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放下杯盏,又拿起一朵红梅,扯了花瓣,一点一点扔进炉上酒中。

“我非惜花人,只做摧残事。你入此境,便要经受我的考验,否则休想得到你的幻身……唔,钥匙可带来了?”

钥匙?

先前扶道山人说,那龙筋便是钥匙。

见愁一伸手,将龙筋放在了石桌之上,竹托盘之旁:“此物?”

那绿裙女子点了点头,似乎目测了一下龙筋的长度,便饶有兴致地抬眼起来看见愁:“在此境之中,我的名字叫因果,你可以称我为因果道君。”

撕下最后一瓣梅,点进酒中。

热酒朝外冒着热气,氤氲在冷风之中,酒液之中涟漪荡开,很快便将那一瓣梅的香息吸入。

自称“因果道君”的女子狠狠吸了一口,露出一脸陶醉的表情,叹息道:“你听说过孟婆汤吗?”

“……”

不管是人间孤岛还是十九洲,都有过“地府阴司”一说,只是在凡人的传说里,人死要过黄泉,经过三生石,喝下孟婆汤,便可忘却前尘,转世投胎,谓之“轮回”。

只是十九洲载鬼赴鬼门的九头鸟死,十九洲修士再无轮回。

孟婆汤,见愁是听过的。

她不由转了目光,看着炉上的酒。

这时,问完这莫名的一句话,因果道君已用一把竹制的素勺舀了酒起来,慢慢注入酒觚之中,再起身来,娴静地将酒觚捧起,为见愁斟酒。

粗陶的碗,怎么看也不算是精致,按理而言,与眼前这一位因果道君不搭。

可偏偏,有一种一切归于尘土的质朴。

人从微末而来,再见这微末,忽然便有一种奇怪的心绪。

一摆手,因果道君又是一笑:“听闻你人间孤岛,轮回尚在。四百六十六年前,曾有一朝国师梦游地府,醒来之后对当朝天子描述自己所见之景,还绘了万鬼之图,写了一本《八方阎罗见闻录》,从此凡人于地府之所见闻,竟甚于修士。连十九洲之上有关极域轮回之说,都从人间孤岛而来。”

只因修士不可入轮回,所以难以知道下方的情状吧?

见愁思索起来。

因果道君也为自己倒了一碗酒,端起来略略抿了一口,眼底顿时充溢着一种满足,近乎迷醉。

“想想也真是有意思……”

“凡人人人想求得长生,却不知一旦踏入修行之路,便被轮回拒之门外。贱命一条,一死便从这天地之间消散一空,魂魄被十九洲大地吸收,成为这天地间渺渺之一气。欲求长生,却失了长生;蒙昧无知,寿命短暂,却可入六道轮回,纵使前尘往事尽忘,也还以独特的灵魂状态留存在这浩瀚宇宙中。”

一时迷惘。

见愁发现,因果道君所言之事,竟是自己以前从未想过的。

便是这十九洲的修士,又有几个将这道理想透?

踏入修行之路,是得是失?饮一盏孟婆汤,又已经将前尘往事尽忘,转世之后,还是原来的自己吗?

还有……

谢不臣。

他寻长生而去,便真的能寻得吗?

见愁垂眸看着自己眼前这一碗酒,泛着几乎快要没有的梅花香息,忽然问:“修士的性命灵魂,仅有一次,也不可入轮回。也就是说,死了便是真的死了,再也不会有任何再重来的机会?”

“不错。”

通达又晦涩的目光投去,上下扫视见愁。

因果道君一下就看穿了她所有的想法,只贴近了她,在她耳边说话:“修士一死,灵魂飘荡于天地,会被这宇宙重新化为混沌。所以,若你要杀什么人,一击毙命,他便再无翻身的机会。”

见愁眼睫微颤。

红唇在她耳边翕张,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此酒名为‘照见’,饮之便可照见是非、正邪、善恶……它可以让你看见一切你想看到的、不想看到的,敢面对的、不敢面对的。你饮下此酒,照见你自己,本道君便指点你幻身所在……呵,我的见愁,你敢么?”

