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之前强忍住没有尖叫起来的顾玲,终于吓得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还是没忍住叫出声来!

陈廷砚这等见多识广之辈,此刻看着见愁手提之物,都忍不住心生寒意,更比张汤先前刃断王人杰头颅冷上十倍!

就是张汤,在看清那东西之时,也忍不住眼皮一跳,眉头一皱!

见愁方才从莲花台中拽出的,竟是一副骷髅骨架!

嶙峋白骨之上附着着修筑莲花台时的污泥,此刻早已经干成泥块,身上衣料经年之后已经破烂不堪,仅能瞧见一点隐约的痕迹,似乎该是个老者。

此刻见愁的手,便正握在这骷髅的手臂骨上!

“嘎吱,嘎吱……”

因为骨架毕竟松散,见愁只持着这一臂,余下的部分仅靠着衣物相连,所以晃动不已。

同行之人,个个已经面无人色,面沉如水。

作为亲自将这一副骷髅从莲花台中拉出的人,见愁的面色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一股早从脚底窜起来的寒意,更是浸入了心底,叫她颤抖不已。

她缓缓看了陈廷砚一眼:“这,还算稀奇吗?”

“……”

陈廷砚眼角狠抽,看着见愁那毫不避讳拽着枯骨的动作,心底忍不住一声咆哮:你特么还是不是女的?!

只是,面对着见愁此问,他也实在说不出话来。

仔细一看那枯骨,他攥紧了折扇,强忍住那种头皮发麻的感觉,将目光投向了莲花台。

因为见愁之前生生从中拉出一副骷髅来,这完整的莲花台已经破开一个大洞,先前看不很真切的东西,便清晰了起来。

里面一层一层,有的是头骨,有的是肢体,或者是衣服的碎片,全交叠在一起。

垂目惊心!

谁能想到这庄严佛像,身踞脚踏,竟是无数尸首!

极域之鬼修若死,便从此真正消散在天地间,除非金身以上修士,谁人能留下尸首?

这些骷髅,又到底是什么身份?

陈廷砚一时想了很多,脑子都有些不清晰起来。

他感觉自己喉咙干涩,骇然的目光,无法从那莲台之上拔回,声音都带着震怖的恍惚:“……是邪佛吗……”

“……”

满地寂静,一时竟然没有人说话。

只有佛塔外面,已经传来了争斗之声,想必是外头又有了战斗。

可他们,竟然都无法去关心,甚至不觉得重要。

老妪紧紧地将顾玲搂在怀里,看着这佛像,也看着那莲花台上一片骷髅横陈的惨状,眼底竟浮出几分泪光来。

“别看了。”

她声音嘶哑,将顾玲那一双瞪大的眼睛,用自己皱纹横生的手掌,慢慢地遮了。

“这不是佛,只是附佛外道。”

接了话的,竟然是老妪。

众人震颤之余,一时诧异,都回头看她。

她却只是注视着那佛像,话语里带着一点掩饰不住的嘲弄:“自阴阳界战后,极域与佛门的关系,便甚为密切。佛门信奉轮回转世之说,至今也超脱于十九洲其余宗门,能入轮回。地府七十二城里,有三十六城皆为佛门信徒所占。”

阴阳界战!

正慢慢将那骷髅,放到地面上的见愁,一下愣住了。

她转头看向老妪,目光瞬时变幻,一时竟惊疑不定起来,只是心底那一股森寒之意,却渐渐浓了起来。

其实,这么多人里面,这老妪于他们而言,才是最神秘的所在。

看上去普普通通,甚至容貌丑陋。

可她为都市王看中,更得顾玲信任,一路上几乎没有说几句话,独独在此刻,一开口就是“极域”“佛门”“阴阳界战”!

