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很豁达。”

陆锦惜眼角余光一闪,便注意到了他走路的姿态。左足微跛,虽不是很明显,可走动起来有些摇晃,不很稳当。

虽身量颀长,器宇不凡,可这跛足,却是美中不足。

听闻,是打薛况将他从边关带回来时候就有了这毛病,只是不知道……

“生下来就有的,说是胎里没长好。”

薛廷之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也不待她问,便主动解释了一句,微微笑着,似乎不很在意。

“也请过大夫,不过到底没养好。”

胎里没长好……

那胡姬人在边关,气候是苦寒恶劣,且有频繁的战事,发生点什么意外都不稀奇。

陆锦惜想到这里,倒是动了一点恻隐之心:父母辈的事情,与他又有什么相干呢?

天,渐渐晚了。

院子的风也大起来,越发寒冷。

陆锦惜是大病初愈,身形单薄,站在这里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应该是还有话要问。

只是她若冻了病了,实在不是他能担待。

是以,略一思量,薛廷之躬身请道:“外面风大天寒,白鹭姐姐又追了琅小姐去。母亲大病初愈,禁不起冻,不如先进屋里避避风,喝盏热茶。”

“也好,我正还有几句话想要问问的。”

外头的院子已经瞧过一遍,看不出什么来。

陆锦惜没拒绝他的提议,只答应了下来,便随着薛廷之往那一排五间的屋子走。

正面一间乃是堂屋,不过只排了几把黄杨木的椅子,再没有什么多余的摆设,又迎着风口上,一般是不请人在这里坐的。

所以薛廷之向左侧一引。

两间耳房,在这里竟然是被打通了的。

陆锦惜一进来,便觉出了这里的宽敞。

临窗照旧是暖炕,放着小方几。上头搁着三两本书,其中一本摊开了几页,旁边还有个小砚台,搭着一杆羊毫小笔,水墨未干。

几把鸡翅木的椅子,随之放下去,靠在两边。

挨着东北两面墙,却立着两大排书架。

陆锦惜上炕坐了,一眼扫过去,便见着那密密排了满书架的书,大部分都旧了,似乎被翻阅过很多次。

书架前不远处,置了一张大书案,几张普通的宣纸压在上头,隐约有些字迹。

隔得太远,也看不清到底写了什么。

单瞧这屋子里的摆设,应该不是薛廷之起居的屋子,只用作读书写字泡茶的书房,只是即便如此,看上去也实在是太……

简单,甚至简陋。

冷得跟冰窖一样,别说是炭盆了,就是炕上都是冰凉的一片。

一句“避避风”,果真不是客气。

这屋,也就能避个风罢了。

陆锦惜略一打量,心下已皱了眉。

倒是薛廷之自己没什么感觉,只走到门边上,吩咐临安:“先去沏盏热茶来,再去通知一下夫人那边,叫人来接,回来顺道去要个炭盆,”

“是。”

临安一直没走,这会儿眼见着二奶奶都坐到自家公子屋里了,心里头着实吓得够呛。

听薛廷之吩咐,他半点不敢迟疑,应了声便去忙了。

薛廷之走回来,陆锦惜只随口叫他坐,目光却落在了这手边方几上放着的那几本书上。

随意摞着的几本是《故窗闲话》《周书》《三十六兵法》。

不过摊开的这一本……

陆锦惜眸光一闪,便将手指搭了上去,轻轻一翻,便将那深蓝色的封皮转了过来,看到了外面四个大字——

治和政要。

治和乃是本朝开国嘉丰帝萧恒的年号,《治和政要》这本书则是当年辅佐萧氏开国的能臣左易所著。

但观“政要”二字,她便知道这是本论政的书。

翻开的那几页上,除却印上的铅字,还有两种不同的笔迹。

一个字迹看上去有些旧,刚硬有力,在字里行间略作批注;另一个字迹略新,一笔一划,皆显锋芒,利且厉……

后者,倒符合陆锦惜对薛廷之的印象。

一身抱负,心怀利刃。

她转眸一看,吩咐完了临安之后,薛廷之已重新来到她面前不远处站着,似乎是见她在翻书,也没出声打扰。

“坐吧。”

陆锦惜与他无仇无怨,也知道他腿脚有不便,更不忍难为他,只一指自己下首那把椅子,叫他坐了。

府里的账本,她早翻过了一回。

薛廷之这院子里,一应的开支不少,只是唯独没有请先生这一笔之处,想来也知道肯定没请。

可如今见这字迹,再瞧这道理通达的批注,她便知道这人才学颇为惊人。

目光从那新旧两种不同的字迹上移开,陆锦惜只问道:“都是你自学的吗?”

