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文武大臣也是早就听说了太师府的事情,都在暗中猜测此事是否与薛况那一封檄文有关,怀疑是上面的一番指控逼杀了顾承谦。

大部分都是顾承谦的同僚,这几日也都去上过了香,只是见到顾觉非的人寥寥无几。听府里的管事说,是大病了一场,但具体的情况却是不知了。

往日顾觉非在时,这朝堂上的事情基本是他说一不二,讲起来也是头头是道。如今他不在,永宁长公主也不在,皇帝一下变得像是个没了头的苍蝇,不仅找不到方向,甚至暴躁、易怒,压不住心中那一股因过度的不安而起来的邪火。

大臣们都暗中叹了口气。

萧彻也一下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尤其是在喝问顾觉非为何没有上朝这件事上。

于是他重新坐了下来,平缓了一下气息,才道:“是朕急了。继续议事吧。”

朝议于是继续。

只是大约是因为皇帝对派人前去迎击薛况的事情始终拿不定主意,一整个上午过去,也没议出什么结果来。

离开大殿的时候,群臣都在摇头叹息。

散朝后先行离开的萧彻,更觉胸膛有一团火在烧灼,离开了金銮殿不去想什么薛况造反的事情之后,他本以为自己能平复下来不少,但结果竟然恰好相反。

只要想到太师府里发生的事,他便心神不宁。

一路回到乾清宫时,贤贵妃卫仪已经在宫内等地,案上的奏报都摞得厚厚的,可没有翻开一本。

“皇上。”

见了萧彻进来,她从恍惚之中回过神,站起身来,唤了一声。

萧彻往那椅子上一坐,几乎是整个人都垮了下来,只疲惫地抬眸看了她一眼:“爱妃看得怎么样了,可想出了什么对敌之策?”

“……”

卫仪真说不出这一刻自己心里面的感觉,无力之余还有一种陡然生出来的荒谬,她面上依旧带着最精致的妆容,却不再是旧日那个光彩照人的贤贵妃了。

“皇上真以为,臣妾能想出什么对敌之策吗?”

“满朝文武都是废物!一个顾觉非没了之后,竟然连半点对付薛况的法子都想不出来!爱妃,只有你了。当年你在闺中时,人人说你有奇智,堪与顾觉非比肩。这些年来朕偶有问计于你,你也能说个头头是道。今时今日的京城,也只有爱妃能救朕于水火、克敌于危难了!”

兴许是察觉到了卫仪的不对劲,萧彻一下又坐了起来。

他看上去有一些紧张,但还挂上了勉强的笑意,试图振奋卫仪。

可卫仪心中那荒谬之感更甚了。

在寻常生活的时候,其实很难感觉人与人的差距,因为做的都是简单的事;可一旦面临了十分的危机,强者与弱者,智者与愚人的差距,便轻而易举地显露出来。

萧彻便是这样的一名弱者,一个愚人。

这就是她嫁的人。

这就是她不得不嫁的人。

卫仪那一双雍容的凤眼注视着萧彻,眸底深处却涌现出一种复杂难明的悲哀:“臣妾智比顾让先,不过是世人过誉。您此刻内外忧患交加,身边又乏明辨之智士,为何不去找顾觉非呢?他虽在孝期之中,可若皇上您亲自登门到访,问计于他,他又怎会将皇上拒之门外……”

萧彻沉默了下来,一下不说话了。

于是卫仪的心也幽幽地沉了下来。

她想到了近些天他的魂不守舍,也想到了自己在宫中暗中探得的一些消息,再连着此刻萧彻的沉默来看,一时竟是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她怀着一种未知的恐惧,偏又无比平静地开了口,询问萧彻:“皇上,那一天,你是否曾派人去过太师府?”

“你闭嘴!”

先前还对卫仪和颜悦色的萧彻,在听得此问之后,竟陡然暴怒,额头上青筋都突了出来,毫不留情地责斥着卫仪僭越!

“朕的一切,岂是你能私下打听的?!贤贵妃,你还知不知道自己的本分?!”

本分?

什么是本分?

这么多年下来,这还是卫仪头一次从萧彻的口中听到这般疾言厉色的话,且还这般的色厉内荏,充满了一种生怕被人拆穿的心虚!

