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正听得入神,到这里齐齐翻个白眼。

见愁听了也拧紧眉头:影响身外幻身的因素,未免也太多,到底出来的幻身又是怎么个情况?

仿佛是明白众人的疑惑,扶道山人没有拖拉,继续道:“幻身的实力,与本身的实力关系不大。本试的交战,便将由你们唤出的幻身为你们完成。负责交战的,可能是你心中的某个信念,可能是过去的你,可能是现在的你,也可能是未来的你,它可能是你的反面,也可能是曾与你有过交集的其他人,其他物……”

“是非因果门,无法无天,无常无定,这一试倒是高明。”

横虚真人听了这一番话,再看看前面存在的那六扇是非因果门,颇有几分奇异的赞赏之色。

只是周围,却一片寂静。

谁也没想到,第三试竟然会是这般别开生面的存在。

让入试的弟子进入六扇是非因果门中,唤出自己的幻身来与人交战,而且还说“幻身的实力与本身的实力关系不大”,也就是说,现在战力再强,都没有什么鸟用!

谁知道代替你出战的,到底是个怎样的幻身?

的的确确,无法无天,无常无定,甚至无法预料,无法控制!

这……

这不是专门坑自己的弟子吗?

其实因为崖山大师伯见愁战力太高,在第二试之中就已经表现出了近乎碾压的实力,一个打三个估计都死不了,最后一试恐怕没人能越过她去,所以大家伙儿对第三试的结果基本都已经有了预测,变得有些兴致缺缺。

可如今扶道山人这炸雷朝着昆吾一投,整个主峰上下顿时热闹了起来。

专业坑徒弟啊!

如果比的是幻身,谁能确定见愁唤出的幻身便是所有人之中最强的?

影响唤出幻身的因素太多了,而且幻身的选择也太多了,众人肯定都是第一次见到六扇是非因果门,处于同一条起步线上。

这最后一试的规则公平吗?

不公平吗?

谁也没办法说清楚。

唯一没有疑问的是:热情又回来了!

在场六人,即便有侥幸的成分在,其实力也无一不是同辈之中的顶尖。

这六个人进入六扇是非因果门之后,各自会有怎样的变化?

众人一下就期待起来了。

而且……

最终能登上一人台的人选,也彻底充满了悬念!

没有任何人可以预知自己的幻身到底是怎样的存在,更难以比较强弱,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就是扶道山人说的“=看心看运气”。

心里细细思量一番,见愁已经明白了扶道山人的用意。

“能走到这里,一时的成败已经无关紧要。世上没有人可以永远成功,心性绝佳者,才堪当大任,踏上通天仙路。”

扶道山人听着这沸腾的议论声,倒是一副“全在山人我意料之中”的沉稳表情。

“你等六人,都往门前一站,且入门口,看看能有何等的是非因果,唤出怎样的幻身吧。”

无法无天无定无常之龙脉,无法无天无定无常之幻身。

十丈高的门,那一柄剑像是从头顶插下,透着一种古拙的凌厉与锋锐。

见愁等六人,全数回头看去。

如花公子兴味地笑了一声,姜问潮面上一片的平静,左流则带着一种想要看穿这一扇门的感觉,小金跃跃欲试,夏侯赦眼底却有一片带着侵略气息的压抑与阴郁。

“走吧。”

见愁眼帘一垂,一笑的同时,掩了眼底一点点奇异的晦涩,走向了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一扇正东的是非因果门。

