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愁走在山道上,背后的小村庄已经离她很远。

她瞥一眼扶道山人抱着的大白鹅,眼底含了几分笑意,道:“师父,你还要抱着鹅走吗?”

“鹅?”扶道山人一愣,一拍脑门,“那什么,要不我吃了再走?”

“吃……”

见愁莫名笑了一声,似乎有些憋不住。

“师父,这鹅徒儿也养了许久,虽孝敬给您了,不过还有些感情……那什么,刚才我没说您可以吃。”

“啊?”扶道山人有些蒙,“你要我收你为徒的时候,不是说大白鹅跟我一起走吗……”

“哦……”

见愁似乎恍然,然后面色一淡。

“是这样,大白鹅跟你一起走,请师父放它下来走吧。”

“……”

什、什么?!

扶道山人瞬间露出一脸被雷劈了表情:“你你你你你居然坑我!!!”

悲愤的声音,霎时传遍了整个山林,惊起一片梦乡中的飞鸟。

第8章 姓甚名谁

十日后。

一身素衣的见愁,走过蜿蜒的山道,站在山腰上,朝下看去。

连绵的群山,自北向南渐渐低矮,终于将自己起伏的脉络,藏入一望无际的浩淼平原。繁华的城镇错落分布在平原上,已然一派人间烟火气。

“师父,到了!”

吭哧吭哧,轱辘轱辘。

扶道山人依旧一身破衣烂衫,腰上挂个黄黄的酒葫芦,一手持着破竹竿,另一手却牵着一根麻绳。

麻绳后面,拖着一个小小的安了滚轮的板车;板车上站着一只气定神闲、老大爷一样的……

大白鹅。

——那只能看不能吃的大白鹅。

在惊觉自己被见愁坑了之后,扶道山人没处说理,又舍不得扔掉这鹅,干脆不知从哪里找了个板车拉着走。

见愁是个天赋高的好徒弟,收了不亏;这鹅也不能亏!

眼下,听见见愁的声音,扶道山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当初来到这人间孤岛的时候,他到这个地方就下来了,自己走过去的,可要他御剑飞在天上找到准确的方向,却又是另一种难度了。

还好,一路上有见愁,勉强辨认了个方向。

只要到这个山腰上,再渡过平原,便是自己要到的地方了。

扶道山人一下高兴起来:“认得路了,认得路了!”

“那师父你可以飞了?”

见愁不由有些好奇起来。

扶道山人假模假样地一摸下巴,扬眉道:“现在就看师父我的吧,来——看剑!”

两根手指忽然一并。

啪!

空气中仿佛有一声爆响,紧接着,见愁便惊讶地看见那载着大白鹅的木板车竟然“咔嚓咔嚓”地一阵乱翻,迅速合拢!

剑!

刷地一道璀璨蓝光过去,原本的小板车竟然就变成了一把木剑,缓缓悬浮在了离地一尺高的地方。

大白鹅原本站在木板车上,哪里想到会发生这样惊魂的变故?

它顿时一阵乱叫唤,好像在说:干什么,干什么!我车呢!

然而……

无情的依旧是车。

大白鹅早在木剑出现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摔落在地,哀鸣了一声。

扶道山人一件,方才还摆的姿势瞬间就撤了,连忙一把跑过去把大白鹅给抱起来:“哎哟,鹅啊鹅,没摔坏吧?”

大白鹅垂下了鹅颈,可怜巴巴地。

见愁嘴角一抽,霎时不想说话。

一只不能吃的鹅,越不能吃,越是紧张。这一位师父,也是没谁了。

她转头去看那一柄悬浮在地面之上的木剑。

形制古拙,乃是一柄大剑,宽有两掌并排,长则有四尺。钝而无锋,颜色有些沉暗,某些地方还有深深的玄黑色。

靠近了一看,那些玄黑色的痕迹,竟然都是一个一个小蝌蚪的图案,像是某种神秘的印记。

整把剑,看上去实在不美观。

可在它出现的那一刹那,见愁却感觉出了一种融于天地的朴实与自然。

扶道山人眼瞧着见愁的惊讶,总算是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

“此剑名‘无’,你闭上眼睛就看不到它了。”

“……还有剑闭上眼睛能看到的吗?”

见愁木然问。

“没见识,没见识!真是,反正说了你也不懂,赶紧上车……哦不,上剑!”

扶道山人自己当先一脚踩了上去,站在剑尖一尺处,那木剑竟纹丝不动,依旧浮在地面上。

见愁迟疑了片刻,约莫明白过来:这是要飞了。

她走上来,小心地踩在后头靠近剑柄的位置,因为怕摔倒,所以伸手拉住了扶道山人的胳膊:“师父,这不会摔下去吧?”

“你站稳了就不摔下去了。”扶道山人嘿嘿一笑,却摸了摸自己怀里大白鹅的头,道,“好鹅,好鹅,这就带你乘风御剑去也!无剑,起!”

乘风御剑去也!

