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儿不敢。”见愁心里已经明白了,老老实实道,“您说是多少就是多少。徒儿虽比不上师父,可看师父的斗盘还能变大,想来此刻斗盘的大小也不决定一切。”

好吧,这话勉强还算动听。

扶道山人巴不得把天赋斗盘大小这事儿赶快揭过去,连忙道:“那是当然了,一般而言,万象斗盘会在踏入修行之中变大,至于变大多少,就看个人能力。所以如今的天赋,也不过是暂时的而已。修行之路,天赋与努力缺一不可,多少天才夭折在了道上?反而是当初那些天赋一般的,更能有所作为。等你正式踏入修行之路,就会知道,能点亮斗盘的才是真天才。”

如今的一切概念,于见愁而言,都很新鲜。

外头夜风吹着,她困意全无,续问道:“点亮斗盘又是怎么回事?”

“哎呀呀呀你好烦啊!怎么一直问一直问?”

扶道山人抱着大白鹅,有种晕厥过去的冲动,带个徒弟怎么这么麻烦?太久没带徒弟,他都快忘记自己当初带徒弟是多艰难的一件事了。

现在一听见见愁开始问问题,往昔的记忆就直接冲破了大堤,朝着扶道山人狂奔而来。

见愁默默道:“圣人说,不耻下问……”

“那叫个屁的圣人!”

凡人的圣人,扶道山人有不是没听过,当即翻了个更大的白眼。

“唉,真是拿你没办法了。这是你今天最后一个问题了啊,我回答完这个,你不许再问。”

“……好。”

他不回答,自己也拿他没办法。

见愁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点了点头。

于是,扶道山人轻轻摸了摸大白鹅的头,靸着破草鞋的一只右脚伸出来,在湿润的泥地上轻轻一点。

刷拉——

那一瞬间,整个院落都被奇异的光彩照亮了。

一个巨大的三丈方圆的八角斗盘出现在扶道山人脚下!

那庞大的斗盘,甚至蔓延到了见愁的脚下,也蔓延到了屋檐下,微微闪烁的光影一下衬得这农家小院有种梦幻之感。

与见愁方才那个暗淡的混沌的斗盘不同,扶道山人的斗盘颜色要亮得多,尤其是上面交错纵横的经纬线,竟然呈现出一种亮眼的雪白。

在这斗盘之上,竟然还密密麻麻地落有不少黑色的“棋子”。这些“棋子”错落有致地分布着,三五个成一组,在雪白经纬线的勾勒之下,竟然像是一个又一个的印符。

“看到这八个方向的光线了吗?” 扶道山人手里的破竹竿,不知什么时候又冒了出来,轻轻点在了斗盘的其中一根线条上,“六道十九洲,统称它为坤线。坤为地,这坤线长在斗盘上,贴地而生,乃是修行的根基。”

坤线。

见愁仔细地辨认了那四根八个朝向的线条,牢牢地记下了它的名字。

扶道山人破竹竿收回,重新一点。

这一次,是斗盘上的“棋子”。

“黑色的这些,看着像是棋子,我们称它们为道子。天行有常,星汉灿烂,有道生焉。这道子,便是一名修士修行的法门,乃是‘术’。不同的道子排列,会形成不同的术法。”

道子。

又是一个新的词。

见愁默默地点着头,认真听着。

原本扶道山人觉得,一个对修行毫不了解的人,没必要知道这么多,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可就在他正要收回破竹竿的时候,抬头一看,见愁脸上一片的认真,眉眼低低,注视着他踩在脚下的斗盘。

也不知为什么,方才举起的破竹竿,鬼使神差地又落了下去,在一组非常靠近的七枚棋子周围一划。

“你可以看到,整个斗盘上的道子排布,都有其规律,有时候有些地方会没有道子,把坤线组成的格子空出来。这七枚,是山人我修行的一个法术,在斗盘上,它们被称为道印。”

道印。

瞧着那排布玄奥的几枚道子,见愁想,这个也能明白。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胸口,问道:“师父救我时候用的也是这斗盘上的术法吗?”

