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证?”

“当日佛顶之战,我与谢不臣激斗之后,便坠入了极域。那个地方,想必仙子应该有所耳闻。凡人轮回,皆要经由该地。”

见愁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令红蝶为之一震。

一个大活人,竟坠入了极域?

见愁自也知道红蝶的惊讶,可她要说的事,还在后面。

“在极域中,我自有种种的遭遇,也遇到了许许多多的人,其中便有一位老者。初见时,我并未察觉出任何的异样。可直到离开极域,回到了十九洲,前前后后,将旧事回想起来,才觉奇诡非常,惊心动魄。”

“老者?”

红蝶眉尖微蹙,静待见愁下文。

“这老者,风烛残年,形容枯槁,独居于破败旧巷中。其屋内,摆放有无数粗糙的石块,他则手持刻刀,一刀一刀细细雕琢……”

见愁说着,脑海中便浮现出了雾中仙那伛偻的身影。

“他虽在极域,可知道崖山。我离去时,他给了我一枚石珠,我因此领悟了真正的‘翻天印’。在我回到十九洲后,还发现了他留下的讯息:让我去隐界,复阵法,破禁制,放生灵。”

“……”

红蝶忽然就愣住了。

她人就站在这一扇雕窗之前,看着外面葱茏碧树的影子,这一瞬间,只觉得脑海中猛地一个激灵,有无数的电光游走而来,劈得她有些迷惘,有些糊涂。

隐隐之间,那一种最不可能的可能浮上心头,让她身躯都跟着轻颤起来!

“你的意思是……”

见愁抬眸,目光雪亮,声音也清醒极了,只开门见山地问道:“红蝶仙子,数百近千年前,得道飞升上界的——是不语上人,还是他的心魔?”

……

是不语上人,还是他的心魔?

这该是何等惊世骇俗的一个问题,可在这个日光照射下显得慵懒的午后,却从眼前这不显山不露水的女修口中问出。

红蝶是怎么也没有想到。

她压在窗棂上纤长的手指,如同蝴蝶最脆弱的触须一般,轻轻地挪动了一下,仿佛想要缓解这一刻指尖感觉到的冰冷。

目光投向窗外渺渺的云气,一瞬间就缠绕上万般的复杂。

有如蝶翼般纤长浓密的眼睫,轻轻垂落。

红蝶慢慢地闭上了眼,仿佛要将胸中那一股忽然饱胀的情感,都压制下去。可偏偏这时候,她脑海中,只有昔日意踯躅长道里,那最后的一尊石像!

此意,如何能平!

“啪!”

窗棂上一块精致的填漆雕花,竟被她生生掰断!

见愁就坐在桌后,见了她这般的情状,哪里还能不明白最终的答案?更不用说,她心中其实早有猜测。

亲自来问,不过为了验个清楚罢了。

只可惜,陈年旧事,难免令人伤怀。

红蝶在青峰庵隐界诸妖之中,虽看似超然,可若与不语上人之间没有半点羁绊,又怎会在那等生机绝灭的死地,苦守数百年?

人都言,不语上人一声杀戮,性本无情。

可在如今的见愁看来……

其风云跌宕的一声,真叹一个“悲”字。

情知红蝶此刻怕以沉湎于旧事之中,见愁看了半晌,只无言地将桌上梁听雨那一对儿“苦命鸳鸯”留下的鸳鸯钺一收,脚步无声,悄然出了门去。

昨日一场豪雨后,仿佛将明日星海常年阴霾的天空都洗净了。

今日的午后,晴好的日光有些懒怠,照在庑廊下,将面前的台阶分割成清楚的阴阳两边。远远地,还能听到山下不远处澜河支流里的水声。

见愁顺着庑廊走下,只觉得此地一点也不像是个修士的居所。

亭台楼阁,湖石假山。

一道白墙的影子,隐约从葱茏的茂树间穿过,消失在这低矮小山浅淡的轮廓里。

——这里,便是解醒山庄了。

她是昨日受红蝶之邀,来到此地的。跟着她一起来的,还有白寅、左流,并一个十分不靠谱的吃瓜少年小金。

但曲正风并未回来。

夜航船那边异象出现之后,他便直追而去,前往查探,一整夜过去也没有回来。

即便是个瞎子也看得出来,昨天那情形,该是两个厉害的大能在夜航船那边交上了手。只是那威势,委实可怖了一些。

明日星海什么时候来了这样厉害的人物?

