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妪一时没有说话。

那一双苍老的眼睛,在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便垂下来,闭上了。

但她提着切菜刀的那一双手,却握得很紧。

嗓子压着,有些嘶哑,带着一点风烛残年才有的凄凉,夹着三分历经世事的讽刺。

“佛门分裂,密宗北迁至雪域后,便生出一种非常修炼之法,名曰灌顶。”

“需选十二至十九的干净少女,作为‘明妃’,又称佛母,专给密宗修士双修灌顶之用。”

说到这里,她微微顿了一下,重新注视着见愁,竟慢慢笑了一下,带着一种奇异的怆然。

“个中细节,你不会想知道的。”

个中细节,你不会想知道的。

那又到底该是怎样呢?

那样小年纪的少女……

佛门修士不都清心寡欲,竟做什么荒谬的“双修”之事,还要名曰“佛母”“明妃”?

因为雪域密宗于他们而言,实在太过诡秘,所以少有几个人知道内中到底有怎样的隐情。

只是这样听着,都有一种极端不舒服的恶心感,慢慢泛上。

见愁不是什么事都不懂的人,更不用说张汤、陈廷砚这等早已经见过世事的。

一句“你不会想知道的”,里面藏了几多心酸与悲楚?

雪域密宗……

心里慢慢地念了一遍,见愁看着老妪,没有收回自己的目光,也没完全收起自己内心的怀疑。

外面的打斗声,到了此刻,已经渐渐有止息之势,小了下来。

想来司马蓝关主导的那一场“内讧”和“背后插刀”,也快要落幕。

“如此,倒是我多想,误会婆婆了。”见愁目光微微一闪,声音说不出是平静还是惊涛骇浪,“身边随意一个不起眼的修士,都是大有来头。想来,这一遭十八层地狱的鼎争,精彩该少不。地府七十二城中有三十六城都是佛门归属,我等后面,还要多仰仗婆婆指点了。”

这是不会再追究什么了。

众人都放下心来。

见愁手腕一转,扫了顾玲一眼,也要将虚魔伞撤回。

谁想,就在那一瞬间,竟有一道黑影,自侧面壁画之后闪过,像是有谁缩头缩脑偷窥。

“谁?!”

见愁目光顿时一厉,尚未收回的虚魔伞,陡然向着那黑影的方向一点!

魂力立刻自她掌心之中,通过伞柄,汇聚到伞尖!

“砰!”

一道夹杂着隐约浅紫的白光,如流星一般,自伞尖飞出,顿时击中了黑影!

立时就有“嗷呜”一声惨叫,响彻整个掌狱司,甚至惊得这建筑上的灰尘,都扑簌扑簌往下掉。

众人全都警觉了起来,向着那个方向看去。

竟然是只小鬼,藏在一尊五彩佛像壁画后面,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也瞧不见身体,只有一只脑袋露在外面。

见愁那简单而迅疾的一道魂力,竟化形成了一枚钉子,死死将他的头钉在了墙上。

“哎哟,哎哟……痛痛痛啊……”

小鬼满面乌黑,生着几根獠牙,头上还长着两根犄角,看上去凶神恶煞,但是叫起来却格外可怜,还带着哭腔。

他努力地想要把自己的脑袋从那魂力凝成的钉子上拔下,不料越是往旁边拽,越是疼痛。

于是,那惨叫益发恐怖起来。

“是掌狱司的恶鬼。”

但凡跟“狱”字沾边的东西,都是张汤的老本行,即便是在极域也不例外。

一眼便从这小鬼的犄角上辨认出对方的身份,他走了上去,看了看这壁画,用手指指腹轻轻一划,才发现壁画的颜料很不一般。

“这里有‘门’在,后头不知道藏了多少恶鬼。”