敢么?

见愁缓缓将目光移过去,正好与因果道君对在一起,只轻嘲一笑:“我饮此酒,于你无干。”

“……”

因果道君忽然一愣,似乎有些没明白见愁这一句话。

在她有些微怔的目光之下,见愁已经将粗陶碗端起,一饮而尽。

酒液入口,顿时烧灼的一片。

凛冽的香息缠绕在每一丝的酒中,顿时弥漫到见愁的全身。

“有意思。”

因果道君忍不住叹了一声,而后随手朝桌上一指,那两丈龙筋竟然有灵一般腾跃而起,竟然直直朝着灰蒙蒙的天空之中射入,化作一枚细小的光点,消失不见。

于是,转瞬间,周围的场景全数消失。

雪,下了起来。

没了原来的庭院,没有了满庭的红梅,也没有了假山小池……

灰蒙蒙的天幕也一下暗了下来。

耳边忽然有哗哗的水声,像是流水拍击在石头上,忽大忽小,就连脚下,也开始晃荡起来。

见愁低头一看,石亭竟然已经瞬间化作了一只小船,趁夜行驶在江面上。

前方有行船无数,亮着的灯笼漂在江面上,沾着江上的雾气,有一种世俗的安宁。

可他们眼下的这一艘船上,却没有半点的光亮。

照着小船的,只有天上一轮素白的月。

哗啦啦……

江水从船侧划过,波纹切碎了月光,起起伏伏。

抬眼一望,江上数峰苍青。

可这夜,竟似如万古一样长。

一道瘦削的身影俯在船边,嶙峋的五指已经探入了那江水之中,长发被江风撩起来,勾连着衣襟,带着一种依依不舍之态。

他眉峰如那江上的青峰,疲惫之中藏着伤怀,一张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病后的憔悴。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因果道君的影子已经消失不见,船上的见愁,站在这一道身影的背后,不由自主地朝着前面走了一步。

细微的脚步声响起。

他没有回头,只将手慢慢从冰冷彻骨的江水之中收回,像是不用猜都知道站在自己身后的人是谁一样,全然的信任与安然。

“见愁,我们成婚吧……”

第156章 懦夫?

那是独属于谢不臣的温柔和缱绻。

嗓音里有隐约的沙哑,因为连日来不分昼夜的亡命,他终于病倒,昏迷了整整三日,直到这个深夜才醒了过来。

他的眼睛里,也带着将浮华都淹没的沉静,望着她,满心满眼都是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而这一刻的见愁,浑身僵硬。

她甚至险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看见的是什么人,又到底是在经历什么。

江上行船,随着江流荡漾。

见愁的心绪,却是大海之上猛烈的浪涛,一片汹涌澎湃。

“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戏谑的声音,从一片虚无之中响起,落入见愁耳中。

她僵硬地站着没动。

因果道君忍不住笑了起来,却不是一般女子那般的温文,反而有几分爽朗:“厄运的起始,恨意的开始……如果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这是你真实发生过,难以面对的过去……”

“六扇因果门,果真是好东西,不是吗?”

……

见愁依旧没有说话。

她凝视着站在自己对面的谢不臣,瘦削的脸颊,透着几许冷峻的眉峰,似乎因这几日突发的种种事端,而染上了霜寒之意,可这眼神,是微暖的。

曾记得,便是这一刻的眼神,在满江揉碎的波光之上,让她终于投降,从此与他生死不离、患难与共。

谁许她一世共白首?

如今只有仇满心、恨满腔!

