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敬,也让人畏。

这样的一个女人,委实厉害了一些。

换到陆锦惜在她的位置上,只怕也未必能做得比她更好。

只是……

她提起顾觉非时候,虽没有丝毫避讳,看似坦荡磊落,除了“熟识”之外似乎别无关系。可,当真如此吗?

目光在席间游移,陆锦惜心底细细将卫仪这话玩味了两遍,终于觉得这一趟宫宴来得值了。

只是可怜了谢襄铃。

这姑娘本以为是个露脸的机会,哪里能想到横遭此祸?

卫仪那一番话敲打之后,她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又是不服,又是委屈,可偏偏半句话不敢多说,只垂着头。

小模样看着,别提多可怜了。

可在这宫里,这么一点又算得了什么?

别说是满殿的妃嫔,就是座中其余的外命妇们,见了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就像是方才的一切都没发生一般,谈笑自如。

就连定国公夫人都没说什么,只笑着端酒来喝。

小小的一桩插曲之后,宴饮照旧。

因有一个谢襄铃的教训在前面,后面人说话就谨慎得多了,听着虽然依旧热络,却再没有任何一句可能触怒旁人。

柔仪殿上,欢声笑语,觥筹交错,一派和乐。

临到宴饮要结束的时候,宫人们奉旨捧来了前朝来的赏赐。

本是普天同庆之日,庆安帝萧彻自然也要对今日来赴宴的诸位内外命妇有所表示。这赏赐都是内务府按着品级所拟定,除了贤妃卫仪多一对南珠和大将军夫人多一柄玉如意之外,也都没什么好说的。

受赏之后,卫仪出去醒酒,皇后则结束了宴饮,让大家往御花园赏花。

陆锦惜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只是去的人实在很多,她又不乐意凑那热闹,干脆就慢慢落在了后头,只挑着些人少的犄角旮旯走,也不怕旁人看出她的不感兴趣来。

总归她也是个有排面儿的一品诰命嘛。

只是她没想到,先前出去醒酒吹风的卫仪,姗姗来迟,竟正好到了她近处。

两人中间是一片精心栽植的绿萼牡丹,只是这时候,还没到开花的时节,仅有那么几株的叶片里结出了小小的花苞,完全没有盛放时的奇景。

卫仪远远就瞧见她了,略顿了一顿,居然走了过来。

先前在席间,好歹还隔着一段距离,陆锦惜只觉得卫仪之美,叫人屏息。可如今一近,才惊觉,这般的美貌,实在让人觉得窒息。

她尚且如此,旁人当如何?

陆锦惜心里思量,却也没耽搁礼数,躬身时便微微一笑:“见过贤妃娘娘。”

“这么多年没见,你倒是变了许多。”

卫仪华贵的裙摆拖在身后,人站着的时候,恰似一朵含露牡丹,天姿国色,浓艳万分。她半点也没避讳地打量着陆锦惜,说话比方才在席间还要随意几分。

“见着你,本宫便想起了那些年。一个我,一个你,一个孙雪黛……”

说实话,陆锦惜觉得,卫仪这态度,太过漫不经心,所以显出一种并没将谁放在眼底的轻慢来,让人不很舒服。

可下一刻,她那淌着柔波的杏眼里,便出现了一种难言的伤怀。

“当年本宫便觉着,三个人里,你最名不副实,也最蠢笨。可谁想,如今竟是你命最好。一品诰命加身,儿女绕膝,死了丈夫,除了那庶子也没给你留什么糟心的妾室。真是又潇洒,又自在。”

“算到我与孙雪黛……”

“谁都说我们聪明,可算来算去,竟都不如你。她是真聪明,想要远离京城这是是非非,所以远嫁。至于本宫……”

话到此处,卫仪便慢慢止住了。

她就用那种说不出的目光,注视着陆锦惜,看了很久。只觉得命运实在捉弄人,这老天爷也从没将他们这些蝼蚁放在眼中。

当年京中,三大美人啊。

一个是笨且怯,一个是真聪明,剩下的那一个,却是聪明误!