于是她一下就笑了出来,笑出了眼泪。

心里那种荒谬彻底将她整个人席卷,让她觉得这宫殿里实在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不得不往外走,往外走。

把萧彻抛在脑后。

把乾清宫抛在脑后。

就这么跌跌撞撞的从殿中出来,摇摇晃晃地行走在重重宫门夹着的长道上,看着头顶阴沉沉的天幕,第一次觉出了满心的绝望。

她太了解顾觉非了。

只可惜——

萧彻不懂,这个当皇帝的萧彻不懂。

昭阳宫的宫门就在眼前,是今时今日她的寝宫,也是昔时昔日她姑姑卫嫱的寝宫。

卫仪忽然就觉出了一种悲哀的宿命感。

大宫女笙蓝跟了她许多年,此刻眼见得她这般情态,半点也不敢惊扰她,只是眼底挂着重重的忧心。

卫仪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

但因为她身形纤细所以仅看得见些微的隆起,并不引人注目。

她抬首盯着昭阳宫那红漆的宫门,看着透过宫墙飞起的檐角,终于还是缓缓将眼帘垂下,用那恍惚的声音吩咐道:“明日,太师大人的头七便过了,你拿我的手令,天明出宫,去请大学士夫人陆锦惜。”

第202章 京城雨日

“这天看着, 像是要下雨了吧……”

揣着袖里那一卷“棋谱”, 带着身后端药的风铃从廊下走过时, 陆锦惜听见了不远处伺候着的丫鬟说话的声音, 于是顺着抬首向天幕望去。

阴沉沉的天,透着一种压抑而冷寂的气息。

风吹拂着四面挂着的白绸,太师府里满目萧瑟,在这冰雪渐渐消融的残冬初春,让人体查不到半分的暖意, 反而有一种刺骨的寒。

的确是要下雨了。

陆锦惜没有停步,只一路穿过这昔日宾客满座的府邸, 向着停灵的中堂方向走去。

还没等她走近,雨已经下来了。

刚过了惊蛰, 淅淅沥沥的雨水里还夹杂寒意,濛濛地笼罩了整个世界。

而越靠近那灵堂, 她的记忆也就越发不受控制地朝着顾承谦出事的那一日倒流。

第一次看见那样的顾觉非。

也是第一次亲眼看见还有这样的死亡——

她赶到老太师书房里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地面上的鲜血还未干涸,甚至还残留着一点点让人心悸的余温。

老太师就伏在案上。

分明是最痛苦的死法,可他面上的神情却平静而安稳。仿佛自己不是要去赴死,而是走向一场既定和已知的归宿。

于是她在空茫之中猜想:临走之前, 他是否还有什么未了的遗憾, 或者说天定的命数已经让他看破了这世间的一切,纵使有遗憾也不放在心上?

不知道。

不了解。

也无法寻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昔日叱咤风云,翻覆朝局,如今也不过是这堆满了雪似的灵堂里, 一具逐渐消亡于世间、终将化作黄土的躯壳。

陆锦惜的心底,无端端充满了怅然。

她停步在灵堂前,朝里面看去,便看见了顾觉非正在点香的身影。

几天前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让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来,显得苍白而枯槁。好几副药灌下去,才勉强恢复了神智,又强拖着病体守灵。

孟济想过要劝。

但陆锦惜知道劝不住的,便放任他去了。

好在那一场大病只是要将胸臆中压抑已久的某些东西释放出来一样,只凶险了一场之后,便再未有反复。

所以现在的顾觉非还能站得住,没倒下。

这些天京中但凡与老太师有一点交情的都已经来吊唁过,只是时逢薛况造反,朝廷正乱,都是匆匆地来,匆匆地去。

人人都表示着自己的遗憾与同情。

他们从不当面问老太师缘何去世,可私底下的议论,只怕早已沸腾如潮水。

是寿终正寝,还是畏罪自杀?

谁也不知道答案。

太师府的消息在严令之下,一点也传不出去,只任由旁人猜测着。

此刻的顾觉非,穿着一身重孝,手中捏了四根香,慢慢地点燃,背对着门口,口中却问:“查得怎么样了?”

“嘴很硬,打了一夜也不肯说。今早按您的意思,让人把他牙敲掉了一排,才老实招了。”

站他身后的是孟济,声音低沉而谨慎。

“跟夫人先前怀疑的一样,也与您所料不差。是宫里面派来的,只说来问老太师当年有没有留下什么手脚。但老太师滴水不漏,声称绝无什么错漏之处,该毁掉的也都毁掉了。他便回宫复了命,并没有想到……”

