的那个,是书童临安,正在给他们使眼色;另外的两个,自然是陆锦惜和白鹭了。

在看清来人的那一个瞬间,原本还蹲在地上的薛明琅,一下就站了起来,面上眼底,一时露出惊喜的笑容,衬得整张小脸都明艳了。

脚下一动,她立刻想要跑过去,像是以前一样,扑进她怀里。

可就在她第一步迈开的那一刹,当初在窗外听到的那些言语,便在她脑海里回响……

迈出的脚步,瞬间僵硬。

连带着她脸上还没收回的笑容,也一下僵硬。

薛明琅站了很久,颤抖了一下,面上的血色一下褪尽,控制不住自己一般,向后退了一步,险些踩到了旁边的木盆。

盆里的水晃了晃,溅起来打湿了她的靴子。

陆锦惜自然是在门口站了有一会儿了。

她本没出声,静静地听着,想知道这兄妹俩到底是在聊什么,可哪里想到,忘了后头还有个坏事的。

书童临安,就是她们方才在门口遇到的那个啃饼的。

这会儿就站在后面,伸手卡着自己的脖子,咳嗽得面红脖子粗,只是陆锦惜转头来一看,便能轻而易举地看见他稚嫩的眼底,那掩饰不住的心虚。

明摆着是生怕院角那两个孩子说错什么话,所以关键时刻咳嗽提醒。

陆锦惜瞧着他,唇角微微勾起,是个带着淡淡凉意的笑容,半真半假地夸了他一句:“对主子,你倒是很忠心嘛……”

临安顿时吓得心跳加速,冷汗狂飙。

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只好朝着这一位传说中的二奶奶,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看似憨厚的笑容。

哼。

一个假装老实的。

陆锦惜心里冷哼了一声,倒也懒得跟他计较,直接搭着白鹭的走,就朝那角落里走了过去,第一眼便看到了薛明琅,顿时皱了眉。

方才隔得很远,也看不大清楚她身上是什么情况,如今近了才看清,一身的泥污,袖口都湿了一半。

这天气可还冷着,残冬未过。

一个七岁的小姑娘,怎么搞成这样?

她把自己披着的雪狐裘斗篷一解,走到她身前,就想要给她披上:“天气这样冷,出来不多加件衣裳也就罢了,怎么还——”

“不要你管!”

可还没等她走近,薛明琅便突然大叫了一声。

她身子紧绷,抗拒地看着她,像是注视着什么敌人一样,眼眶一下变得通红,可眼神里又飞快地掠过了什么。

在陆锦惜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直接一把将她推开,拔腿就跑:“我不要你管!”

“琅姐儿!”

站在陆锦惜身后的白鹭,根本就没料到这一出,愣了一下,才伸手想去拦。

可薛明琅穿的本就是灵便的小靴子,跑起来很快,哪里是她来得及拦的?

只这么一错,薛明琅便一阵风似的,跑出了门去,不见了影子。

这可大大出乎了陆锦惜的意料。

她手中还拿着那刚抖开的雪狐裘斗篷,慢慢转过头去看门口,眼底闪过了几分费解,又有几分深思。

远山似的眉,慢慢地拧紧。

虽只是那么片刻的接触,可陆锦惜已经看出来了,薛明琅对她竟然很抗拒,甚至脱口而出就是“不要你管”,一下炸了毛。

没记错的话,下人们对琅姐儿的评价,可不是这样。

知书达理,娇气虽有,却只比璃姐儿活泼一些,断不至于顽劣乃至于叛逆。

陆锦惜沉思了片刻,只把手中的斗篷递给了白鹭,道:“她好像不大愿意搭理我,你追出去看看,千万别出事。找不到人,就拿对牌,满府给我搜。”

“是。”

白鹭这会儿也是心惊肉跳呢,忙接了斗篷,半点不敢耽搁,直接出了门去追薛明琅了。

书童临安看着这发展,一下不知所措。

他在原地站着不是,跟着去找似乎也不是,急得满头大汗。

可院子里剩下的两个人,却好像都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薛廷之是根本没想到,陆锦惜竟然会来。

以前在府里的时候,他只远远看见过这一位大将军的嫡妻几次,可她是从来不靠近这一座院落的。

好像对她来说,这里是一个禁忌之地。

原因,薛廷之是知道的。

他手往简单的木凳子上撑了一下,才不大稳当地站了起来:“夫人……”

还是刚才那样微微带着沙哑的嗓音。

但是藏着一点惊异,还有一点警惕。

陆锦惜听出来了,打量他。

站起来之后,果然很高,竟比她要高过大半个头去,只是左足微微有些跛,让刚刚慌忙站起来的他,看上去有些狼狈。

长眉如剑,自有一股锋芒气在。

挺鼻薄唇,并着狭长桃花眼,又藏着一段很隐约的名士风流。

也许是曾跟着薛况,在边关待过,也或许因为他是胡姬的儿子,这一双眼底,藏着一种别样的气质,交织着中原江南的烟雨与塞外的大漠沙雪。

矛盾。

并不简单。

几乎是在对上这一双眼眸的刹那,陆锦惜便感觉出了他看似单薄的身躯里,藏着的千刀万剑。

欲敛锋芒,却因此锋芒更露!