卫仪终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月余之前送去大昭寺雪翠顶,那一封始终未得到回复的信函,想起了了六年前自己入宫的前前后后,也想起了……

那个名为顾觉非的男人。

一腔情错付,到底是她在那之前,从未看清过他的真面目。

若此生不识顾觉非,该是怎样一种幸运?

比如她眼前这一位如今稀里糊涂就成了一品诰命的陆锦惜,当年虽有过几次诗文聚会,可每一回,她都不曾与顾觉非见过。

少女怀春的年纪,又有几个人能不为他心动呢?

想到这里,卫仪是真的生出了满心荒谬的感慨,于是就这么笑了一声,竟是轻轻喟叹:“傻人到底有傻福……”

陆锦惜是真听了个一头雾水。

可卫仪也没有半点要解释的意思,更不觉得自己与陆锦惜相熟,似乎只是单纯这么一声慨叹。

话说完,她都没等陆锦惜回半句,便自顾自朝着前面走了。

身后一行宫人,小心地跟上了她的脚步,拥着她向皇后那边行去,只留给陆锦惜一道挺直的雍容背影。

第88章 瞎了眼的

这一位贤妃娘娘,实在是很奇怪了。

陆锦惜愣是没猜出半点可能的端倪来,更不明白卫仪口中这一句“傻人有傻福”到底从何说起。

陆氏哪里有过什么“福气”了?

青梅竹马被新帝一道圣旨赐婚拆散,新婚的夫君不仅不爱她还带回来个胡姬所出的庶子,成婚后又常年在外,没几年还为国捐躯了,陆氏从此竟然守了寡。

她本就善良软弱,哪里撑得起那偌大的将军府?

一年一年磋磨下来,早没了个人样。不然如今她陆锦惜也不在这里了。

说什么“傻人有傻福”,话是要看人的。

换了个性情潇洒的来,自然觉得升官发财死丈夫是件好事,比如陆锦惜。一品诰命在手,家产嫁妆都不少,名义上的夫君也死了,这不是想嫖,咳不,想睡谁就睡谁吗?自然高兴。

可换别人来,那就是要人命了。

不换立场,就随便说什么“傻人有傻福”,殊不知,卫仪自认聪明,落在陆锦惜眼底,也就是那模样。

她倒是有些明白,她最终为什么会进宫了。

即便卫仪对顾觉非有那么几分情义,可顾觉非未必会喜欢她。

原地站了一会儿,陆锦惜咂摸咂摸,忽然就对这两人之间的事情好奇了几分。但这时候,她也不往深了想,只当自己什么人都没见,什么话都没听,照旧循着自己的方向,随意走动着赏花罢了。

柔仪殿的筵席散得早,太和殿前的大宴却才正到热闹处。

上首是皇帝与匈奴的使臣们说话前,下面的文臣武将却都是难得有机会这么聚上一聚,再添上几位“酒中仙”,除了少数几个心里不很痛快的,剩下的都很快打成了一片。

顾觉非这里,人自然不少。

周围都是官阶不很高的文官,又大多仰慕顾觉非才名,得了机会上来劝酒,顾觉非习惯了滴水不漏的行事,也没管来人官阶到底是低是高,能喝就喝。

只不过,待喝得差不多了,醉意便有点上来。

原在礼部那一小片跟人喝酒的陆九龄远远看见了,不由有些为他发愁。

想到回头还想拉拢这年轻人到礼部来做事,他沉吟了片刻,便对身边人道:“你且先坐,我得去劝上两句。”

旁边人都有诧异,也没明白他要去劝什么,就见陆九龄已经离座起身。

这时候,去醒酒走动的人不少,也没几个人注意到陆九龄。

他一路走了下去,很快就到了顾觉非附近,挑了个位置就坐了下来,翻出一只酒盏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才语重心长道:“你还年轻,这酒喝多了,到底伤身。”

顾觉非酒量还成,刚在微醺之间。

这是喝酒最舒服的一个状态了,他本也没打算再来者不拒地喝下去。只是一下听见陆九龄的声音,有些没有想到。

“陆大人,您怎么来了?”

