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愁盘坐在原地,整个人身上透着一种沉静的气质,她面上带笑,正看着对面的谢不臣。

谢不臣抬眼看她。

“左流道友为提升自己的实力,也是为了给我们减少麻烦。我等同路而行,相互扶持。昆吾道友更是宅心仁厚,为我中域楷模。”

见愁像是说着“今天天气不错”这种扯淡的话一样寻常。

“想必一滴血,不是大问题吧?”

眼眸深似寒潭,冰下有幽咽泉流。

他与她对视,轻而易举地看出了那眼底深藏的嘲讽,自在昆吾重逢之后,这种嘲讽便再也没有从她眼中褪去过。

“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不给的。”

谢不臣说了意味不明的一句话,便垂眸,指尖在那两道眉峰间的眉心里,虚虚一点,便有一滴血珠被他生生一指凝出,向着左流那玉折子上一弹。

“滴答!”

鲜血溅开一朵小小的血花,转眼之间化作了无数流动的血色线条,铺在整个玉折子上。

同样绚烂的场面,已经在之前展示了三次,这是第四次。

见愁唇边有那么一点讥诮的浅笑,半点不在意谢不臣到底说了什么,老神在在地看着玉折子。

“啪!”

转过一圈之后,化身印符再次成功凝结在了玉折子之上。

赤红之间,流转着不熄灭的金色,像是有天上的阳光照着一样,格外醒目。

这一枚化身印符,与见愁那一枚,竟是差不多一样的水准。

看来……

他的实力的确与自己相近。

见愁心里得出了这个毫不意外的结论,便愉悦地一笑:“这一下左流道友的印符集齐,回头我们继续前进,多少便有几分保证了。”

“但愿运气不错吧。”

左流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瞅了谢不臣一眼,这一枚印符收得他简直有点胆寒,生怕谢不臣下一刻就直接跳起来一掌劈死自己。

还好,观察了一会儿,对方垂眸养神,并未言语。

左流放了点心,便将放在地面的玉折子捡起来,正要合上,没想到手才一翻,顿时吓了一跳!

“娘呀!”

玉折子方才摊开放在地上,左流一没留神捡起来,那两折一合,便瞧见那玉折子正面上贴着一只青皮螳螂!

细细地身子,带着一种上天赋予的邪性与狰狞。

扇形的脑袋,两条长腿像是挥出的两柄长戈,森然极了。

这东西什么时候爬上来的?

左流被这东西吓了一跳,自觉面上无光,一下有些恼羞成怒,一把伸出手来,将青皮螳螂捏了:“个王八犊子,还他娘的敢吓我了!信不信我捏死你?!”

不过他也就是这么一说,没真的捏死它。

螳螂乃是生性大凶之种,外形又往往给人一种森然之感,叫人心里发寒,所以很不讨人喜欢。

见愁也不喜欢这东西。

尤其是,在想起螳螂的某种习性的时候。

螳螂性残暴而好斗,在幼虫时就会因饥饿而互食同类,成虫之中雌虫吃雄虫的情况更是屡见不鲜。

世人口中的“眷侣”,在螳螂之中是完全不存在的。

——雌虫在交欢相配时,会因为饥饿吃掉雄虫。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小螳螂身上。

谢不臣似乎被骂声惊动,掀了眼帘,目光落在那螳螂因戒备而高举的双“戈”之上。

“连我的玉折子都敢爬,你知道老子是谁吗?螳螂,你螳螂了不起啊!啊!”

左流依旧对着那螳螂骂骂咧咧。

见愁听着,忽然品出了那么几分味道来。

她近乎玩味地看着那螳螂,笑出几分令人惊心的薄凉,转眼又消失不见,忽然就问道:“左流道友,说起来你至今没有门派吧?”

“是啊。”

左流一怔,也不知见愁怎么问这个。

他一没留神,那螳螂竟然从他手中跳了出去:“嘿!”

