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愁心里乐开了花。

她了解谢不臣,于他而言,这“略通一二”还真就是实话,盖因天下阵法良多,谢不臣怎么算踏上修行之路也没三年,所了解的也顶多只能算“一二”。

只是谁叫他并不得人喜欢呢?

早在出发之前,见愁已经从聂小晚处得到了另一份青峰庵隐界的地图,众人又知谢不臣在大殿之上出于种种原因有所隐瞒,所以一开始就不可能对他毫无防备。

如此一来,即便谢不臣说的话再正常,落在众人耳中,味道也不很对了。

不可否认,见愁早先那样策划,未必没有心机在内。

只是她手里有另一份地图,又怎么能将熟识的朋友单独置于危险之地?

一切只能怪谢不臣自己倒霉了。

见愁一笑,从乾坤袋中取出了一枚传送符,只捏在手里,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先去登天岛吧。”

“啪”地一声。

话一说完,见愁便直接捏碎了传送符。

整座传送阵当中,立时散发出一片濛濛的光亮,眨眼之间,几个人便消失在了原地。

秋日的天空,带着一种透彻的深蓝。

十三座岛屿,满载着仙路的传说,不少法宝的毫光,从天空之上一掠而过,或者投向远处蔚蓝的海面,或者投向那近处一片巍峨的十九洲大地。

第十三岛名登天,取“一步登天”之意。

传闻从人间孤岛来求道的修士,一旦过了此岛,便可得道成仙。

传送阵发出几道光芒来,见愁等六人出现在了阵法之中。

左流一步迈出,还有几分小兴奋:“这还是我第一次出十九洲大地啊!”

如花公子站在后面翻了个白眼。

除却左流之外,剩下的几个都是见过世面的,见愁也算是从人间孤岛而来,早见过了登天岛的模样,所以神色平和。

她看向了谢不臣:“当初师尊的传送阵出了差错,我们只被传送到了斩业岛,登天岛上的阵法到底是哪一座我并不清楚。”

谢不臣并未看她,闻言只是点了点头。

这周围镌刻着的阵法不少,一半是从西海广场上来,小半是从望江楼、望海楼之中出,还有极少数的一部分来自于大能修士,多半属于建好了只用过一次就荒废掉的那种。

如果没有他们这一行人的话,扶道山人留下的阵法也在此列。

一身青袍,手持长剑,谢不臣在几座阵法当中走看了一下,便停在了一座已经被泥土盖掉一半的阵法前面,道:“这一座便是了。此传送阵损毁不算很严重,半个时辰就能修缮好。”

“这么久啊?”

左流顿时咋舌。

谢不臣并不介意他的无礼,只笑道:“若有大能修士在此,或许一刻便能修复好,不过我修为微末,只好花上加倍的时间了。”

他这样一说,端的是礼貌又大度。

这一来,左流倒是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好歹是个流氓,没想到这一会儿就被忽悠住了。

见愁心底哂笑一声,只觉得左流虽自诩流氓,可心思还太单纯,便要开口为他结尾,没成想,远远地,竟然有一声悲愤的叫喊声隐约传来:“竟然是你!”

众人都听见了,一下回过头朝着远处看去。

很远很远的一块小礁石上,似乎站了几名修士,似乎发生了什么争执。

天空之中游弋着几道法宝毫光,大约也是看热闹的。

不知怎地,见愁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却又说不上到底是哪里听过。

她的灵识还无法到达那么远的地方,只看向了其他人。

如花公子手一拍纸扇,竟然直接拔地而起,朝着那边飞去。

“有好戏看了,反正谢道友修好传送阵也需要半个时辰,我先去看看。”

“我也去看看!”

左流眼前一亮,连忙一拍大腿,竟然也跟着去了。

夏侯赦看了那残破的传送阵一眼,一语不发地直接走到了远处,找了块还算干净的石头,直接盘坐下来开始调息。

“封魔剑派惯出脾气火爆之人,倒还没见过这样阴郁的。”

陆香冷望着夏侯赦的身影,这么念了一声。

有关于夏侯赦的谣传太多了,也没谁知道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她不再多想,只对见愁道:“听闻这附近多有修士采了新的东西,便在十三岛上出售,我也正好趁此机会去周围转看转看,说不准能收到几味需要的药材。见愁道友可要同去?”