“这不是隔着大老远就见你喝个没完,怕你年轻人到底没节制吗?”陆九龄端着那酒盏跟他碰了一下,“借酒消愁不是个事儿,你啊,我先前说的,你真认真考虑考虑。”

先前说的……

是到礼部去供职那件事?

顾觉非这脑子转得多快,都不用多反应就知道陆九龄指的是什么了。他之前没明确答复,可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只是没想到,这一位老大人竟然这样执着?

这还担心他,怕他是借酒浇愁,来劝自己了。

这一瞬间,他心底有些暖融融的感觉上来,可下一刻又觉得很冷,就连那入腹美酒所带来的温度,都无法驱走这一股寒意。

看着手中被陆九龄碰了一下的酒盏,他笑了一下,便端起来一饮而尽。

“还请老大人放心,觉非心里有数的。况且还有您提拔,我有什么可愁的呢?”

“哈哈哈……”

这话说得,陆九龄一下就高兴了起来,他自己也喝了不少,本就有些上头,这回立刻就把面前的桌案给拍了一下。

“那是,好歹你也是老夫教过的,算名义上的学生。你爹这事儿做得不厚道,你甭担心,回头我便帮你骂他去!”

顾觉非一下就听乐了,故作为难道:“这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

陆九龄半点没意识到这是个陷阱,听着顾觉非有阻拦之意,还硬要往下面跳,直接对着他一摆手。

“哪儿有老子不让儿子当官的道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反正我跟他是同窗,出不了事,你甭担心,包在我身上。”

说着,他还又给自己倒了一盏酒,颇为豪气地一饮而尽。

顾觉非看着,没作声,心里却是思量起来,也不知这一位老大人是来劝酒了,还是来喝酒了。

“老大人您也少喝些吧。”

“哈哈,没事,一把老骨头,身子还算康健。”陆九龄不当回事,笑得开心,“我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难免多喝两杯。”

“哦,有喜事?”

顾觉非眼皮莫名地跳了一下。

陆九龄也不瞒他,只是毕竟不好让太多人听到,所以略压低了些声音:“我家那闺女,就要改嫁啦!正托永宁长公主帮忙相看相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呢。”

竟是这件事?

顾觉非眼皮又跳了一下,一下想起自己上次在永宁长公主面前毛遂自荐时,对方的反应,暗里不很痛快起来。

“是吗?那还真是一件好事,恭喜老大人夙愿将偿了。”

“还是你了解我!”

陆九龄是真高兴,先才跟永宁长公主聊过,对方对此也是十分支持的。看来,自家女儿改嫁的事情,即便将军府不同意,那也不是大事。

“反正此事若成了,那才算是了了我一桩陈年的心愿。哎,说起来你这年纪,也是时候成家立业了吧?怎么样?有没有看中哪家的姑娘呀?”

姑娘?

顾觉非一面想着自己要对陆九龄说实话,会不会吓住他,一面却摇了摇头,笑着道:“姑娘的话,倒是没有看中哪家的。”

他看上的,是别家的妇人。

这言外之意,陆九龄是不可能听出来的,听顾觉非这么多,还为他忧虑:“你这样也不对,眼光太高了不好,过日子嘛,品貌性格都要看的。总不能以你的标准来挑姑娘,这样天底下可没几个姑娘能配得上你。”

不,有还是有的,只是人家不愿意。

不仅不愿意,人还只想睡了走人,半点不想负责呢!

说起来也是奇怪了,陆九龄这么个一根筋的实诚性子,怎么偏偏养出陆锦惜这么个妖孽来?