“早年在边关时已识字,得蒙父亲教导,如今看的旧书上也都有父亲旧日的批注,是以自学亦可。”

薛廷之不知道陆锦惜为什么问起这个,只如实地回答了。

陆锦惜听了,久久没有说话。

书房虽简陋,书也都是旧书,可书上却有薛况的批注。若非他自己拿的主意,谁又敢将这些东西都放到这里来?

还“得蒙父亲教导”,这说白了就是“开小灶”!

庶子……

这一位大将军,待着这庶子,却比嫡子还要亲的。

虽薛迟是遗腹子,可屋里是半本旧书没有,想来都在这边。估摸着,有多少,都搬这边来了。

陆锦惜指如削葱根,就搭在书页上,不知为什么,感觉出一点寒凉的意味,便慢慢把手移了开来。

第18章 天又雪

怎么想,都会觉得不那么舒服。

陆锦惜索性不想了,正巧这会儿临安动作麻利,已经在后头把茶沏好,端了上来。

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青花瓷盏,看着有些粗糙。

陆锦惜也没嫌弃,捧在了手里,用它驱了指尖那一股寒意,便琢磨着换了话题:“这几日我病着,琅姐儿却总往你这里跑,也与你说话,想必你们关系近些,她最近没事吧?”

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出,琅姐儿对她不亲近。

话问得对模糊,薛廷之却听得很明白,回道:“琅小姐往日来,都是想骑马的。只是大风瞎了左眼,并不合适,便只与我一起照看。月前她开始常打听大风的过往,还多问起大将军的旧事。倒像是……”

剩下的话,他似乎不很敢说。

陆锦惜撩了眼皮瞧他一眼,却慢慢帮他补上:“像是想她父亲了?”

薛廷之顿时微有诧异。

薛况久在边关,很少回家,出事时薛明琅的年纪也还小,对父亲该没什么印象。

可陆锦惜乃是薛况遗孀,又对过往之事耿耿于怀。

他原以为,若被她知道琅姐儿思念亡父,势必勾起她伤心事,所以才犹豫着并未明说。

却没想到,她自己说了,还满脸平静。

这样的陆锦惜,他不是很能看透。

薛廷之正襟危坐,默认了她补的话,又斟酌着言语,生怕冒犯了她:“琅姐儿性子虽烈一些,不过不管识文断字还是议论道理,都很通晓。她年纪还小,只是个耐不住孤独的性子,所以常向廷之这里跑。方才对您不敬,该只是一时小性子上来,并非故意……”

“都是虚话了。”陆锦惜摇了摇头,他这话她只听一半,“态度变化,必定事出有因。你不知道,可见这件事她也没告诉你。到底是我这个当娘的有疏忽,得要回头再仔细问问。”

手中茶盏的温度已经差不多,她说着,便掀了茶盖起来,准备喝口热茶。

可垂眸一看,却是一愣。

一盏绿茶。

煮茶的水没什么问题,可汤色黄绿中带着几分浑浊,飘在盏中的茶叶,也多是粗大的叶片,边角更有残缺,更不用说还偶尔有沾着残叶的茶梗。

略一闻香,实在浅淡。

即便以陆锦惜对绿茶和乌龙茶的了解,这会儿竟也分不出手上这盏,到底是什么品类。

薛廷之忙带了几分歉意道:“母亲见谅。廷之不爱喝茶,是以屋里没怎么准备。此茶甚是粗糙……”

“不过喝茶暖暖,不妨事。”

陆锦惜拧着眉,慢慢饮了一口,把温热的茶水含在口中半晌,吞了,舌尖上头便是一片片的涩味儿泛开。

这味道,哪里像是给府里公子喝的?

她先前在叶氏那边喝的,是好茶之中的好茶,毕竟国公府高门大户,不差那一点半点。

可将军府也不是什么破落户。

府里每个月的茶钱支出,都有一大笔。

陆氏每月给这庶子的份例不减,只会随着薛廷之年纪的年纪增加。这里面,便有一样是茶。

西湖龙井。

虽不是明前最顶尖的那一批,却也绝不低劣。

可薛廷之捧上来的这茶,却着实不敢恭维。

略一深想,陆锦惜便猜到问题所在:陆氏吩咐是一回事,她自己问心无愧;可下面人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

一个嫡母不管的庶子,大将军在的时候或许还好,可大将军一走,府里便是陆氏说话。

一则手里有大笔份例,二则陆氏睁只眼闭只眼不搭理。

再多的好东西,等分到薛廷之这里,又能剩下多少?