站在谢不臣的面前,站在这飘摇的小船上,天上的月亮照在两个人的身上。

兴许是因为她奇怪的沉默,兴许是因为她脸上并不一般的表情,船边的谢不臣似乎有些担心她,忍不住朝着她走了一步。

那向来平静的眼底,少见地出现了几分不确定,甚至还有一种希望可能破碎的脆弱。

他似乎,有些害怕。

害怕从见愁的口中,得出一个否定的答案。

“待安定下来,我们便隐姓埋名,不再颠沛流离。从此以后,你我是彼此唯一的家人,我们将生儿育女,慢慢白发满头……”

他的声音,平缓,柔和,又低沉,像极了这江上浪涛的声音。

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谢不臣朝着她走了过来,将她冰冷的手握住,慢慢搓了搓,似乎想要帮她暖手,可下一刻他好像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也是一样的冰冷,甚至才从江水之中出来。

于是,所有的动作顿时一僵,他忽然摇头一笑,似乎是对自己这般难得的考虑不周全而发笑。

于是这一瞬间,笑容点亮了他整张苍白的脸。

见愁的整颗心,也忽然颤了一下……

多熟悉啊。

她眨了眨眼,似乎觉得眼睛底下藏了什么东西,又像是在思考什么。

最终,见愁也轻声一笑,如同叹息一般:“生儿育女……”

缓缓闭上眼,夜,还有这样、这样长。

……

昆吾主峰之外,所有还看着木门之上场景的人,顿时都一头雾水起来。

“那是什么地方啊?”

“那个又是谁?”

“太模糊了……看不清啊。”

细碎的议论声在云海广场的四周响起。

横虚真人没有说话。

扶道山人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表情注视着那那一扇木门,那一扇见愁走入的木门。

“见愁丫头啊……”

“担心了?”

听见他这一声,横虚真人终于开口问道。

扶道山人看他一眼,冷哼了一声:“只怕最担心的人不是我。”

话中有话。

不是他所熟悉的扶道。

可他们……的确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生疏了。

横虚真人没有回话,只将目光投向了那十丈高的巨门之上,一片模糊的月亮,像是镶嵌着毛边,江水上飘着渔火与行船,都在影影绰绰之间。

所有外间人都只能看见上面像是被水雾蒙着的画面,一点也不清晰,也只能隐约从这些画面上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他们遇到了怎样的人。

而见愁,站在这小船上。

她的面前出现了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人人都能看见他的身影,却少有人可以猜测他的身份。

只有昆吾门中少数几个人,感觉出了一种隐约的熟悉,可又有些不敢相信:毕竟,如今风头正劲的崖山新一辈第一人,怎么会与昆吾近几年最天才的真传弟子谢不臣,有什么交集呢?

或许……

见愁看见的是未来?

下方横虚真人座下第三弟子吴端,不由有些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接触过谢不臣的人,或许有那么一点隐约的感觉,但没接触过他的人,自然无从猜测起来。

打从一开始,他们就在关注见愁了。

毕竟,同样一扇是非因果门,别人的门可没有见愁这一扇“触目惊心”。

在恐怖剑痕出现的刹那,全场的目光便差不多都奔着见愁那边去了。

只是没想到,第三试并不像是在空海之中一样,能清晰地看见里面所有的场景。

入试者进入门后的场景,通通变得模糊,也许是扶道山人不想让这些新一辈之中弟子的弱点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于情于理都能讲得通。

但越是这样半遮半掩,越是勾起人们的兴致。

就像是此刻,所有人都忍不住要在心里想:这一位新近两年才成为崖山大师伯的女修,到底拥有怎样的内心世界,又经历过什么,那个握住了她手的男人又是谁?

偏偏,久久没有更多的发展。

不少人也在看其他人的情况。

六个入试者进入六扇是非因果门,却展现给了所有人截然不同的画面。

东北,左流。

手腕上缠着的一丈龙筋已经直接化作了一条蛟龙腾跃出去,投入万丈虚空之中。

左流的手上还拿着那蓝皮簿子,嘴里还叼着一杆快要秃了的毛笔,这会儿有点一头雾水,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好的幻身呢?

他迷惘地眨了眨眼。

刚想要继续往前走,便忽然发现自己眼前冒出一片又一片金光,金光之中夹杂着一缕又一缕幽暗的墨气,一下抽离了出来。

“哎哎哎这什么鬼东西!”

