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那一道冲天的光柱并没有亮多久,转眼便如同长鲸吸水一样,朝着凹槽回收。

“轰隆!”

一声闷响。

破旧的大门竟然轰然震动了起来,朝着里面打开。

“咔嚓。”

两扇门门缝之上的那六角凹槽,竟然应声裂成了两半,随着大门一起打开。

那一刻,所有人都怔住了,甚至极难形容。

门内并没有出现十分玄奥的变化,也没有像是出现在左三千小会空海之上的龙门一样,一打开,门后便是另外一个空间,另外一个世界。

事实上,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应当是一幅画。

卷轴高悬,抵着石门的上下两端,乃是一幅莲池锦鲤图。

画纸保存完好,一点没有发皱,只是稍显陈旧,似乎已经历过了漫长岁月的浸染,有些发黄。

唯有那作画用的五色,依旧鲜艳。

庭院用深浅不一的墨色渲染勾勒,成为了画卷之中一片有些虚无的背景,隐约能看得见回廊环绕。

当中有一不小的碧湖,细长的石道延伸入湖水之中,一条又一条地接着。

湖中莲叶浑圆而深碧,稀疏处独浮一片,密集处交相覆盖。

一朵一朵的莲花,乃是粉白的颜色,深深浅浅。含苞者有之,怒放者有之,凋谢者有之……

姿态种种,笔法自然,浑无雕饰痕迹。

那湖水的中央,似是用巨石围成了一座较为宽广的石台,中间凿空,引湖水进入,流入其中,便形成了一石池。

内中则换了更小一些的莲,莲叶不大,其莲花之色却更艳。

只是最艳的,却是那池中鲤。

绕着最中心处那一片莲叶,一尾红鲤轻轻游动。

作画人很是用心,那甩尾一转身的神韵,描摹得极为逼真,简直让人怀疑那一尾鲤鱼就要从画中跃出。

见愁看得心中惊叹,可下一刻,瞳孔猛地一缩,便惊讶地发现:那一尾鲤鱼竟然真的动了!

站在她身后的众人,除却谢不臣,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睁大了眼睛,露出惊异的神情来。

“这……”

画中的鲤鱼怎么可能会动?

一个人看错了还有可能,可现在一群人都看错了?绝无可能!

画中的锦鲤,是真的动了那么一下。

红色的尾巴轻轻一甩,那画中的锦鲤侧转过了身子,于是一下就露出了身上斑驳的伤痕。

何等熟悉?

细密又精致的鱼鳞,有一些缺失脱落,露出了泛白的鱼皮,有着一种难言的格格不入之感,刺目至极。

这不是先前天宫之下,穹顶之上一战中受伤的鲤君,又是谁?

那池中的鲤鱼转过了一个身,游在水中,只道了一声:“进来吧。”

一把温柔的嗓音,带着微微的沙哑,低回而婉转。

深深的疲惫,被藏在这样的温柔之后,让人难以察觉。

原来,灵兽们所说的锦鲤池,便是这样的一幅画。

见愁约略明白了它的意思,迟疑了片刻,便朝前行去,一步迈出,竟然便迈入了画中!

那一瞬间,见愁的身影便化作了一片淡色的水墨,融入了画中。

众人皆觉骇然,定睛一看:在见愁消失的同时,画中竟然出现了一个素淡的身影,立在莲池的边缘。

那身形与神韵,甚至包括手中握着的那一把人皇剑,无一不告诉他们:这画中人便是见愁!

这一幅画,竟是大有玄机在!

众人有些忧心见愁的安危,不过在看见见愁的身影动了动,并且向后转过身来,似乎向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之后,心又放了回去。

依着他们先前定下的顺序,应当是谢不臣下一个进去。

可就在谢不臣方要迈开脚步的一刹,一把纸扇便直接横了过来。

“……”

微一拧眉,谢不臣满脸清冷,看了过去。

如花公子笑道:“内里说不准还有什么危险呢,谢道友身上有伤,又是横虚真人座下高徒,若是出了什么事情,我等担待不起。不如这次,便由我进去先探个路吧。”