谁也不知道,谁也想不明白。

只有见愁与白寅,因曾夜探过夜航船,亲眼见识过地牢之中那奇诡恐怖的存在,所以略知一二。

今日天还没亮,白寅便出了山庄,去外面联络。

一则是与崖山那边沟通后续的情况,再将见愁如今的神识印记送回;二则是打探打探夜航船那异象的来龙去脉。

地牢中那存在,堪称绝世之凶物。

可昨日那情况,分明是跟人打了起来,还打得异常胶着,连胜负都未必能分个清楚!

那么,又到底是什么人,在与那存在交手呢?

见愁一面走着,一面思索,搜寻着自己记忆之中的种种蛛丝马迹,只忽然想起:在地牢中初初感觉到那存在的气息之时,她竟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熟悉……

这广袤的十九洲大地,寥廓没有边际。其下,到底又深埋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或有一日,便将掀起谁也无法阻挡的风云来……

她修炼的时间虽然不长,可目中所见周遭世界之瑰丽奇异,却早已经超出这十九洲大部分的修士。

莫名的感慨,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了见愁的心头。

“但愿是杞人忧天吧……”

她自己想着,便不由自嘲地笑了一声。

此时正走到回廊转角,再经过一个院子,就是如今左流所在的客房了。

在被夜航船抓走之后,他就备受折磨,即便是有业火红莲之体也承受不住,伤势十分严重。原本见愁是计划着救了他,便直接带回崖山养伤。

可如今落脚在解醒山庄,便也将就了。

这会儿他应该已经服用了丹药,在修养恢复之中。

至于小金,成日捧着个大西瓜不松手,性子很是跳脱,该与左流的性情极为相投。若是她没料错,这会儿只怕也在左流那边。

见愁一念及此,便转过了方向,朝着前面院落走去。

只是还没走到院门口,她眉梢便忽地挑了一挑。

如今已有元婴中期修为的她,平日灵识也是往身周散开不少的。如今只感觉西南方向竟有一道强烈的波动传来——

有人来了。

见愁一下止步,转过身子,便朝着那方向看去。

但见一泓深蓝色的海水,自旭日朗照下的天幕边缘卷来,好似九天上倒垂下来的银河,轰然下坠,可待真正落下时,却一下敛去了所有的光华,悄无声息。

“这个方向……”

这一道影子,无疑是曲正风了。

只是见愁莫名觉得,这遁去的毫光,比他昨日去时,暗淡了不少。观消失下落的方向,竟是解醒山庄那一头的院落。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才从那院落离开不久。

*

“吱呀……”

原本虚掩着的门一下被推开,曲正风的身影入内,却又立刻反手将这道门压上。一张丰神俊朗的脸上,此刻竟缭绕着层层的黑气,两道剑似的长眉,更皱得死紧。

还在窗前的红蝶,几乎才察觉到他的到来,刚转过头,便惊见曲正风“噗”地一声,竟吐出了一口血!

“你——”

鲜艳的血色,染到他一身玄黑织金长袍上,只见得暗了几分,也看得不明显,却将他两片紧抿的唇,沾出一片阴翳奇诡的色彩。

伴随着这一口血吐出,曲正风一张脸,又转成了煞白。

自打红蝶来到明日星海之后,何曾见过他这般狼狈形状?

一时之间,已是心惊不已!

“你遇到了什么?”

遇到了什么?

