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剑影从眼底划过。

见愁望着走来的这两人的身影,目光从吴端身上移到了谢不臣的身上,坦然直视,只弯唇一笑:“谢师弟也来了。”

三个字,放在平日很寻常。

可落在吴端耳中,却是一片的惊雷响动,一下又想起昨日剑拔弩张的场面来。

他生怕出什么冲突,正想要再打个圆场,没料想竟听得背后一道温雅的声音响起:“见愁师姐。”

“……”

这一瞬间,吴端只觉得头皮都炸了一下。

这声音……

他是熟悉的。

只是他不敢相信……

转过有些僵直的脖子,吴端回头,便看见了谢不臣朝着见愁微一点头见礼的模样。

儒雅温文,脸上虽没什么表情,却看得出很平和镇定。

没有了昨日萦绕在身上的压抑,也没有那种针锋相对,山雨欲来之感。

对着见愁,他仿佛对着一个普通人,像是称呼他们为“师兄”一样,如常地称呼见愁为“师姐”。

平白地,吴端竟觉得谢不臣身上多了几分“人情味儿”。

人情味儿?

这几个字竟能用以形容谢不臣?

那眼底,分明还是一片的无情无感,可吴端完全无法抑制自己心底生出的这种荒诞想法。

“师姐”二字,从他口中出来,充满了违和。

就连站在见愁身边的其余几人,也都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唯有见愁,像是早就料到了一样,眼底笑意加深。

昔日口中唤的是“娘子”,今日却要向自己低头恭敬地喊上一声“师姐”,却不知他心底是何感受?

相处数年,除却昔日拔剑杀她之事,她对他了如指掌。

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思一想……

若她是谢不臣,见了昔日所杀之人重活在面前,仙道之路又不愿再断,必定重起杀意。

既然决定要杀,所有的忌惮便被抛之于脑后。

他可以坦然地、冷心地,似对待熟人也好,对待陌生人也罢,重新面对一个站在他面前的他。

这就是谢不臣。

思虑周全到了极致,便可将自己一切的感情都控制下去。

从这一点看,她万万不及他。

所以她还是见愁,他却成了谢不臣。

冷峻的眉峰,染着霜寒的一张脸,添上旧日的温润,消去那种冷刻之感。

见愁竟忍不住生出几许赞叹。

终究还是谢不臣。

若真要杀他,倒还有些舍不得呢。

可惜了这样一张好面皮,下头藏着一颗铁石心。

微微眯眼,见愁挑了眉尖露出几许哂笑,似乎对谢不臣乖乖叫师姐的举动十分满意,竟半点没有敌意地开口:“青峰庵隐界之行,多劳谢师弟带路了。”

明亮的目光里,不藏半分晦暗。

明明是一句求人,甚至是感谢的话,听在众人耳中,却仿佛高高在上的命令。

似乎,谢不臣不是此行的主导,她才是!

如花公子闻言,忍不住用那纸扇摩挲着自己的手掌心,有几分难耐的心痒。

陆香冷却是心底一叹,终究还是佩服她至极。

左流听不出这底下汹涌的暗流,只跟夏侯赦一道在旁边假扮木头人。

横虚真人见状,眼底只有一缕微光闪过。

吴端脑袋后面挂着冷汗,只当做什么也没听见,转身来带着众人朝横虚扶道两人一拜:“弟子等告辞。”

横虚真人与扶道山人都点了点头,便见得七道光芒自山前腾空而起,一下升入层云之中,渐渐隐没,向着九头江湾之外的传送阵而去。

“看着他们还真是好啊。”

像是昨夜不曾睡好的凡人一样,扶道山人又打了个呵欠,感叹了一声。

横虚真人回看他一眼,却问:“扶道兄昨夜干什么去了?”

“嘿嘿……”

扶道扬了扬眉毛,向着西北方向望去。

他微微眯了眯眼,也不说自己到底干什么去了,只道:“你日理万机,可知如今第二重天碑之上留名者何人?”

第二重天碑?

筑基期中第一人?