每一层掌狱司,都是每一层地狱的执掌者。

什么生魂会被送到这里,什么时候他应该离开,都需要人来监看观察,必得一件一件,井井有条不可。

是以,这不大的一座七层塔内,必定有不少恶鬼才对。

可他们进来之后,一切竟然安安静静,半个鬼影都不见。

先前见愁还以为他们是躲在了上面几层之中,故意避开他们,没想到是藏在壁画后面。

张汤说是有“门”,那要么是障眼法,要么是跟空间规则有关的东西了。

眉头略略一动,见愁走了过去。

因为老妪与顾玲正好站在中间,所以她是从她们身边擦过去的,顾玲几乎立刻就后退了一步,被吓得不清。

“呜呜呜……痛痛痛,求求你们,别杀我,我只是一个出来看热闹的小恶鬼,万万没有算计你们的意思啊。”

“爷爷啊,奶奶啊,饶了我吧……”

“放小人一条生路,小人来世为您当牛做马也行啊……”

“嗷!好痛!”

那钉在墙上的恶鬼眼见着见愁走过来门,简直毛骨悚然,吓得用力一拔,结果把自己痛了个半死,眼泪狂飙。

“少废话!”

这十八层地狱鼎争,杀谁都不是问题,也没人规定过不能杀恶鬼。

是以见愁行事几乎没有半点禁忌,她听他哭得头大,一时不耐,直接虚魔伞点上在对方脖子上。

这一下,长着俩犄角的恶鬼立刻就不哭了。

他眼泪汪汪可怜巴巴地看着见愁。

掌狱司之中的恶鬼,有强有弱,并且依着规则,不能轻易屠戮参与鼎争的鬼修,但是对方则无限制。

这样一来,尽管对这些刚进来的人都很好奇,可大部分恶鬼都藏了起来,只等着所有人过去。

小恶鬼是半点也没想到,自己偷偷摸摸探出个脑袋来,看个热闹,竟然也能被人钉在墙上。

呜呼哀哉!

这个女人的手,是不是也太快了一点?

他喵的,简直一点不符合极域修炼的基本法啊!

心里已经大骂出声,可小命偏偏还在人家手上,小恶鬼委屈极了,把肩膀缩起来,从墙壁里伸出两只手来,抱拳给见愁作揖。

“姑奶奶,我真的没有恶意,您就饶了我吧……”

这都叫成姑奶奶了。

因着发现了崖山令,见愁的心情并不很好,换了平时她可能笑出来,现在却只面无表情。

小恶鬼简直要被她一脸煞星阎王模样吓哭了,这一下连求饶都不敢了。

听见他终于不叫唤了,见愁才慢慢开口:“我等查遍此地,亦不曾找到第二层的入口。你既然不想死,正正好,就给我们带个路吧。”

“我——”

小恶鬼立刻就要说话。

然而回应他的,只是见愁更往他喉咙处戳了戳的虚魔伞!

“别别别!”

小恶鬼简直吓得魂飞魄散,就怕这女人一个不小心戳死自己,连忙把两手举起来,高喊道:“祖宗!祖宗!别戳别戳!我带,我带还不成么?”

一张脸已经成了哭丧脸。

因为见愁的虚魔伞还比在他脖子上,他生怕见愁一个不高兴就弄死了自己,是以动作十分麻利。

他直接伸出手去,竟然拽着其中一副画在墙上的壁画,向着旁边一掀——

“哗啦!”

竟好似壁画上的东西,全都活过来一样。

狱火万丈,恶鬼狰狞,夜叉凶残……

一层迷幻的虚影,竟瞬间从壁画之上腾起。

见愁等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看眼前的壁画,便看出了一种水雾朦胧之感,似真似幻,再不是原来死板的刻画了。

“哼,反正也不是你们一队人下去第二层了……”小恶鬼嘀咕了一声,又小心翼翼去看见愁,“那个,现在是不是能把这‘钉子’给小的拔了?”