扶道山人眉毛一扬,听见见愁提起自己救人的事情,得意之情顿时涌上心头,立刻开口道:“那是当……啊呸!”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觉得不对劲,立刻截住了。

抬眼,怒瞪见愁,扶道山人咋咋呼呼:“都说了刚才就是你最后一个问题了!你这徒弟怎么这么不自觉不省心?实在是太坏了!”

“我——”

见愁有些傻眼,张口想要为自己辩解。

扶道山人一摆手:“不许说话!”

见愁已经到了喉咙口的话,只好生生吞了回去,把嘴巴闭得紧紧地。

“看你还不老实。”

这一下,扶道山人才算是满意了,优哉游哉地把竹竿往肩膀上一扛,道:“万象斗盘,坤线,道子,道印,你都该明白了。现在,不必我解释,你也该明白斗盘为何名之为‘斗盘’了。刚才你问的是,点亮斗盘,其实就是点亮这些坤线。斗盘本身混沌,人力有修为积累,于是自天元而起……呃,天元?”

好像忘了说这个挺关键的东西。

扶道山人一拍自己脑门,有些尴尬地呵呵了两声,将自己的一只脚抬起来,露出之前一直被踩在他脚底下的那一团光。

原来,在整个斗盘的最中间,竟然还有一颗最大的“棋子”,约莫有拳头大小。

这一颗的颜色,与整个斗盘原本的颜色很接近,只是要亮得多,仿佛拿一束光对准了弥漫的雾气,萤火样的光斑不断在“棋子”内闪烁。

不用扶道山人说,见愁都知道,这一颗就是“天元”了。

“哈哈,天元,天元在这里。”

干笑两声,扶道山人觉得自己有些丢脸。

竟然连最关键的东西都忘了。

“天元乃是一名修士刚刚踏入修行的关键,吸收天地灵气之后,便要渐渐填满天元,天元发亮,其后才能点亮原本灰暗的坤线。你看这些坤线,都是发亮的,有的却是不亮的。理论上讲,斗盘上的每条坤线都能点亮,只是人力有时而尽,天赋与努力限制,很多人无法将之全盘点亮,便开始筑基。”

也就是说,修行的话,是要先点亮斗盘上的天元,其后再以天元为中心,将尽可能多的坤线点亮。

见愁理解起来也不困难,一面听,一面点头。

扶道山人续道:“筑基只是修行之中的一个境界,在此之前乃是炼气期。练气,即炼精化气,便能逐渐点亮斗盘。点亮斗盘之后可以封存斗盘,冲击筑基,成功筑基后再开始修炼灵宝法术,正式踏上修行之路。现在懂了吧?”

“谢师父赐教,弟子明白了。”

见愁总算是牢牢记住了这几个概念,同时也在心里猜测:每个人最开始出现的天赋万象斗盘,可能大小不一,而自己的这一块斗盘,并不算小。

也就是说,她并非毫无潜质。

只是不知道,谢不臣的斗盘如何?

不知不觉地又想到这个人,见愁恍惚了一下。

扶道山人没察觉,心想徒弟也收了,大白鹅也收了,真是两全其美。

他心里也美滋滋地,抬头来便道:“那你收拾收拾跟山人走吧,既然要踏入修道之路,这地方也没什么待头了,师父我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要走么?

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乍然提起来,见愁也有些惶惑。

沉默片刻,见愁望了望这农家小院,道:“如此,还请师父宽容一会儿,容见愁处理些事情,再收拾收拾东西。”

扶道山人眼睛一亮:“难道你家还藏着许多只大肥鹅?”

第7章 师徒

为什么她的师父满脑子都是大白鹅?

见愁实在有些无法理解,有一瞬间想要剖开扶道山人的脑子看看,里面是不是飞着一千只大白鹅。

她愣了半天,僵硬地回答道:“不是。”

扶道山人顿时面露失望之色,顿足道:“师父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倒霉徒弟!连鹅都不知道多养几只,真是罪孽,罪孽啊……我的绿叶老祖诶,怎么叫我遇到了你?”

这惨呼声,那叫一个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可见愁只注意到一个词:“绿叶老祖是谁?”

扶道山人白了她一眼:“一个很厉害的老妖婆,不许你提她!”

“明明是师父您先提的。”见愁小声道。

“你说什么?”

