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又及薛况本人。

边关连捷之后, 曾为萧彻伴读的顾觉非偏进谗言,声称薛况拥兵自重有谋反之嫌, 未料证据不足,为除此功高震主之大患竟外结匈奴,于含山关一役时陷薛况于死地!

如此天子,昏庸愚蠢,乃社稷之祸, 不堪为帝!

陆锦惜眼前都有些眩晕, 在看完这第一条的瞬间便一下想起了当初还在将军府时候接触过的孙氏、贺氏,甚而是永宁长公主!

这些女人,都是寡妇。

那时她只觉得薛氏一门忠烈,实在令人唏嘘, 却未去深想其中是否有别的隐情。

然而此檄文一出,却似乎一下能解答她当初的疑惑:那就是,薛况为何一定要谋反?

多年的筹谋,绝非一朝一夕才冒出来的念头。

若萧氏皇族一直因忌惮薛氏而有戕害之举,那一切似乎都能解释得通了。

更何况,后面还有——

第二条责斥朝堂混乱,藏污纳垢,其中奸佞之最者有三:老太傅卫秉乾、老太师顾承谦,还有当朝大学士顾觉非!

责斥卫秉乾,用的是“公器私用”“贪赃枉法”“纵容亲族”;责斥顾承谦,用的则是“口蜜腹剑”“道貌岸然”“谋逆反叛”;轮到顾觉非的时候,那用词便越见辛辣起来,说顾觉非“谗言善妒”“结党营私”“残害忠良”,作为作证的,自然是先前在第一条里已经提到过的含山关一役的真相。

且里面提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薛况自称一开始也并未怀疑,直到匈奴十年蛰伏,才意外从匈奴王庭之中发现了顾觉非曾与匈奴王庭之中几个人来往的证据,由此得知了这令人痛惜的真相。

但尽管如此,他也未曾萌生出要归顺匈奴自匈奴谋逆之心,而是选择回到了朝堂,实则是对天下的公理还有希冀。

可惜天不从人所愿。

还朝之后所见的种种彻底让这一位昔日的大将军心寒,加之第三天中所述之因由,这才决意举兵,讨伐逆贼、清除奸佞!

而这最后的一条,也是最震撼的一条,光是“萧廷之”三个字就已经炸得陆锦惜头皮发麻,差点没将这一页檄文拿住!

根本不是什么胡姬所出的异族庶子!

他竟然是先皇血脉!

而且是先皇后卫嫱所出的嫡皇子!

薛况在檄文中称,当年七皇子体弱多病,先皇后体怜遂听老宫女之言仅先为孩子起了个乳名,后先皇病危之际召集了两大辅臣也就是卫太傅与顾太师,亲自立下了遗诏,传位于当时年仅五岁的七皇子,同时着令卫太傅与顾太师从旁辅佐。

谁料不久后竟发宫变!

世人皆道是当时的四皇子萧齐欲夺皇位,谋逆残忍杀害了先皇后与七皇子,可事实的真相却被这两大辅臣的谎言掩埋!

真正谋逆的,既不是四皇子萧齐,也不是当时的德皇贵妃,而是以太师顾承谦和永宁长公主为首的萧彻一党!

彼时萧彻虽为三皇子,可性才皆平庸,不引人注目。

可偏偏他有一个野心勃勃、颇有远见的姐姐永宁公主,她深得皇帝喜爱,出入宫禁毫无阻碍,且以公主之身结交群臣,又因与薛氏一门当时的二公子薛冷成婚,得到了间接接触兵权的机会。

宫变当日,四皇子萧齐不过是个中计的傻子,听信下面人传谣,误以为新皇登基必要先除掉自己,索性先下手为强。

由此为长公主一党利用。

借镇压逆党为名,暗递消息与当时的禁卫统领也就是她的侄子、薛况的大哥薛冷,引禁卫入内廷,与两大辅臣里应外合,控制了局势。

先皇后卫嫱为真正的乱党逼杀,一代红颜香消玉殒;原本的四皇子萧齐则沦为了替罪羊,在变乱之后,作为一名棋子的价值便消失殆尽,死在囹圄之中,由此萧彻终于登上了帝位。

永宁长公主也顺势成为了朝野上下最有权柄的人之一,几可与两大辅臣比肩,萧彻对其更是言听计从!