曲正风只觉得身体里所有经脉都要碎裂了,他背靠着门扇,手掌用力地压在自己胸膛上,一双深邃的眸底,已集聚着沉沉的阴霾。

去到夜航船后,在那大殿之中种种匪夷所思之所见,顷刻间浮上了心头。还有,那一名一身青绿长袍的青年……

一下,就让他想起了当年西海大梦礁上,惊鸿之见。

一粟,沧海。

那个破开万浪,独立海上,驾鲲而去的少年……

“大妖,蜉蝣……”

第346章 半步返虚

曲正风至今还记得, 当时从西海回去之后不久,便听闻昆吾那一位高高在上的横虚真人下令搜查西海, 称“天下有至妖至邪将出”。

只是后来,竟再未有此妖踪迹。

所以这件事,就此搁置了下来。后来他叛出崖山, 来了明日星海,就再也没有听说过相关的消息了。

可万万没有料到……

在今时今日,那背景晦涩不明的夜航船, 竟然又见到了这个人, 这一只大妖!

“咳咳……”

周身血气乱窜, 曲正风不由得咳嗽了起来,脚步也要有些踉跄,扶了旁边门框一把, 才走了上来。

红蝶犹豫了一下, 到底没有伸手去扶他。

似曲正风这般的存在, 假以时日, 比肩昔日不语上人是一定的, 就是犹有过之也未可知。他哪里需要人扶呢?

只不过……

“你刚才说, 大妖?”

当初横虚真人已下过了断论, 称这至邪大妖本是蜉蝣,得了天地造化, 因而化生成妖,拥有毁天灭地之力。

说是“大妖”,绝无不妥之处。

对红蝶这疑惑, 曲正风忽觉莫名:“确系大妖。”

“……”

红蝶一时沉默了片刻,目光从曲正风身上划过,看他强忍着痛苦盘坐在了桌案旁,那两道轻扫的蛾眉,却慢慢皱了起来。

“可我,不管是昨日,还是今日,并未感觉到半分的妖力。”

一枚丹药吞服下去,药力顿如清泉一般化开。

曲正风体内的伤势,正在以一种冰消雪融的速度飞速化解。可红蝶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却让他忽然顿了一下。

“没有半分妖力?”

“你知道,我乃是上古的老妖怪了……”

红蝶修炼的时间之长,远超如今十九洲大部分的老怪和大能,只是先受限于妖身,又受限于青峰庵隐界,所以实力也才堪堪比肩返虚期修士而已。

但饶是如此,这样的实力,在整个星海都算屈指可数。

更不用说,她身为妖修,在感受同类时,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了。

“到了我这境地,但凡周围有妖修,我都能察觉得到。除非他们修为已至化境,化去了满身妖气,只差一步便能登仙。”

红蝶看了一眼窗棂上那被自己掰断的一块木雕,声音里有些凝重。

“可昨日那场景,我远远也瞧见了。当时,只以为是东南蛮荒的老魔来了,在这里大打出手……”

十九洲如今的主流完全是修士。

不管是中域左三千,还是西南世家;不管是明日星海,还是东南蛮荒;也不管是北域佛门,还是阴阳二宗……

统统都是修士。

至于妖修?

早在上古修士力量崛起的时候,便消失在一场又一场大战和围剿之中了。

所以在如今的十九洲,像样点的妖修都十分稀少,并且往往藏身于荒山野岭,或者生活在广阔的西海,鲜少出来行走。

要说这里,还藏着什么修为臻至化境就要飞升的“天妖”,红蝶根本不信。

这些情况,曲正风也是清楚的。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红蝶竟然没有感觉到半点的妖力!

可那名青年,分明……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相比起大殿中那形状凶狠可怖的“蜈蚣”,他看上去竟会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甚至出手时的每一道攻击,都带着一种返璞归真之感,浑然天成!

仿佛他便是自然,便是宇宙洪荒。

爬满他惨绿衣袍的花纹,固然透着一种破败陈旧之感,可彼时彼刻,那一双眼睛,却有一种新生般的生机。

到底是苍老,还是青涩,根本分不清楚。

矛盾着,也自然着。

曲正风修炼至今,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强敌,甚至冥冥中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就连号称中域左三千第一人的横虚真人,到了此人面前,只怕也是略有不如的。

任是谁看了,都觉得他是妖,可红蝶却说不是。

不是?

那又该是怎样的存在呢?

大殿中那狰狞的无眼蜈蚣的影子,一下从曲正风的心底掠过,留下了几点浅淡的痕迹。可待要仔细去思考,又觉无迹可寻了。

他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只道:“无论他是谁,但认识见愁,总归不假。”

“认识见愁?”

