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视之间,气氛变得深冷又沉凝。

宋知言只觉得心痛难当,一面希望是自己猜错了,可理智又告诉他并没有。眼前这个女人,绝对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陆锦惜!

眼见对方沉默半晌还是不说话,他两唇一分,便要再次逼问:“我问你,你到底——”

“宋大人!”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此时,后方的宫门口,一道颀长的身影忽然出现。来人见着宋知言,仿佛是愣了一下,随即便像是认出来一般,含着笑意开了口。

“您怎么在这里?”

宋知言还未说出来的话,立刻就被打断了。

这声音,他听着有些陌生,只觉得不是以前常听的声音。铁青的脸色还没有丝毫的好转,他顺着这声音转过头去,便看见了往日几乎与自己没有任何交集的厉害人——

顾觉非。

那明显配不上他才华的官服穿在他身上,都被染上了一点意境雅致的高旷。人站在宫门口,清风撩起袍角,哪里像是这朝堂上的官员?

简直像是个仙人。

只是此时此刻,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神,却透着一种奇怪的好奇,且打量的目光还落在了他面前不远处的陆锦惜的身上。

那一瞬间,宋知言心头一凛!

他入翰林院很多年,甚至比顾觉非还进得早,可地位上却是天差地别。平日里,是连与他说话的机会都少的。但顾觉非的本事,他却是早就知道的。

毕竟两人都在京城长大,又都是科举出身,且在翰林院共事过短暂的时间。

如今对方目光在他与陆锦惜之间徘徊,就好似在探寻着什么一样。

这样的认知,立刻让宋知言感觉到了危险,同时后脑也猛地凉了下来:此时此地,乃是在皇宫禁地,他一个外官却在宫道上拦住了大将军夫人。旁人看了,会怎么想?

他自己活得了无生趣,无所谓也就罢了,可陆锦惜呢?

目光一转,就落到了那一张熟悉的脸上。

虽然是陌生的神态,可那般的眉眼却依稀还有着昔日的痕迹。心底便是一痛,纵然知道她不是,可在望着她的时候,竟然也很难狠下心来。

宋知言本不是什么心肠冷硬之人,且一身都是礼教束缚,几乎立刻就醒了过来。

他强迫着自己转过身去,对着顾觉非勉强笑了一笑:“顾大人,有礼了。正拿着单子,准备去内务府核对。”

“哦……”

顾觉非“哦”了一声,点了点头,目光在陆锦惜那一张明显不对劲的脸上转了一圈,又想起先前议和大典上之所见,心里面那一种撞破了什么的微妙之感便越发涌了上来。

很久很久以前,他似乎的确是曾听过京中有传闻,说宋知言曾与陆老大人掌上明珠青梅竹马。

可随着陆锦惜嫁人,这原本就不很高调的传闻,便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顾觉非自己当初更不是在意这些男女情爱小事的人,直到方才在议和大典上,忽然注意到宋知言目光的方向,才发现他竟是一直在看着陆锦惜!

于是,此刻才跟了过来。

但方才的所见……

这两人,说没点什么鬼都不信!

心底里却是五味陈杂,甚至还有一种难以察觉的不该属于自己的小愤怒——

早该知道她陆锦惜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千方百计想要将她纳入自己怀中,可她还在外面乱撩着!

可若往深了想,他又不知自己到底有什么资格愤怒。毕竟这女人口口声声想睡他,却只字不提嫁给他的事情。

所以此刻,确切算起来,眼前发生什么事都跟他没有关系。

心里面哂笑了一声,千万般的想法汇聚成了惊涛骇浪,恨不得淹死面前一对私会的狗男女,但顾觉非的面上,却是找不出半点破绽。

他依旧笑得春风化雨:“太极殿那边正忙碌,我看陆老大人一个人忙不过来,就帮着来跑跑腿,也递递单子。只不过,对礼部和内务府的一应流程,我都不很熟。宋大人乃是清吏司,不知……”

“顾大人言重了。”

宋知言见顾觉非并未表现出什么来,更没有问及他与陆锦惜为什么在这里,心底便生出几分松了口气的感觉,听他这般言语,便连忙接了话。

“我正好也要去呢,不如请您与我同路。”

严格算起来,顾觉非的官职要比此刻的宋知言要低上很多。

可任是谁听了,都不会觉得这一个“您”字用得有哪里不对劲。好像不管顾觉非是什么官职,旁人这样待他,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一般。

唯有顾觉非自己,微微地皱了皱眉。

但他也没有对此单独提出什么意见来,只是欣然地接受了宋知言的“好意”,一副领情模样:“那可真是有劳宋大人了。”

“举手之劳而已,不足挂齿。”