半个时辰于修士而言,虽是一眨眼就过去,可毕竟去了人间孤岛之后,便再不会有得到修界种种材料的机会。

他们虽已经在昆吾便做足了准备,可多一手准备总是无患。

只是见愁听了陆香冷的话,却摇了摇头,看向了谢不臣。

此刻,他正一甩袖袍,引来一阵狂风,将填在阵法缝隙之中的泥土尽数除去,露出那些复杂的线条来。

“谢道友在此修复阵法,总要有人照看着,却是不能走了。”

这话里有深意。

陆香冷只一个闪念间,便已经明白了当中的利害关系。

她也看了谢不臣一眼,自也是想起了一鹤殿中被隐瞒的一些信息,当下,她只对见愁微微一笑,略一颔首:“那香冷先去了。”

见愁点了点头,目送陆香冷朝着登天岛另一头行去。

那边有几个修士站着,似乎正在交流,这是登天岛上常见的情况,多半是新得了什么东西,要售卖出去。

众人都走了,原地也就剩下见愁与谢不臣两个人。

看似不大的阵法,实则也有两丈余宽,涉及到空间传送,其复杂程度更是超乎想象。

谢不臣从袖中取出了一把以灵犀角做成的匕首,匕首尖那小拇指盖大小的地方上,乃是一块深墨色。

见愁走了过去,仔细一看,那其实并不是一块墨点,而是一大片密密麻麻的阵法!

复杂的线条勾勒在犀角匕首的尖端,细致又密集,所以乍一看就像是一块墨点,将犀角匕首的尖端也染黑。

制作阵法需要汇聚天地灵气,但如果纯以修士个人之力来布阵,还没布下阵法便已经累趴下了,所以修士们需要借助外物。

灵犀角镌刻阵法凝聚灵气,制成刀笔剑等物,都可代替修士向每根阵法线条之中灌注灵力。

旁人的灵犀角法器或许颜色深灰或者黑白不均,谢不臣手中的这一枚灵犀角匕首却是颜色奇异的紫灰色,更别说尖端那镌刻繁复到了极致的阵法。

虽不很通阵法之道,可见愁已经一眼看出这灵犀角匕首来历不凡了。

谢不臣持着这一柄匕首,在阵法线条之上深深划了一道。

他没回头,却仿佛看穿了见愁在想什么,道:“此匕首名为白夜,乃是隐界之中所得,为阴宗阵法宗师白玄元婴期刻阵所用之器。”

见愁挑了眉,垂眸便看见了他稳得没有一丝颤抖的手掌,准确地在阵法之上拉出了更多的线条来。

偶尔,他会伸出手去,将白夜匕首划出的石屑拂到一旁去。

她没有说话,仿佛对谢不臣能看穿自己的想法,半点不惊讶。

谢不臣唇边挂了几分微笑,地面上有潮湿的泥土气息,还有独属于海上礁石的那一种奇异的冷腥味。

“划——”

又是一条,淡淡的灵光在匕首所划过的地方流淌,又深深地隐没入了地面之下。

“你不与他们同去,只在旁边看着我,是怕我在传送阵中动手脚吗?”

“谢师弟本事通天,连地缚这等残忍困杀之阵,都可随意指点人布下。”微微一笑,见愁踱步来到他身边,“现在难得有可亲眼见谢师弟布阵,而不是什么冒牌傀儡,见愁又怎能不来观摩一二?”

“……”

谢不臣手中匕首一停,终于还是慢慢抬起头来,看向了站在自己面前的见愁。

她脸上带着近乎云淡风轻的笑意,仿佛说着一件不关己的事情。

左三千小会之时,谢不臣并不在场,所以未能亲眼目睹帝江风雷翼之事。

只是小会是何等轰动之事?

谢不臣曾在西海边停留一段时间疗伤,早从旁人言语之中听闻了有关于见愁的一些事情,近年来帝江骨玉的消息也就杀红小界那一次有过。

前后一联系,他便知道,那在杀红小界之中,与顾青眉针锋相对、破去了地缚阵,且重伤顾青眉夺走帝江骨玉之人,到底是谁了。

“划——”

沉默良久,谢不臣终于重新低下头去,一匕首从阵法之上划过。

光芒乍现,又瞬时隐没。

“当时我并不知你也在小界之中。”

见愁歪了头瞧他,眉眼低垂,动作不疾不徐,尽管俯身朝着地面,可一举一动都是贵气天成。

人活成他这样也是挺有意思。

见愁忍不住笑了,摇头道:“幸好你不知。”

若他知道当时在隐界之中的乃是她,即便无法确认她身份,只怕也是宁杀错,不放过。

区区地缚之阵哪里够用?

