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愁一下明白了。

她重新投向九重天碑的目光,一下变得有些奇怪。

“嘿嘿。”

扶道山人不用回头都知道见愁脸上是什么表情。

“年轻人哪,向往吧?是不是想有一天自己的名字也烙在上面?师父可告诉你,你一会儿过去,可得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山人我的名字也在上头呢!”

当世,当前境界,修为最高。

如果在那个境界里,这个修士没有被打败过,他的名字就可以保留在九重天碑上。

扶道山人如今的境界虽然高了,可他年轻的时候,却是有过不败纪录的,所以在某几重天碑上,依旧能找到他的名字。

见愁知道扶道山人一定是许多年前的天才人物,可在真实地接触到这种象征着荣耀的九重天碑时,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澎湃。

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带来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九重天碑的近处。

站在下面朝上面望,便能看见玄青色的石质上,镌刻着不少的名字,从底部开始,一个一个往上,镌刻的痕迹越来越新。

此刻第二重天碑下,站了不少人。

而上面,一个个名字,都是触不可及的传奇。

见愁好奇地看过去,耳边传来许多修士说话的声音。

“如今的昆吾真是了不得啊。”

“都说中域左三千专出惊艳之才,没想到这次被昆吾给捷足先登,哎,十日筑基啊!真是想都不敢想!”

“这才过去几天啊?这位的名字竟然就刻上来了,我不敢信……”

“筑基巅峰,天外剑周承江啊!竟然败给一个才踏入修行界十三天的人!”

……

扶道山人与见愁,几乎同时僵硬了一下。

扶道山人是因为自己百日筑基,而那些人说的却分明是“十日筑基”,这不就是横虚老怪的那个新收的徒弟吗?

这里是九重天碑啊!

现在距离横虚老怪那徒弟筑基才过去了三日,怎么可能就在这里烙名?

扶道山人不信。

他想也不想,直接穿入人群,抱着大白鹅就挤了进去,一面挤还一面喊:“见愁丫头,快来一起看看!”

站在原地的见愁,只觉得自己浑身的鲜血都要逆流,无数的冰渣子混合在她的血液里,不断地冲撞在她的身体里,让她抬一步,都显得艰难无比。

然而,她还是往前面走了。

距离玄青色的二重天碑越近,她血液里咆哮的冰渣子也就更凶猛。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周围不断有声音传入她耳中,她也能看见扶道山人那愤怒的表情,世间万象都飞快从她眼底掠过。

见愁的脑子里,却空空一片。

她缓缓抬眸,从二重天碑的底部开始,一点一点往上面看。

这上面镌刻着的,是一个又一个的名字,他们可能已经陨落,可能已经成为传说,可能现在还光华璀璨……

见愁目光所及之处,这些名字都飞快地闪了过去。

最终,她的头越抬越高,视线也越移越高。

仰视。

在看见最顶上那个名字的刹那,见愁觉得血液里那些冰渣子仿佛就要坡地而出!

然后,它们安静了,不动了,甚至慢慢地开始消散。

一路上,见愁都在想,那个昆吾十日筑基的惊艳之才,会不会是谢不臣。这一个疑问,像是一块巨大的石头一样,压在她心上,而如今,这疑问一下解开了。

她四肢百骸之中,又开始有暖暖的温度漫散开去。

谢不臣。

仿佛心里最沉重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仿佛心里最沉重的一种仇恨扎了根。

见愁任由它们生长着。

刻在二重天碑上的一笔一划,像是刻在她伤痕累累的心上。

她站在这里,卑微地仰视着那个曾经的夫君,看着他的名字高高镌刻在顶部,遥不可及。

真是陌生得快要认不出的名字。

有人叹:“二重天碑最高,筑基修士最强,如今他可算得上是金丹以下第一人了!”

金丹以下第一人,谢不臣。

见愁听了,竟然慢慢勾唇一笑。

“师父,我们走吧。”

她淡淡地说着,目光顺着这高高的九重天碑望去,九根石柱仿佛通天,整齐地排列开去,最后一根通天九重更仿佛插上云霄。

一根,两根,三根……

一重,两重,三重……

九重天碑呢,谢不臣不过才到第二重而已。

今日,她见他名姓如此,不知他日,他见她名姓,当如何?

她慢慢收回目光,只想:修行的路,还很长,很长。

第二卷 :崖山月

第21章 我的路

转过身,从热闹的人群之中穿过,见愁不想再多看一眼。

背后的扶道山人整个人都有点懵了:“见愁,见愁丫头!”

哎,这丫头,跑什么跑?

还想让她去看看自己的名字呢!

真是,他这个当师父的可少有这么光鲜的时候,不少天碑上都有他的名字呢!

这徒弟,半点也不配合!

扶道山人气呼呼地,三两步就抱着生无可恋的大白鹅撵了上来:“你说,你到底是有多不喜欢师父?走这么快,招你惹你了?”

