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一迈入左流养伤那一院内,一声惊喜的叫喊,就直接响起,传进了见愁的耳朵。她转头,一眼便瞧见了坐在屋檐下面,怀抱着一个大西瓜的小金。

虽然过去了有甲子,可小金看上去也没长高多少。

甚至就是这容貌,这看上去不伦不类的穿着打扮,还有那脑袋后面编着的一根小辫子,都没有太大的改变。

一见了见愁,他差点连怀里的西瓜都给抛开了,三两步就猴儿似的窜到了她身前来,两只大眼睛闪闪发亮。

“大师姐你总算是来了。白寅师兄一早出去打探消息,左流又在里面疗伤,我真是半个说话解闷儿的人都没有,可把我给闷坏了!”

“……”

见愁嘴角不由得抽了一下,昨日小金那婆婆嘴絮叨不断为自己辩解的情形,一下浮现在脑海。

说什么迷路不是他的错,都怪明日星海地形太复杂,街道太繁华……

天知道白寅这样有风度的人都气得在一旁直翻白眼了!

只是在迷路这件事上,小金实在太能说了,白寅不胜其扰,最终只能屈服于其语言攻击的淫威,勉强承认小金的迷路与小金本人无关。

当时,见愁就在旁边,目睹了整个过程。

简直……

叹为观止。

眼下听见小金提什么“说话解闷儿”,她只觉得脑袋隐隐大了一圈,忽然生出一种“反正左流现在在养伤其实也不需要去看干脆走了算了”的想法来……

咳。

这当然是不对的。

见愁咳嗽了一声,将自己满脑袋乱飞的想法都收拢了回去,只一面往里面走,一面笑道:“我方才有事,去找了红蝶仙子,这会儿才回来。倒是你,我是才知道,你竟是西南世家金家的小少主。现在白银楼之事已了,你还不回去?”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才不回去呢!”

“咔擦”地一声,小金抱着西瓜就啃了一口,汁水都溅到了身上那一件兽皮短褂上,也半点不当一回事,哼哼唧唧地续上话。

“眼看着再过没几天又是左三千小会了,我还想去看看热闹呢。”

左三千小会……

见愁愣了一下,才恍惚地想起来:是啊,一晃六十年过去了。小会每三十年一届,到今年,可不刚好就是吗?

若没算错的话,今年,还在昆吾。

不知阔别甲子,如今昆吾是什么模样,崖山又是什么模样?

见愁的心思,忽然飞远了一会儿。

直到身前传来“吱呀”地一声轻响,她才回过神来,是小金直接帮她推开了前面的门,一点也不见外地喊了起来:“左流,左流,见愁师姐来了!”

屋内有桌椅床榻,但左流此刻正盘坐在案前一个蒲团上。

一座聚灵清心阵法就摆放在他身周,为他聚集起周遭的灵气,一时只见一朵又一朵红莲的虚影,缠绕着业火,从他身下腾起,很快又消失不见,如此周而复始。

本来,他是很专心致志的。可修炼这种事,最忌讳的就是外人打扰。

几乎是在听到小金呼喊的那一声,左流便直接停下了修炼,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哀嚎:“作孽啊!”

见愁不用想都知道,这一声“作孽”说的铁定不是自己。

被困在极域许久,她是许久没有见过这些旧相识,也许久没有看过他们这样你来我往、插科打诨了。

骤然一见,到底还是有几分亲切的。

只当没看见旁边小金故意翻出来气左流的白眼,见愁走了上来,笑问道:“伤势恢复得还好吧?”

“没、没什么大碍了。”

在见愁面前,左流不知怎么,一下有些拘谨起来。

如今他一身脏污已经洗净,也换了一身干净的道袍,昨日的狼狈已经消失不见,现在看上去却是十分有精气神。

“服了白师兄给的丹药,打坐了一个晚上,便已经恢复了大半了。”

崖山底蕴深厚,说是真正的财大气粗也不为过。

见愁昨日已在私底下问过了,白寅是当真带了百万灵石来的,只是他与见愁一般,压根儿没打算真给。带着,不过是以防有个万一。

崖山的丹药,向来都由丹堂炼制,几乎只供门内弟子使用,所以名声不显。

但若真论效用,比起白月谷来,也是不遑多让的。

见愁听左流这般说,再观他周身灵气的运转,便知道问题的确不大了,心也就放下来许多。

于是坐了下来,与小金左流二人谈了会儿天。

有许久不见,他们是各有各的经历,左流的听上去比较惨,小金的……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惨”吧。

毕竟,对于格外渴望自有的少年来说,世家的那一套,实在太束缚。

至于见愁自己,却是没有什么可讲的。

她经历的事情,与左流,与小金,压根儿没有在一条准线上。她既没有炫耀之意,更无诉苦之求,所以只随口掰扯了几句,惹得其余两人老大一阵不满。

可见愁才不管那么多,见着天色将晚,她便主动结束了话题,告别二人出来。

白寅去了快有半日,至今也没回来,想必应该是探到了什么实质性的消息,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了。

见愁想着,便信步朝着外面走去,同时捏了一道风信出来,待要问问进展。

只是才走出来不远,前面一片如镜的平湖,便一下进入了她的视野。

解醒山庄乃是建在澜河支流边一座小山上的,这一片平湖的出现,实在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记得昨日,都不曾注意到还有此湖。

约莫是昨天来时,天色太晚,而她心事重重,并未能注意到吧?