这第一人从谢不臣换到了见愁,见愁突破金丹之后,便又出现了一个新的名字。

横虚虽有许多昆吾之事要处理,这个却是清楚的。

“昨日正好与玉心掌门论及此人,乃是西海禅林的小沙弥,名为了空,三世善人的功德,气运极佳,修炼极快。只是此人之天赋,比起你我二人座下弟子,却要略逊一筹。扶道兄怎么忽然想起此人来?”

“十九洲修士无轮回,独独两个地方除外。”

扶道摸出了个鸡腿,啃了一口,顿时露出满足的表情来,像是才睡了个大姑娘。

横虚听了点头:“佛门,一者西海禅林,一者雪域密宗。”

“有。”扶道山人转过头来,舔了鸡骨头两口,意犹未尽,“密宗界慧那秃驴要坐关三年,山人我好久没去雪域了,机会绝佳。嘿嘿,禅宗都出了新一辈,雪域半点动静都没有,山人我这心里跟猫爪子挠一样。”

坐关三年?

横虚真人只眉头一皱,眼底一道亮光闪过,已是明白了扶道的意思:“不如一探?”

“不如一探。”

扶道山人难得正经地回了他一次。

不过转眼就笑了起来:“你昆吾之事能丢开?”

他二人成名于同年小会,并立于十九洲,昔年也曾并肩闯过穷山恶水,遍杀蛮荒妖魔。

只是后来各自为一派脊梁,久居不出,又少了当年的几分意气所在。

横虚真人只一道风信弹向昆吾主峰,负手道:“座下十三弟子,个个都是话事之人,昆吾无我,并无大碍。”

说完便看向了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一副悲天悯人之状,只叹一声:“竟又要与你这老怪同行,真是气煞山人也!”

语庇,他人已化作一道冲天光焰,转瞬消失在原地。

横虚真人不疾不徐,一步踏入虚空之中,也消失不见。

西海广场之上。

见愁等人从昆吾九头江湾外的传送阵而来,直接传送到了广场之上。

照旧是人来人往,只是今日格外沸腾一些。

“到底谁干的?”

“这是什么意思?”

“谁给拼全了?”

“有人看到吗?”

……

吴端从传送阵之中走出,周遭的声音,立刻涌入了耳中。

他一皱眉,看向周围,只见不少过路之人都伸手向着海面之上,指指点点。

见愁随后而出,如花公子陆香冷等人跟在她后面,谢不臣则不疾不徐落在最后。

腥咸海风吹拂,九座漆黑的天碑伫立在广场的尽头,斜斜指向海中,无数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个方向——

浪潮起伏的海面上,一座多年为海水侵蚀的石碑,历尽沧桑,依旧伫立。

只是当见愁目光落在其上之时,却不由得瞳孔剧缩!

这是西海赫赫有名的“闻道碑”,据传昔年有人一朝闻道,竟在此白日飞升,遂留下此“闻道碑”。

然而此时此刻……

这无数人熟悉的巨碑之上,竟然多出了一截,长满青苔的一截,却与闻道碑一样的形制和大小,便是连断面都无比吻合,静静地镶嵌在闻道碑的顶端。

被海风吹拂久了的石碑,有黝黑的颜色。

新镶嵌上来的这一部分,却沾着簇新的泥土,其上青苔苍绿。

一个古朴的“朝”字,赫然凌于“闻道”二字之上!

——朝闻道!

见愁听到了身边几许倒吸凉气的声音。

心底,像是有一柄重锤在敲击。

脑海之中的画面,纷至沓来,飞快闪过!

小石潭边,被那少年坐在身下,后来又神秘消失的石碑,闻道而生、却朝生暮死的蜉蝣,被借走的宙目,如今忽然出现的“朝闻道”!

那近乎完美吻合的痕迹,只像是某些大能修士的恶作剧,透着一种令人惊心的寒意。

朝闻道,可不是“闻道”这样单纯的意思。

朝闻道,夕死可矣!

隐约有寒气从脚底升起。

见愁心里与所有人一样的震悚,只是在震悚之余,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一只小小的蜉蝣,要在这天地间搅动怎样的风云?