朝着外面走的时候,见愁一眼过去,就能看见开阔的广场,茫茫无际的大海,甚至海面上还有几只造型奇特的帆船在行驶,她顿时觉得胸怀为之一阔。

停下脚步,见愁转过脸来就对上了扶道山人愤愤不平的目光。

她微笑道:“师父误会了,师父这般惊才绝艳的大人物,徒儿早仰威名已久,哪里需要再从这区区九重天碑上得知?所以,徒儿不看。”

头一次听见拍马屁拍得这么冠冕堂皇的。

扶道山人看着见愁,一副明白见愁已经堕落的样子,忍不住挪出一只抱鹅的手,沉重地拍了拍她肩膀,语重心长道:“徒儿啊,为师就喜欢你这样专门说大实话的人!”

“……”

扶道山人脸皮的厚度,比她想象之中的,可能还要高那么一点。

见愁乖觉地点了点头,一副受教模样:“那我们可以走了?”

“走吧!”

这一回,扶道山人开心了,脚步迈出去的时候那叫一个轻快。

大白鹅在他怀里把鹅颈朝天伸了伸,后仰过去。

见愁瞧着,竟觉得这大白鹅竟然像是在翻白眼。

她没忍住问道:“师父,先前在青峰庵你回来的时候也没瞧见这鹅,你把它藏哪儿了?”

“青峰庵隐界那么危险,就连山人我都是匆匆逃命,当然把它拴在了外面啊,万一伤了磕了碰了怎么办?”说着,他用手指抠抠大白鹅额头光滑的羽毛,讨好一笑,“你说是吧,好鹅。”

“……”

那个疑问又冒上来了:到底谁才是你亲徒弟?

见愁想,反正不是她自己。

海岸边的广场很大,见愁与扶道山人走了一会儿才走到广场边缘,抬眼一望,对面是茫茫大海,背后则是一片广阔的平原,沿着海岸一条低矮的山脉,修筑了不少的房屋楼台,似乎是个海边的城镇。

这里,就是十九洲了。

走来走去的人们,身上服制都有些不同的地方,颜色更加多样,材质也稀奇古怪。

见愁一面走,一面看,只觉眼界渐渐开阔。

扶道山人从广场旁边的台阶上走下来,笑着道:“这里算是十九洲的西南海岸,仙路十三岛的尽头就在这里,所以十分热闹。不过这地方可不平静,走在路上可要担心自己小命的。”

“有吗?”

怎么看,也像是比较普通的地方啊。

见愁没明白,危险从何而来。

扶道山人神神秘秘地指了指左边,那是北。

“北面朝前面继续走,是斜穿十九洲的九头江,江边有一高楼,名望江楼,盘踞着我十九洲中域最独特的宗门,叫望江楼。”

他又一指他们右边,那是南。

“南边继续往南,临海有一片高楼,向海而建,这里也有一股势力,与望江楼实力相近,名望海楼。”

望江楼,望海楼。

见愁下意识地觉得有哪里不对:“这两个宗门的名字,未免太相近了吧?”

“是啊,所以山人就说了……”

扶道山人掐着自己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目光深沉,仿若一个智障……不,智者。

“这两家经常打架。原本十九洲只有一个望江楼,早从中域剥离出去,不算在左三千之内,大得吓人,谁知后来内乱,自己人打自己人,一家分了两家,所以又多了一个望海楼。”

明白了。

见愁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所踩的这一片地面。

他们眼下所处的地方,正在望江楼与望海楼的交界处,可不正是最容易滋生事端的地方吗?

她想了想,道:“那我们要怎么去崖山?”

从见愁身旁经过的一个路人,忽然侧头多看了她一眼。

后头走着的是他同伴:“怎么了?”

那人耸耸肩,连忙与同伴一起继续往前走了,道:“唉,咱们十九洲的乡巴佬真是越来越多了,刚才那人竟然问怎么去崖山,崖山诶!”

“哈哈哈,是吗?做梦的人总是很多啊……”

“哎。”

……

见愁听见了,不由有些无语。

她侧头看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得意地一扬眉毛,看见见愁那表情,忍不住哼声:“这时候你难道不觉得有一种暗爽的感觉吗?你看看你这是什么表情?”

见愁有些不解:“崖山……徒儿总觉得有些奇怪,他们对崖山……”

“心向往之,触不可及。可不都这样吗?”

扶道山人这时候倒不嘲讽了,摸了只鸡腿出来,悠悠然地看着前面的道路。

崖山……

三百年不见了。

“至于为什么,等你看到了就会知道。”

就会知道,为什么所有人提起崖山,都会是这样的口吻,都流露出这样的表情。

自修行之日起,扶道山人便以崖山为荣。

同样,自踏入这一片十九洲大地开始,见愁亦会以崖山为荣。

崖山门下。

四个字,凝结着多少东西?

扶道山人想着,忽然豪气上来,鸡骨头一扔,袖子一甩,抬手一指!