只是他们千算万算,都算不到,那本该已经死去的七皇子,今日竟然死而复生!

他当年根本就没有死。

怕是当年谋逆的顾太师与永宁长公主机关算尽都料不到,暗中救下七皇子的,乃是同样参与了这一场宫变却良心难安的薛冷!

这一位后来也被戕害至死的忠臣良将,在宫变之后,将奄奄一息的七皇子送至回生堂大夫张远志处救治,好不容易才留下一条命来,却因顾承谦当年辣手挑断七皇子脚筋,而落下了永久的、难以治愈的腿疾!

为掩人耳目,薛冷将此事密告给自己的二弟薛况。

于是才有了后来那使薛况的德行为人所诟病的边关胡姬、异族血脉,所谓的“胡姬所出之庶子”,便是当年的七皇子!

十六七年过去,瞒天过海,京城上上下下都被薛况与胡姬之间的故事所迷惑,谁人又真正向这在科举改制之前毫无存在感的异族庶子投以了关注呢?

所以,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什么薛氏一门的大公子薛廷之,有的只是一个忍辱负重、蛰伏多年的皇室血脉——

七皇子,萧廷之!

这样隐秘的一场变乱,这样骇人听闻的一桩秘辛,纵使其中有关于七皇子是如何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被薛冷暗中就走的细节太过模糊,可整件事情的轮廓竟是如此地清晰……

并且,隐隐吻合陆锦惜先前的猜测。

只是她并没有想到薛廷之的身份,竟大到这个地步,更没有想到……

心里面的感受,一时有些难言。

这时不用万保常说,她也明白这一位在太师府操劳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家,为什么在跑进门了之后,又踌躇犹豫,不敢将消息告诉老太师,也不敢给他看这一份檄文了。

谁能承受得住这样的重击呢?

昔日老太师信任薛况,甚至因为朝中以顾觉非为首的几个人怀疑薛况谋逆的事,与自己一手教养大的亲生儿子决裂,至今不曾和好。

如今薛况这一份讨逆檄文,笔锋尖锐,言之凿凿,竟将老太师指为了乱臣贼子、责斥他实为罪魁……

檄文的真假,陆锦惜无从判断。

可这一刻,她指尖轻颤,心尖也轻颤,眸光闪烁间已觉出了一种近乎于灭顶的窒息与难熬。

她想将这一页纸收起来,就当自己什么也没看到,也不给老太师看到。

可打从万保常进来那一刻开始,有的事情就已经注定了。

这样大的事情,他二人又先后露出这般异样的神情,顾承谦活了这许多年的人了,还有什么看不明白呢?

他只将指尖棋子压了下去,然后向陆锦惜伸出了手:“给我吧。”

第199章 噩耗

瞒是瞒不住的。

陆锦惜终究还是将那檄文递了过去。

顾承谦一张老迈的脸上, 皱纹里都似乎塞着灰, 显出一种沉沉的暮气, 只将这一页檄文拿住了, 放在那棋盘上看。

字黑纸白。

棋分黑白。

这一瞬间看过去,竟让人看不清到底是棋盘还是檄文,恍惚间都熔铸到了一起。

——是天下,也是棋局。

一篇檄文,顾承谦看了足足有一刻钟。

那速度很慢, 似乎要记住这檄文上所写的每一个字,隐隐然也似要从这字里行间将一切的过往都抠出来, 一一对应。

苍老的脸上,看不出情绪的起伏。

这一刻, 坐在这棋盘旁、陆锦惜注视中的顾承谦,再一次成为了昔日在朝堂上呼风唤雨、不动声色的老太师, 用他经年积累的镇定与从容,面对着眼前汹涌袭来的山呼海啸,将一切一切的外显的心绪都压下,仿佛这天地间没有任何事能让他色变。