品着舌尖那一言难尽的味道,陆锦惜这心里,也一言难尽起来。

她慢慢把盖子盖回去,终于还是没再喝一口,也不提这话茬儿,只对薛廷之道:“你与琅姐儿相处不少,兴许在你这里她还有几分真性情。趁着这会儿还没来人接我,你便与我说说琅姐儿吧。”

原来是来问薛明琅的。

他听得出,陆锦惜话里并没有要责怪薛明琅的事,态度跟往常相比,似乎也宽容了很多。

沉吟片刻,整理了整理思路,薛廷之便说了起来。

从薛明琅一般什么时候来,是什么样子,做什么事情,又对什么感兴趣,喜欢什么……

种种的种种,一一尽述。

陆锦惜听着,对薛明琅便有了个很全的了解。

可以说,这是未来才女的苗子。

读书写字,格外聪慧,一些短的文章诗词,听过一遍便能背下来,且爱极了读书,前年便有了自己的小书房。

也许是从书上读到什么“马作的卢飞快”,她终于因为好奇,悄悄跑来找了薛廷之,那时候倒吓了薛廷之好一跳。

这之后,她便常来。

陆氏知道,也常因此训她。

可孩子的天性,那里关得住?

所以一回一回……

她会在薛廷之这里翻书看,若有个学问上的疑惑,也总请教他,倒把他当了半个先生。

“半个先生”这种话,薛廷之自然没提,可陆锦惜跟着情况也能推出来,心下对他倒有几分改观。

“琅姐儿性子娇气一些,也承你担待了。”

“廷之不敢,琅小姐知书达理,爱玩些罢了。”

薛廷之打量她,只觉得她听得很平静,感觉不出她有恶意来,却也不敢顺着她的话便接了,只先把自己给撇开,又夸了薛明琅一嘴。

极会说话,谈吐不俗,很聪明。

陆锦惜从头到尾,只觉得薛况亲自教养过的孩子,不管是眼界见识,还是胸襟气魄,竟都不是寻常人可比。

她听了他对薛明琅的评价,一时没说话。

外头门帘掀开,临安又进来了,这回端了个炭盆,往屋中放下,小心禀道:“小的已去二奶奶院子外头禀过一声,青雀姐姐那边说,请您就在屋里先坐着,别赶着风儿出去,这就来接您。”

“个个都把我当个纸扎的人了……”

陆锦惜有些无奈,只是也知道原身这身子还禁不起折腾,倒也没起身,只摆了摆手,示意临安退下去。

临安于是一躬身,退回了薛廷之身边。

屋里炭盆烧着,好歹多了一股热气。

只是那炭,也不知哪里来的,烧起来有一股烟呛的味道。

陆锦惜没言语,只拿薛明琅的事来问薛廷之,又说了有半刻多,东院那边便来人接了。

来的是周五家的。

在门外通禀过,她便捧着一领猞猁狲大裘走进来:“给二奶奶请安,给大公子请安。青雀姑娘被您吩咐留在屋里守着哥儿,也不敢擅离,老奴赶巧儿在,便接了这差使,先来接您。”

“这便回吧。”

话也说得差不多了,陆锦惜从炕上起身,由周五家的给她披上大裘,反对薛廷之道,“大风那匹马,你且先养着吧。即便是牵给琅姐儿,也不急在一时。你也别送了,待在屋里吧,外头冷。”

“……是。”

这一番话,依旧出乎了薛廷之的意料。

他的确是想送出院门的,陆锦惜这一说,他倒不好再走,只站在屋檐下,目送周五家的并三四个小丫鬟簇拥着她走了。

临安缩着脖子,把两手揣进袖子里,看得艳羡:“这样多的人,二奶奶也是很大的威风呢。”

薛廷之却不说话。

天已经很暗了,府里各处都掌了灯。

穹顶上压着一片一片的彤云,冷风在院落四周号叫,半点不像是要晴,怕还要下一场雪。

他慢慢道:“把大风栓回去吧,今夜天冷,还得多照看着点。”

“是。”

临安忙答应了一声,又去院子里牵马。

薛廷之看了一会儿,便无声地回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