见愁道:“由它去吧。”

左流只好歇了去追那王八犊子的心思,回头来看见愁。

他一直无门无派,修行全靠自己,也算是个奇葩。

“我本来打算功成名就,就去找个门派投靠,嘿嘿……”

说着说着,左流的笑容顿时变得有点奇怪。

若是有个正常些的女修在这里,说不准就要一巴掌扇过去了:这家伙,笑得忒荡淫了!

还好,他面前只是见愁。

见愁在黑风洞看见过这一位流氓修士的远大志向,不想都知道他脑子里转着什么东西。

她唇角一勾,道:“想找个门派投靠,你觉得我崖山可好?”

“……”

我我勒个去?!!

这简直像是平地一声惊雷,砸下了千万斤馅儿饼,把他埋了个半死!

左流原本还想让见愁帮忙推荐俩靠谱门派,回头自己去投奔,哪里想到,见愁一开口,竟然说出这么劲爆的一句话来!

你觉得我崖山可好?

可好?

可好个屁啊!

崖山哪里是能用“好”字来形容的,那他娘是我中域传奇好吗!

左流那捧着玉折子的爪子都有点抽搐了,他吞了好久的口水,暗地里咬了咬舌尖,一没留神咬重了,差点变成自尽。

哎哟,给痛的!

不是做梦呢!

“怎么了?”

见愁还以为是自己太冒昧了,她早与曲正风提过了左流的事情,心下是很欣赏这一位的。

只是没想到,不久之后那一位“曲师弟”就突破元婴,晋升出窍,还叛出了崖山,搞了一回大事。

见愁心里倒没什么感觉,只是觉得曲正风在哪里应该都差不了多少。

后来,她把左流的事与扶道山人也说了一遍,自然是得到了首肯。

崖山挑选弟子虽然严格,可左流这样的奇才,怎么说都是够格了。

她望着左流,斟酌道:“左流道友若是觉得不合适……”

“不不不不!”

左流还恍惚着呢,一听见愁这话,瞬间就清醒了,忙大叫了一声。

“见愁师姐你说好了,怎么又想反悔了!”

见愁愕然片刻,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不是不愿意。

“我没想反悔,还以为你不愿意呢。”

左流听着这一句,翻白眼的心思都有了。

就连旁边的如花公子跟夏侯赦都有一瞬间的静默:为什么总觉得这一位见愁道友这么装呢?好想揍她!

崖山是什么地方?

天底下有几个修士能拒绝崖山主动伸出的橄榄枝?

除却昆吾,又有几个门派能与崖山一争高下?!

靠着崖山对人发出了邀请函,左流又怎么可能拒绝?

偏偏见愁似乎对崖山的吸引力毫无所觉,简直……

还是想揍她啊!

兴许是感觉到旁人那几乎要洞穿了她的灼烫目光,见愁心下有些奇怪。

其实她虽知崖山声名极盛,可到底没有经历过那种和所有人一起朝圣一样赶往崖山,希望能拜入宗门的过程。

她是由扶道山人领进山门来的,从某种角度而言,这是一种“幸”,也是一种“不幸”。

见愁思绪倒流了片刻,又闪了回来。

她看向左流,笑了起来,从身上摸了一枚崖山令牌来,递给他:“那你便算是我崖山弟子了。不过师承的话,还得待回门中再定。”

一枚令牌,黑色的,看着平平无奇。

左流现在还有些晕乎乎的,将那令牌接了过来,也没细细去思考见愁话里的意思。

唯有谢不臣,在听见这一句话之后,又掀了眼帘,看向她。

崖山昆吾关系甚笃,同为巨擘。

拜师入门,一般而言,引荐人不能与弟子同去,才会交给信物,让他单独拜上师门,这时候再递出信物证明自己的身份。

见愁按理说也应该要亲自带左流回崖山的,可她偏偏给了信物。

谢不臣淡淡地想到了这里,那紧抿的薄唇,忽然就勾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淡笑起来。