“剑来!”

呼啦啦,狂风骤起,脏兮兮破烂烂的袍子随风摆动!

伴随着一声清晰悠长的剑吟,无剑——

凭空出现。

一道深蓝色的光圈弹射而出!

这一刻,整个人来人往的大道上,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然而,扶道山人视若无物。

“走,徒儿,师父带你看看这十九洲大地!上剑!”

站在剑尖的位置上,扶道山人抬首望着远方,仿佛感觉不到任何人或是震惊或是诧异的注视,他的目光之中,只有飘飘渺渺的云气,只有广阔无边的十九洲大地,只有那——

遥远的崖山!

枯瘦的身体里,蕴蓄着惊人的力量。

那姿态,犹如老树一样遒劲又峥嵘。

见愁望着这一幕,心驰神往之情顿起,然而更多的,是胸中一股顿生的浩荡之气!

她一笑:“徒儿遵命!”

上剑的动作已异常熟练,人刚站稳,扶道山人就长声一笑,直接手诀一起!

无剑,飞驰!

一道深蓝毫光冲天而起,呼啸而去!

地面上,不少修士都惊异地抬起目光来。

路边高楼。

一名正在下棋的垂垂老者正与身旁的青年说话,手上一枚棋子正要落下,他却忽然一下抬起头来,望向天际。

那一道深蓝毫光乍然而起!

这是……

那一瞬间,老者睁大了眼睛,豁然起身:“这……”

“师尊,怎么了?”

青年怔了一下,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忙问道。

那老者脸上的目光,凝在那一道渐渐远去的毫光上,久久难以收回,声音里,是震撼与艰涩。

“是中域执法长老,崖山!崖山修士回来了……”

执法长老?!

玩忽职守了三百年的那位崖山的?!

青年惊愕不已,顺着师尊的目光望去。

那一道蓝光,却已经穿入浩淼的云气之中,与湛蓝的天空融为一体,踪迹难寻。

人在剑上,随着剑渐高,一路向东北方飞去,见愁的视野也开阔起来。

她能看见大海与陆地分明的界线;能看见一条大江自东北而西南,奔流入海;江边有高楼一座,直入霄汉。

莽莽平原,一片碧色,参天古树如一层层绿云覆盖在十九洲大地之上。

半空之中,则云气缥缈,位置越高,越是稀薄。

见愁抬首一望,炽烈的旭日便在头顶上,仿佛触手可及。

她低头一看,则不时有法宝的毫光从低处掠过,应当是十九洲别的修士在云间穿行。

“师父,崖山还在东北吗?”

见愁一面看着,一面发问。

“还在前方,过了这一片望江楼的范围,便是中域左三千所在,过不远便是崖山山门。”扶道山人的声音在风里,依旧显得清晰有力。

见愁想了一下,却咋舌不已:“我们来时是望江楼地界,飞了这许久,还没过望江楼?”

“早着呢。”

扶道山人笑了一声,颇为洒然。

“望江楼原在江海交界处,连通海陆,海上陆上的灵宝仙药器用都在此处汇集,所以望江楼算是我十九洲的土老财,由此也扩充出了极大的势力范围。光是望江楼所辖的区域,便与整个中域左三千等大。”

“……那么大……”

见愁有些无法想象。

扶道山人摇头叹气:“只可惜,也没有什么用,修界从不以势力范围论英雄。”

这倒是。

依着自己一路之间来的见闻,所有人都对崖山敬重有加,或是忌惮,或是嫉妒,却还从未听人提起过什么望江楼,想来不是一路。

见愁对望江楼也不感兴趣,她转问道:“那剪烛派与无妄斋呢?”

“你是想起聂小晚那丫头了吧?”扶道山人倒也明白她心思,“我崖山与中域左三千各大门派都有联络,出了这样大的事,想必张遂处理好之后会托师门长辈送消息到崖山来,无妄斋只怕也是一样,届时你便会知道,不必很担心。”

见愁听了,慢慢点头。

自登天岛一别后,她最担心的也就是聂小晚了。

也不知,他们如今怎样。

扶道山人倒是看得很开:“修行岁月漫长,千百载都是弹指一挥,相聚有时,迟早还会遇到的。若你认真修行,三年后便是左三千小会,必定能碰上。若遇到什么旁的事情,指不定还不要那么久。再说了,无妄斋距离崖山也不算很远……”

“不算很远是多远?”

见愁忍不住问。

扶道山人慢慢掐了掐手指,轻飘飘道:“唔,以筑基期修士的修为来看,也就飞个七八天吧。”

“……”

见愁无话可说。

她如今不过是个堪堪炼气修为的入门者罢了。

“对了,那师父到底是什么修为?徒儿听他们说,师父很厉害。”

“我么?”

扶道山人眉毛一扬,一副谦虚的口吻。

“你师父我不很厉害,三百年前已经是入世修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