他会用上周天三十六极杀阵,确保她在里面死得干干净净。

幸好你不知。

看似平淡的话语里,藏着难言的惊天动地。

谢不臣看向地面之上最后的一处断缺的地方,只一匕首划过去,匕首尖上的阵法旋转起来,将周围的灵气凝练成一条线,随着匕首划动的轨迹将断裂的阵法复合。

一道金光闪过,整座阵法都发出了嗡鸣之声。

他收了匕首,起身来看她。

这熟悉的眉眼,依旧透着几许温婉之意,只是藏在温婉之下的,却是强大、强硬、乃至于强横。

一颗强者的心。

这是他不曾认识的见愁。

幸好他不知……

淡淡一笑,谢不臣只道:“你说得不错。”

见愁忍不住地一声笑,叹道:“只可惜,现在知道,已经迟了。谢师弟挑东西的眼光着实不错,下次若还有杀红小界这等为我做嫁衣的好事,还请谢师弟务必知会于我,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说到最后,她满脸的诚恳与感激,良善到了极点。

若有下次……

谢不臣注视着见愁,目光从她月白衣袍银色绣纹之上掠过,眼底一片温润,似有回忆之色。

他为她做嫁衣,并非第一次了。

只是此嫁衣非彼嫁衣。

“谢某只信见愁师姐会赴汤蹈火、不辞万死来杀我,至于下一次……何必下一次?”

眼前不正好是个绝佳的机会吗?

于她是。

于他是。

这一瞬间,见愁忽然没有说话。

她望着谢不臣,也望着这熟悉的眉眼,若非他手中持的不是笔而是剑,只怕她要以为用这番近乎温柔的言语对她说话的,乃是昔日那谢无名了。

“看来我得为谢师弟备上一口好棺材,免得死了还要漫山遍野去找合适的树,现剖一口,想必不会是很愉快的经历吧?”

第172章 凡人寻仙

谢不臣终于不再说话了。

见愁便负手站在他面前,唇边冷笑有三分,余者七分皆是温和良善,半点看不出与谢不臣有什么深仇大恨模样。

远远地,海那边的喧哗声陡然重了起来。

左流兴奋的大喊之声传来:“师姐,师姐,你快来!”

见愁转头看去,便见左流与如花公子都在一处,似乎看见了什么大事,用力地向着自己挥手。

有热闹也要自己看?

她微微一挑眉,回看谢不臣一眼,哂笑道:“劳烦谢师弟慢慢修缮阵法了,我去那边看看。”

说完,她便一转身,身形飘摇,乘风去也。

谢不臣站在原地,望着她背影半晌,竟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一声。

低下头来一看眼前这一座阵法,到底还是没有说什么,自袖中取出几枚灵石来,算好了位置,一个个安放进去。

……

登天岛外十几里的海面上空,已经隐约热闹起来。

这时节出海的修士不多,却也不少,尤其是一旦有热闹出现的时候。

见愁向着如花公子与左流两人来,便问了一句:“怎么了?”

“见愁师姐,你看那个。”

一见见愁过来,左流连忙给她一指。

顺着左流手指的方向看去,见愁顿时“咦”了一声:“钱缺?”

下方不远处一座礁石之上,一个留了两撇小胡子的男人,有些微胖,手里抱着一把金算盘,满脸精明,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便不知道有多少算计已经在腹中生成。

见愁太熟悉了。

杀红小界之中听过了他的算盘声,小会之上也算是相互有过帮衬。

只是没想到,在西海之上竟然也能看见。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在钱缺的身边,竟然还有一人。

一个穿着长袍的男人,虎背熊腰,身材精干,魁梧极了,站在钱缺身边,竟衬得原本身材中等的钱缺都矮小了起来。

他扛着一根长棍,皱了眉头,带着几分沉怒地看着对面。

对面有好几名修士,皆身着道袍,不过明显不是出于一个门派,打扮有些不同,打头的一个左手只有四指,无名指不知怎么断掉了。

那伤口似乎只是不久之前的,看着还很新。

这几人身侧,还有一个面色苍白,披头散发之人,咬紧了牙关,也瞪视着钱缺身边那魁梧莽汉。

“孟西洲,你交还是不交?!”

“交?”那莽汉冷笑了一声,目光从对面几个修士之中扫过,“老子活了这么久,倒是头一次遇到这等血口喷人的鸟事。嘿嘿,想要东西?你有种就来拿!”