她与自己乃是一样的想法——

此行,未必有命回去。

信物之诡异处,见愁心里清楚,谢不臣亦看出了端倪,其他人却暂时还没往深了想。

左流犹自在兴奋之中,见愁却见着时间差不多了,道一声:“隐界尚在崩溃之中,只怕鲤君的情况也不很妙。香冷道友伤势不要紧,我去唤她醒来,我们即刻出发吧。”

第200章 画中有锦鲤

陆香冷幽幽醒转了来。

入眼之所见,便是那没有什么光亮的天幕,一条一条巨大的裂缝,像是有人用刀在上面划开了一个又一个的口子,阴惨的虚空便在天幕背后,隐隐露出狰狞的面目。

忽然就恍惚了一下,她甚至有些没分辨清楚自己在哪里。

还在白月谷清心崖上吗?

可随之,便有一道浅淡的声音传入了她耳中,由模糊而真切:“醒了。”

陆香冷眨了眨眼,便见眼前那天幕的一角,出现了一张很有几分淡漠之感的脸,像是一片茫茫的白雪。

唯有那细细的眼尾,拉开一条狭长的弧度,为这一片白雪一般的素淡添上一抹最幽微的冷艳。

“我是昏迷了很久吗?”

苍白着一张脸,陆香冷手指按在冰冷的地上,强撑着坐起身,向着周围一望,便瞧见了为宋凛所算计时陷落的那一片泥淖。

周遭一片接天的水光,那一片泥淖已经只剩下一个影子了。

下方出现了一条巨大的裂缝,连整片水域都跟着被吞噬了,只怕不多时,他们栖身的这一座“小岛”也会消失。

陆香冷想要站起来。

见愁顺手扶了她一把,道:“本该让你多休息一会儿的,不过隐界破碎越发严重,时不我待,只好唤你醒来了。”

眉头微微一皱,清冷的脸上却掠过了一分了然。

陆香冷没有问什么,只放开周身窍穴,略略感知了一下,便道:“我无大碍。”

这是让见愁等人放心。

好歹她自己是药女,到底有什么情况,她自己也能解决,只要她还醒着。

见愁既然说了“时不我待”这样的话,自然是时间更要紧,她的疑惑,路上再解答也不迟。

在唤醒陆香冷之前,见愁已经查探过了她经脉的情况,如今见她自查一遍,自然更是稳妥。

当下,她站在众人之中,向着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

整个迷宫几乎已经完全被淹没,陆地还在逐渐地变少。

隔着茫茫的水域,只能看见先前的那一座岛屿上,有着隐约的一片黑影,应当还有不少灵兽站在那边,望着他们。

见愁深吸了一口气,收回了目光,一指东面,道:“鲤君在东面,我们要越过剩余的三重大门才能进去。我手中有开启大门的秘符,便由我打头,谢道友第二。”

其余人忽然都皱了一下眉头,便是连谢不臣都多看了她一眼。

是敌非友,却叫谢不臣走在自己后面?

到底是忽然信任了,还是脑子有坑了?

如花公子琢磨起来,正打算扯上两句“美人还须英雄来护,不如我在你后面”这样的鬼话,见愁便出乎他意料地补了一句:“如花公子修为深厚,不知可否请你在后压阵?”

如花公子顿时一怔。

他看着见愁,见愁也看着他。

那一瞬间,实在是没忍住,如花公子竟然大笑了一声,已经领会了见愁的意思:这是真正的人多势众啊!

谢不臣有大明印,见愁让他在第二位很寻常。

看起来虽然危险,可见愁还有他们所有人啊。

人多势众,谢不臣敢动手,他们就能联手干一票狠的!

