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看向了周围几个同伴。

老妪一早就跑到了顾玲的身边,一把偃月刀已经重新变成了切菜刀;陈廷砚沉默了片刻,走了过来,张汤将薄刃向着指内收了一半,却未全收,也向见愁走来。

“等等我,等等我!”

那边的王人杰见状,生怕众人丢下自己,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直接就藏到了众人的身后去。

张汤见状,眉头又是一皱。

便是身为同族的陈廷砚眼中,也划过了一道阴翳。

老妪眼底神光未变,只将顾玲的肩膀搂了搂,让她与王人杰保持了一段距离。

见愁持伞,站在最前方,头也不回地道:“烦请张大人先带大家入内。”

至于她,手持杀器,当然不敢动上分毫。

张汤会意点头,退了一步,随即直接转身,竟也不看这危险的酆都城众修士,好似对见愁很放心一般,直接向掌狱司走去。

众人随即跟上,王人杰更是直接挤到了张汤身后,第二个进了掌狱司。

一个两个三个……

五个人很快都消失在了掌狱司那一座大门后。

司马蓝关从头到尾,一动不动。

见愁看着他许久,看出他的确没有动手的意思,只是也不敢放松了警惕,更不敢收起虚魔伞半分。

她并不转身,只向着后方一步步退去,慢慢退至了掌狱司门前,才笑了一声,远远对着司马蓝关,朗声道:“司马公子高抬贵手,见愁这里谢过了!”

说完,身形竟立时一晃,消失不见!

“公子!”

立在司马蓝关身边的众多修士见状,简直气得咬牙,甚至还有几个用不怎么赞同的目光,皱眉看着他。

司马蓝关却一摆手,示意他们都把嘴闭上。

这一下,再没有人敢说话了。

此次酆都城的鬼修,因潘鹤寻与司马蓝关,几本分成了两派。

只是潘鹤寻与司马蓝关意外地结成一党,是谁也没想到的。

如今这一群人之中,有一半都是被潘鹤寻笼络,追随于他的,剩下的一半才是司马蓝关的人。

为了算计见愁,也算计张汤,潘鹤寻在经过峡谷口的时候,便吩咐了他们听从司马蓝关的安排,重点先将张汤除去,随后再来找他会合。

如今司马蓝关却因见愁虚魔伞之威胁,退让下来,还眼睁睁将这么多人放走,实在让他们心底不满。

大家各为其主,缝隙已在不知觉之中产生。

司马蓝关却半点没回头看一眼,他的目光还落在那大门之上,只看见那大门上雕刻着的万千恶鬼,还有门上那一尊慈悲的佛陀。

唇角的微笑,慢慢打开。

半面狰狞,半面惊艳。

他将自己没提灯笼的那一手抬起,手指在冰冷的空气之中翕张,又缓缓地收拢,以指腹碾磨指腹,仿佛触到了什么美妙的东西一样。

身负虚魔伞这等利器,前面却一直没有使出,无非是不想提前暴露,更不想叫别人知道她拥有这等杀手锏。

这证明,她就想这么扮猪下去,意图出其不意“吃虎”。

但看那风采眉眼,甚至一举一动,无一不是千万里男挑其一的惊才绝艳。

极域,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美妙的人物?

司马蓝关的目光,缓缓落到了自己的手掌上。

美人皮……

光是这么看着,都能叫他有一种心旌摇荡之感,若真有一日能抚触上去,不知该是何等叫人魂魄销、骨髓枯的滋味?

看了许久,他才将自己从这万般奇妙的幻想之中拉了出来,转过身去,看着这跟随自己的十数人,微微一笑。

“我许诺要放她半个时辰。这样长久的空闲,实在难熬。不如,杀杀人玩吧。”

“什么?!”

话音落地的那一瞬间,掌狱司前众修,全都头皮发麻!

司马蓝关将手一挥,属于他的那一拨人,便齐齐拔法器而出,对准了场中剩下的修士!

“司马蓝关,你要干什么?!”