幽暗的墨气,简直像是一缕又一缕森然的鬼气。

左流胆子不大,只一瞬间就差点被吓趴了,可下一刻,他就瞪大了眼睛:“我的姥姥!”

一缕墨气从他的蓝皮簿子上飞出来,凝聚到了虚空之中,霎时间便化作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而且,还是一个左流见过的人!

白发苍苍的老头儿,不苟言笑,却偏偏有红色的酒糟鼻,看上去发际线还高得很,只怕是离秃不远。

只在看见这人的第一眼,左流就认了出来:“望江阁的护法长老张鸣前辈,我崇拜的第六千八百九十六个人!”

“咻。”

又一道墨气飞了出去,蓝皮簿子上的名字消失不见。

这一次,凝聚而出的是一个穿着一身素色道袍的道姑,有些微胖,看上去有一股怨妇的气质,不很好相处。

左流再次脱口而出:“天雪楼的芙蓉仙子!我崇拜的第九千九百七十五个人!”

……

一道一道墨气飞出,一个又一个的名字消失,一位又一位活生生的修士出现……

只在几个呼吸之间,整个虚空之中,像是排了无数泥塑木偶的神殿一样,出现了无数表情形态完全不一样的人,他们都是在左流死缠烂打之后,勉强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了他蓝皮簿子上的人,都是左流崇拜到了极点的人!

“幻身,你们就是我的幻身对不对!”

环视一眼,密密麻麻都是人,少说也有上百修士的阵容!

天,简直发了!

左流摸着眼前一个壮汉的肌肉,简直有一种闭上眼睛享受的冲动:“壮士,我的幻身……”

“砰!”

一个沙包大的拳头,在左流靠到那壮汉怀里的瞬间,落到了左流的脸上。

“噗!”

鲜血顿时喷出,还有两颗白白的牙齿混在了鲜红的血液之中,伴随着方才左流那吃痛的一侧脸,摔在了地上,左流整个人也直接被这一拳揍倒在地。

壮汉冷着一张脸,用一种近乎嫌恶的眼神看着左流,慢慢收回了拳头。

左流懵了:“难道你们不是我的幻身吗……”

这完全符合之前扶道山人说的内容啊,这就是他心里最在意的东西,这些人都是他最崇拜的人啊。

为什么……

为什么“幻身”竟然会打他?

彻底不明白了!

左流不信邪,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直接走向了旁边一个杵着拐杖,看起来异常慈和的老奶奶:“寿姥姥,晚辈左——”

“咔!”

浑圆的拐杖头,在左流话音出口的瞬间,敲打在了他的膝盖上,顿时碰出了一种叫人心颤的恐怖声响。

紧接着,是左流杀猪般的叫声:“嗷嗷嗷嗷我的膝盖骨啊!!!”

他直接跪倒下来,惨呼不已。

可惜,上百人,挤挤挨挨,下饺子一样围在这个虚空里,围在他的身边,竟然都对他的惨叫无动于衷。

……

西北,姜问潮。

在那无法无天无常无定之龙脉投入混沌的瞬间,通灵阁那高高的殿堂终于出现在了姜问潮的面前。

“抱一殿?”

似乎是惊讶于自己眼前所见,他皱了眉,那一瞬间,忍不住朝着前方踏了一步。

于是,大殿之上的场景,顿时清晰。

门中的师长,一个比一个严肃,冷漠地坐在大殿之上,所有冰冷的目光,都投射在一道身影身上。

那是一个跪伏在大殿中央的青年,穿着一身枫叶红长袍,却再不复昔日给人的热烈之感。

他有着一张年轻的脸。

天才的荣光,此刻全数从他身上褪去,只剩下无尽的惶恐。

他无措地抬起头来,看向大殿之上,希图从所有人的表情里,找到那么一点点的希望。

可是没有。

一点都没有。

每个人都用一种近乎从模子里刻出来的冷漠和失望的脸,看着他,又或许已经懒得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