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薛迟脸上露出了错愕万分的表情,本以为自己会迎来鼓励与夸奖,书能想到竟然是不给讲故事!

他这几天就指着这件事有盼头呢!

这一下,立刻着了急:“哎,娘,怎么就不讲了?不是说得好好的,每天回来都讲故事吗?再说您一天到晚都在府里面,事情都处理得妥妥帖帖的,白鹭姐姐都说您最近得闲儿呢。哪里累了!你骗我,你又骗我!”

站在旁边的白鹭,本来还在偷笑,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简直像是撞上了飞来的横祸,那笑容一下就僵住了。

她有些僵硬地转过脸去,于是正好对上了陆锦惜那无言的打量。

完了,得罪自家夫人了。

白鹭一看就知道,只觉得眼前一黑,再看薛迟时便不觉得可爱了:这还是往日那个自己倒霉都要拖一帮人下水的小祖宗啊!

陆锦惜警告的一眼递过去之后,便自然地收回了目光。

她向来是说谎都不会眨眼,骗人都没负担的老狐狸,面对着薛迟这一点不疼不痒的控诉,更是半点压力都没有。

这会儿,笑起来跟朵花似的:“瞎说,娘亲从来不会骗人,只是今天宫里面有旨意下来,真的有很多事情要忙。所以这阵子就不给你讲故事了。”

“你才瞎说,你就是不想给我讲故事了——诶,不对,宫里面有旨意下来?”

薛迟一听立刻就要闹起来,只是抗议到一半,才忽然注意到他娘话里提到的那几个字。

“是皇宫吗?”

“不错。”

圣旨都还在堂上供着呢,宫里来的赏赐也都记了下来登在这账册上,陆锦惜心里面是真的装着这件事呢。只不过……

“你小子,常日里不务正业的,怎么忽然问这个?对皇宫感兴趣?”

“不是不是。”

薛迟连忙摆手,却是把今天不讲故事的事情给忘了,一下想起的,反而是自己半路上想过的事。

“我只是想到,好像今天太师府那边也说有皇宫里的人来,顾先生还去了。但回来就没说过一句话,站了老长时间。娘,你说他是不是不高兴啊?我是他学生,要不要明天带点甜糕去呀?”

“带甜糕?”

陆锦惜简直跟不上他的思路,只觉得前面还在说旨意的事情,她还琢磨顾觉非为什么不高兴呢,可这话题怎么一下偏到了甜糕上?

“这跟甜糕有什么关系?”

“因为吃了甜糕会变得高兴啊。”薛迟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以前我不高兴的时候,璃姐姐就拿甜糕来哄我,一吃了我就高兴了。”

“……”

人名满天下的顾觉非能跟你一样?

真是翻白眼的力气都没了。

陆锦惜不想做任何评价,也懒得打击他,干脆无奈地一扬眉,十分不给面子地敷衍道:“也有道理,那你想带就带吧。”

反正不干她事。

于是,薛迟就这么被忽悠了过去。

他还在那种大人说什么基本就是什么的年纪,也没感觉出他娘的态度太敷衍,只一心沉浸在“我怎么冒出了这么个厉害的点子”的得意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仔仔细细把今天在顾觉非那边学了什么,遇到了什么趣事,一一地说了出来。

说到一半的时候,薛明璃和薛明琅也来了,坐在一起听。

两个小姑娘都听了个一脸的艳羡,陆锦惜便注意到了。

晚间她留了三个孩子用过饭,又陪他们说了会儿话,结果到底还是看他们无聊,又讲了个故事。

只是这一次讲的,不是先前允诺薛迟的白纸扇蔡先生神机妙算的故事,而是换了方少行。

方少行跟在薛廷之身边的时间最短,年纪也最轻,但功劳和本事却是最显眼的一个。

讲他的故事,陆锦惜不会杜撰很多,也一样精彩。

薛迟虽然对不讲蔡修的故事十分不满,但被他娘那一双漂亮的眼睛一瞪,便没了脾气,老老实实坐那边跟两个姐姐一道听完了。

这时候,陆锦惜才让人把他们都送了回去。

白鹭收拾茶盏的时候,就不很明白:“您先前答应了哥儿要讲蔡先生的故事,奴婢也觉得蔡先生的故事更精彩,今天怎么就不讲了,还换了那个您不大喜欢的方大人?”

这事儿陆锦惜没法儿解释。

她总不能跟人说,我这是怕自己编过头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吧?

所以只垂着眸一笑,若无其事地扯了一句瞎话:“也没什么,就是觉得,方少行这人也不是一无是处吧。一碗水要端平,总不能老不讲他不是?”