这可大大出乎了红蝶的意料,她一下诧异了起来。

但曲正风却没有再就此多说一句了。

他满面的沉,满面的冷,只盘膝而坐,将两手轻轻放在了膝盖上,而后骤然掐诀!

这一瞬,竟有一股格外凶狠的力量,自他眉心祖窍处迸射而出。只见得一道深蓝的波纹从他头顶开始,朝着双臂逼去。

“噗!”

那深蓝波纹逼到之时,一团粘稠如浓墨的黑气,便自他掐着的指尖透了出来!

红蝶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被曲正风逼出的黑气,浑不似寻常的妖邪之气,竟好像有生命一般,不断地蠕动,想要重新钻回他身体!

曲正风见状,双目已是一寒。

抬手间,便将这一股黑气攥在了掌中,用力一握!

这一刻,红蝶清晰地看到,他深冷如寒潭的眸底,一枚玄奥复杂的金色印符闪了一下。

于是只听得“噗嗤”一声响,那一团顿如被人刺破的囊袋,立时委顿下来,急剧地缩小,随后化作了一股青烟消散。

“这力量……”

红蝶有些心惊,只觉得身上都寒了几分。

曲正风却知道,这力量不过是他昨日遭遇到的冰山一角。十九洲浩浩,谁知道,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强者呢?

“若我突破至返虚,或恐勉强有一战之力。”

返虚……

红蝶听闻此言,看向他的目光,便多了几分复杂,只道:“元婴便是一道巨大的分水岭,进阶出窍,则必要面临‘问心道劫’。你在‘问心’上就困了近四百年。越过此关之后,修为便是一日千里,短短六十年,竟已是‘入世’巅峰,只差半步便可圆满,晋升‘返虚’。”

半步。

半步返虚。

整个明日星海,或许已经有人猜到,他境界已到入世。

但应该还没有人能察觉,他已经是入世巅峰,只差那么临门一脚,就能迈入下一个境界,进入十九洲真正的“大能”行列!

只可惜……

曲正风垂眸看着自己逼退那一股黑气后,格外苍白的手掌:“只可惜,有时候,半步便是天堑。”

所谓“入世”,入的乃是“尘世”,乃是“俗世”,乃是“人世”。

这一境的要处,实则像极了佛门里常说的“红尘劫难”,是必要修士真正将尘世种种体味透了,有了自身独特的明悟,才能修至圆满的。

红蝶自己走的乃是妖道,修行功法自与修士有别,加之本身灵性足够,在所谓的“入世”关口上,是没有遇到什么障碍。

可换了曲正风……

他曾是崖山的大师兄,早年也登顶过一人台,修炼天赋堪称绝世,可一道“问心”便困了他四百年,而今又是“入世”这一场心障。

“‘问心’道劫,你徘徊困苦四百年,还算事出有因,情有可原。可如今‘入世’这一境,你还心有踯躅……”

红蝶为了不语上人的大仇,来到了曲正风身边。

她并不希望他就这样止步于此。

“七情六欲,不必绝灭,但须堪透。喜怒哀乐,爱恨别离,你已参透了大半。只差最后那一点点了。”

那最后的一点点瓶颈,到底在何处,曲正风自己也是知晓的。只是听着红蝶的话语,他忽然并不很想搭理。

“我的修行,我自有打算。”

“可剑皇陛下,此事,到底是由不得你的——”

红蝶竟然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这一瞬间注视着他的目光,忽然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锋锐,仿佛已将曲正风看透,又隐隐藏着一种难言的叹息。

“须知,情,不由己。”

“……”

摊开的五指,缓缓收拢,紧握在一起。

曲正风面上,这一时的神情,莫测到了极致,仿佛有千千万万种情绪掠过,但随着那看似不经意的一垂眸,都被藏进了眼帘下那一片深重的阴影里。

此时,红蝶只能瞧见他静止不动的侧影,好似一座巍巍的山岳,有一种深富力量感的沉重。

不知怎的,便不想再看。

她返身推门,终于还是直接走了出去。

厅内,于是只剩下了曲正风一人,背对着门,盘膝而坐,依旧不动如山。

*

“见愁大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