见愁看了他一眼,只对张汤道:“照旧劳张大人先进去走一趟,我看着他。”

张汤点头,便当先走进了壁画之中,身影顿时为一片迷雾所吞没,消失不见。

后面的陈廷砚也直接跟了上去,最后才是顾玲和老妪。

临进去之前,老妪看了见愁一眼,又看了一眼那高高的佛像一眼,想要说什么,可眼底一片的复杂,又实在是说不出口。

最终,她苦笑了一声,带着顾玲走了进去。

于是,整个塔中,便只留下了见愁与小恶鬼一个人。

她也不为难他,直接一抬手,那一枚魂力凝成的钉子,便直接化作了无数道缠丝,竟然倒飞回了见愁的眉心。

小恶鬼重得了自己,脸上被钉出来的那一片伤痕,也立刻恢复好了。

他吞了吞口水,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简直心有余悸。

“还好我反应得快,早早就屈服了,不然还不得交代——”

“刷!”

小恶鬼话音未落,便见一片黑风似的乌光,从面前腾起!

竟然是站在他面前的见愁,猛地一剑挥出!

倾天的黑色剑芒,带着一种恐怖的威势,纯粹极了,像是一匹飞坠的瀑布!

小恶鬼顿时吓得亡魂大冒,大叫了起来:“啊哇哇你干——”

“咔啦!”

恐怖的劈裂声,一下将他余下的话音,完全遮挡!

开、开什么玩笑?

小恶鬼简直被自己面前这一幕给惊呆了!

这一匹剑芒,竟然不是斩向自己,而是直直劈向了正面那高大威严的佛像!

大佛眉心处,立刻被剑芒楔入,出现了一条可怕的裂缝!

“哗啦!”

随即那无数的剑芒,竟然炸裂开来,化作无数团旋转的、爆炸的黑色风暴!

“轰隆!”

一声震慑神魂的巨响!

这已在第一层寒冰掌狱司伫立了十个甲子整整六百年的佛像,竟被风暴一卷,轰然倒塌!

灰色的烟尘,一时如浪潮弥漫,朝着他们扑来。

见愁手持吞风剑,却没有避开半点。

她只是睁大了一双眼,一双含着血丝的眼,死死地盯着,盯着眼前这一幕,像是要将之深深地刻进记忆里,骨血中!

大佛崩塌,飞灰弥漫。

轰然倾颓的灰土石块,将莲花台上的无数尸骨埋葬,也压住了被她捧出地面的那一副骷髅,和散落在不远处的崖山令碎片……

像是一片封土,盖住了下面无数的逝者。

像是……

一座坟墓。

她是崖山门下,弟子见愁。

如今却被困极域,就连见了诸位先辈的尸骸,都不敢光明正大地殓葬!

一时竟有一股莫大的悲怆,自她心魂之中升起。

从来没有一刻,她这样渴望回到十九洲,回到崖山,也从来没有一刻,她这样痛恨此刻的自己!

“你……你疯了……你疯了……”

小恶鬼已经吓得浑身颤抖,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面前这一片废墟,不断地摇着自己的脑袋。

“鼎争里还有三十六城都是佛门鬼修,你你你你你死了……你活不了了!”

见愁却充耳不闻。

她看够了,才沉沉地笑了一声,喑哑,森寒,有些轻蔑,又带着一种令人悚然的森寒!

“是么?”

原来这些个佛门修士,或者密宗修士,竟这样厉害?

她饶有兴致地弯了弯唇,只一把掐住了小恶鬼的脖子,声音轻飘飘、虚渺渺:“那还真是……求之不得呢。”

第283章 让道

“疯了,真疯了……”

小恶鬼已经听傻了,加之那冰冷的一只手,掐在自己脖子上,让他完全思考不能。

只觉得见愁这一句话,充满了诡谲的杀意!

奶奶呀,到底谁是恶鬼啊!

已经快要吓蒙了!

小恶鬼哭天抢地起来:“您疯了也别拿小的开刀啊,放过我吧,没了我谁给您开门呀……”

见愁听见了,却没理会。

她只是慢慢地想着:疯了?也许吧。既然已经疯了,又何妨更疯一些呢?