“哦……”

白鹭想事情从来不深,陆锦惜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没察觉出这一句话有什么异常来。

一旁的青雀,却是想起今天在街上,方少行懒得再听薛迟讲故事,直接离开的事情。

再一琢磨陆锦惜今天讲的故事,一下就有点莫名的感觉。

但这不是她应该管的事情,所以便闭了嘴没说话。

倒是陆锦惜自己,说完了之后,又不禁想起薛迟先前提到的“蔡先生”来。

蔡先生,蔡修。

她早先就听过了这人的名字,知道他是薛况的心腹,三军的智囊。这阵子看卷宗记载,偶尔也会提蔡修一笔,只是很少,也从不往深了表功。

但陆锦惜的眼睛,又是何等毒辣?

她硬是从那寥寥无几的几行字里,窥见了蔡修的谋略与才智。

好几场关键的战役中,都会提到他与大将军薛况一道定计,或者薛况陷入什么困境危难之后,便会由他暂时调遣三军,展开营救。

可以说,薛况能有好几次的死里逃生,多亏了他。

一个是有勇有谋的大将军,本来就已经强如战神。

结果上天还异常眷顾,在他身边放了蔡修这么个睿智的军师,就是一时没考虑周到,有什么遗漏,也都有人提醒周全。

如此,怎么能不百战百胜?

只是……

陆锦惜其实一直有一点不很想得通:似刘进等人这般的,在当年和战后,都加官进爵。蔡修的功劳这样大,怎么就没个一官半职?

甚至,若非她对着奏报一个字一个字地抠,都不会觉得这是个厉害人。

跟在薛况身边多年,出谋划策,忍受着边关的苦寒,却不求名不求利,为的到底是什么?

总不能是一腔热血,一身忠肝义胆吧?

蔡修,是军师。

可另一种意义上来说,也是谋士。

陆锦惜莫名想起她先前对“谋士”这二字做出过的判断,眸光流转间,暗自思忖:这人,又算是哪一种呢?

而且战后他没回京城,愣是在边关待了六年。

如今议和的消息传遍了举国上下,匈奴的使臣也已经入了关,过不多久就要入宫朝见。

眼看事将成,蔡修却回来了。

怎么想,怎么觉得似乎不是单纯回京城那么简单。

陆锦惜琢磨着,目光重新落在了那一本账册上,于是想起白天宫里来的那一道旨意来,头又大了几分。

入宫,就代表着麻烦。

礼仪,服制,还有需要了解的人际关系……

件件处理起来都不简单。

“罢了,今日先睡下,剩下的明日再起来忙活。”

总归不是一个晚上就能想明白处理完的事情,陆锦惜干脆把账本合起来,扔到了一边去,洗漱沐浴后,便直接上床睡了。

第二天起来,朝廷要在二月十五与匈奴举行议和之礼的消息,便传遍了大街小巷。加上前两天顾觉非才在阅微馆开试以“论议和”为题,已经引发了好一阵的热议,如今就更是人人谈论了 。

只是相比起百姓们愤怒或者高兴这种单纯的情绪,朝野上下许多大臣及其家眷,就复杂得多了。

因为,皇帝的圣旨,不仅只给了将军府。

但凡在京中为官,数得上品级的大臣,都要观礼并参加宫宴;大臣的母妻中,诰命在三品以上的,届时不观礼,但宫宴也要参加。

大臣们的宫宴不必说,肯定在前朝;但命妇们这边,必定就在后宫了。

外命妇虽有大事朝见的资格,但平日进宫的机会都很少。

如今一下来了旨意,能进宫了,就有不少人心思活络了起来。

一时间,京中的贵妇淑女们,殷勤串门的,不在少数。

就是陆锦惜也为此做了不少的功课,找了隔壁英国公府的叶氏坐了坐,了解了一下宫里的情况。

外朝不必说,自庆安帝登基以来,一直都是各党派倾轧不休,没个消停的时候。

那是男人们的事,陆锦惜现也管不着。

但后宫中的事情,就有几分让人思量的微妙之处了。

庆安帝萧彻,先皇的三皇子。

他是端妃纪氏所出,纪氏身份卑微,萧彻当时也不出色,所以母子皆不受宠。

今日能在皇位上坐着,都是因为十三年前那一场宫变。

都说是当年极为受宠的四皇子趁先皇病危,谋朝篡位,残忍杀害了先皇后卫氏与先皇嫡子,也就是当时才五岁的七皇子。

幸好永宁长公主及早发现,秘密通知了顾太师与卫太傅,这才阻止了其阴谋诡计。

之后先皇大行,遗诏宣读,果然是封七皇子为皇太子,在其去后继承大统。

但那个时候,七皇子已死,哪里能登位?

于是两大辅臣,便一道扶立了本没有什么出众处的三皇子萧彻。

萧彻登基后,之前谋逆的四皇子被圈禁,不久便病故;至于在宫变中不幸身亡的七皇子,则依照先皇的遗照,追封为皇太子殓藏。

次年,改国号为“庆安”,自此新朝开启。

萧彻生母端妃纪氏,一下成了太后;原本出身五品典仪家门的皇妃沈氏,也成了皇后,贵为国母,执掌六宫。

一般来说,这似乎没有什么了不起。

但如今后宫中局势颇为微妙,也恰恰因此而起——

当初萧彻不得宠,沈氏这般的出身才能成为其正妃。但在萧彻登上大宝之后,他已经是皇帝,天下的美人任其享用,更何况还正值年青?