“没什么……”

看着扶道山人这么凶,见愁也知道这一位“绿叶老祖”约莫是不能提了,赶紧闭嘴。

“我回屋收拾去。”

她转过身,赶紧进了屋去。

这时候天还很黑,夜还很深。

屋子里那一盏油灯,依旧静静地燃烧着,不时晃动的火焰,让整个屋子里的光线,都有些闪烁不定,在明灭之间。

见愁掀开了里屋的帘子,一阵灰尘飘起,里屋内的摆设也与往日一样。

她想起与谢不臣刚搬到这里的时候,曾受过许多人的恩惠,既然自己要走了,总要还上这些人情的。

普通的双鱼柜子上摆着一面铜镜,昏昏地映出见愁的影子。

她看到桌上还有零散的胭脂水粉,俱是自己往日用的。她记得不远处刘家的大妞挺喜欢这些东西,兴许可以留给她……

见愁这样想着,就坐到了妆镜前。

伸手将高高绾成髻的发放下来,一时之间,只见黑瀑洒下。

顺滑的头发贴在见愁的脸颊边,她慢慢用梳子将头发梳好,重新绾了一个简单的髻。

衣箱里还有着干净的衣物,见愁也翻了出来,将那一身沾有血迹的衣裙换下。

一身浅青色的衣裙,裙裾翩翩,随着见愁的走动而摇摆。

她重新望着镜中的自己,恍惚回忆起来:那代表已嫁为人妇的发髻,她竟只盘了三个月。

伸出手,见愁慢慢将铜镜翻了过去,轻轻盖在了桌上,只露出铜镜的背面花纹。

不再多看一眼,见愁转身去收拾屋里的东西。

谢不臣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走。

甚至,连一个铜板都没有。

见愁发现了,却也不知该作何感想,只能毫无意义地一勾唇。

她去找了一张不小的青色粗布,铺在外面的桌上,又将收拾好的东西都放到粗布上。

不一会儿,上头就铺满了零零碎碎的东西,甚至还有一把小斧头。

必须的换洗衣物被她放到了另一个小包袱里,另有一些散碎的银钱,则放入了钱袋,系在腰上。

站在外间的桌前,油灯的光已经暗了不少。

灯盏里的灯油,已经渐渐要见底。

见愁并未为它续上油,只是转眸瞧向桌面。

针线篓,再次出现在她眼前。

里面,静静地躺着那把穿了红绳的银锁。

外面,扶道山人嚎了半天,也没见见愁搭理自己,只好悻悻地停了,等她收拾完了出来。

可等了好半天,只听见叮叮咚咚各式各样的响声。

他一时纳闷儿:有那么多东西要收拾吗?

实在等得不耐烦,扶道山人直接迈步走了进来,便瞧见见愁站在桌旁,桌上则放着零零碎碎一大堆的东西!

“我的绿叶老祖诶,你这是出行呢,还是搬家呢?你都是修行中的人了,还带这么多干什么?”

赶紧掏个鸡腿出来吃,压压惊!

扶道山人真是没想到,看见愁是个挺聪明的丫头,怎么要出门了居然这么麻烦?

见愁摇摇头:“不都是要带走的。”

她声音平缓,有一种难言的惆怅。

伸手过去,终于还是拿起了针线篓子里,那一把用红绳穿着的银锁。

温热的手指指腹,抚摸着冰冷的花纹,见愁却觉得心里烙得慌。

她眨了眨眼,将泪意逼回去,才将银锁也收了起来,道:“我好了,师父,我们走吧。”

说完,她将那个装着衣物的小包袱背在了肩上,另一只手却拎起了另一个较大的包袱,甚至还有那一柄斧头。

扶道山人嘴角抽搐个不停:“拿包袱也就算了,你拿斧头到底是想干什么?!”

见愁淡淡道:“总比你抱一只鹅来得好些。”

“……”

呜呜呜,这个徒弟的嘴好毒的样子!