崖山向西南三百余里。

剪烛派。

巨大的平湖,被高山环抱,如镜的湖面,倒映着苍青的山峦,照旧带着那种文人墨客吟咏的秀雅。无尽竹海被风吹动,沙沙作响。

平湖的尽头,修筑着剪烛派的大殿,飞檐高翘,亭台楼阁凌立空中。

排云殿前,不少剪烛派弟子进进出出,在这一片山野幽静之中,有多了几分带着人气的热闹。

水面波平,只有风吹来的时候会有一片片的皱纹。

太阳的光辉撒下,照得整片湖面烟波浩渺。

一道玄黑色的身影,突兀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湖面之上。

腰上按着两柄长剑,一柄剑鞘暗蓝,透着一种深海一样沉静的气息,一柄剑鞘灰白,像是石壳,死寂沉沉,看不出半分灵气。

黑袍之上织着的赤金,在阳光之下,有流光淌过。

还在剪烛派大殿走廊之上行走的女修们,偶一抬头,终于发现了这所在,纷纷停下脚步,看向那一身玄袍之人,随是阳光覆盖,可却无端端给人一种冷意。

一女修冷声喝问:“来者何人,竟敢擅闯我剪烛派!”

曲正风眼底闪过了几分赞叹,将殿堂亭台修建在这两山峭壁夹缝之间,也算是略有几分奇丽之色。

只可惜……

不久将不存焉。

听了那女修的喝问,他只想到了在青峰庵隐界之中发现的有关于《九曲河图》的文字,想来剪烛派野心勃勃,皆因此起,不知,此刻此图是否还在门中。

不疾不徐,曲正风平静甚而森然的声音,穿透了整片湖面,清晰地传了过去,覆盖整个剪烛派。

“三息后,助剪烛派为虐者——杀。”

昆吾九头江湾外,小镇驿站。

“噗……”

又是一小口鲜血吐了出来。

许蓝儿周身灵光散尽,身形委顿。

剪烛派掌门烛心,连忙收了自己度去许蓝儿身上的灵气,将她身形一扶:“蓝儿,你可还好?”

许蓝儿脸色灰败,便连眼角那一颗泪痣都没了生气,整个人枯瘦之中带着苍白。

回想在到了一战之中的遭遇,她眉尖顿时拧上一股煞气,眼底心头尽是凄厉!

“师尊,徒儿不甘心……”

经脉尽废,形同废人!

苦苦练成的所有修为,在见愁一击之下,全数化为乌有!

她连那深藏了许久的绝技都不曾使出,便再也没有了机会,那一刻不会再有,此生也不会再有。

“徒儿不甘心……”

若不遇到见愁,谁可阻拦她登上一人台?

若不遇到见愁,她还有大好的前途可以追寻!

若不遇到见愁,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鬼样子!

恨。

恨得心里戳刀,眼底淌血!

“好恨!”

她一张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面容,已经扭曲了起来。

与烛心一起留在屋内的其余几人,都有些不敢去看,少女江铃有些畏惧地将头埋了下去。

坐在身旁的乃是掌门烛心,向来美艳的面容之上,也笼了一层阴翳。

恨?

谁不恨?

许蓝儿乃是她千挑万选之后,觉得最适合继承剪烛派的人,如今被见愁一轮红日斩劈下,竟成为了一个废物。

目光从许蓝儿身上掠过,烛心只觉出一种难掩的烦躁。

“经脉被废,师父他日自会为你找寻修补之法。只是你也别哭了,哭有什么用?若彼时曾好生修行,今日何至于被人一巴掌摔在脸上!”

“师尊……”

这话里藏着的不耐烦,许蓝儿几乎一眼就听出来了。

她颤颤抬起头来,只看见向来对自己颇为重视的师尊,眼底藏着几分冷淡。

于是,心头一凛。

她已经不是昔日的许蓝儿了,于此刻的剪烛派而言,她更像是一种负累……

“崖山如此嚣张,迟早会付出代价。我派有《不足宝典》在手,待得小会之后,各大门派重新排定位次,中间的数十宗门已经联合好,就连通灵阁也答应了本座。”

烛心在屋内踱步,声音里含着满满的冷意。

“此次,势必要将扶道老儿拉下执法长老宝座,只要让我得到了皇天鉴,再加上蓝儿你在隐界之中得来的《九曲河图》,何愁没有翻身之日?届时我自会为你报仇。”

轻蔑地笑了一声,她只将白皙的手掌在身前一握,仿佛已经万事尽在掌握:“我就不信……”

“噼啪!”