他自顾自地说完,竟也没管谢不臣的反应,便一拱手,全当他是答应了,一个转身就入了画中。

于是,画中那女子的身边,立时多了一人。

见愁入画后,便发现自己站在莲池边。

入目所见,碧湖之上荡漾着点点波光,莲叶漂浮,莲花百态,一条石道穿行于满湖莲花之间,蜿蜒着通向湖心的锦鲤池。

“好风景啊。”

一声赞叹传来,同时伴着人脚步落地的声音。

见愁回头一看,便见了一片墨痕突兀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渐渐凝实起来,转眼一个活生生的如花公子就站在她面前。

见愁是记得顺序的。

如花公子似乎看出她疑惑来,两手一摊,笑着解释一句:“实在好奇变成画中人到底是什么感受,所以我先进来了。”

无非是怕谢不臣第二个进来,再与见愁发生什么冲突罢了。

毕竟此刻四重大门已经完全打开,谢不臣再没有需要见愁的地方,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动手?

见愁心知他方才那一句好奇不过玩笑,真实的目的却是为防万一。

于是,她微微地一笑,只道一声“谢了”。

话音方落地,立时又有一道身影出现在了如花公子身边。

正是谢不臣。

随后,剩下的三人,依次是左流,陆香冷,夏侯赦,也先后出现在近处。

六个人转眼之间已经到齐。

一脚就进入了画中,这体验着实有几分新奇,左流东看看西看看,只道:“我还当进来会看见水墨晕染的一片呢,没想到看起来跟真的一样……”

画中境,是真?是幻?

见愁也不清楚,她目光一转,便看向了湖心的位置,那里便是一片锦鲤池,满池的莲花莲叶之中,似乎有那么一道红色的影子。

只是不知道是因为太远,还是有什么禁制,见愁站在湖边,竟不能一眼看透那影子到底是什么存在。

“总觉得心里不那么舒坦……”

如花公子自然也注意到了那一片红影,皱着眉头说了一句。

见愁却思索着之前灵兽们说的话,当下摇头道:“舒坦不舒坦,都是要去的。站在这边看不清,我们进去看看吧。”

毕竟,方才是鲤君邀请。

她提着人皇剑,便从莲池边向着那一条通向湖心的石道走去。

细细窄窄的石道,是蜿蜒向前的一条小路,从湖中的莲叶和莲花之中穿过。

两侧偶有斜斜枝蔓过来的莲叶,挡住去路,见愁也不踩踏,只轻轻地跨过去,从容又镇定。

越是接近湖中心,模糊的一切便越是分明,见愁的心里也越见平静。

似乎湖心锦鲤池的位置,有什么特殊的存在,释放出那种让人安定的气息。

柔和,亲切,又有那么一点若有若无的怅惘。

行走之中的状态很奇妙,若要形容,只能说她的灵魂已经与身体分离,轻轻地漂浮起来,浮在头顶三尺处,也不走远,似乎要与风融为一体,静静地注视着她。

有微风轻拂,送来池中荷叶的清爽和荷花的清香,浅淡出尘,萦绕于身,也萦绕在她心怀,沾染在她衣襟之上。

身后五个人似乎也都为这静美的景致所触动,一时尽皆无声。

六人行于碧湖之上,步于莲花之间,都有心旷神怡之感。

他们脚步不快,只是那细窄的石道,终究有尽头,见愁的目光一直凝在湖心锦鲤池中,不曾移开过。

越是接近,越是清晰。

可直到见愁迈出了最后一步,从石道之中走出,脚步实实地落在了锦鲤池边的地面上,眼前的一切,才像是终于驱散了迷雾,揭开了幕布,明艳而丝毫毕现。

那一瞬间,见愁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锦鲤池中,满池莲花盛开。

稀疏的水草生长在池底,将整个锦鲤池底染成一片幽暗的深碧。

池两侧都修筑有台阶,一级一级,从边缘开始,向着池水水面以下延伸,似乎通向了池底。

深绿色水草在这台阶的底部,因着距离水面较近,原本的幽暗被驱散一些,变出三分的明丽来,像是女子的秀发一样随着水流而舒展。

于是,整个锦鲤池就有了颜色的变幻。

从暗绿到深碧,再到浅碧……

一朵又一朵莲花绽放在水面上,花朵小小,却有更艳丽一些的颜色。

只是见愁的目光既没有停留在水草上,也没有停留在莲叶上,更没有停留在花上……

她的目光,已经难以控制地,为那左侧台阶上的身影所吸引。

一名男子。

见愁看着他的时候,他也静静地看着她。

五官很精致,像是经过了最精心也最精细的雕琢,有棱角,却又很柔和;皮肤则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隐约透明,又好像一切开,便能淌出一汪水来。