有心思的大臣们,都把女儿往宫里面塞。

三年一度的选秀一开,后宫中的新面孔一多,皇后这出身就不够看了。

更不必说,后来还来了卫仪。

名满京城的三大美人之首,风华正茂,而且还是卫太傅嫡女。六年前刚进宫,就封了妃位,三年前又特加了“贤”字为封号,并赐协理六宫之权。

加之卫仪为人强势、手段厉害,没多久,阖宫上下,便只知贤妃娘娘不知皇后娘娘了。

“倒并不是皇后娘娘性子软和,是她的手段,没办法跟出身太傅府的贤妃娘娘比。”

“毕竟当初贤妃娘娘跟顾大公子走得近些,人都说她若是男儿,未必输了大公子去呢。”

“这个您想必比我更清楚的。”

叶氏走的时候,还不忘提点陆锦惜,清楚地说着。

“所以啊,宫里面说话最管用的,还是贤妃娘娘。”

“只不过,因为贤妃娘娘出身卫氏,乃是先皇后的侄女;先帝在时,太后娘娘还不受宠,与先皇后关系不好。所以太后娘娘,是不大看得惯贤妃娘娘的。”

“今次宫宴,她们都会到,你可自己当着点心。”

说完了这些,她才拍了拍陆锦惜的手,正式告了别。

古语有云,三个女人一台戏。

宫里的太后娘娘、皇后沈氏,还有贤妃娘娘卫仪,不恰恰好凑出一台戏了吗?

送走叶氏之后,陆锦惜倒是有些好奇起来:这一位昔年的京中三大美人之首卫仪,该是个何等人物……

毕竟,传言中,顾觉非可是为她离家出走且与顾承谦闹翻了呢。

于是,在这种饶有兴致的好奇里,眨眼便是十余日过去。

趁着这段空闲,陆锦惜倒是做了不少事。

头一件便是先前吩咐潘全儿搭理的花园竣工了,她里里外外查看了一番,颇为满意,便给潘全儿拔了个管事。

其次是请先生。

薛迟是拜了顾觉非为师,自顾觉非伤好之后就跑去学斋上学,成日里乐颠颠的,不需要什么别的先生了。

但她那天看提到先生的时候,薛明琅和薛明璃都很羡慕,于是也琢磨着给两个小姑娘物色了物色,联系了济南一位素有才名的女先生,就等着人过几天来。

最后才是薛廷之那件事。

毕竟这件事太过离经叛道,一不小心就会惹祸上身,被朝中酸儒们攻讦。

但如今正值议和,时机刚好合适,未必不可。

所以陆锦惜思前想后,便十分心机地先去永宁长公主那边探了探口风。

结果永宁长公主直接笑出了声来,竟然对她说了一番很不一般的话。

“此事何必这么麻烦?”

“如今议和,皇上都赏赐了你这许多东西,别人都没有,这是心中有愧,也做给人看呢。且都已经议和了,即便薛廷之身上有一半的异族血脉,又何足挂齿?”

“你切莫看低了自己,只管找个机会,求到皇上面前去,八成能成。”

她分析的利害关系,陆锦惜都考虑到了。

从议和的时机,到皇上的态度。

但直接求到皇上面前这种事,她却是从来没有想过的。听了之后,不由有些诧异。

但永宁长公主没当一回事,反而还打量她,然后道:“你到底是吃错什么药了?先前对那胡姬生的小子转了态度也就罢了。这种动科举律例的事情,可不是什么儿戏。若一个不小心出了岔子,或者圣意难测,你要找谁哭去?”

话是这么说着,可陆锦惜见她其实并没有生气,所以也笑着回道:“所以这才先来问过婶母,盼着婶母给出出主意。若婶母说能成,我帮他一把也无妨;若婶母说不能成,我自然不敢多管的。”

听她这么说,永宁长公主便满意了。

左右她不胡来,拎得清一些,别再跟往年一样,就足以让人打心底里欣慰了。

谈完之后,用了会儿茶,她没多留,便也走了。

转天便是宫宴之日。

匈奴的使臣这两天已经到了京城,议和的典礼经钦天监算过了吉时,定在巳时初刻举行,也就是西洋钟的九点。

但陆锦惜却是天没亮就被拽了起来,穿戴洗漱,折腾了有一个时辰,辰时出门,两刻之后,便进了内皇城,到了宣治门外。

这时候,大臣们早都已经去上了早朝。

宫门外面候着的,多是王公大臣家的夫人或者老妇人,头上都顶着朝廷封的诰命。

有认识的,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但都不敢大声说话。

辰时三刻,宫门便开启,太监出来传召,请所有人入内。

命妇们一个接一个地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