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如同一鹤殿上之所言,真真假假……

如不是见愁早对他起了杀心,既不愿意受他掣肘,更不愿意失去先机,今日找了聂小晚问询隐界情况,谁又知道他在对横虚真人说话之时,竟也有所隐瞒?

心中种种念头划过,见愁脸上依旧一派平静。

她别了玉心师太与聂小晚两人,便要从台阶之上走下。

只是才到了下方庭院当中,背后玉心师太忽然开口:“见愁小友。”

见愁脚步一停,回转身来:“玉心师太?”

“虽不与小友熟识,却觉有缘。临别,但请小友抬头一望。”

玉心师太站在屋前,笑了一笑,也不说更多,便将门扉掩上。

见愁微怔,看了那门扉一会儿,站在原地,慢慢将头抬起。

不知何时,月色已隐没。

天际乌云一片,飘飞在深蓝色的夜空里,将皎洁的月遮了,许久也不曾显露出来。

整个昆吾满山,都被藏在它投落的阴影当中。

眉头紧皱,见愁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她伪装虽好,可如今满面平静之下,只有满腹的算计,满腔的杀机……

玉心师太这般人,明心见性,自能见常人所不能见。

只是……

杀机有什么不好?

夜风拂面,清凉里有一种刻骨的寒意。

见愁背着手,手指摩挲着那有些冰凉的玉简,走在冷风里,慢慢往回行去。

出来之时,屋内并未点灯。

见愁顺着台阶,站到了屋门口,手指搭在门扇的雕花上,只觉得像是放在了一块烧红的火炭上……

微一垂眸,她将门推开,入了屋内。

在此住了已有数十日,见愁对屋内的摆设已是一清二楚,只是……

她并未燃灯。

窗扇紧闭,没有一丝光从缝隙之中透入。

屋内屋外,同是一片深重的黑暗。

而黑暗,于她而言,是可以安心的所在。

指尖冰冷,眉心滚烫!

她抬手,指尖在眉心一触,厚重而狰狞的鬼斧,便在掌中。

一枚一枚恶鬼的图纹,似乎与这黑暗融为一体,格外模糊。

见愁看不见它们,只知道,在她掌心五指所握之处,起起伏伏,凹凸不平的铸纹,无比清晰,像是烙印在她掌心之中一样,灼烫,且血脉相连。

“当。”

轻轻地一声响。

见愁立在圆桌之旁,慢慢将沉重的巨斧,放在了圆桌之上,又将左手之中那一枚玉简,缓缓搁在巨斧旁侧。

外面的月已渐渐斜了,整个昆吾都在一片霜白之中,只有她屋内,依旧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枯坐良久。

身体僵硬,搁在桌面之上的手臂在她动作之时,有些微微的发麻,见愁终于缓缓将掌心翻出,一只小小的银锁,便出现在了她掌心之中。

简单的一根红绳,穿在其上。

长命百岁的锁,上刻一小小的“谢”字。

银色的表面,在昏暗之中,透不出多少光泽。

它太小,太小……

若不是攥紧了,让它烙印入自己掌心,见愁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它也太沉,太沉……

仿佛要她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才能不颤抖一下,平静地将它放在桌面之上,放在这巨大而狰狞的鬼斧旁边。

细细的红绳微有卷曲,柔软地贴落在桌面上。

从来没有一刻,意识与身体剥离得如此清晰,一者冰冷,一者滚沸。

“青峰庵……”

一剑穿心过,埋于断崖风水龙穴中,从此魂魄不全,半生不死。

见愁看着自己白皙干净的手掌,便将五指微微一拢,四道细细的银光,很快聚在她掌心之中。

“隐界风水甚好,该是个葬人的好地方……”

话音落时,四道银色的毫光,便从窗缝之中飞出,一瞬融入了外面吹拂的夜风之中,向着四个方向投去。

南面客房靠水,临窗有小湖。

如花公子一腿放平,一腿微屈,竟坐在那窗沿之上,绣满繁花的衣襟垂落在窗棂之上,手里捏了一把描绘百花的纸扇,意态慵懒优容,身影倒映在湖面之上,一时雅到了极致。

一阵风吹来,他眉睫一颤,便随手用纸扇探入风中,再收回之时,已有一缕银光在扇面之上直立。

眉头微微一挑,如花公子笑了一声:“看来是有结果了……”

