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仪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在看了陆锦惜一会儿之后,她便将注意力重新放到了此刻的宫宴上,如常地应付着旁人的攀附和寒暄,看不出方才那一个不算插曲的插曲,对她来说有任何的影响。

笑眼动人,八面玲珑。

看得出,她在宫中的地位的确很超然。

一如先前陆锦惜从旁人那里听来的种种,皇后无论是出身、容貌还是性情,都差着卫仪好大一截,从这席间的应对就能看出很多端倪了。

对内外命妇来说,宫宴是难得可以攀交情的机会,所以大都在说话。

但这里,并不包括陆锦惜。

一来陆氏以往实在很少在这些场合露面,本就不认识几个人;二来皇后现在为她排的位置太高,旁人说不上话;三来……

大将军薛况死了都快六年,早凉得不行,跟她套近乎也没用啊。

所以,这宴饮虽然热闹,可陆锦惜这里却是清清静静,好像所有人都把她给忘了似的。

人们的注意力,大多都在卫仪身上。

初时还显得有些拘谨,但随着那酒喝起来,话匣子便渐渐打开,人与人的距离便自然地拉近,话题开始转向了今日有幸入宫的几位官家小姐。

皇后也仿佛这时候才想起来一般,将酒盏放下了,笑着问道:“是啊,说来今日可也有不少官家的小姐来了。本宫先才去观议和大典,此间事都是贤妃操办的,还没见过呢。人都在哪儿呢?”

这是要见见诸位官家小姐了。

皇后一发话,原本位置都在最后面的官家小姐们,便连忙起了身来。宫里的规矩,入宫时都已经教过了,此刻便带着几分惶恐,走了出来,站到中间,给皇后行礼。

“臣女等给皇后娘娘请安。”

这些官家小姐,本就是皇后开了先例,特准了几个品极高的命妇带进来的,所以人数不多。

但毕竟年轻。

命妇们年纪多半都大了,宫中的妃嫔们都艳丽,可也过了那个最青葱的时候。是以当这些年轻的姑娘往殿上一站,整个柔仪殿,都跟着亮了一亮。

小姑娘们的神情,都是拘谨而羞涩。

有些妃嫔见了,面上便有些不自然起来,就连喝酒吃菜都没了什么滋味儿。就连皇后都隐隐有些复杂,倒是卫仪没什么反应。

陆锦惜觉得有趣,也去打量这些官家小姐。

大部分人她都不认识,一眼扫过去都觉得好看。

只是当目光掠过其中某一道身影时,却是不由得微微地一挑眉梢——这不是康平侯府的那个小姑娘?

没记错的话,是叫谢襄铃。

当初太师府寿宴时候见过,在后园赏花的时候被朋友调侃了几句,于是打闹,其中一个还不小心摔在了陆锦惜面前。

对这小姑娘,陆锦惜印象很一般,反倒觉得那个摔下来的孙慧慧不错。

这也算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了。

谢襄铃今日穿着一身嫩粉。

她才十七,正是姑娘家如花一般娇美的年纪,这衣裳一穿,肤色雪白,浓发鸦青,整个人好似一朵出水芙蓉。

规规矩矩站在下方,双手交叠在腰间,实在好看。

在一群官家小姐中,她实在已经算是其中最亮眼的那个。

皇后在叫她们起身之后,便叫人端出了早已经准备好的赏赐给她们分下去。众人一番谢恩之后,才又起身。

这时候,皇后才看着谢襄铃,点了点手:“都是本宫的一些心意,你们也不必客气。不过左边这一位是?”

康顺侯夫人坐在中间一些,眼见着皇后点了名,立刻就想起身来为自己女儿报个出身名姓。

但没想到,谢襄铃竟然不慢。

在听到皇后的话之后,她便主动朝旁侧跨了一步,端端回道:“回禀皇后娘娘,臣女康顺侯府,谢襄铃。”

“啊,原来便是如今名动京城的谢家小姐。”

皇后一听见这个,就想了起来。只是在说“名动京城”四个字的时候,视线却是朝着卫仪那边偏了偏。

“快起身吧。本宫可听说康顺侯家小姐很久了,如今一见果真貌美如花,娴静端庄。”

被人当众这么夸,谢襄铃脸颊顿时飞红,细如蚊蚋地道:“娘娘谬赞,襄铃哪里当得起?”

皇后也不过是客气话。

事实上她见了容貌这般好的女子,且还是年轻姑娘,指不定哪一天就有人要入宫来,哪里高兴得起来?

她正想要回谢襄铃,可没想到,下面有一张嘴比她更快。

“这算什么谬赞呀?”

一道含着笑意的声音传来,有些年纪了,可竟叫人听不出是夸赞还是嘲讽,语气奇怪极了。

“现如今的京城,谁不知道谢家小姐的天姿国色?前阵子我还听人说,若方今京城还有谁能配得上顾家那一位大公子,非谢家襄铃莫属呢。”

此言一出,真真是四座皆惊!