一名黑衣修士惊骇欲绝,大喝出声。

“跟潘鹤寻这等废物玩,实在太没意思。”

比起那一位见愁,潘鹤寻差得实在太远。

原本兴趣盎然的司马蓝关,已经有些意兴阑珊,他声音轻飘飘的,没有半点诚意。

“我决定反水,杀了你们,他有本事便来找我报仇,这样局势不就更复杂,更好玩了吗?”

疯子!

这他妈就是个疯子!

被包围的场中修士,无一不是潘鹤寻的人,尽管看上去与包围他们的人数差不多,可他们面对的是一个修为绝顶的司马蓝关!

“你竟然——”

“动手。”

司马蓝关懒得再听他们一句,双目一寒,便直接下令!

掌狱司前,顿时一片滔天的血光。

原本被半开的虚魔伞所吞的天空,在见愁离开之后,又恢复成了一片湛蓝,依旧干净得没有一丝污秽,若非天空之下乃是种种争斗厮杀,只怕谁也不相信这竟是十八层地狱。

掌狱司内,见愁已循着张汤众人的去向遁入数十丈。

之前远远瞧见的时候,这掌狱司的造型,便给了她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

待得进入之后,那种熟悉感便越发挥之不去。

塔身七层,有如浮屠。

在她进来之时,便见大门之上雕刻了悲悯众生的佛陀,入内之后经过一片四壁端方、挂满了重重刑具的狭长甬道,便到了一塔中内堂。

迎面,竟是一座脚踏莲花、左手持法杖右手持着骷髅人头的佛像,是为怒目金刚!

深蓝色地面上,以五色笔绘制出十八层地狱受苦众生种种惨状,色彩明丽,却更添一种奇诡森然。

十八层地狱归属极域,是为轮回众生所在之地,怎会有如此多的东西,与佛门相关?

见愁一下皱紧眉头,想起了阴阳界战后,除佛门禅密二宗外,十九洲修士皆不可入轮回。

张汤等人也是刚刚进来,与见愁乃是前后脚的事情。

见她身影飞驰而来,他们都转头来看。

顾玲更是惊喜地叫了一声:“见愁姐姐!”

见愁虚魔伞虽收,为防万一,却还紧握在手。

一丈长的伞柄横持,加之玄黑伞面有金文浮动,依旧给人一种心颤之感,叫人忍不住将目光投去。

她落在了众人面前,一扫便知道,除了张汤,他们身上大多挂彩。

“都还好吧?”

虽然是要抓紧时间离开此处,但见愁还是要确认一下众人的情况。

几个人都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大碍。

唯独王人杰之前丢了面子,又受了最大的苦楚,此刻站在张汤的左侧,便想起之前在峡谷口,众人竟然都不曾对自己施以援手,不由得冷笑一声:“还好?你看看这样子叫还好吗?!”

见愁才舒展开的眉头,顿时重新皱起。

她看了过去。

王人杰之前抓紧时间吞服了丹药,此刻伤势已经恢复了四五分,勉强算是有力气。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副心中不平的感觉,口气反而越发尖刻冷厉起来。

“你分明早有虚魔伞在手,我们遇到危险,你一开始竟然不拿出来,眼睁睁看着我等为人所制,苦战受伤!你这个女人,到底是何居——”

“心……”

最后一个字,忽然就像是隔开了的水囊,一下喑哑下来,带着一种漏气的感觉。

刚抬起来,就要指着见愁鼻子的手指,更是一下僵硬,甚至失去了控制,垂落下去。

王人杰只觉得整个脖子,都凉了。

一道幽冷的深白痕迹,从他的后颈,蔓延到了喉结处,终于绕成了一个大圆。

他张大嘴,再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只竭力地将自己的头,向着右边转去,那里,张汤冷冰冰地看着他。

一片玄黑的薄刃,自王人杰的颈边,轻轻一转,便飞回了张汤那冷酷的、剥过皮、剔过骨的手中。

“咕咚!”

