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在放下酒坛时,他却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因为前方浓重的雾气中,竟然走来了一道雪白的身影,脚步平缓,身形瘦削。唯那高彻的姿态,在霎时间唤醒了方少行并不特别好的记忆。

他微微地一挑眉,下意识就要一笑,但眼角余光一触他满身的白,想起京城里最近这一桩不大好的事情来,到底是颇为难得地忍住了。

当下只打了声招呼:“顾大人怎么来了?”

顾觉非没有换下那一身孝服,今日还穿着一身的白。要知道以这般的装束入宫,那等同于大不敬啊。

方少行下意识觉得不很对劲。

顾觉非却是站在这宫门前,抬首看着巍峨的宫墙,看着天边上渐渐喷薄而出的明光。

过了有片刻,他才向方少行看了一眼,淡淡道:“老太师头七方过,我来向皇上问个安。”

头七,问安。

这话不能连起来听,一旦连起来听,可有一种说不出的惊心动魄味道。

方少行拿着小酒坛子,将自己那青钢剑杵在地上,看向顾觉非的目光里却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然后莫名地笑了一声,竟然往旁边退了一步,给他让开了道。

这些年来,两人私底下的联系其实不少。

朝堂上不少人看不明白,总觉得方少行看谁都是那拽到天上的模样,更不觉得他除了与刘进走得近一些之外,还同谁走得近。

至于与顾觉非?那更是话都没两句。

所以从来没有人觉得,方少行与顾觉非之间会有什么联系,更不觉得他们会走到一路去。

一如此刻。

就算是给顾觉非让开了道,可他看上去还是那懒洋洋没把谁放在眼底的感觉,并不像与顾觉非有什么交情的样子。

宫门处的禁卫这些年都在方少行手底下,早对他是心服口服,更不会多言半个字。

顾觉非便这般轻而易举地进去了。

穿着这一身与堂皇的宫禁格格不入的孝服,带着那满面似霜似雾般不明而莫测的神情。

这时辰,萧彻才刚起身。

骤然之间听得管事太监来报,说顾大学士进宫来面见,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听错了。

直到瞧见太监那面色不对,才猛地一惊:“来了?”

“是啊,也不到乾清宫来,就说在太极殿上等您。只是,只是奴才瞧着……”

那一身的白,实在是太吓人了。

太监哆哆嗦嗦了半天,愣是没胆子说出来。

萧彻这些日子里心头本就憋着一股火,听得他口齿不清、犹犹豫豫,十分不耐烦,直接一脚就将这瘫软的东西踹到一旁去:“还不速速摆驾?!”

于是慌慌忙忙间往太极殿去。

伴随着一声“皇上驾到”,萧彻穿着那一身威仪黄袍的身影便自后方绕了出来,只是还未登上台阶坐上龙椅,便一下看见了殿上等候之人今日的服制,一时间也不知怎地一阵心虚恐怖。

但紧接着,便是汹涌的震怒!

披麻戴孝往金銮殿上来,他顾觉非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

训斥的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一想到老太师的确是刚去不久,只听说他前阵子病倒过,疑心是一时倏忽,所以强行忍下。

只是那面色,却是实打实地冷了下来。

萧彻先道:“这几日让先不在,朝野上下诸事繁杂,倒搅得朕成日睡不好觉。有心要夺情请爱卿还朝,又念及老太师头七未过,所以未有动作。今日你来得倒是正好,有关于涿州那边的事情,朕正要与你商议一二。”

顾觉非既未下跪,更未行礼。

他只是抬着头,注视着眼前的萧彻,这一个已经坐在皇位上十六年之久的皇帝。

帝王心是有了,可帝王术还差得太远。

眸光淡淡地一敛,他竟然是慢慢地笑了一声,云淡风轻问道:“国势危急,家中虽蒙不幸,亦不敢有所耽搁。只是皇上明鉴,今日微臣入宫,也是心中有惑,想先求皇上一解答。”

萧彻心头猛地一跳。

往日他从不在意顾觉非行礼还是不行礼,因为他知道不管自己免不免他的礼,他都会行礼,在这些细处上滴水不漏。

可今天他站在殿上,笔直极了,竟是半点行礼的意思都没有!

他要问什么?

人还在落座在龙椅上,可垂在身侧的手已悄然紧握,竟觉得额头冒汗,喉咙发干。

萧彻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

顾觉非只问:“微臣想请教皇上,七日之前,下午酉时,是您派了内侍太监去见过家父吗?”

“……你什么意思?”

萧彻一颗心都要跳出喉咙口了。

他终于意识到了,顾觉非今天从上到下、从头到尾都不对劲!一种奇异的不祥的预感,已将他紧紧地捏住,让他紧绷而窒息!

什么意思?

顾觉非还有什么意思呢?