就连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陆锦惜,都不由得眼皮一跳,在记忆里搜索片刻,便辨识出了这一道声音的主人,于是转过头去一看。

果然,定国公夫人大纪氏!

她其实就坐在陆锦惜旁边,人虽然上了年纪,可一身的妆容打扮却依旧富丽,生怕旁人不知道她是太后的姐姐一般。

京中但凡是参加过三两次宴饮聚会的,谁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一张嘴从来没个把门儿的,有什么说什么,因着身份高,也从来没个什么顾忌,往往能气得人半死。

当初太师府寿宴的时候,太师夫人唐氏便受了她不少的气。

可陆锦惜没想到,这一位到了皇宫里面,竟也没有半点的收敛。这简直是见谁怼谁,随心所欲啊。

这些话,私底下说没问题,可拉到台面上……

康顺侯夫人面色已然大变,就连年纪还小的谢襄铃都意识到了什么,先前红润的脸色变得苍白,站在那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不少人的面色,都有些异样。

有些心思深的,已经不着痕迹地朝高坐左上首的卫仪去了。

这可是当年京中第一的美人。

因着她出身甚高,且性格强势,自小不学寻常女儿家学的东西,四书五经熟读,文韬武略不俗。所以,与她走得近的,从来不哪一家的淑女名媛,而是才名满天下的顾家大公子顾觉非。

在当初,满京城都要夸一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可谁能想到后来?

那一年出了太多事了。

卫仪妙龄入宫,六宫瞩目;薛况为国捐躯,朝野震动;顾觉非金榜题名,士林传名……

那一年,有关于顾觉非离家出走大昭寺,流传得最广的一种可能,便是“为情所伤”。

无论见着还是没见着,人人都言之凿凿——

说顾觉非不顾顾氏一门反对、放弃大好前程上山清秀,是因为卫仪入宫,心灰意冷。

事实到底是什么样,还没人知道。

但不管怎么说,当年卫仪与顾觉非交好的事情,却是众人都知道。更不用说,她还是那传言之中避无可避的一个关键人物。

虽然事情已过去许久,可如今顾觉非回来了啊。

空穴不来风。

都说是顾觉非倾慕卫仪,那么,反之呢?

如今盛宠的这一位贤妃娘娘,真的对顾觉非没点什么特殊的感情吗?

人都是好奇的,更别说是这种疑云重重的“悬案”。

整个柔仪殿,在定国公夫人这一句话毫无遮拦的话之后,都安静了下来,就连皇后都意味深长地闭了口,没有说话。

不管看是没看,所有人的注意力,其实都在卫仪的身上。

陆锦惜当然也一下感了兴趣。

虽然不觉得顾觉非这种明摆着满怀抱负的画皮妖,会为儿女情长的事情一隐六年,可身为流言的另一位主角,卫仪又如何呢?

她调转了目光,悄然看去。

很明显,卫仪也能察觉到殿中气氛的变化。

但同样的明显的是她的态度,竟然是半点也不遮掩。一双好看的杏眼,带着几分嘲弄,便扫了定国公夫人大纪氏一眼,把人看得透透的。

如今这时机,如今这场合,平白提起顾觉非来,明摆着是看她不顺眼。

也难怪。

她姑姑乃是先皇后卫嫱,先皇没驾崩之前,可牢牢掌管着六宫。纪太后当年在她姑姑手底下可没少吃苦头,心里怎能没有怨言?

大纪氏是纪太后的姐姐,不针对她才怪了?

只是,那又如何?

卫仪望着她,满面的雍容,就那么倚在座中,连身形都没动上一下,完全看不出半点被激怒的样子。

她只是平静地将目光转向了谢襄铃,随意打量了两眼。

别说她原本就很聪慧,就是个普通人,在宫里风刀雪剑地过了许多年,走到如今这位置,也该成个人精了。

卫仪看人的眼光是何等毒?

只一眼她就看了出来,这小姑娘长得不怎么样,但对顾觉非,怕还真有那么一点想法。

嗤。

就她?

卫仪心里笑了一声,实在是没把这么个小丫头片子看在眼底,只挂着那么一点没收回的嘲弄,似笑非笑地开了口。

“难得见皇后娘娘对谁另眼相看,想来是个不俗的。来人,看赏。”

看赏?

这一刻,谁也没明白卫仪是怎么想的,更想不通她这举动是什么意思。可她脸上的神情,却是一直没有半点掩饰的。

明摆着的嘲弄!

谢襄铃初时被皇后一眼看中的惊喜,早已飞到天外,在听到卫仪开头的刹那,便没了半分血色。

双腿一软,她身子一颤,竟是一下吓得跪了回去!