东面客房近山,开窗入眼便是外面莽莽的原野。

左流仔细地思索着自己在是非因果门中的遭遇,照旧是不明白。不过这不妨碍他继续自己的研究……

“换掉此簿的材质,若能以人气息或者精血为引,当可制作类似的幻身……”

口中呢喃,左流飞快地倒出了自己乾坤袋中的东西,寻找着合适的材质。

呼啦。

风吹来,一下“哗啦啦”地翻动着放在桌面之上的那一本蓝皮簿子。

左流一下抬起头来,“咦”了一声,并指入风中,夹出一线丝毫银光,于是白日里见愁师姐所言,又在耳边回荡。

手指微微用力,左流碾碎了这一枚银光。

西面客房建在悬崖边,推窗所见,便是万丈深渊。

深渊下有刺骨的寒风,如刀一样吹拂而上。

夏侯赦站在窗前,也站在这凛冽的风中,暗红色的衣袍猎猎飞舞,他的目光则停在高高悬挂着的那一轮霜月之上。

厚重的乌云来了许久,终于又渐渐移开。

皎洁的月色,重新从乌云之侧绽放,整个悬崖崖壁之上,一片的雪白,像是打了一层秋霜。

一道风信藏在风中,从他耳畔吹拂而过。

只是夏侯赦并未取出风信。

于是,这一道风并不离开,只在屋中环绕,吹拂……

昆吾后山,山腹之中。

地心之中涌出的炎火,不断地炙烤着六耳丹炉的底部,让它变得通红。

几道灵光被变幻的手诀打出,烙印在丹炉之上,精确地调动着丹炉的温度。

有隐约的药香,浮动在炎热的空气之中。

此处是昆吾丹堂之所在,陆香冷借了一间炼丹室来用。

天一亮便要出发,但愿这一炉九里松能顺利炼成……

她眉尖若蹙,依旧两靥含轻愁,唯有那忽明忽暗的火光照在她苍白的脸颊上,似乎多了几分血色。

一道地底来的焚风忽然吹拂而上,陆香冷微微一怔,已是察觉了隐藏于风中的那一道风信。

迟疑片刻,她终究还是伸手取出。

风信碾碎,一片银光交织在炙热的虚空之中,很快有无数的信息,涌入她脑海……

这一刻,陆香冷唇边终于露出了微微的苦涩。

其余人或恐没有目睹今日刀兵场上,那昆吾崖山最优秀之二人刀兵相见的场面,可她却清楚极了。

谢不臣果真如见愁所推断,隐瞒了部分于青峰庵隐界有关之事,偏偏此人还是他们引路之人……

这青峰庵隐界一行,到底又会怎样?

她一贯心思敏捷而剔透,这一刻竟也只觉得眼前是一片重重的迷雾,一切都看不分明。

天上月已斜。

远处的九头江流淌不息,喧嚣在无数人的梦乡里。

天将尽,夜将明。

窗外有黎明之后的薄光透入。

见愁枯坐了一夜,直到此刻,才起身为自己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长袍,月白的底色上,盘着精致的银线绣纹,却有着最冰冷的触感。

干净的铜盆之中放着干净的清水。

见愁以水濯面,又慢慢用干净的巾帕擦着指缝之中残留的水迹。

动作冷静,甚而冷酷。

像是将上刑台斩人的刽子手,总要在出发之前,将一切打整妥当,衣袍整洁,双手干净。

水迹一点点消失,见愁缓缓直起了身。

满头青丝铺落在身后,铺落在那衣袍冰冷的银色云雷纹之上。

如瀑。

她推门而出,屋内已无鬼斧银锁踪迹,只有玉简,被她勾在指间。

屋外残夜将尽。

露重霜寒,行走间沾湿了见愁的衣袂。

她顺着山道而下,踩着渐明的天光,终于看见了站在山前的四个人。

如花公子执扇慵懒地倚在老树树干之上;左流摆弄着自己新制的一本折子,满眼喜爱与得色;夏侯赦如挺直的一柄剑,面无表情站在稍远的地方;陆香冷螓首低垂,凝神翻阅着一本老旧的古籍。