他这时的目光如此刻大殿外那忽然为天光照亮了的苍穹一样,寥远而空阔,唇角一勾时偏是那浅淡的讽刺。

在萧彻那震怒又暗藏了忌惮的注视下,他只从自己宽大的袖袍间,将那一封从棋谱上揭下来的陈旧的、明黄的圣旨取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地一放,卷轴的一侧自然地垂落下去,如一幅画轴般在他手底下展开。

“皇上,你派人问询家父,是要找这个吗?”

第204章 冰冷的疯狂

那是……

瞥见这一抹明黄的瞬间, 萧彻整个人头皮一炸, 瞳孔立刻就紧缩了起来, 一时竟是连顾觉非话里的意思都忽略了。

他双目中迸射出危险又明亮的光来, 直接从上方走下,从顾觉非手中夺过了这一封圣旨!

陈旧的圣旨,已经有了一些年头。

但因为保存隐秘,所以甚为完好,看不出边角有任何破损的模样。而圣旨上面写着的字, 落着的年号,还有那盖着的印, 无一不是萧彻所熟悉的!

遗诏!

竟然是先皇临终前留下的遗诏!

这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为七皇子定名为“埙”,立为储君, 于先帝大行之后登基继位!

好啊!

竟是真的有这一封圣旨的!

先前派人去太师府,那老奸巨猾的顾承谦竟然还敢冠冕堂皇地说当年的物证无一留存, 实属欺君大罪!

萧彻的呼吸变得急促,胸膛也不住地起伏,既有一种被人扼住了咽喉一般的紧张,又有一种这封圣旨最终还是落到了自己的手中的庆幸与兴奋!

自古皇帝继位,要讲一个“名正言顺”。

那个被薛况扶持的什么“萧廷之”, 怕是当年连这一封圣旨的模样都没有见过, 更不曾知道这圣旨的内容,所以才一直用着“廷之”为名。

如此一来,却是连老天爷都在帮他!

距离当年宫变,已过去了整整十六七年, 当年五岁的孩子,成长到二十一二,样貌变化堪称天翻地覆!

朝中老臣们死的死、退的退,谁还能分辨他身份?

只要这圣旨握在他手中,那这个萧廷之,这个薛况,就永远是名不正、言不顺!

萧彻的心底,忽然一片沸腾的火热。

就像是原本身处绝境的人,忽然之间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瞬间由满心的绝望变作满怀的希望。

他甚至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放肆地大笑了起来。

从头到尾,顾觉非就站在近处,无悲也无喜地看着。

对方才萧彻忽然抢夺走遗诏的举动,他未有半分的阻止;面对着他此刻肆意的笑声,他也没有半点异样的情绪。

倒是萧彻自己笑完了之后,终于想起了他来,也几乎在同时记起了他方才那两句极不一般的询问。

手持着遗诏,他眼底暗光闪烁。

在这一闪念之间想起了无数。多年高坐在这帝王之位上,岂能没有半点的算计?

变脸只在瞬息之间!

在一手将遗诏合上的瞬间,他抬起头来看了顾觉非一眼,已经是满眼的冷酷,竟是毫不犹豫高声一喝:“来人,顾大学士犯上作乱,涉嫌与反贼薛况勾结!左右侍卫,速速将其拿下!”

殿内伺候的太监们悚然一惊。

他们一直都站在这殿中,显然还不明白刚才还好好的,皇帝怎么就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一时间都吓了一跳,愣在原地!

太极殿外守着的侍卫们,却是一下听见了声音,全部朝着殿中赶来。

只片刻间已是刀光剑影满布!

方少行走在众重甲侍卫之间,一身暗光银甲,威武不凡,大步走进来,按剑而立,高声应道:“末将方少行,奉诏护驾!”

顾觉非袖手站着,岿然不动。

这时萧彻还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对劲,满眼都是膨胀的欲望,还有终于将一切都掌控的得意!

他从来都不是真的器重顾觉非,尤其是这些年来,对方用尽了手段,明里暗里逼迫他为他加官进爵,三年半的时间就已经官拜一品,几乎触到了萧彻的底线!

如此年纪轻轻就已能操纵朝野,那将来什么样的地位,才能满足他的野心?

今日他本没想要直接动顾觉非,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且还亲手送上了这遗诏。

他怎能不动他?

这里可是先有顾太师之死,后有他亲眼看过遗诏啊!

斩草必要除根!

但凡对他帝位有威胁的,都决不能容忍!

萧彻紧紧地盯着顾觉非,几乎没有看进来的方少行一眼,大袖一挥,已是凛然地伸手一指:“快!将逆贼拿下!!!”

顾觉非站在金銮殿中央,被萧彻用手指着,可注视着他的目光中,却多了一分怜悯。

左右侍卫没动,方少行也没动。

萧彻终于意识到了有哪里不对劲,浑身冷得一颤,那手也发起抖来,转而一指方少行:“方大人,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朕说他是反贼,你还不速速将其拿下?!”

“反贼?”