迎面一阵狂风吹来,扶道山人枯瘦的身躯在乱颤的衣襟里,似乎不堪一击,可他的眼神,却霎时炽热而明亮起来,有一种莹然饱满的光彩蕴蓄在他身体之中。

他稳稳地站在剑尖,手诀一掐,便见一道蓝色的毫光自木剑剑身溢出。

原本漂浮在地面上的木剑,竟然陡然拔起,自这山道上一飞冲天!

道旁高大的树木,原本遮天蔽日,此刻却在见愁的视野之中飞快退出。

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斜斜往上的剑,将她带得更高。

蓝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越高,颜色越是纯粹。

只是片刻,他们已经离开了原本所在的群山万壑,向着广阔平原而去。

浮云飞快地从脚下飘过,繁华的城镇都被那一层淡淡的浮云笼罩,只看得见一点模糊的影子。

见愁站在这层云之上,一时之间,也心神摇荡起来。

秀丽的群山,像是一尊尊亘古的雕像,伫立在平原的边缘,像是大地起伏突出的脉搏。

广阔山河,都在脚下。

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见愁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想说什么,只近乎着迷地看着这一切。

仿佛能明白此刻见愁的心境,扶道山人也少见地没有多话。

脚下的广阔平原,在御剑的急速之下,早已经不是长途跋涉才能跨越。

木剑无,化作一道雪蓝的毫光,自天际飞掠而去。

茫茫东海,已近在眼前。

深蓝的海水自天边而来,翻出滚滚的波涛,泛起雪白的浪花。

海岸一片平坦,只在于平原交接的地方,有一些低矮的山脉,当中最高的那一座,名为黛山,上有青峰庵,正是扶道山人要去的地方。

远远地,扶道山人就瞧见了黛山后山那一道绝壁,只控制着木剑,朝那边而去。

“落!”

手诀再掐,木剑剑尖向下。

见愁险些有站立不稳的感觉,可脚却牢牢固定在剑上,想来是有什么防护。

她心里忽然有些感动,看向前面,这时候扶道山人搂紧了他那只大白鹅,像是搂着亲儿子一样!

到底谁才你徒弟啊!

方才升起来的感动,霎时化为乌有。

“呼!”

落了地,扶道山人长舒了一口气。

见愁也从剑上下来,放眼朝四面打量。

东海岸的物候与她昔日所处的小山村截然不同,树木越发高大茂密,叶片油亮,脚下的山崖石质灰白,有一层碎末,像是被经年累月的风给吹成这般。

这是一道高高的绝崖,崖壁上斜着几棵没长几片叶子的老树。

阵阵的罡风从崖底吹来,刮面生疼。

扶道山人却凛然不惧,在风吹来的那一刹那,陡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

见愁以为有哪里不对劲。

扶道山人摇头道:“无事,只是有人给山人送信?”

“人在哪里?”

见愁四处看了看,也没瞧见有人来。

她回过头去,只见扶道山人站在悬崖边,破衣烂衫随风飘摆。他伸出手,五指张开,像是感受着风的轨迹,而后微微眯眼,眉头皱起,手指在风中轻轻搅动。

接着,他像是感知到了什么,食指中指一并,竟在风的轨迹之中一夹!

一道银亮的毫光被他从虚空之中夹出。

“没人,信在这里。”

银色的毫光就在扶道山人手里,见愁看着奇怪。

“这就是信?”

点了点头,扶道山人算是给了见愁一个肯定的答案。

他眉头皱起,只用拇指与食指指腹轻轻一碾,那一道银光就炸裂开来,散成一片银雾,漂在了空中,而后一凝,成为一行行的文字。

这是?

见愁看了过去,却发现那字迹在自己看来模模糊糊,怎么也看不清楚。

扶道山人却聚精会神地看过去。

“扶道山人敬启,昆吾山横虚拜上。”

“诚依天道之常,曾以大术测算百年,昆吾百年内有大劫将至。有一子惊才绝艳,将于六月廿二横出于世,取吾而代之,救昆吾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

“仆托昆吾而生,亦必以身献昆吾,遂于十日前西取大夏,收此子于门下。”

“此子心性绝佳,尘缘尽斩,面如冠玉,温文尔雅,尽通百家。虽左手持道,然天赋卓绝,十日筑基,实乃吾生平仅见。”

“山人与吾相交多年,今有喜事,诚请山人同喜之。”

“另附,望山人早归十九洲,有大事相商。”

一字,一句。

扶道山人看完,也不知心头是什么滋味,两排牙齿磨得山响。

“横虚老怪物!不就是刚收了个徒弟吗?什么面如冠玉温文尔雅!修行又不看脸!还左手持道,左撇子就左撇子,说那么文雅干屁!装,装,装!十日筑基有什么了不起?徒儿,徒——”

他大声喊着,看向了见愁,声音却一下卡住了。

一身素衣的见愁,身无半点修为,疑惑地看着他。

扶道山人想起信中所言的“十日筑基”,一时之间只觉得一口老血哽在了喉头,险些就要吐出来。

看看人家收的徒弟,再看看自己这徒弟……

一时之间,扶道山人已是满脸的沧桑。

见愁方才听扶道山人大喊大叫,倒是听明白意思了,好像是什么人收了徒弟?