周围人人都在议论这上半截石碑的来历,只是半天都没有结果。

她忽地一笑,竟在这寂静的时候道:“看来,这是个遍地都是秘密的十九洲。”

吴端沉默了许久,只将袖中通讯灵珠取出,便将此消息报给了师门。

“此事绝不寻常,我以禀明师门。看来,此去望江楼,还要多问上一件事了。”

他拧着眉头,又收了灵珠起来,对见愁道:“时辰不早,我也有事在身,便不多送见愁师姐了。”

“告辞。”

见愁拱手为礼。

吴端微微一笑,便见着几个人都朝着另一座传送阵走去,他们的下一站,将是仙路十三岛,然后渡海去到人间孤岛,青峰庵。

只是没想到,见愁往前走了几步,忽然顿住脚步:“忽然想起有几件事忘了问吴端师兄,诸位道友还请在阵中稍待我片刻。”

说完,她也没管身后之人到底怎么想,便重新走到了吴端面前。

吴端一怔:“见愁师姐?”

见愁站在他面前,传音道:“听闻谢师弟乃是昆吾一等一的天才,我等只知他如今是金丹修为,却不知他到底有怎样的本事。隐界之行凶险,可否请吴端道友指点一二?”

指点?

指点她有关谢不臣的修为?

心思一动,吴端想起了昨日那险些拔剑相向的惊险场面,目光在见愁脸上转了几圈,却看不出半点算计的异样来。

他虽不喜谢不臣,可谢不臣毕竟昆吾弟子。

见愁又疑似与谢不臣有什么深仇大恨,天知道会不会是下一个对谢不臣下黑手的曲正风?

所以,吴端思量一番,并未直接回答,只道:“师姐有求,吴某自无不应的道理,只是吴某可为见愁师姐解惑,见愁师姐可否也为吴某解惑?”

有道理,有来有往罢了。

见愁倒好奇起来:“吴师弟修为甚高,也需要我来解惑?”

“你与谢师弟,到底有何仇恨?”

吴端并不迟疑,终于将自己藏了许久的疑惑道出。

这一瞬间,见愁愣了。

她却是不曾想到,吴端用以交换的问题,竟然是这个。

所以她到底没看错,吴端心里还是不喜欢谢不臣啊!

只是这问题问来,到底叫见愁生出一种荒谬之感。

眼珠微微一转,见愁眯眼笑起来,活像只狐狸:“吴师弟真想知道?”

怎么觉得见愁这样子有些不对?

吴端隐约觉出了几分不对劲来,只是这问题实在已经困扰久了,叫他难以收回。

所以,他思量片刻,点了点头:“但请见愁师姐言明。”

“唉,原本我想这是个永恒的秘密,不该为人所知的,只是吴端师弟既问,我又如何能不说?其实……”

见愁负手而立,面色从容,只轻声摇头一叹,带了几许轻愁。

“他是我前夫。”

“噗!”

前夫?!

险些一口喷出来!

吴端差点把自己呛死在广场上,猛烈地咳嗽起来,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他瞪圆了眼睛看着见愁,看着她脸上深沉的笑意,又转头去看背后站在传送阵之中的谢不臣。

谢不臣面容淡漠,无情无感地望着他。

这眼神,原本也平平淡淡,吴端见得多了。

只是……

这一刻,竟有一股寒气,从脚下爬上了后背。

他想起了自己昔日问曲正风:你师姐可有道侣?

这关系,或者说可能的关系,忽然有点错综复杂啊。

僵硬着脸,已经是别人口中“元婴老怪”的吴端,慢慢转过头来,一本正经、异常刻板地对见愁道:“事关重大,还请师姐莫要玩笑。”

第171章 备好棺材

“你们说,他们到底在聊什么啊?”

远远地,传送阵这边,左流摸着自己的下巴,终于没忍住问了一句。

他们站在这边,只能看见见愁的背影。

眼见得两人对话个三两句之后,吴端脸上竟然露出了那种见鬼的表情,还多看了谢不臣两眼,几个人着实觉得心里痒痒。

只是,不管他们怎么把耳朵竖起来,也听不见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手指灵活地一转,如花公子瞅了旁边面不改色的谢不臣一眼,又重新看向还在与见愁交流的吴端,只哼了一声:“与昆吾之人说两句话,都还要布下传音阵法。啧,我看见愁道友这桃花也是太多了……”

“……”

就你还好意思说别人?