扶道山人觉得自己受伤了,再也不想说话了。

见愁轻轻吹灭了油灯,一缕青烟在黑暗里袅袅升起。

只有屋外,还有霜白的月光。

一地碎银。

见愁出了门,将门掩上,经过养鹅的篱笆,终于站到了门口。

回望一眼,眼前的庭院简单极了。

周遭静寂,偶尔有虫鸣之声响起。

她之前的二十三年,就这样静静地流淌了过去,没有太大的波澜起伏。

这农家小院,便是她这二十三年的终点。

而在今夜之后,她将踏上一条未知的路。

以后会怎样?

她不知道。

转身的那一瞬间,见愁似乎将从前的那些都放下了。

她走出大门,见扶道真人抱着大白鹅也跟了出来,便一笑。

“吱呀。”

门被她重新拉上。

“哗。”

铜锁往门上一挂,轻轻一按,便锁住了。

见愁照旧把钥匙放到门框边,像是她只是出一趟远门,以后还会回来一样。

扶道山人望着这一幕,一手抱着大白鹅,一手拿着破竹竿,腰上挂个酒葫芦,脸上则露出一种很莫名的笑容。

“嘿嘿,心境很复杂吧?”

“也不算。”

有一点罢了。

见愁缓缓呼出一口气,便转过身,踏上了她回来时的道。

扶道山人指着另一头:“你家在村庄最东头,我们直接继续往东走不就出村了吗?你怎么还往那边走?”

见愁没答。

她一路往前走。

这时候,村里的人早已经歇了,四处都是一片的黑暗,只有满天的星斗,显得格外明亮。

距离见愁家最近的一户人家,姓徐。

她与谢不臣刚搬来的时候,曾蒙这家人帮忙,前段时间谢不臣还借了他们家的斧头要做一张凳子。

见愁弯下腰,将手里那一把小斧头靠在了徐家紧闭的门口。

接着,是李家,张家……

夜里,见愁的身影在一扇又一扇门前停留。

胭脂水粉也被她带了出来,用一个小匣子装了起来,放在了刘家的门口。

也许,明天早上太阳从山谷里爬出来,照亮整个村落,刘家大妞醒来,将门打开,就会露出惊喜的表情吧?

想着,见愁轻轻一笑,在放下了匣子之后,拍拍手,直起了腰。

这时候,她带出来的那个大包袱已经不见了,只有简单的一个小小包袱。

整个过程中,扶道山人一开始像是看怪物一样看她,到后来已经只有满心的赞赏。

见愁返回来,与扶道山人一起朝着外面走,笑着道:“师父不觉得我很奇怪吗?”

“不奇怪。”扶道山人脚步很轻,悠闲得很,“有恩当报,有情当还,是至情至性,山人喜欢。”

至情至性?

见愁倒不知这一句是不是真的能安在自己身上。

她想,既然师父都这样说了,她就受着吧。

两人一路前行,很快到了村子最中间那一棵老树旁。

见愁看了一眼,扶道山人却停下了脚步,看着上面飘来飘去的许愿红绸布。

他道:“把你那一把银锁挂上去吧。”

“师父?”

见愁诧异地抬起头来。

“为什么?”

“终究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得放下。”扶道山人这般道。

见愁下意识地皱眉,摇头,表示自己不愿,苦涩一笑:“我未出世的孩子,只给我留下这么一个小小的念想,这都不容我带走么?”

扶道山人望着她许久,最终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罢了,走吧。”

兴许,以后她会明白的。

见愁回望了老树一眼,月光洒满枝桠,红绸迎风摆动,有新有旧,像是无数的人,无数的心愿。

她默默思索着扶道山人让自己这样做的含义,却最终不愿放下那一把银锁,只将这无数的念头抛开,一路出去。

“师父,我们去哪儿?”

“呃……”

扶道山人挠了挠头,抱着大白鹅,思索着。

“你知道十九洲吗?”

“不知道。”

见愁老实回答。

扶道山人笑道:“修行者能力通达,强者更有毁天灭地之人,所以一直不与凡人在一处。如今你所处之世,乃为大夏朝,是一块不小的陆地,四面都是海,我们称之为‘人间孤岛’。海外则向来有仙山,渡海而去,便是十九洲,修者云集,大能遍地。我们,就是要去那边,师父还要顺道办件事,走吧。”

说完,他一搂大白鹅,就要前行。

天边的星子,依旧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