香已点燃。

明亮的火星在顶端燃烧,又慢慢地落下去,其所爬过的地方,都渐渐冷却,成为了惨白的灰烬。

顾觉非于是忽然想,这香与人是很像的。

他苍白而干裂的嘴唇,不见半分血色;原本丰神的面庞上,两颊已微有凹陷;一双深邃的眸底,则铺满了一种常人难以探查的淡漠与冷酷。

他的身上,藏着隐约的忧悒。

但不管是他身后的孟济,还是门口的陆锦惜,都无法从他身上窥见哪怕半分的颓丧。

父亲逝世后那短暂的软弱,已经彻底为坚硬的外壳所包裹,不给任何居心不良者以可乘之机,如一面铁墙般坚实、可靠。

从此以后,他是顾氏一门的主心骨。

从此以后,他的沉浮牵动着满门的荣辱。

顾觉非躬身拜祭,将那一炷香插向了香炉,起身后又注视着眼前的灵位,注视着上面那几个原本熟悉的字。

过了一会儿才道:“既问明白了,便处理掉吧。”

“是。”

虽觉得这声音实在太过淡漠,且藏有一种以往的顾觉非所不应该有的冷酷,孟济也不敢有半分的反驳。

陆锦惜便是这时进来的。

她身上所有繁复的、明艳的妆饰都卸了下来,一身的缟素,只让风铃将药递给顾觉非,道:“事要紧,身子也不能倒。大夫开的药还要喝上几日呢,还是先喝药吧。”

顾觉非转过了身来,默然无言。

他从风铃手里接过药,温度是刚刚好,便一口气喝了,又将药碗放回她捧着的漆盘中。

“啪嗒”地一声轻响,是瓷碗的底与漆盘的底碰撞的声音。

陆锦惜看见了他的手指。

修长的,可此刻看上去竟像是一把枯枝,了无生气。

心底骤然有些钝痛。

这些日子以来,顾觉非的话都不多,好像昔日那个健谈的、善言的顾大公子,已经湮灭于尘埃中,再找不见半点的影子。

她的话也自然地变少,无法不沉浸在他的苦与痛之中,感同身受。

太师去后,停灵三天下葬;如今是第七日了,今日一过便算是过了最紧要的头七。

如今这局面,无法容他为太师守孝。

所以有一些事情,也总应该让顾觉非知道——

毕竟,这或恐是老太师临终前唯一留下的遗愿了。

送完药后,陆锦惜并未离去,而是将那一卷棋谱取出,看了片刻后,在心底叹息了一声,递向他:“这是太师大人不久前着人送来的棋谱里发现的,我想,该对你有用。”

一旁的孟济,一下就抬了眼眸。

以他对陆锦惜的了解,几乎是在看见她取出那一卷棋谱时,便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会有玄机。

此时几乎是眼都不眨一下地注视着。

顾觉非仿佛也没有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东西留下来。然而只怔忡片刻后,他便隐约了然了……

伸出来接这棋谱的手,再一次轻颤。

然而那神情中的复杂,却无论如何也让人分辨不清悲喜。

他打开了棋谱,垂眸看去,过了许久终于是笑了出来,嘲讽至极的笑,笑了很久,可笑到后面终是流出泪来。

这一天的雨没有停。

近暮的时候季恒来访,与顾觉非在小筑里说了很久的话。

天晚了,顾觉非回了屋,无言地搂着她躺了一夜,谁都没有睡着。待次日黎明,他便独自起了身,向她道:“我上朝去了。”

可陆锦惜知道,今天不是上朝的日子。

第203章 雾锁禁宫

今天不是上朝的日子, 方少行也知道。

自打接过了卫戍皇宫这担子之后, 他的日子便日渐无聊起来, 尤其是此刻的涿州兴许正在爆发一场大战, 而他却偏无缘参与,实在是让他心里面痒痒又牢骚满腹。

于是这天还没亮开的时候,便站在太极门前喝酒。

昨天下过了雨,又因天气还冷,这昏昏沉沉的黎明里, 竟是涨满了雾气,被远远近近的宫灯照着, 晕黄浓白的一片。

放眼望去,什么也瞧不见。

有时候这是方少行喜欢的天气, 有时候也是他厌恶的天气。但在这安安静静屁大点事都没有的皇宫里,却只让他生出一种百无聊赖的厌倦。

方少行从来不是个安分的性子。

他年轻气盛, 血气方刚,喜欢在沙场上驰骋,迷恋那交织在黄沙戈壁上的刀光剑影,热爱追逐胜利的鲜血……

因为只有那时候才能深切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活生生的。

沸腾腾的。

但同时又是脆弱的,轻而易举就可以折断的。

上惯了战场的人, 其实很难适应太过安逸的环境, 尤其是方少行这种天性就好战的。

他巴不得薛况打进来。

这样的话,既可以欣赏他们这一位糊涂皇帝惊慌失措的神情,又可以彻彻底底与薛况分出一个高下了。

“涿州,涿州……”

嘴里面将这两个字又念了一遍, 方少行仰头又喝了一口酒,滚烫火辣辣的烧灼感几乎立刻蔓延到了五脏六腑,让身周环绕的寒意变得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