可是,他看了太久了。

久到陆锦惜觉得外面的太阳似乎都要从窗边掉下去, 久到她几乎要以为坐在棋盘旁边的乃是一座雕塑。

她实在担心, 终于还是忧心忡忡地开口:“太师大人……”

“我没事。”顾承谦终于将目光从这檄文上拔了出来,面上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幻,甚至还笑了一声,“聪明一世, 糊涂一时。善骑者坠于马,善水者溺于水,善饮者醉于酒,善战者殁于杀。我竟是看错了人的!”

又是一句陆锦惜没办法接的话。

她虽从顾觉非处了解过那一场围绕着薛况而在父子间爆发的决裂,却无法去想象彼时彼刻、此时此刻顾承谦是怎样的心绪。

于是只好上前,想将那檄文收起:“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大公子人还在宫中,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左右是从保定举兵,便是打到京城还要一定时日呢。儿媳还是陪您,将这一局棋下完吧。”

顾承谦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陆锦惜便当他是已经同意了,只伸手把檄文收了起来,就要递还给大总管万保常,想要他拿下去。

可没想到,屋外这时候又来了人。

是个平日里在外院伺候的管事,负责太师府来客的接引与通传,此刻过来也是脚步匆匆。

人才到屋前,就被万保常看见了。

他便问了一句:“郑管事,何事要禀?”

“万总管,外头来了个人,要见老大人。我见此人面生,问他是何来历名姓,他也不肯说,只将此物递来,说是呈给老大人,老大人见了自然会见他。”

说着,便将那物呈上。

是一块小小的紫檀木牌子,上面雕画着一些图案。因隔着一段距离,陆锦惜也看不清上面到底是些什么。

万保常显然也不识得此物。

他从郑管事手中把东西接过之后,略略翻看一下,便走了上来,躬身将东西递给了顾承谦。

顾承谦接了翻过来一看。

站在他身边不远处的陆锦惜,也终于顺势看清楚了上面雕刻着的图案:是四爪飞鱼纹。

飞鱼类蟒,有二角,并不是什么特别常见的图案。

她隐隐觉得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

可顾承谦显然如那不肯道明自己来处和目的的神秘来客所言,一眼就认出这东西的来历了。

手握着那牌子,他竟怔然了好半晌。

郑管事与万保常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有些忧心,又有些面面相觑。

万保常没说话。

郑管事却小心翼翼道:“老大人,您看,这人要见吗?要不小的一气把人给轰出去?”

“不必,请人进来。”

顾承谦反手一压,将这牌子放在了棋盘上,只是无意之间那手指竟有些颤抖,以至于这一块牌子撞到了棋盘上不少的棋子。

一颗颗都错了位。

郑管事得了准信儿,连忙应声,去门口接待客人。

陆锦惜还杵在原地。

顾承谦转过眼眸来看了她一眼,便慢慢道:“丫头啊,我这里有客要见,这棋便不下了,你先回去吧。”

“是。”

陆锦惜本也想着回避了,且她看顾承谦神情似乎不是很对劲,猜也猜到来的该不是什么简单人,又在这节骨眼上,实在不适合有她在场。

所以她一躬身,就要告退。

只是没想到走到门口的时候,顾承谦又叫住了她,那一双因为年迈已经变得有些浑浊的眼眸注视着她,深深地看了一眼。

似悲,似喜,又似有无穷尽的心绪浮荡。

但最终只是道:“你的棋艺,尚需长进,有空多看看棋谱吧。”

“……儿媳谨记。”