宋知言寒暄着,甚至怕露行迹,都没有再看陆锦惜一眼,便短暂地告了别,上前去与顾觉非一道走。

就好像,根本没有半道上遇到她一般。

这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陆锦惜的意料。

身份暴露的危险顷刻到来,又在顷刻之间化解,快得让她都没有太多的反应时间。更不用说,这意外到来的化解之人,不是旁人,而是他顾觉非。

有关顾觉非的一切事情,她都不会觉得是巧合。

她注视着两人的背影,现在都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但顾觉非已经与宋知言慢慢地说着话,往宫道的另一头走了。只是在跨过那道宫门之前,顾觉非却深深地回望了陆锦惜一眼。

那眼神……

含着几许似笑非笑,让她头皮瞬间一麻。

直到人走了,离开了好半晌,陆锦惜才从这眼神里回过味儿来:虽然不知道顾觉非为什么这样巧合地出现在这里,但这眼神,好像是误会了什么?

嗯哼,有点酸呐。

画得精致的眉梢微微地一挑,她的心情竟然奇异地好了起来,就连宋知言这一桩肯定还有点棘手事情的后续,都暂时忽略掉了。

旁边的宫女,这才胆战心惊地开了口:“夫人,您、您还好吧?”

“没事,受了些惊吓,也不知这宋大人是怎么了……”

陆锦惜的演技自然是一流,尤其是在经过顾觉非这么横插一脚之后,几乎是立刻就摒除了宋知言先前的影响,在宫女面前做出心有余悸和疑惑表情的时候,堪称完美。

先前宋知言那样子,谁看都觉得不对劲。

宫女虽然觉得宋大人忽然跑上来跟大将军说话,怎么看都像是有点秘密的样子,但听得陆锦惜这样说,也不敢往深了想。

毕竟她只是个宫女。

所以陆锦惜既然说自己没事,她也就心有余悸地松了一口气:“也是吓了奴婢一跳呢,还好没耽搁多久,不然若误了您去柔仪殿,奴婢是万死也担待不起的。”

这般说着,便连忙继续引陆锦惜往柔仪殿走。

毕竟是个要紧的宫宴,虽然说有永宁长公主在背后撑腰,但她毕竟是大将军薛况的发妻,今日这种特殊的场合,可不敢把永宁长公主的话当了真。

重新向柔仪殿走之后,陆锦惜的速度便快了不少。

路途本就没剩下多少,这一来,小半刻之后,便已经看到了柔仪殿的真容。

在看到她的那一刻,门口便有宫人唱喏了一声,同时换了一位宫人上前将她引入已经设好了宴席的殿中。

于是,陆锦惜终于看到了——

那一位昔年艳压陆氏,被誉为“京中三大美人之首”的贤妃娘娘,卫仪。

第86章 卫仪

虽然当年在京中美名远播,如今又成为皇帝萧彻身边的宠妃,更位列四妃之首,得一个“贤”字为封号,可在这宫里,怕没几个人真心实意地觉得她“贤”。

相反,人人都忌惮她,嫉恨她,也畏惧她。

今日宫宴,本该是皇后主持。

但按着礼制,议和大典这种大事,身为一国之母,皇后应该与皇帝一道观礼,以示大夏天威。

所以,这差事才轮到了卫仪。

任谁来看,这都是仅次于皇后的殊荣了,有这差事该高兴不已,可卫仪并不。

旁人来传大将军夫人到了的时候,她刚跟皇后虚情假意地寒暄了两句,正用端茶喝茶的动作,来掩饰心中的不耐烦。

人是就坐在皇后身边的位置上,可一身气度,却完全盖过了皇后。

早在十来年前,她就已经是京中人人知道的三大美人之一。甚至,有大部分人认为,即便称她为“三大美人之首”也不为过。

只因为那眉眼间的几分气质,远胜于其余二人。

由此可见,除却美貌惊人之外,她内蕴与气质更不输人。

事实,也的确相去不远。

杏眼丹唇,粉面含情。

精致的五官,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挑不出半分的差错。

用青黛微微描过的眼尾下方,则缀着一颗小小的泪痣,瞬间让这一张美得不似在人间的脸,变得真实了几分,且有了格外的辨识度。

今日的卫仪,衣着打扮,依旧她一贯的风格。

深紫色的宫装,乃是云锦裁成,细密的银线在上面勾勒出精巧的花草凤鸟雉翟纹,因着此刻斜斜倚靠的姿势,那一截颇长的阔袖便顺着扶手垂落下来。外面来的光亮一照,云锦与银色绣纹,尽数溢彩。

云鬓花颜,步摇轻颤,是一种慵懒的雍容。

只是这样的美,太盛,太炽烈,有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竟给人一种不敢直视的刺目之感。

看到她的第一眼,陆锦惜就有这种感觉。

天底下,能给她这种感觉的人极少,即便顾觉非的模样也十分完美,似乎与卫仪十分相同。可……

真的不一样。

心里冒出这念头的时候,她的脚步便不由得缓了一缓。

卫仪的目光,也恰恰是在此刻转了过来。

两个人的视线,无巧不巧地撞在了一起。

在看清楚她如今模样的时候,卫仪的眸底,竟出现了几分陌生和恍惚,过后才是一种略带着嘲弄的复杂。

虽然当年都是京中的美人,可她与陆锦惜,其实不很相熟。

卫仪出身太傅府,是卫太傅元配嫡女,后来太傅继室所出的妹妹卫仙和弟弟卫倨都不如她,满京城又有哪个贵女能与她相比?