前后一想明白,如花公子那桃花眼眯起来,有着千万种的风情:“哎呀,见愁道友这样相信我,我怎能辜负你呢?虽然是在后面可怜兮兮地,不过既然你说了,我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

像只老鸨。

见愁微微一笑,心下却很平静。

一条路要走到了尽头,仇恨便酿成了一坛好酒,埋在地里,有了最醇的味道,香息反而幽微起来。

无所畏惧。

也懒得在乎。

见愁也不多话,定好顺序之后,其余人等夹在中间,自有如花公子能将众人照料妥当。

辨认过了方向,她头一个御空而去。

“走吧。”

“呼啦……”

裂缝之中有大风吹来,刮面生疼。

那腾跃而起的身影,眨眼混入了风中。

在后的众人,明明能看见她,可若以灵识一感应,只会觉得前面有一阵风,而没有一个人。

如花公子忍不住赞叹了一句:“御风之术,臻至化境矣。”

左流也带着几分艳羡地看着:“若有一天能像大师姐这样就好了。”

恩,不愧是他崇拜的人啊。

很厉害!

见愁听见了,目中却是平静的一片,她看向了远处茫茫的水域,声音清楚地飘到了左流的耳边:“不必像我,像你自己便好。”

“呃……”

左流心说像自己那还了得,半点出息都没有啊,话到了喉咙口,险险便要出来,可目光一触到前面的见愁,却忽然有那么一分恍惚。

为什么……

这一句话给他一种莫名的感觉,像是背后藏着什么……

左流忽然没说话了。

一行人一路前进。

为照顾陆香冷,见愁已经放慢了速度,可在这个境界的修士之中,依旧快得离谱。

众人必须全神贯注,才能保证自己不被扔下。

风驰电掣。

也许是隐界已经完全坍塌,也许是所有充任“守关者”的灵兽,都已经聚集到了岛屿之上,也可能是鲤君为他们敞开了大门……

道中没有任何东西阻拦,顺畅得令人不敢相信。

半刻后,他们遇到了第二重门,被埋在水下的废墟里。

见愁隔着水面画下了一枚印符,先前出现过的那一座虚幻的大门便再次出现,所有人迅速钻入门中,向着下一重门而去。

整个隐界明显经过了精密的计算,见愁保持着恒定的速度不变,每穿越一层迷宫,正好花去一刻的时间。

所以,又过了两刻,见愁面前出现了最后一重大门。

这是他们一路行来,看见的唯一一座还立着的大门。

青苔满布,却满布着新鲜的裂痕,两扇紧闭,右上角的部门已经全部垮塌,露出门口的世界。

依旧是空旷的水域,没有什么锦鲤池,也没有他们先前在天穹之上看见的鲤君。

门扇的正中,六角凹槽保存完好。

见愁已经熟门熟路,扫视了周围一眼,便走了上去,将手指按在了凹槽之中。

“此刻门后之所见,与老龟银狐所言都不相同。若所言是真,门一开,门口的环境势必发生变化,在我们面前的只是一座障眼法;若所言是假,这便是阴谋诡计,门一开就会出现危险。大家当心些。”

众人自然知道她的顾虑,前者还好,若是出现后者的情况,那这隐界也实在是太坑了。

心下各有各的想法,不过她身后五人,无一例外地将心神紧绷到了极点——

不仅是为了保护自己,更是为了在出现意外的时候,能及时伸手搭救。

毕竟,站在最前面的乃是见愁,一旦发生什么,便是她首当其冲。

见愁自己也很清楚,深吸了一口气,让原本就很沉静的心,越发向下沉去。

手指按在凹槽的某一个起点上,顺着自己记忆之中的轨迹,轻缓滑动。

嗡……

在手指开始移动的刹那,便有一阵轻微的震动出现。

以见愁手指划过之处为中心,一道光痕陡然明亮,将那柔和的薄红淡光洒出,包裹住了整个凹槽。

一点一点……

整个印符越来越完整,见愁掌下的光亮也越来越炽烈。

在印符完成的那一瞬间,一道光柱猛然从凹槽之中直射而出,冲向天际!

见愁整个人站在大门之前,身影几乎要为这一道光柱的光芒所淹没,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身后众人的心,顿时都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