“佛门之中,有极多的分支……”

老妪浑似没有看见众人探寻伴着怀疑的眼神,只是一字一句,用那苍老的声音叙述。

“阴阳界战后,十九洲佛门北迁至北域,最大的两个分支各自分裂立门,是为佛门西海禅宗与雪域密宗,各在十九洲大陆东西两侧。你们如今所见这一尊,便是密宗佛。”

见愁曾在崖山藏经阁内阅览十九洲诸多游记与典籍,对西海禅宗也有一些了解。

西海禅宗,与她在人间孤岛所知的佛门,相去不远,又与道门世俗略有相近,讲究的乃是“见性成佛”,求的是彻见“心性”,所以又谓之“佛心宗”。

相反,有关于雪域密宗的记载,却少之又少。

密宗在北域极高的冰原雪域至高处,甚少与外界接触,因而殊为神秘。相传其宗门至高之顶,有一片雪域圣湖,明澈高旷,倒映着十九洲上最近的苍穹。

似乎,雪域密宗应该是个让人向往的地方。

可这老妪竟以如此笃定甚至嘲弄的口吻,说这佛像便是“密宗佛”。

乍听人提起“西海禅宗”与“雪域密宗”,见愁便已经有一种人在梦中的感觉了。

她入极域便在枉死城,与人间孤岛联系紧密,更鲜少听人说“地府七十二城中有三十六城乃是佛门轮回所占据”。

所以,自然会有一种“在极域不谈十九洲”的惯性认知……

如今,这老妪竟然张口“十九洲”,闭口“密宗禅宗”,实在让见愁不怎么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佛门修士可入轮回,这一点早在杀红小界时,她便介意之极。

九重天碑之上,见愁突破金丹之后,筑基第二重天碑第一便换了西海禅宗的“了空”。

她闲暇之余也曾听闻,师长们论及这小和尚,说的都是“三世善人”。

不就是轮回三世依旧为人吗?

寻常人间孤岛之人,如她那旧屋的屋主,为求一个下世为人,穷尽智谋,心机深重,步步惊心,纵是老奸巨猾,又何其艰险?

轮到佛门之时,竟如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心底,一时有一些极难言说的东西,慢慢地泛了上来。

那旧屋屋主应当的确有古怪之处,只是对方是否知道佛门两宗之中的种种呢?

若是知道,又是什么想法?

见愁细细回想,竟才发现,那一屋子的书籍,竟不曾有只言片语涉及佛门之事。

诡异。

又似乎讳莫如深。

见愁又看了那高高的佛像一眼,才慢慢将自己手上托着的这一副枯骨,放在了地面上。

这一位“前辈”生命逝去之时,应当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就连整副骷髅,都给人一种用力蜷缩之感。

见愁看着看着,便皱了眉头。

“佛门导人向善,密宗虽属小乘,却在佛门之列……这佛像……”

一时之间,竟难以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见愁的声音顿了一下,才续道:“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善道。”

“阴阳界战,佛门北迁,至此之后,佛不成佛。所谓雪域魔宗,早是附佛外道,又算什么佛?!”

老妪闻得见愁此问,竟不由得冷笑了一声,看着那一尊巨佛的眼底,更多了一层深深的厌恶,甚而……

憎恶!

任是众人先前对此老妪没有任何了解,此刻也能听出对方语气之中暗藏的不屑与痛恨,好似眼前这尊佛像,乃是其仇人一般!

见愁抬眸瞧她一眼,心下的怀疑,却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

她没有再问。

只是见这一副骷髅衣物脏污,遍布褶皱,也不知怎么,竟心生怜悯。

她伸手出去,为这一副骷髅整理衣物,将褶皱抚平,遮住那出露的白骨,心下却疑窦丛生:“极域之中修士,非金身境无肉身。如今这莲花台下的枯骨,却是实在存在,数量还如此众多,不知——”

“啪嗒。”

见愁话还没说完,便有清脆的撞击声,一下打断了。

竟是她为这一副骷髅整理衣物的时候,有什么坚硬的东西,一下自残破腐朽的衣物间掉下来,落在了地面上。

众人的目光,一下都被声音吸引,看了过来。

那是一块残破的牌子,似乎是从骷髅紧握的左手指骨间掉落,此刻便在那手附近。

牌子通体似乎呈现玄黑色,有清晰的断裂痕迹,边缘尖锐,应该只是某个东西的碎片。

其上有雕刻的花纹,却因为沾着凝固的泥灰,让人分辨不清。

见愁一怔,不知为什么,在看见这牌子的一瞬间,竟生出强烈的熟悉之感!