原本还在脖子上的脑袋,因为方才的转动,终于无法稳稳立在原处,便一下栽落到地面上。

深白的血迹,洒了一地。

“啊!”

顾玲顿时吓得尖叫了一声。

就是一旁的老妪与陈廷砚都忍不住心头一跳,眼底骇然!

他竟就这么一言不发就动了手!

何等悄无声息?

何等猝不及防?!

“砰。”

没了脑袋的身体,终于在一片因过度震惊而生的死寂中,倒在了地上。

“骨碌碌……”

一颗沾满深白的脑袋,则在地上滚动,好一会儿才停止。

那是惊怒交加的一张脸,杂乱的头发已经将面容掩盖,只要那一双死死瞪着的双眼,狰狞极了,无巧不巧,转过来,对准了张汤。

张汤却连看都没看一眼。

比这狰狞千万般的景象,他都视若寻常,这一点又算什么?

见愁瞳孔微缩,没有说话,手指略紧了紧虚魔伞,

她注视着他,有隐隐的忌惮。

张汤却只将薄刃一转,眨眼时没入了袖中,消失不见,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冷静肃然,又似洞明一切。

他淡淡开口,似嘲非嘲:“你不愿脏手,本官已代劳。”

第281章 崖山令

你不愿脏手,本官已代劳。

合着他这意思,人是代她杀的了?

见愁望着他良久,也自然能感觉到整个掌狱司之中剑拔弩张的诡异气氛。

谁能相信,自己身边的同伴,就是这样一个一言不合就出手的人呢?

顾玲早已经小脸惨白,被老妪拉入了怀中,一把切菜刀的已有隐隐的光华闪烁。

陈廷砚的眉头,更是皱得死紧。

他捏紧了扇子,看着张汤,但是并没有动手。

佛像高高在上,似乎凝视着下方。

见愁的目光里,也充满了探寻的机锋,持着虚魔伞的手指,却慢慢地松开了,终究用很奇异的口气,道一声:“有劳了。”

张汤注视着她的目光,终于慢慢收回了,却不再说一句话,只将两手揣进了袖中,五指干干净净,半点污秽都没沾上。

“时间紧迫,还是赶紧寻找出路的好。”

他说了一句,便转头去看周围了。

从陈廷砚到顾玲,没有一个人跟上去。

见愁就看着张汤的背影,心情却是有些复杂:王人杰固然是祸患,但这样毫不留情直接下手,实在容易动摇旁人对他的信任。似张汤这样的人,约莫适合独自往来……

她心念动着,却也没在上面花费太多的时间,很快也重新看向了那佛像,只道:“张大人说得极是,司马蓝关可没给我们太多时间……”

他们要尽快找到通向下一层的道路。

深蓝色的地面上,身首异处的王人杰,此刻已经化作了一团黑灰,眨眼只有残破的衣物还留在原地。

顾玲身边,老妪注视着已经开始找寻道路的见愁与张汤两人,隐约间多了一点迟疑与忌惮。

你不愿脏手,本官已代劳。

有劳了。

这样短短的两句话,看似寻常……

可,细细一品,竟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

老妪的手掌已经颤抖了一下。

被她揽着的顾玲,一下就感觉到了,有些担心地抬起清澈的双眼,看着她:“婆婆,你没事吧?”

“没事……”

老妪勉强笑了一声,慢慢才将心绪平复下去。

她们不远处,便是自张汤动手便没说过一句话的陈廷砚。

他的目光,从张汤的身上收回,又慢慢落到了见愁的背影上,一双眼眸微微眯起,仿佛看出了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王人杰乃是日游族修士,与他同族,关系虽不算是好,但也不算是有仇。

入十八层地狱之后,陈廷砚对这一位烦人的同族,不是没有起过杀心,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动手契机。

没有想到……

第一个动手的竟然是张汤!

而且是丝毫不计后果的动手!

在王人杰根本没有对众人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的时候,他为防患于未然,杀的是“将要犯错却还没有犯错”之人!