在脚步声传来的那一刻,四个人都在一片静默当中转过头来,看向了她。

见愁款步,走入了四人之中。

如花公子与陆香冷都对着她递了个眼神,微微一笑,左流挤眉弄眼,夏侯赦则无情无感地看了她一眼。

没有人说话。

也不需要说话。

谢不臣是个聪明人,可此处也没一盏省油的灯。

这一刻,似有一种难言的默契,萦绕在了五人的身周。

她与众人一道,望向了远处。

东方升起的光明,驱走了黑暗,阴阳分割了晨与夜,但见那光暗的交界线,从昆吾山头开始,向着西方渐渐推移,整个目之所见的山河,很快被笼罩入一片朗朗昭昭之中。

见愁掐着玉简,负手而立,手指根根如玉,干净不染半点尘埃。

站在众人之中,她已隐隐为首。

微微湿润的月白衣袍,为这黎明的风扬起,银色云雷纹,被明亮的天光一照,流淌着冰冷的光华,竟有一种诸邪难犯的浩然与庄严。

天明,拔剑出鞘之时。

作者有话要说:

取舍很难。

如果不拉棋盘的情节出来,谢不臣的场景可以只框在木屋内,这样情绪的爆发其实可以集中一点,但是棋盘这个情节实在是难于取舍;

其次见愁这里的情节,第一版的众人对话会冲淡杀气,但是我修改之后好像也没觉得变得多好。另有很关键的“银锁”必须点出,第二版已经加上,另有一个换装的细节,其实可以跟当初见愁决定离开小山村时候,把盘着的头发放下了这一点对着看,刽子手行刑算个隐喻吧。