心,颤!

勉强镇定地伸手将这一块牌子捡起,她慢慢以拇指指腹摩挲,将上面沾着的泥灰慢慢去掉。

一点一点。

被遮掩埋藏的淡淡莹润光泽,便透了出来。

原本不清晰的花纹,也慢慢露出了冰山的一角……

祥云纹。

在看见这图纹的时候,见愁便眼皮一跳。

她手指颤抖了一下,险些握不稳这小小的一块碎牌,只强逼着自己,将那种莫大的恐慌,从心底压下!

簌簌……

凝固的泥灰不断落下。

见愁一点一点将泥灰磨去,祥云纹后面,很快渐渐露出了不一样的线条,稀疏的几个点,是悬崖上几颗散落的星子。

星辰之上,很快便是条长索道,接着是一片平滑的空白。

见愁的手指颤抖得更厉害,但是动作的速度也更快,不断将泥灰剥离出去。

眨眼,空白消失了。

出现在那一片平滑尽头的,乃是残缺的半个篆字——经!

何等熟悉的一个字?

深刻在她记忆之中的一个字!

是终年环绕崖山山腰的千里浮云,是横绝在九头江上一道横绝的接山索道,是摘星台上抬首所见那漫天寒星!

是按在崖山壁上,便能开出的藏经阁;是扶道山人挂在腰间,丁零当啷响着的一片;是她每次归于崖山,必向护山阵法出示的凭证!

是——

我崖山之令!

“啪!”

手竟然没能握稳!

玄黑色的令牌一下从她指尖滑落在地,摔了个四分五裂!

好似高山绝顶有人一剑劈下,又如寒冰雪原被人一刀破开,深痕裂缝扩成鸿沟天堑,有无数鲜血如沧海,自其中奔涌而出!

冷。

深入骨髓,刻进神魂的冷!

见愁什么都感觉不到,就连先前持着的令牌的五指,都僵硬地蜷曲,带着一种难以控制的颤抖!

那一副枯骨就在她的脚边,保持着死时的痛苦姿态。

更有数不清的枯骨,堆积在她身后莲花台上、佛像脚下,如陷不得解脱之孽狱苦境。

似乎有惨怛哀嚎冲上云霄,仿佛存悲怆痛呼冲涌地狱!

……

碎片满地,有几块落到了老妪的脚边。

她皱眉看了一眼,却像是早已经猜到,没有太大的意外,却有格外的复杂,只涩然叹了一声:“崖山令啊……”

那一瞬间,见愁猛地抬眼,双目间竟已有血丝满布!

陈廷砚等人立刻觉出了她此刻的异常,大惊之下,想要阻止,惊恐地喊了一声:“见愁!!!”

可见愁哪里搭理?!

虚魔伞一抖,是旷世的冷厉如风!

“嘶拉——”

太过迅疾,甚至难以捕捉痕迹!

所经之处,空气层层炸裂,竟发出撕裂一般的尖啸!

一丈长的黑金大伞,竟有金色凶焰滔天,熊熊燃烧,带着仙佛妖鬼之形扑出,照亮整个阴惨掌狱司!

一点漆黑的伞尖,如同锋锐利刃的刃尖,直直点在老妪眉心!

“你到底是谁?!”

冷厉喝问,似惊雷炸落,在这七重塔中层层回荡!

见愁手持虚魔伞,薄唇似寒冰所封冻,有着一层毫无血色的青紫,双目微有赤红,眸底却是一片滚烫的湿润。

她就这么逼视着老妪,拿虚魔伞指着她眉心。

此等逆天之法器,威势何其猛烈?

伞尖未至,老妪那填着皱纹的眉心,已经为其威势所裂,有一股深白的血液自其中沁出,隐约惊心!