其手段,与定人“腹诽之罪”,有何不同?!

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

张汤却是以“心”给人定罪。

酷吏者,莫过于此。

这种感觉,有些陌生,但其实他应该很熟悉。

这不就是人间孤岛的酷吏张汤吗?

在极域这一段时间,只见他与见愁交流往来,虽亦冷面冷语,却无酷烈狠辣手段,所以倒叫他一时有些忘记——

此人的本性,何其酷烈?

而见愁……

默认的却是“有劳了”。

到底是谁起了杀心?

到底是谁要杀人?

紧握的折扇,被陈廷砚一点一点,慢慢打开。

最终他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而是对老妪道一声“我们也找找看吧”,便自己寻了个方向找着去了。

见愁倒是没有管他们其他人怎么看。

她只是顺着墙根,一路看过来,原本是要找寻去往下一层的通道,可在看见周遭壁画浮雕内容之时,眼皮一跳。

如目之所见,大多乃是六道轮回十八层地狱之苦。

这里记载着他们将要经过的十八层地狱的名字,每道三地狱,如今他们所处的寒冰狱归属“地狱道”,下面还有两层则是“热恼欲”和“孤独狱”。

每一幅壁画的笔触,都似乎很拙劣。

然而……

见愁却偏偏从中看出了一种悲悯众生的感觉,只是在这深蓝色地面的衬托之下,只给人一种邪气浸染的森寒之感。

她看见了经幡,看见了木鱼,看见了菩提树,甚至看见了莲花佛台,还有头顶光环的僧人……

越看,眉头也就皱得越紧。

待她转过半圈之时,便重新回到了那一尊大佛前面。

见愁抬起头来,凝视着这大佛似悲悯也似妖邪的佛眼……

她想起了在青峰庵隐界那千仞巨佛,无数人头悬挂,万丈金光,气势磅礴,与此间佛像,虽有外气之不同,可佛像眉眼,竟极为相似!

“这里分明是地狱里的掌狱司,大门看上去与人间的天牢没有什么区别。可这一座掌狱司塔身,却正正好七层……”

佛门有“七级浮屠”的说法,指的便是七层佛塔。

见愁的眉头不曾舒展,声音里暗藏着警惕与怀疑:“塔中的壁画,有关于佛门的典故,亦是随处可见。可周遭雕刻图案绘制,甚至这佛像,都透着血腥狰狞之气……”

众人都听见了她的声音。

佛门在人间孤岛有传教布道,所以大家对佛门其实并不很陌生。

陈廷砚随着她的目光看去,虽在看见这佛像右手所持的骷髅人头时略一皱眉,却依旧开了口:“佛门信奉轮回之道,应当已穷通此界真理,此处出现佛门印记,应当不算什么稀奇事。”

“不算稀奇事?”

见愁重复了一遍,却将目光慢慢地放下来,抬起手来,虚虚地向着前面一指,“那你们看,这又是什么?”

她手指之处,乃是厅中佛像所踩的莲花台。

众人不解其意,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雕刻在正面墙壁上的莲花台,内中分布着无数线条奇怪的花纹。乍一看,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然而,当他们定睛勾勒,以心神之眼观之,却是齐齐头皮一炸!

顾玲更是脸色煞白,吓得浑身颤抖,连尖叫都不敢了。

那莲花佛台,佛像盘踞之处,竟是无数交错在一起的人尸!

四肢交叉,头脚混乱,如同一座堆积而成的尸山!

只是其莲花台表面为泥石抹平,所以只看得见一片模糊的影子,他们先前乍一看,并未发现罢了!

见愁距离这佛像最近。

她并未收起虚魔伞,在提醒完众人之后,便猛地伸手,向着那莲花台上探去!

看似坚固的莲花台,竟被她一手破入。

见愁一只手直接抓住台中一道影子,往外一拽!

“噗!”

整个莲台竟然被这一物撞出一个破洞来,顿时灰尘弥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