再次,第二版众人碰头之前一人加了个单独的画面,碰头时候删去了左流的螳螂隐喻细节,这个太轻,放在这里依旧冲淡情绪,会扔到后面的章节之中出现,安排一个合适的时候。

其实连最后这个碰头的尾巴我都想删了的,这个偏轻不够重,但是想想女主这样一站还是很帅,同一章节内的情节跨度改太大,下一章就要看重复内容了,所以还是留了。

不一定修改之后的第二版就比先前的更好,只能说它是我目前定下的取和舍,也许等到哪天的情绪酝酿到最佳,我还会推翻重写一遍。

有细节调整之处会涉及后文,修改版本烦请诸位道友周知,嗯,(⊙v⊙)爱你们。

第170章 我前夫

山道上,谢不臣同样一身新换的干净墨青色长袍。

仿佛一夜之间涅槃,洗去了身上那继续冰冷到近乎残酷的味道,他整个人竟给人一种出尘的通透之感,疏冷间隐着几点淡漠。

眼眸依旧无情无感,却能透出几点旧日的温润之意。

右手持剑,剑鞘一片的乌黑,看不出是什么材质所制,更看不出鞘中到底是怎样的一把剑。

谢不臣远远一抬眼,便看见了见愁那一道月白的身影。

人在山前,乌发如瀑,一身凛冽。

站在几个人当中,确有卓然天骄之姿。

唇边挂上一缕微笑,他眼底带了几分自然的欣赏与惊叹。

横虚真人一身道袍,须发近百,走在前面。

扶道山人手里拿了根破竹竿,提溜了个酒葫芦,倒是没拿鸡腿,活像是个要饭的,偏偏还堂堂地走在横虚真人的身边,半点没觉得不好意思。

谢不臣只与吴端跟在两人身后,一道向下行去。

山道下方,见愁等五人早就等久了。

听见那轻飘飘的脚步声,见愁转过身来,一下就看见了吊儿郎当的扶道山人,唇边忍不住挂上一分笑意。

不知道为什么,每每瞧见她师尊这么一副赖皮样子,站在天下正道领袖的身边,便会生出一种横虚真人不过耳耳的感觉来。

奇异的快意之感。

许是瞧见了见愁这含笑的目光,扶道山人鼓着眼睛瞪她。

见愁只好一本正经地敛了眉目之间的神色,乖觉地站在山道下,目光一晃,却一下看见了站在横虚真人身后的谢不臣。

那一瞬间,她眼底的神光,终于凝了一凝。

谢不臣也望着她,面容之上一派的平静。

两人对视,没有了昨日的针锋相对,刀光剑影,只在平静之中,蕴蓄着一种难言的深流。

变了。

这与昨日的谢不臣竟截然不同。

他像是忽然洗去了尘垢,化作了一块本真的璞玉,站在山道上,任由清风吹拂,他巍然不动。

记忆之中,忽然有一道身影,渐渐与谢不臣此刻的身影重叠。

站在她面前的,不是今日的谢不臣,也不是昔日的谢不臣,竟是昔日的——

谢无名!

一身从容,腹中有锦绣诗书,怀揣着山河韬略,只往天下俗人当中一站,便必定是最耀眼的那一个。

只可惜,在她看来,他才是最俗的那一个。

若无其事?

从容镇定?

不过一个“装”字!

见愁一脸良善之色未改,只在身后将那玉简一转,唇边便陡然绽开一抹微笑:青峰庵隐界之行,她已做足了准备,横虚真人要想令谢不臣成为她几人之中的天然领袖?做梦去吧!

“年轻人,就是有朝气啊,来得真早。”

扶道山人摸着自己下巴上几根散碎的胡须,啧啧感叹了两句。

手中竹竿点地,他用手掌撑着,一副懒洋洋模样。

横虚则是微笑,道:“今日诸位小友便要从昆吾出发,去到青峰庵隐界。如今隐界损坏,只怕是连通讯灵珠都不能互通消息。为保证大家安全,我与扶道兄准备了一样东西,赠与诸位小友。”

说完,他只将手一摊,便见六道灵光散飞出去。

见愁的注意力,从谢不臣身上拉回,看向眼前。

六枚小小的古铜色铃铛,漂浮在了六人的身前,外表镌刻着一道一道复杂的图纹,一眼看去之时竟有一种眩晕之感。

铃铛周围散射着浅青色的光芒,却能让人脑中为之一清。

“此铃名为不动铃,六只为一副,互有联系,可相互指引方向,若在隐界之中失散,此铃或可帮助一二。”

“无用之时,佩戴在身边,亦有清心之效,修炼可事半功倍。”

“不动铃内藏赤珠一枚,若遇危险,可震碎铃内赤珠,能挡金丹巅峰修士一击。”

横虚真人将此铃之功用一一道来。

扶道山人杵在旁边补了一刀:“只是赤珠若碎,不动铃指引方向之能便会消失,有些鸡肋,不过想来你等在隐界之中也不会遇到什么特别大的危险,不动铃应当够用了,当心些就是。”

什么叫“有些鸡肋”“想来不会遇到特别大的危险”?

众人闻言,简直一头冷汗,只好战战兢兢,抽搐着嘴角,答了一声“是”。

横虚真人被拆台,只瞅了扶道山人一眼,随后摇了摇头,手中法诀一撤,六枚铃铛同时落下。

众人伸手,都将铃铛握住。

不动铃只有一个拇指大小,却很精致。

见愁将它握在掌心的时候,这铃铛便微微震动起来,响声隐约,有赤红色的光芒从铃铛之中投射而出,想必便是横虚真人说的“赤珠”了。

六只铃铛相互感应,光芒闪烁。

见愁眼底略过一分思索,藏了心底重重的想法,状似随手地将之挂在了腰间。

此刻,众人也已佩戴完毕。

横虚真人转头看向吴端,道:“你此行正好去望江楼,且送他们一程,路上当心。”

“是,弟子遵命。”

吴端一笑,出列来,拱了手,便朝着见愁他们走来。

谢不臣跟在吴端身后,也走入了见愁他们几人当中。

于是,见愁又看见了他手中所持之剑。

昨日在刀兵场上,她并未看见此剑,光从表面上,也看不出此剑有任何的来历……

只是,一旦有剑握在谢不臣手中,便会叫她想起那一柄挂在简陋茅屋当中的凡剑……

再次携剑于身,是想要再杀她一次吗?

这一次……

岂有那么容易?

她的屠刀,也为他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