连素有才名的孙雪黛都只是能与她说上两句话罢了。

至于陆锦惜?

虽曾见过几次面,可实在不是一路人。卫仪素来觉得这一位陆大人的掌上明珠,只有一张脸,性情却实在平庸软弱。

更不用说,后来她早早奉旨嫁给了薛况,成了人妇,就更没什么交集了。

只是如今见着……

卫仪无法不恍惚。

时光匆匆,想起来明明还是昨日的事情,可掰着手指头算算,竟然已经十余年过去。

岁月对她们这样的人,似乎格外优待。

她看着没怎么老,陆锦惜也依稀当年模样。可那眉眼与神态,与记忆中本就迷糊的那个影子一叠,竟觉得变化很大。

卫仪也不确定是自己记不清了,还是她变化太大,险些没能认出来。

“夫人可算是来了。”

皇后一抬眼也看见了陆锦惜,面上便挂出了几分和善的笑意,很给面子地先出声招呼了一句。

陆锦惜虽觉得卫仪的眼神有些奇怪,但这时候只好按下来不去想。

闻得皇后主动跟自己说话,她也不换不忙,款步从殿门而入,穿过席间留出来的一条长道,来到皇后与贤妃卫仪的面前,躬身行礼。

“臣妇见过皇后与诸位娘娘,给皇后与诸位娘娘请安了。”

嘶……

她一进来,席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的身上,只觉得她虽然也貌美,可很舒服,身上没有卫仪那一种美得咄咄逼人的感觉。

可这话一出时,不少人都暗暗地狠抽一口凉气!

今日议和大典,普天同庆。

太和殿那边是外朝,是皇帝与文武百官会同匈奴使臣一道庆贺;柔仪殿这边是后宫,是皇后与宫中妃嫔会同外命妇相聚宴饮。

按规矩,在外面,皇帝最大;在里面,皇后最大。

可世上的事,哪里是“规矩”两个字这么简单?

傻子都知道现在后宫之中皇后都要沦为个摆设了,比起在萧彻面前荣宠不衰、在宫中炙手可热的贤妃卫仪,皇后那是真的算不上什么啊!

谁来请安,都不会顾着皇后,而把贤妃娘娘给落下。

这一位大将军夫人倒好,一句“诸位娘娘”就把人人忌惮畏惧的贤妃卫仪给带了过去。

有心人注意到,只觉得心惊肉跳。

但谁也不敢多说什么,一则陆锦惜身份摆在那里,二则请安时候的说辞,本就是默认的事,真说出来才是得罪人。

一时之间,殿中的气氛,有片刻诡异的寂静。

就连皇后都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唇边的笑意就扩大了几分,连忙道:“夫人快别多礼了?还请快些入座吧。”

“多谢皇后娘娘。”

陆锦惜依言起身。

旁边宫人一引,她便跟着入座。

内外命妇的位置是分开的。

内命妇便是宫中的宫妃,自皇后以下,便是卫仪为首;外命妇则都是臣工们的妻母,自皇后以下,竟是以陆锦惜为首。

皇后为她安排的位置,比顾太师夫人唐氏和太傅夫人董氏,甚至定国公夫人大纪氏都要靠前。

一张长案,就放在皇后的右手边。

陆锦惜想,应该还是今天日子特殊。依言落座的时候,她抬头就能看见坐在皇后左下首第一位的卫仪。她正看着她,眸底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思量与审视。

似乎,是在揣摩她方才请安说辞的用意。

又能猜出什么呢?

本来陆氏身份就很高,更不用说这种场合的确该以皇后为尊。她只是不想搅和进后宫这摊子烂事儿里面,所以按着规矩说话罢了。

满京城都说卫仪聪明,不该猜不透。

所以,陆锦惜半点都没慌张,只是微微地一笑,便自然地移开了目光。

太自然了,根本发现不了半分的端倪。

就好像她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话,也没有做过什么特别的事,看的也不是被她几个字带过的贤妃娘娘一般。

卫仪搭在扶手上的修长手指,轻轻敲了一下,笑了一声。

人,果然都是会变的啊。

连当初她看不上眼的陆锦惜,都修炼出了这样一身不动声色的本事来,当年的那些人,又该变成什么样了呢?

浓长如蝶翼般的眼睫微垂,她微微地眯了眯眼,带得眼角泪痣也轻轻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