隐隐然之间,她其实觉得有那么一点不对劲,既觉得老太师这一句话里藏着什么,又觉得这眼神里饱含着一种无法于外人言的深意。

可她这一时已无法去深究了。

人从屋里退了出来,陆锦惜向外一看,才意识到黄昏果然要到了,残阳血似的铺在台阶上,折叠出一条又一条的艳影。

外面喧闹嘈杂的声音已经小了下去。

想是那些想要逃离的百姓都已经被街上戒严的官兵与禁卫控制威慑,不敢再出门。

她顺着来时的路,依着那一条长长的回廊,就要回自己院子里去。只是刚过转角的时候,眸光一转,竟瞥见另一侧的走廊上两道人影匆匆走过。

一个是刚才去门外接引可人的郑管事。

另一个却是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长袍,身材精瘦,看着上了些年纪,头发里夹着几根白,皮肤却细嫩白皙,下巴上干干净净没有半点胡须。

还有那行走间的步态……

陆锦惜脑子里灵光猛地一闪,一下就想起先前那一枚木牌自己在什么地方看过了,也同样在顷刻间对今日这神秘来客的身份有了猜测!

只是……

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这样的人来找一位已经致仕的老太师,是何因由?

心里突兀地冒出一种奇怪的不安。

今日骤发的所有事情都乱麻似的交织在她脑海中,从薛况变乱,到檄文上的内容,再到老太师的话,以及这一位身份绝不一般的来访者……

陆锦惜觉得不是很妥。

她站住了脚步,远远注视着老太师那一间屋子。

郑管事领着人进去之后,便退了出来;很快,就连万保常也从那屋子里面退了出来,还将房门给带上了。

这一下,里面发生着什么、又进行着怎样的交谈,便一无所知了。

陆锦惜思虑再三,想了想,还是快步回了临窗小筑,本是想找孟济交代点事情,没想到走进来一看,里面竟已经坐满了顾觉非的门客,青年中年老年皆有,个个面容严肃,低声又急促地交谈着。

孟济则站在一旁,盯着书案上一页纸看。

她粗略扫过去便知道那是她先前才看过的讨逆檄文。

这场面多少有些出乎了她的意料,让她惊讶,一时没说出话来。

孟济眼角余光一闪,却是一下看见了站门口的她。

于是连忙就走了过去,两手搭着一拱,询问她道:“见过夫人,你这行色匆匆,是有什么事吗?”

陆锦惜本想问问这一屋子的门客谋士都是怎么回事,可一想到薛况举兵造反之事,又觉得问了也多余。

倒是眼下的事比较要紧。

她只将老太师那边的事情一说,然后道;“你尽快派个信得过的人,想办法将消息递进宫里面去,让大公子知道。老太师这边我另派人先盯着,防备出个什么意外。”

孟济听得老太师那边有人来访时便已经神情一凛,对于某些事情他知道得比陆锦惜还多,又加上今日那檄文,哪里能不清楚这其中有点诡谲之处?

当下是半分也不敢怠慢。

他二话不说答复她道:“那府里这边您先着人看着,我立刻想办法通知大公子。”

说完,人便急匆匆去了。

陆锦惜对他倒也放心,知道在这种敏感的情况下往宫里面递消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且好未必能成,所以也不在这里等消息,而是回了自己屋里,让下面人去老太师那边探消息。

事情倒没出什么。

那造访太师府、拜会老太师的神秘客人,仅坐了小半个时辰便告辞离开。顾承谦也没什么异样,只让人将棋盘收了,又用过了晚饭,便与往常一般,进了自己的书房。

陆锦惜听了下面人报上来的这些消息,心是放下来不少,只是孟济那边来人回,宫中正在戒严,别说是太师府的人,就是永宁长公主府的人都进不去,所以消息也没递出去。

她只好让人先撤回来,干脆等顾觉非回府再说。

但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朝野上下都是一片的震动,下午时候百官便已经入朝,怕是要与薛况刚还朝那一日一般,在宫里待上一整夜了。

全程戒严的情况下,消息也难传递。

陆锦惜既不知道保定那边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宫里是什么情况,只能在入夜之后先躺床上睡了。

可一闭上眼睛,白日里那一切的一切又在脑海里自动地铺开,她灵敏的思维甚至为她整理出了一切模糊的、尚存疑点之处。

薛况的讨逆檄文,几分真几分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