话未说完,一道雷信忽然划破了晴空,竟然直接从窗户缝中劈过,直直朝着烛心而来。

烛心一怔,眉头紧皱,一看便知道是从剪烛派门中来的。

也不知道又有了什么事。

她直接伸手一接,五指用力,便已经碾碎了雷信,一行带着惊恐的文字,便出现在了眼前……

“……”

在看清雷信所言之事的刹那,烛心只觉得眼前一黑,有些站立不稳。

怎、怎么可能……

这跟她想的不一样!

摇摇晃晃,烛心退了好几步,竟然连眼前都看不清了,险些跌倒在地。

其余剪烛派弟子见状,大为骇然:“师尊,师尊,你怎么了!”

“崖山……崖山……”

怨毒的声音从齿缝之中磨出,烛心手指掐紧,美艳的面容已瞬间扭曲!

青天白日。

泰半已经发生的事情,还没来得及传入昆吾。

主峰正上方,悬浮着的广场已经变成了一个圈,圈中立着六扇十丈高巨门,巨门之内,内侧则有一座十丈方圆的小型广场。

此刻,入试六人,已经全部站在了这六扇是非因果门前。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这里了。

只是推开门的竟然还暂时没有一个,似乎这六人之中,许多都在迟疑。

见愁也在迟疑。

每个人都只能看见自己,而无法窥测旁人的情况。

她无从得知旁人怎样了,只将两丈长的龙筋取出。

细细的一条,看上去像是一段金色的线条,躺在她手中的时候,似乎有一点点的流光。

看向这一扇巨门,见愁挪一步上前,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却又忽然停住。

龙脉无法无天无常无定,入此门后,出来的幻身,可能是某个信念,可能是入门者的过去、现在或者未来,可能是她的反面,也可能是曾与她有过交集的人。

推开这一扇门,自己会遇到什么?

又会经历什么?

会暴露出怎样的心性?

最终又会出现什么幻身?

……

一切都是未知。

而未知,则代表了恐惧。

见愁沉下心来,伸出的右手,重新探出,终于慢慢地、慢慢地、接近了那一扇巨门。

温热的指腹触到了冰冷的石门,也触到了石门之上雕刻的剑刃。

像是一只手按进了平湖之中,一阵涟漪,竟以见愁手指所触之处为中心,朝着周围扩散开去。

原本显得简单粗糙的灰色大门,霎时间有了色彩。

在见愁这一手按下的瞬间,它竟然变成了一座简单的木门,浅黄褐色,一条又一条年轮纹理,像是湖面的波纹一样扭曲,有时候变成一张笑着的娃娃脸,有时候又变成无数呼啸的恶鬼……

从上插下的长剑,化作了一道恐怖的带血剑痕,留在木门之上。

见愁按在门上的手掌,忽然僵硬。

门,以心证。

第155章 旧亭台

除了大了一些,这是两扇见愁有些熟悉的门。

只因为,这样的门她来到十九洲之后便从未见过,它只出现在那有着一棵古榕树的小山村里,伴随着袅袅而起的炊烟,金黄金黄的落日,还有那掩在一层层雾霭之下的墨色山峦……

唯有,这一道恐怖的剑痕,划在这门上,也似划在她心上。

此门,心门?

这就是扶道山人说的“看心看运气”吗?

若以此而论,她的运气着实算不得好。

一颗心微微颤抖起来,可见愁却不知自己为什么还能笑出声,甚至只在片刻的僵硬之后,便将脑海之中的一切杂念抛开,伸手慢慢推开了这一扇门。

悄无声息。

只有龙筋之上,发出了淡淡的金光,分出一缕又一缕,进入了这一扇十丈大门。

像是推开了一扇富户人家的园门,精致玲珑的景致顿时出现在眼前。

那是一座不小的庭院,两边是长长的抄手游廊,假山立在透明的水潭之中,偶尔有金红色的小鱼从水下游过,碧树大已凋零,只有园子深处一丛一丛的红梅绽开。

薄薄的一层白雪,洒在园中地面上,像是洒了一层白银。

红梅林间,隐约露出一角高高翘起的飞檐,黑色的影子在红梅白雪之中,格外醒目。

……

见愁站在大门之前,像是站在刑台上,只觉脚下全是一片又一片锋锐的刀刃。

“天欲雪,正合红梅煮酒,饮一杯无?”