顾觉非想到这里,其实是有些纳闷的。

只是当着陆九龄的面儿,这话肯定不能说出口,于是道:“老大人这可是误会我了,觉非眼光虽高,可也不都是旁人配不上我。也有觉非所钟情,而人瞧不上我的。”

“什么?”这话可把陆九龄吓了一跳,酒杯一放便诧异地脱口而出,“连你也瞧不上,哪家姑娘这么眼瞎呀?”

“咳……”

喉咙里的酒差点岔了,顾觉非是真没想到这一位“未来”老丈人这么瞧得起自己,想笑又觉得不很合适,只连忙咳嗽了起来。

陆九龄还不知道自己说的“眼瞎姑娘”就是自家的,见他竟像是呛着了,忙上来帮他顺气儿,半点没有高官和长辈的架子。

“悠着点,悠着点,还指望着你回头来礼部帮我呢。”

这一老一少两个,一个是一心赤诚什么也没多想,一个是肚子里藏了一万心眼子,便不是个心怀的,那手段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可这下倒好,三两句就打成了一片。

旁边人看着,怕不知道的还当陆九龄是顾觉非他老丈人呢,这样格外地照拂着。

永宁长公主刚跟皇上喝过一杯,正想着离席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吹吹风,醒醒酒。谁想到艺一起身来,竟就看见了顾觉非跟陆九龄坐一块儿喝酒!

这一下,眼皮一跳,脚下不稳,险些就跌了一跤!

当初顾觉非可是在她面前自荐过的!更别说后面还心怀鬼胎地收了薛况那遗腹子为学生!

他这点心思,她哪里能看不清楚?

简直昭然若揭!

现在竟然不声不响就跟陆九龄坐一块儿去了,看着一老一少竟然还很聊得到一块儿去?

永宁长公主虽不是事事都往坏处想的那种人,可这对象是顾觉非的时候,就不一定了。

她只觉得,顾觉非心里一定在打算着什么。

近日陆九龄可也提过让陆锦惜改嫁的事情,好请自己帮忙谋划几分呢。他也算是看着顾觉非长大的,对这一位顾家大公子从来都是赞誉有加……

可不敢叫他老跟顾觉非坐一块儿!

别说顾觉非那心思比海深,就是原本他什么目的也没有,永宁长公主也不想让陆九龄对顾觉非印象太好。

心思这么一转,她脚步便也跟着转了方向,竟然向陆九龄那边走去了。

“陆大人,怎么在这里喝酒呢?”

面上挂了几分笑容,同时暗含警告地瞥了一旁没吱声儿的顾觉非一眼,永宁长公主脚步停了下来,就站在两人面前。

陆九龄没想到永宁长公主竟来招呼自己,一时有些惊讶,愣了一下,才挂满笑容地站起身来,拱了拱手:“就是看让先在这边,想起点事儿,来跟他说说。”

“哦……”

永宁长公主听着,只觉得心底警铃大作,暗骂一声顾觉非阴险卑鄙,连眼角都微微抽搐了一下,才想到了接下来的话。

“我见您在他们这一群里面,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呢,所以来看看。如今看没事就放心了。您啊,也别在这里坐太久,那边还有礼部的同僚们在等您呢。”

“不妨事不妨事,也没坐很久。”陆九龄浑然没听出永宁长公主言下之意,只当是这一位长公主人好,关怀自己,心里还有些感动,“跟他们都喝过一轮了,倒是让先这里,我是始终替他鸣不平啊。您说,太师大人怎么这样?这事儿做得可实在不厚道。”

永宁长公主一听,头都大了。

她半点没想到,陆九龄竟是真心实意地为顾觉非鸣不平!这胳膊肘简直拐到别人家去了!

再一看旁边顾觉非,一直没说话,可听见陆九龄这一番言语之后,他只端了那酒杯,小小地抿了一口,脸上那笑意……

嘶!

虚伪!

虚伪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