只是,他容貌虽好,见愁却不很注意。

那一双幽深的眼眸,已经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隐隐有流水的痕迹在他眼底,像是有一尾鱼在里面摆动,水面上立时划出一道道细细的波纹。

一身有些艳丽却并不显得浓烈的红衣,松松地挂在他身上,两旁宽大的袖袍,则撒开来,像是两把大扇子一样,漂浮在水面上。

他似乎有些累了,只坐在那斜斜探入锦鲤池的台阶上,暗红的头发如同匹缎一样铺了下去。

一腿屈起,一腿则有些微微的放平,却又不完全放平。

一种极为放松,也极为疲惫的姿态。

白皙的赤足则探入了下方水中,为那流动的水波所围绕。

哗啦啦……

水流从他脚背拂过。

红色的衣角被水流带着,牵动着,打了个旋儿,又回到了他身边。

无欲无求,平淡简单。

满身的包容与柔和,注视着人的时候,眼底有那么一缕微光,让人可以轻而易举的感知到他的善意。

美。

见愁从未看见过这么美的一个人,或者说妖。

他带着水一般的包容,蕴蓄的美感之中,还有属于鱼的三两份灵动。

那一双眼,是见愁看见的最干净也最温柔的一双眼。

甚至,很久很久以后,都难以忘怀。

鲤君注视着她有一会儿,便微微地一笑,友善地朝着她点了点头。

然后他转开了目光,很自然地去打量站在她身后的人,很直接,可由他做来,却半点也不觉得冒昧。

如花公子,左流,陆香冷,夏侯赦……

他一一地看了过去,却没有找到自己想找的人。想来也是,该没那么快的。

鲤君眼底似乎有几分回忆之色闪过,那轻柔的目光,最终落回了谢不臣的身上。

“我记得,你上次来过,不过不是一个人。”

他开了口,嗓音低回。

谢不臣站在那里,并未说话。

上次隐界之行,于他而言,并非什么值得回忆的好经历。

他与曲正风同来,发生了什么,如今已经不是秘密了。

“原来这次,他不曾与你们同来吗……”

鲤君并不介意他的沉默,只收回目光,有些兴叹,低低呢喃了一声。

第201章 大明印

他?

与谢不臣一起到青峰庵隐界,还能有谁?

即便鲤君不曾指名道姓,在场之人也无比清楚:鲤君口中这一个“他”字,除却曲正风,再无第二人选。

只是……

曲正风来过隐界不假,可能与鲤君相识也不假,但这两人之间还有什么联系不成?

不然,鲤君何故问及此人?

见愁暗暗地皱了眉头,猜测起双方的关系来。

其余人自然也都想到了曲正风的身上。

叛出崖山这件事,在崖山本门之中到底如何,本门修士到底怎么看,众人是不清楚。

他们清楚的,却是整个十九洲都几乎为此事震动。

一念成魔,突破元婴,晋升出窍,盗走崖山巨剑,仗之以屠戮半个剪烛派……

最要紧的是,现在人人都传原本被剪烛派得到的《九曲河图》,极有可能落入了曲正风的手中。

剪烛派的河图乃是许蓝儿得自青峰庵隐界,曲正风与谢不臣来过隐界一趟之后,回去不久就叛出,并且从剪烛派夺走河图……

这中间,是否存在什么联系?