“呼!”

长棍从肩上撤下,只在手中狠狠一甩,顿有一种破风之声,显得格外有力。

见愁看着,脑海之中灵光一闪:原来是他们!

初时她听见这边有吵闹之声的时候,便觉得其中一道声音有些熟悉,只是没想到是在哪里听过。

只道这一披头散发的狼狈青年开口说了“孟西洲”三个字,见愁才立刻反应过来:竟是杀红小界之中的三个人!

这披头散发的青年,身无半点修为,不就是那唯一一个进入了杀红小界之中的凡人吗?

而手持长棍的莽汉便是那口口声声叫着她前辈的“孟西洲”。

只是……

见愁的目光落在抱着算盘的钱缺身上:若是没记错,这家伙顶替了孟西洲的身份参加了小会,现在到底怎么跟孟西洲本人混到了一起?

心里有疑惑,一时也不明白现在的情况,见愁并未走出来,也并未说话。

左流连忙凑过来,低声跟见愁解释:“是此处海面之上忽然飞出了一片白龙贝。这三个人当时都在岛上,不过个子大的那个好像见机比较快,先拿在手中了。白龙贝一旦死亡其壳便会自动浮出海面,谁捡到就是谁的,自然要算先来后到。没想到这披头散发的家伙竟然一口污蔑说人家抢了自己东西,后头这几个乱七八糟的人,都是他叫过来的。”

旁边如花公子听着,又看了前面一眼,奇怪地皱眉:“我们来的时候只看见他们已经发生了冲突,你怎么知道一定是这 人污蔑金算盘和那大个子?”

“嘁……”

左流听得如花公子此问,自小会以来,头一次露出了一种堪称自得的笑意。

“本人当了十多年的流氓,深谙此道,他们瞒不过我的眼睛!”

如花公子:“……”

见愁:“……”

忽然的确不知道说什么好。

昔日黑风洞中的留字,又一一浮现在了眼前,见愁心下也是无奈。

不过不可否认,左流的直觉和分析都没有错。

因为,见愁也这样认为。

钱缺与孟西洲这边,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的对手,除去几乎看不出修为来的秦若虚,也还有五个,修为看着虽不一定比钱缺高,却也差不了多少。

眼下已经要开始对峙,若是打下来,只怕钱缺与孟西洲都不能讨了好去。

见愁思量一番,便站在旁边笑了一声,朗声道:“钱道友,孟道友,有几日不见了,别来无恙?”

“咦?”

这声音!

手指已经搭在了金算盘上,钱缺今日是真憋着一股气,跟孟西洲到海上来,哪里想到遇到此等无赖。

还他娘的是在杀红小界里面遇到过的。

昔日杀红小界,孟西洲曾说要帮助这来十九洲寻仙的秦若虚,不过后来倒霉,又在第三关遇到了他,只好一脚把他踹了出去。

今天又在西海边上碰到,于是孟西洲又想起昔日的话来,准备帮衬个一二。

哪里想到,话还没开口,便遇到一只白龙贝飞出来,孟西洲下意识就抓在了手中,这一下便捅了马蜂窝。

这秦若虚在海上约莫混了有一两年了,也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功法,竟然也堪堪算是迈入了修行之路,刚刚炼气的修为,却认识了他身后这些海上的“混子”。

海上常有修士游手好闲,懒得自己寻宝,只聚集起来,一旦见到有谁拿到了宝物,便立刻出来抢夺。

因其人数众多,落单的修士往往无法与之匹敌,只好将宝物双手奉上。

所以,有经验的修士,都会结伴出海。

敢单独出来的,不是没点经验的二愣子,便是对自己的修为很有自信之人。

钱缺他们今日遇到的,便是同样的情况。

原本他没怕过谁,还经常在海上这些强盗手中买货,哪里想到今日竟然会被强盗打劫?

心下火起,钱缺便要好好跟他们比划一下,没想到,才把阵势摆开,他一下就听见了这声音……

别来无恙?

瞪圆了眼睛,钱缺顺着声音转过头去,那一瞬间真说不出内心之中的感觉,差点就把手里金算盘一把抛上天去了:“见愁道友!”

“前、前、前前辈!”

他身边的孟西洲则是有一种做梦的感觉。

站在左流与如花公子身边的,便是他当时在小会之上看见的那一名持斧女修。

没想到,原来以为没有机会再看见,哪里想到竟然会在西海之上偶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