再没人敢乱动一下。

不管是被虚魔伞指着的老妪,还是正准备冲上来的陈廷砚,或者就在老妪怀中一脸惊恐与不解的顾玲。

唯有原本就在见愁身边的张汤,冷肃地皱起了眉头,慢慢伸出手去,想要按住见愁的肩膀。

“冷静……”

然而,在他手掌搭上她肩的时候,才发现她的身体在完全的紧绷之中,竟如金玉所成一般坚硬,乃至紧绷到极致,甚至下一刻就要崩溃之时,才会呈现的状态!

甚至,还有轻微的、难以察觉的颤抖。

他看不到见愁脸上的表情,只是忽然发觉,自己触及了见愁不一样的秘密……

眼底眸光,深暗而沉晦。

他的手指,只在见愁肩上搭了片刻,便礼貌而克制地收了回来,唯有如银薄刃在他另一手的指尖,隐约流淌光华。

再没有一刻,比此时更惊心动魄。

见愁仿佛没有听到张汤所说的话,也没有感觉到他方才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更没有看到陈廷砚与顾玲的紧张与恐慌。

自始至终,她的目光没有移开半分!

雪亮,清透。

如刀如剑,更似那漫天降下的雷霆,要逼出这天地间所有的真相,叫污秽无处遁形!

见愁的声音,压了下来,却是一字一顿,冷彻骨血!

“我问你,到底是谁!”

第282章 葬先辈以佛

像是紧绷的弓弦,下一刻就要断掉。

在场之人,竟无一人敢喘口大气。

外面尚有清晰的争斗声音传来,大敌环伺,里头却似乎起了一场内讧。

见愁知道,在佩戴了鼎戒的情况下,在外面还有无数人注视的情况下,在她还没脱离极域的情况下,她不应该有分毫的行差踏错……

可又如何能克制?

她不过肉体凡胎,有七情六欲。

乍见崖山旧物,如何能冷静?!

阴阳界战,崖山千修陨落!

如今她竟然在十甲子之后,看见了崖山令,还被一密宗佛踩在脚下!

而眼前这老妪,对十九洲向来神秘的雪域密宗,堪称熟知,种种秘闻,亦是信手拈来,身份绝不简单!

未必是仇,可她不能不问!

又或许……

只是想借着这样杀机毕露的一声质问,来缓解心中猛然激荡的悲怆……

见愁自己都分辨不清。

她心绪如大潮起落,眼神却冰冷的一片。

老妪被她注视,也被她手持的虚魔伞指着,先是生出一股骇然之感,可待她目光投落到见愁的身上,打量一番,又慢慢恢复了平静。

一种无奈,又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悲凉。

她转过了目光,看向了高处,那依旧俯视着他们的佛像。

“……你不必怀疑我身份。我生前的确在十九洲,出身雪域密宗,乃是密宗佛母。”

出身雪域!

乃是佛母!

众人全都怔住了。

雪域密宗他们知道,可“佛母”这个词,却不很明白。

一则谁也没想到她这样简单就说出了自己的身份,也不知真假;二则这个答案,实在是有些不合常理。

陈廷砚几乎立刻皱了眉:“十九洲雪域密宗的修士,应该在属于他们的三十六城之中。我枉死城向来与人间孤岛相连,你……”

一个雪域密宗的人,出现在枉死城?

“我死后本也在真言城,只是并不喜欢那个地方,是以一路跋涉,来到了枉死城,无意之间为都市王江伥殿下看中。今次入鼎争,并无与诸位作对,或者算计你们的意思,不过是陪顾玲这丫头来罢了。”

说到这里,老妪低头看了顾玲一眼。

顾玲先前经历过一场战斗,身上的伤都还没来得及处理,看上去已经有几分狼狈。

她鲜少经历大起大落,眼下更是被见愁突如其来的一下给吓住了。

不同于先前看着见愁时候那种放心和喜欢,现在更多了一种浓浓的不解甚至是畏惧。

听见老妪说起来这十八层地狱的原因,顾玲已经红了眼眶。

众人也都知道这老小两人看上去关系不差,一时都没说话。

所有人都去看见愁。

然而见愁的表情没有丝毫松动。

她甚至没有在意陈廷砚的提问,也没有在意老妪的回答,只是一针见血,平直问道:“密宗佛母,是何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