“贤、贤妃娘娘,臣、臣女……”

卫仪笑得好看:“这是怎么了?本宫不过见大家都夸你,见着你也觉得喜欢,要赏你东西罢了。真是,吓成这样,本宫又不吃人。”

第87章 聪明误

她不笑还好,一笑简直让人头皮发麻。

明明说出来的话是这般和善,松风水月一般,悦耳动听至极,可落在康顺侯夫人和谢襄铃的耳中,简直如洪水猛兽一般,叫人恐惧。

这一下,不仅是谢襄铃,连康顺侯夫人都跪了下来。

柔仪殿中,一片的静寂。

本该主事的皇后竟就这么冷眼看着,挑起事端的定国公夫人却挂起了看好戏的神情,还自盘中捏了一瓣果脯来吃。

只有康顺侯夫人,冷汗淋漓,战战兢兢谢罪:“小女初次入宫,礼数未周,冲撞了贤妃娘娘,还请娘娘宽宏大量,饶恕她这一次。”

“冲撞?”

卫仪只觉得这康顺侯府一家子都是蠢货!

她念了一声,照旧倚着没动,声线还是那般雍容,可话却变得不很客气了:“看到的都知道,这什么大事也没发生;没看到的,见了侯夫人这般,怕都以为本宫把你们怎么了呢。”

康顺侯夫人年纪还不算特别大,打扮也算鲜亮。

可这一刻,那一张扑了粉的脸却瞬间染上几分死灰之色,整个人看上去都颓了。是她糊涂了……

襄铃方才惶恐告罪,就已经是错了,轮到她了,怎么还敢雪上加霜?

卫仪可是如今宫中盛宠的贤妃娘娘。

定国公夫人故意在此刻因谢襄铃提起顾觉非,怎么看都是没安好心,存心要看笑话的。贤妃什么手腕的人,能在这时候落下把柄?

结果她娘俩倒好,一个接一个地下跪告罪,搞得像是卫仪真与顾觉非有点什么一样。

笑话!

真要有点什么,现在她怎么会在宫中?

以当初太傅府的势力,跟皇帝讨个人情,不让自家掌上明珠进宫,那是多简单的一件事?也就是说,以常理论,卫仪不愿意,谁也无法逼她!

她入宫之后,更是半点异样都没有。反倒是传言中的另一位主角顾觉非,无缘无故雨夜上了大昭寺。

就算有点什么关系,看着也该是顾觉非一头热啊。

宫闱之中,一点闲言碎语都能要了人的命。平白敢把这事儿往卫仪头上堆,这不是存心找死吗?

卫仪可绝不是什么善类。

只是她目光淡淡地扫了一圈,竟没发作,只是摆了摆手:“都起来吧,想来定国公夫人也不过开个玩笑,没有什么旁的意思。”

定国公夫人……

经她这么一提,康顺侯夫人才算是终于回过了神来:是啊,若不是这一位添油加醋乱说话,哪里会引来这许多的事?

心里面先前还对卫仪又惧又怕,这会儿却想明白到底栽在谁手里了。

康顺侯夫人的面色,实在不很好看。卫仪如此的宽容也实在反常,让人料想不透。但她话都已经说出口了,她们又哪里敢有半分的迟疑?

母女二人,俱磕头谢恩。

一旁的定国公夫人见了,却吃轻嗤了一声。

卫仪浑然没听见一般,只在康顺侯夫人和谢襄铃起身之后,才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不过话说回来,侯夫人将来怕也得注意一些了。贵小姐到底也是女儿家,这还没出阁呢,怎能容人在外头胡言乱语?”

众人都听得愣住。

卫仪却已经让人将赏赐端上来了,又看着康顺侯夫人道:“本宫旧年与顾觉非也算熟识,虽素知他脾性品行皆好,对旁人言语一概不在意。但顾氏一门门楣可不低,看着的人可不少。纵是这心里面有点什么想法,话传出去,总归不好。您说是这个理儿吧?”

“……是,是,臣妇谢娘娘指点。”

康顺侯夫人听着,真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一为卫仪一点也不避讳地提起了顾觉非,二为她这一番话里暗含着的轻蔑和警告!

其余人等,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早些年卫仪刚入宫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人用顾觉非来陷害她。可有一日也不知怎么传到了萧彻的耳朵里,那是二话不说,直接叫大太监前去纠查,把背后嘴碎嚼舌根的全绑了出来,打得没了人样,还出了好几条人命。

从那以后,可就没几个人敢用这事儿做文章了。

而卫仪,自然也不会在谁的面前主动提起顾觉非。

今天这一次,怕还是这几年来的头一次!

陆锦惜虽不知道这些,但看众人的神态也能推测出几分,一时只觉得奇妙至极——

能在这勾心斗角的后宫里,坐稳如今这位置,还真不是只靠了美貌和出身。

这一位贤妃娘娘卫仪的手腕,实在不低。

谢襄铃这件事,她若直接怪罪还好,可眼下非但没怪罪,还给了赏赐,简直像是一把刀悬在人头上,偏偏不落下。

越是如此,越让人提心吊胆。

而且方才不过一句话,就把自己给撇干净了,提醒了康顺侯夫人,真正的始作俑者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