一道声音,从那飞檐下方传来。

虽还不见人,可光听着这声音,便已经有一种凉沁沁的感觉,格外舒服。

这不是见愁往日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她的记忆里不会有这个声音。

尽管重新看见眼前这场景,多少有那么几分糟心,可一种亟待破局的好奇,又萦绕到了她心头。

会是谁?

脑海之中闪过了很多的念头,见愁终于还是向着前方走去。

手持无法无天无常无定之龙脉,一步进入。

那一瞬间,简单的木门消失了,狰狞的剑痕消失了,甚至就连背后的昆吾也消失了,见愁只一步,就走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脚下有九级台阶,一级一级。

雪薄,见愁一步落下,便能将之踩实了,留下一个又一个的脚印。

庭前的道路还算宽阔,可一靠近梅林,便显得清幽了起来。

见愁走到林前,将横在面前的一枝梅遮开,侧身走过,脑海之中的回忆却一浪跟着一浪,恍惚之间已经有欢声笑语响起,又有五弦琴音飘荡在林间,伴着男子清隽的吟咏之声……

“英雄一去豪华尽,唯有青山似洛中……”

“哗啦。”

纤细的手指轻轻推开另一根欹斜的梅枝,深红色的梅瓣上,落下点点摇曳的积雪,沾在见愁月白色的衣袍上,很快染出一点点微微的深色。

她一垂眼帘,无声地从旁侧经过了,才放了手。

再一抬头,眼前这一座精巧的石亭已经在眼前了。

亭中有一石桌,上头摆了一些粗陶的酒器,黄黑色的花纹勾勒出朴素和简单,竹制的托盘上放着新采的一朵一朵红梅,却是娇艳无比,隐隐有暗香浮动。

桌旁放了一座红泥小火炉,绿蚁酒新焙,已在炉上温着。

一只素白的手,挑了一朵红梅出来,只将花瓣扯落,一瓣一瓣扔进酒中。

隐约的红梅香息,没一会儿便融入了美酒的醇香之中,顿时变成了一种勾人无比的冷香,于空气之中散发着一种凛冽又勾人的味道。

是好酒。

也是美人。

见愁站在了庭前,只能看见那侧对外面而坐的女人,一身墨绿色的长裙,上头有繁复的绣纹,基本以藤蔓和绿叶为主。光是瞧这侧影,见愁竟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似乎又想起了杀红小界之中的绿叶老祖来。

不过,眼前这人明显不是。

“待得这冷香几近幽无,便可起而饮之。”

凉沁沁的声音,起伏很小,带了一点点的笑意。

那窈窕的身影一回首,只朝自己身前一摆手:“请入座。”

一样的景致,不一样的人,也是不一样的心境和经历。

见愁心知这便是这一局的考验所在,也不拒绝,只走了上前去,拂去身上沾着的雪花,坐到了绿裙女子对面的位置。

她抬眼起来打量,却忽然发现了一点点的奇异之处。

不管她看时,这女人的五官有多清晰,一旦视线稍稍错开,脑海之中便是一片的模糊,竟然再也难以想象方才所见的五官到底是什么模样。

所以,这绿裙美人的模样,在一片的真幻之间。

“是非因果门,即是心门;是非因果境,即是心境。”

美人将粗陶的小碗放到了见愁的面前,翘起的手指带着一种艳冶的优雅。

她唇角一勾,是千万的旖旎:“你在此境之中所见、所未见、所将见,皆与己身所思所想所历所渴盼有关。而我,说不定也与日后的你,有所关联。”

这倒是奇妙。

“意即是,此境或与我过去有关,也或与我未来有关。”

见愁微微一笑,看向这绿裙女子的目光,顿时带上了几分探寻。

“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