方少行眉梢微微地一挑,眼角下那一道旧疤顿时透出了一股邪性儿,只看了看顾觉非,又转过眼来看了看萧彻,竟是笑了起来。

“皇上,顾大人一心为国为民,此处哪里有什么反贼啊?臣怎么没看见?您跟顾大人,别是有什么误会吧?君臣之道,也是和为贵,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

“你、你……”

若是现在还察觉不出方少行有鬼,萧彻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了!他一眼扫过去,那些个侍卫全都刀剑在身,但极为整肃,有的面容中虽有疑虑,却是对方少行言听计从!

方少行不说一个字,他们就不动一下!

有备而来。

顾觉非今日竟然是有备而来的!

想清楚这一点之后,萧彻整个人都被愤怒给淹没了,一双因多日没休息好而满布着血丝的眼睛里,是滔天的怒火!

“顾觉非,你想干什么?!”

殿内所有的宫人太监都被这一幕给震住了,即便是这几日眼见着就要被薛况兵临城下,也从未见过这样剑拔弩张的场面。

谁也不敢多动一下。

有些胆小的已经两股战战,站都站不稳了。

顾觉非显然是场中最镇定的一个。

对于方少行与侍卫们一起进来,以及方才那看似装疯卖傻的言语,他都没有露出半分的惊讶,好像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一样。

面对着萧彻的质问,他只是闲庭信步一般上前了一步,清朗的声音不重,却悠长地回荡在整座大殿之中:“我今天来,是想跟皇上您谈谈心的。”

方少行闻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萧彻原本觉得万般不妙,此刻心底却忽然蹦上来几分渺茫的希望,强迫着自己平复了自己面上那过于慌乱的失态。

他冷声开口,先为自己辩解:“朕知道,你因为老太师去世的事情,对朕心有不满,将老太师的死怪罪到朕的身上。可老太师死了,对朕又有什么好处?!他一死,落在那些谋逆叛党的口中,便是畏罪自杀!朕祈求老太师长命百岁还来不及,又这么会害他?当日薛况那檄文来得惊人,朕只疑心当年还有什么事情不为朕所知,所以派人前去问询,绝无任何逼迫之嫌!”

“是吗?”

顾觉非低低地笑了一声,转过了头来,没看萧彻,却是扫了一眼这几乎围满了太极殿的侍卫,最后又看向了方少行。

他走了过去,竟将方少行手中那一把剑接了过来,握住了剑柄,猛将那剑自鞘中拔i出三寸!

“铮!”

三寸寒光似雪!

如镜一般平滑明亮的刃面上,倒映着一双漠然又冷酷的眼。

顾觉非头也不回地问道:“那皇上您可知道,在您派来的人离去当晚,家父便横剑自刎了?就是这样的一柄剑,亮得很,还沾着血……”

“哐当……”

在看见顾觉非拔剑那一刻,萧彻便察觉到了一分危险,畏惧地后退了一步,却不小心撞到了身后御案上的东西,顿时倒下来一堆。

他心里一下慌乱起来,色厉内荏地呵斥:“朕乃金口玉言,岂会欺瞒于你?!朕本不过只是派人前去问询当年之事,谁能想到他如此禁不得吓!人一走竟然会自戕!此事与朕全无干系!难不成你顾觉非要因这没有半分证据的一己私仇,做出犯上作乱、弑君之举吗?!”

“犯上作乱,弑君?”

顾觉非持着那拔过半的剑和剑鞘,踱步转身,反问的声音里是刺骨的嘲讽,说话的同时已踏上了台阶,一步步向上逼近。

“你倒还记得,自己是‘上’,是‘君”,可你是不是还记得,自己当初是怎样登上这皇位的?”

“你别过来!”

那步步逼近压抑感,几乎能将一个正常人逼疯!

萧彻几乎已经要为一种灭顶的绝望所笼罩,他扶着御案,不断地后退,同时疯了一般朝着四面大喊:“护驾!快护驾!谁为朕杀了这乱臣贼子,朕就封他为大将军,赏金千两,封邑万户!护驾,护驾啊——”

满殿上下,只有他这沙哑而仓皇的声音。

里里外外站着无数的侍卫,人人都将他的声音听了个清楚,可竟无一人上前去。

方少行更是神情都没动一下,只冷眼看着。

金碧辉煌的大殿,肃穆而森严。

四面的大柱上,头顶的调绘上,甚至那台阶尽头的御案上,都盘踞着皇室地位相争的金龙。

顾觉非一身的白,在这里显得突兀又森然。

便是当年那一场宫变上,萧彻都未曾经历过这般的危机,四下里孤立无援的情况下,竟觉得这金銮殿虽大,却无一处可令自己藏身!

他绝望,也愤怒!

他歇斯底里地朝着顾觉非嘶吼:“朕乃皇帝,一国之君,万民之主!你不过一臣子,怎敢谋逆,怎敢对朕动手?!”

“你?你又算什么东西!”

顾觉非喉咙里冒出来的,竟是一声前所未有的冷笑,笑出声时,剑也彻底出了鞘!一双深邃的眼底,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憎恶!

“若非当年先皇为平衡各皇子间的势力,特指了我为你伴读,凭你的平庸无能,也配当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