下意识地,在鲤君那一声呢喃之后,众人都转头看了见愁一眼,猜测她会不会接话。

见愁心底也有猜测,可面上却是一片坦然。

在小松鼠等灵兽的眼中,鲤君乃是守护他们的存在,势必不是什么恶人,但他们这一行人,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是外来的闯入者和破坏者,不一定让人喜欢。

曲正风已经叛出崖山,门内甚至派出过长老进行围杀,同门拔剑。

往大了说,见愁身为崖山弟子,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却是不好直接问有关于曲正风的事的。

更何况,她心下虽好奇,却知道这是别人的事,不好多问。

由此,整个锦鲤池边,忽然陷入了一片沉默。

鲤君似乎也晃神了一会儿,过了有一会儿,才重新抬头,看向众人,平和一笑。

“来者皆是客,是我慢待。诸位都为《九曲河图》而来,只是河图已在许久之前被人取走,如今隐界中只有上人曾留下的一些感悟。若是你们需要,我可带你们取阅。”

取阅?

这么简单?

谁也没想到鲤君不仅对他们的来意一清二楚,甚至还轻描淡写地抛出这样一句话来!

这一瞬间,众人心底都荡起了那么一点惊涛骇浪。

来得太容易了,反而让人有一种做梦一样的感觉。

河图之秘难道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吗?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此行即便得到了河图之秘,也会极为艰难,甚至很有可能空手而归。

结果,现在,鲤君本人竟然一点也不在意!

见愁提前与谢不臣交流过了大明印,也清楚昆吾的野心。

如今鲤君这样开口,非但没有让她为忽然轻松的任务松一口气,反而心头一凛。

不动声色看了旁边静立的谢不臣一眼,他面上平静,似乎丝毫不为鲤君之言所动。

心里的忌惮又深了一层,见愁心电急转之间,只迈步上前,对着鲤君躬身一礼:“我等为寻河图之秘而来,不明隐界情况,多有冒昧之处,取阅河图之事暂不敢提。来时曾有灵兽指点隐界之事,听闻若有大明印,隐界之崩溃尚还能阻止。不知鲤君……”

“大明印……”

鲤君听闻此言,便自然地将目光移到了谢不臣的身上。

他乃是如今真正守护隐界的人,隐界之中发生了任何事情,他都一清二楚。

谢不臣带来了大明印,他自然也知道,甚至为此大开了方便之门。

望着这已经第二次来隐界的修士,鲤君忽然想起了他初来的时候,虽还没结丹,却以能御空而行,手中本事一样不差,是一个强行将自己的境界压制下来的家伙。

强压境界,为的是完美结丹。

只是没想到,他眼下的结丹不但不完美,甚至还不如一开始的时候了。

所以,有时候老天爷的意思很难猜。

“咳,咳咳……”

他忽然咳嗽了起来。

只方才几句话的工夫,呼吸似乎又乱了许多,眼神之中深藏的疲惫,也似乎要遮掩不住。

他已是苟延残喘,时日无多了。

众人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忽然都沉默起来,想起了先前的一战。

倒是鲤君自己不很在意,他笑道:“我活得已经够久了,到底什么时候离开,已经不很要紧。只是我执念在此隐界,却不能让这么多人,跟着隐界一起消失……”

他到底还是隐界的守护者。

缓缓地撑着台阶站起来,鲤君的身子有些晃动,步履也显得蹒跚,不过目光很坚定,甚至带着一种看透人心的通达。

他向谢不臣道:“大明印于你,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如给我,到底还算一段善缘。”

“……”

他什么都清楚。

只这一句话出,谢不臣便明白鲤君心思之通透,到底有多可怕了。

在谈及大明印之时,见愁曾补问了一句,说他手中这一枚印符,乃是为了将青峰庵隐界收为己有。

当时谢不臣并未否认。

在出发之前,横虚真人便是这样交代的。

如今隐界破碎,收了隐界也无法将之复原,甚至还会有生命危险;若是将这一枚印符给了鲤君,修复了隐界,到底还算是有一线希望。

到底应该怎么选择,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

谢不臣垂眸,伸出手来,缓缓将自己的掌心摊开:“此乃当初八极道尊留在昆吾的大明印,传自上古与今古之交,应当能救隐界一时之急。”

大明印有固定空间之功效,很多大能修士在进入“有界”之境后,会竭力寻找一枚出来,以供自己日后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