左流瞥了一眼如花公子衣襟上那一片盛开的粉红色桃花,活生生地恶寒了一遍。

陆香冷也觉得方才那场面似乎有些难以想象。

早听闻昆吾横虚真人座下十二子,个个天纵奇才,即便是后来有了谢不臣,他们十二人的光芒也从未被完全掩盖过。吴端修行据闻已有五百二十年,一个实打实的“元婴老怪”,竟然会露出那样的表情?还是与谢不臣有关。

脑海之中一下回忆起见愁与谢不臣之间迷雾一样的关系,陆香冷心中的隐忧,又渐渐升了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见愁终于与吴端说完,相互抱拳告辞了,便朝着这边走来。

转头刚一走近,见愁就发现大家看自己的眼神不对了。

左流眼底闪烁着好奇的光芒,陆香冷则是有微微的忧愁,如花公子酸溜溜地上下打量她,夏侯赦则是漠然看她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

当然,还有谢不臣。

他的目光才从吴端的身上收回,慢慢落了回来,正好与见愁对上。

平静,深邃,于淡漠无情里面蕴蓄着几分温润,不过也有几分莫测的神光在里面。

想必人人都好奇自己问了什么吧?

其实也没问什么。

见愁脑海之中回荡起吴端的话来:“谢师弟天赋卓绝,师尊对他殊为看中。早在三百多年前,师尊便不亲自教人了,如今却亲自指点了他。师尊教了他什么,没人清楚,只知道他从赵卓师兄处习得了卓然剑意,从岳河师兄处习得了江流剑意,从王却师弟处学得了隐者剑意。这人不同于我昆吾其他师兄弟,冷心冷情,我看之不透。”

唇边的笑意深了些许,见愁随意地站到了传送阵当中,道:“我只与吴端师兄说了几件私事,倒与此行无关。”

众人齐齐露出一种难言的表情:你扯淡呢。

见愁没管众人到底是何神情,只笑道:“时辰不早,我们这就去登天岛吧。”

说到这里,她忽然一停,回过头去,看向谢不臣:“是登天岛没错吧,谢师弟?”

横虚真人可是说了,谢不臣乃是去过隐界之人,对事情颇为熟悉,所以见愁有此一问。

只是……

这一句问话里,带着一种只有谢不臣能听出的轻嘲味道。

不过他并未生气,只点了点头,也看不出有什么架子,道:“青峰庵隐界有传送阵传送去登天岛,乃是见愁师姐的师尊留下的阵法,不过损毁严重。我从隐界回来之时,猜到或恐还有后来人,所以修缮过了在隐界门前的阵法,现在只要前往登天岛,待得修缮好登天岛的阵法,与隐界相连,便可直接传送去隐界,省去渡海的麻烦了。”

“你能修缮传送阵?”

如花公子闻言,眉毛微微一扬,立时看向了他。

谢不臣略一颔首:“略通一二。”

“……”

略通一二?

如花公子抿了嘴唇,竟不知为何冷笑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这十九洲精通阵法之人少有,除非是北域阴阳两宗之人。

一百个修士里能有一个知道阵法皮毛,便是不错了,至于能修缮传送阵之人,更是凤毛菱角,多半都是修为甚高,钻研甚苦的老怪级人物。

谢不臣虽出于昆吾门下,却不过只有金丹期的修为,竟然也会修缮阵法?

如花公子倒不会以为他在吹牛,毕竟同行之人都不是瞎子。

他冷笑,只为谢不臣这看似谦逊的“略通一二”!

能修缮传送阵,还只说自己“略通一二”,何等虚伪?倒衬得其他人什么也不知道了。

场面一时有些冷了下来。

面对如花公子的冷笑,谢不臣脸上却没有半点生气的表情,始终淡淡,竟似乎根本没听见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