夫人?

叫得这样生疏。

陆锦惜迎着他的目光,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看起来,你不大喜欢我。”

“……”

薛廷之顿时一怔,瞳孔微缩,对着这传说中懦弱善良的二奶奶,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忌惮来。

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陆锦惜打量着他的目光,透着刀锋一样的冷和厉,见他此番形状,却不知为何一笑,只和缓道:“不过正好,我也不大喜欢你。”

第17章 庶子的书房

不过放心,我也不大喜欢你的。

太坦然,也太直白。

说这话的时候,她面容柔和,眼角眉梢都带着点光彩的笑意。

甚至声音,都轻得像是原野上飘过的一片云,吹过的一阵风,那一时的感觉,叫人有些温暖的错觉。

薛廷之的手,因为刷马才在井水里浸过,此刻冷风一吹,就有些发东冻。

他素来是又敏锐又聪明的人,可陆锦惜这一句话,却罩着一层迷雾,叫他分不清是真是假,是善意,还是恶意。

十一年了。

他在薛府已经很久。

久到几乎就要忘记旧日那遍地横流的鲜血,冲上云霄的哭号,还有年幼时脚后跟处那钻心的剧痛……

每日读书,写字,刷马。

只有偶尔见天气好了,才会悄悄携了临安,自角门出去,走走那一大片繁华的街道,看看满京城的热闹……

一日一日,从无例外。

作为将军府的掌事夫人,陆氏是从不关心他死活的,也不曾对他的存在,多置一分言语;

作为一个胡姬所生的庶子,他亦从不离开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儿太远,更从不对府里任何事发表议论。

十一年来,相安无事。

即便平日薛明琅喜欢朝他这里跑,可夫人也都是教训过了就完,这还是头一次,她自己个儿出现在这里。

往日隔得远,他不曾真切瞧见过陆锦惜的容貌。

到了方今,才知道,这果真是京城一等一的美人。

只是瞧着那精致五官里面蕴着的一股神气,不卑不亢,反有一股刚柔并济的味道,倒与传言不大符合。

不过……

天下被藏起来的真相那么多,遇着一个与旁人议论略有不同的陆锦惜,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薛廷之沉默了良久,才躬身道:“母亲说笑了。母亲不喜欢我,实乃寻常之事,但儿子断断不敢对您有所不敬。”

从“夫人”到“母亲”,这改口……

若细细追究,那胡姬的死,到底能也陆氏攀扯上几分关系,可他这声音与神态,竟无半分勉强的意思。

一身的坦然,一身的从容。

瞧着,竟然是不俗的。

陆锦惜移开了目光,打量周围的一切,尤其是那一匹瞎了左眼的乌云踏雪,只道:“刚才在旁边听你与琅姐儿说话,想是知道我不愿她一个女孩子家,成日往你这里跑。”

薛廷之当然知道。

所以陆锦惜说不喜欢他,实在很有道理。

只是……

他眼帘微垂,态度依旧谦恭:“廷之久居故院,甚少踏足而出。琅小姐常来,实是惦记着大风,想与它亲近,廷之知道琅小姐金枝玉叶,不敢慢待。”

陆锦惜没接话。

她刚才在门口,也是听见了的。琅姐儿的话,的确大部分都落在这一匹马的身上,可她到底念叨的是马,还是这一匹马代表着的什么,那就不知道了……

薛廷之听她并未反驳,亦不曾责斥,心下稍定,又续道:“只是廷之也知,长久如此,实不稳妥。月前,廷之曾想让人将大风牵去,交给琅姐儿照看。不过没赶巧,当时您还病着,廷之也不敢给您添烦心事,是以拖到了现在。”

“你这一番话,说得真是体贴又周到,竟叫我也挑不出半点的错处来了。”

陆锦惜莫名地笑了一声,一时心底竟有些复杂。

若听传闻,当知道那胡姬该是个卓有胆识与远见的;薛况又是年轻的大将军,南征北战,谋略过人。

这样的两个人生出的儿子,是该有这样优秀,才算正常。

说到底,是琅姐儿自己硬要过来。

换了她自己在薛况这个位置上,也不能做得更好。更何况,他还立时给出了一个貌似可行的解决方案。

这世上,能提出问题的人很多,可能解决问题的人却很少。

后者才是真正的本事人。

因着这短短的几句话,陆锦惜竟忍不住对薛廷之高看一眼。

她随意地在这院子里踱步,那厚厚的大斗篷已经给了白鹭,叫她带着去追琅姐儿了,如今风一一吹,便朝袖子里灌,倒有些冷意。

“大风你已经养着有五六年了。自大将军出事后,它便一直跟着你吧?真给了琅姐儿,她养不养得好,暂且另说。你也舍得?”

“琅小姐真心喜欢大风,往后必定待它很好,不会因为它年迈了,跑不动了,便苛待于它。”薛廷之跟在了她身边三步远的地方,也不敢离太近,“如此,廷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