先才佛像已经倒塌,碎石滚落。

正有一截大佛的手指,落到了见愁的脚边。

她垂眸看了一眼,半点没留情,极其自然地踏了过去,一脚踩了个粉碎,拽着小恶鬼的脖子,便直接朝着壁画里走:“放心,不杀你!”

即便是要“滥杀无辜”,这也还没到时候呢。

见愁话音落地,人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整个掌狱司内,一时只剩下了那滚滚弥漫的尘土,堆积成山的一片废墟,还有那一截被踩得粉碎的佛指。

掌狱司外。

一场血腥的屠戮,已经宣告终结。

伴随着“扑通扑通”的倒地声,一名又一名潘鹤寻那边的修士,被终结了生命,躺在了这冰冷的雪地上。

只一眨眼,便化作了无数黑烟飞沙。

从头到尾,司马蓝关都像是一个局外人,袖手旁观。

他只提着那灯笼,顶着那一半清秀、一半狰狞的脸,似俗世雅人观花赏雪一半,带着几分悠然。

掌狱司内那轰然倒塌之声传来的时候,他脸上的漫不经心,才终于往内收了一收。这声音是……

“公子,要不要进去看看?”

一名修士实在是忍不住,看着那半开着的大门,心里实在是不甘心。

司马蓝关,只眯眼看着门内,慢慢地皱起了眉头。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里面除了见愁他们,根本没人,怎么会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来?

此时此刻,距离他与见愁约定的半个时辰,才过去了一刻而已……

司马蓝关垂眸看了看自己手中提着的人皮灯笼,慢慢勾出一个冷酷的笑容来:“不急,发生了什么,一会儿我们就能看到了。我的美人皮,又怎可能逃出我的手掌心……”

尾音渐渐地低了下去,可话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却是更深一重。

方才出言建议的那修士,只觉得自己背脊骨上汗毛都要竖起来一层,一时之间,噤若寒蝉,竟然半句话不敢再说。

倒是司马蓝关回过头来,便对众人道:“还有三刻,你们——”

话说到一半,声音却忽然消失。

一股异样至极的气息,竟然从他们后方峡谷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时有如凤凰轻吟,又好似百鸟啁啾!

“钟兰陵!”

司马蓝关也是酆都城的修士,对这个神秘冒出来的家伙,他哪里能半点不知道?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碰到!

他顿时握紧了手中的人皮灯笼,目中涌现出浓烈的杀意来。

有意思……

都来了。

他们这一行人,就站在寒冰狱掌狱司前。

隔着百丈病员,前面便是他们之前经过的大峡谷,也是见愁他们出来的大峡谷。两侧高高立着的峭壁,垂挂着不少的冰棱,在他们之前的混战之中,有不少都被击落。

地面上一片狼藉的碎冰。

大峡谷弯弯曲曲,一眼根本不可能望到头。

每一个人都紧张了起来,将自己的法器握紧,等待着司马蓝关的命令。

可司马蓝关,却像是没看到。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很快就完全封冻了起来,凝重地注视着那峡谷的出口,似乎这里随时都会钻出来一个怪物。

然而,随即,便是一片的安静。

什么动静都没有。

他们的目光,无法穿透这一片长长的、逶迤的大峡谷,窥知那一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峡谷这边的入口处。

两侧的悬崖,如向着中间环抱,造成了一个恐怖的倾斜角度。数百丈冰棱,像是一批通透的瀑布,从上方垂挂下来。

傅朝生此刻站的位置,就是见愁在这里的时候所站的位置。

一模一样,甚至不差半个脚印。

他听见了后方传来的凤吟之声,只是半点也没有回头的意思,依旧仰视着那挂在悬崖上的云雕鹤信纸符。

这是见愁留给他的。

一封死信。

其实天底下几乎是谁来了都无法查看这一封信的内容,因为见愁根本就没有在里面留下任何的神魂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