只是……

面如冠玉,温文尔雅,十日筑基……

还有——

左撇子。

见愁怔怔地抬起头来:“师父,你说的这个横虚老怪物收的徒弟,叫什么名字?”

第9章 璀璨之心

“我怎么知道这人姓甚名谁?信上没说啊。”

扶道山人一指已经开始渐渐消散的银光,翻了个白眼。

他又开始叹气:“徒儿啊徒儿,这横虚老怪物,乃是师父自踏足修路之后,遇到的毕生仇敌!此人奸诈狡猾,无恶不作,为非作歹,哄骗少女……”

说到这里,他一下顿住。

好像说错了……

“咳咳。”咳嗽了一声,扶道山人面皮都没见红一下,正色道,“总而言之,这就是整个十九洲如今最大的毒瘤,偏偏还占据着第一人的名头,实在令人发指!徒儿,你一定要争气啊!”

语重心长。

见愁想听的不是这些。

在扶道山人说自己不知道以后,她就失望地垂下了眼眸。

十日筑基。

不久前收的徒弟。

应该没有那么巧吧?

见愁不断地想要安慰自己,可“左手持道”几个字,却又不断地撞击着她的心房,让她心底那一股仇恨,激荡。

“师父,横虚老怪物很厉害吗?”

见愁缓缓吐出了一口气,用有些发颤的声音问道。

扶道山人冷哼一声,面露不满:“比我厉害那么一点点吧,就这么多!”

他伸出了自己的小指头,轻轻掐了那么一点。

这表情动作,与说自己的天赋万象斗盘比见愁的大出那么一寸的时候,一般无二。

见愁一下就知道真实的答案了。

她没戳穿,又问道:“他是什么人?”

“挺厉害一人吧。十九洲分南、北、中、极四域,中域居中,内有无数门派,横虚老怪便是中域之首昆吾山的首座。不过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如我。”

说到后面,扶道山人生怕被自家徒儿看清了,连忙补上一句。

“那也真的挺厉害了……”

昆吾山,横虚老怪,中域第一门派第一人?

会是他吗?

见愁心里思绪翻转,却只一片的冰寒。

“那……十日筑基呢?”

“……”

扶道山人的脸一下就绿了。

“十日筑基,十日筑基!山人绝不相信!当年爷爷我惊才绝艳,横空出世,筑基也花了整整百日,十九洲所传‘百日筑基,踏破凡尘’便是山人我!如今横虚老怪一定是故意整出这风头,要压我一头!”

越想越觉得自己想的很对。

扶道山人点了点头,一脸肯定地看向见愁:“一定是这样!十日筑基根本不可能!”

见愁还记得,炼气点亮斗盘之后,才可封盘筑基。

扶道山人称当年他的斗盘乃是一丈多一寸,就算那一寸是假话,可见愁还是相信,不会差到哪里去。即便如此,也花了百日才筑基,这一位传说中的“左手持道”之人,却能只花十日。

她可不与扶道山人一般自欺欺人,觉得这是假。

如果此人真是谢不臣,见愁回忆回忆乘风御剑时候的心旌摇荡,倒能明白谢不臣怎么会愿意舍弃一切,去寻仙问道了。

只可惜,能明白不代表不恨。

昔日的一桩桩一件件闪过心间,有一簇小小的火苗,从某个地方升腾而起。

十日。

“师父,那寻常人筑基需要多久?”

“快则数月,慢则数载,还有人一辈子也筑不了,无缘修道一途呢。”扶道山人随口答道。

心底泛上几分苦涩。

见愁忽然低笑出声,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笑什么?”老觉得有点怪怪地,自打他刚才抱怨了一通之后,见愁就不对劲了,扶道山人未免有些心虚,“我又不是真的觉得你这个徒儿不好,反正山人是个很讲缘法的人,我救了你,便是有缘,所以收你为徒。师父真的不嫌弃你的……”

扶道山人向来是个不会安慰人的,竟连什么“不嫌弃你”这种话都能说得出来。

见愁幽幽望了他半晌,心情虽有一种奇怪的低落,可说出来的话,却气得扶道山人倒仰过去。

“师父,徒儿也不嫌弃你的。”

“……”

扶道山人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我忍,我忍,我使劲儿忍!

忍……

忍个屁!

实在是忍不了!

欺人太甚,这个坏徒儿欺人太甚了!

“啊哇哇哇你实在是欺人太甚!什么叫你不嫌弃我?你什么天赋,我能收你为徒乃是你八辈子也求不来的福分,竟然还敢嫌弃我!还有没有天理了?”

这时候,扶道山人一下就想起横虚老怪的那一封信来,一下捶胸顿足,哭天抢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