此时日已西斜,残影艳影便如同一匹柔滑的丝绸,在湖面铺开。

数十丈宽的湖面,也不很大,四面有垂杨绕岸,岸边还零零散散地砌着几块湖石。湖水则很清澈,一眼就能望到底,看得出也不很深。

只不过……

即便隔得远远地,见愁也发现了这湖中,似乎有许多的东西。

夕阳的余晖从湖面照射下去,湖底却有一些隐约的光芒,反射了上来,穿过湖面,落入了她的眼底。

见愁一下就有些好奇起来,脚下方向一转,便朝着这一片平湖走了过去。

等她站到岸边的时候,才惊讶地发现——

这竟然是片“剑湖”!

数十丈宽的湖面之下,那些隐隐发光的东西,既不是什么宝石,更不是什么明珠,而是一柄又一柄秋水似明亮的长剑!

看上去,它们完全相同,找不出什么差异来。

每一把剑,都端端正正地插在湖底,一任流水侵蚀其锋芒,一任尘土掩埋其寒光!

放眼望去,这不大的一片“剑湖”之下,竟插着成千上万口长剑!

见愁的心神,不由得震颤了一瞬。

不知怎的,她一下就想起了昔日曾去过的崖山武库,那些埋藏在上千年冰雪中的神兵与利刃……

“当……”

脚下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见愁这才发现,自己不知觉间已经站在了湖岸边,方才前行之时,脚下没留神,似乎碰到了东西。

于是低头看去。

竟然是一座小小的、深黑色的磨剑台,上面还随意地搁着一口普通的铁剑。

方才她脚下碰到的,便是此剑了。

可这甚至算不上一把真正的剑,顶多算是一口“剑胚”,两侧的剑刃只磨了一半,另一半粗钝不已,一看竟是还未开锋。

平平无奇,到任何一家铁匠铺里都能找到的东西。

解醒山庄中,怎会出现这样的剑?

见愁垂眸看了半晌,思索了片刻,终究不得其解,于是挪步弯身,伸手便要将这一口剑捡起来,看个究竟。

可万没料到——

她手伸出,指尖才刚触碰到剑身,竟有一道暗蓝的剑芒自剑身之中迸射而出!

见愁根本没来得及反应,便觉自己指尖一凉,随即一痛。

“滴答。”

鲜血顿时从她微微屈起的无名指上坠落,点在下面这一方深黑的磨剑台上!

她的身体,可是经过了《人器》炼体多层的锤炼,竟就这样被被一道发自铁剑、且毫不起眼的剑芒伤了?

两道远山似的眉,一下拧得紧了。

见愁定定看着磨剑台上这一把还未磨完的剑,一时陷入了怔忡之中。

曲正风来时,便恰恰好瞧见这一幕。

这个昔日被师尊领来崖山时还颇有几分无措的女修,如今已完全拥有了独当一面的才华与实力。

细细算来,也不过才六十来年。

此刻,她注视着这口凡剑的眼神,则忽然让他想起了当日在崖山武库挑选法器的时候,她望着另一口剑时的眼神。

那一口,被封存在冰川里的三尺青锋,一线仙机——

崖山第一剑,一线天。

曲正风慢慢地走了过去:“我以为,有了鬼斧之后,你不会再看剑了。”

第347章 论心

这声音……

见愁当然听得出是曲正风, 可心里对在这里遇到,却有些意外。她回过头来, 果然瞧见他正迈步向这边走来,于是道:“不过是无意间见此剑放在此处,所以心生好奇, 想要看看罢了。至于鬼斧……”

鬼斧还在极域呢。

虽然见愁走的时候曾想要唤回它,但身为八殿阎君第一的秦广王,也不是什么吃素的善茬儿。

她终究没能带回鬼斧。

大约是身上还有着暗伤, 就刚才这一两个时辰内, 也没办法完全恢复, 曲正风的脸色看上去还有些异样的苍白。

只是神态间,已然看不出半分深浅。

他听见愁提到鬼斧时忽然没了话,便想起先前的疑惑来:“白银楼内力战恶僧善行与夜航船祭酒梁听雨, 也未曾见你祭出鬼斧, 倒是有些奇怪。”

谁都知道, 崖山大师姐见愁乃是崖山不用剑的第一人, 常用的法器便是那一柄大得夸张的鬼斧, 常为外人津津乐道。

可以说, 鬼斧便是他最强战力之一。

与人交战不用鬼斧, 对熟悉见愁的人来说,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见愁体内灵力运转, 浅淡的白光便将她无名指上为剑芒划出的那一道伤痕覆盖,片刻间,伤口便迅速愈合, 再也看不到半分的痕迹。

她抬眸来看曲正风,只道:“鬼斧暂存在旁人手中了,还待择日取回。”

暂存。

这两个字,用得实在有些微妙,似曲正风这等人,更是轻而易举就听出了她话语中藏着的些微冷意。

只怕,这个“旁人”还有些特别之处。

这六十年来,见愁的身上,势必有许许多多的奇遇。他心里是有些好奇的,可今时今日,如今这样的身份和立场,却是不方便再问很多了。

曲正风只上前去,俯身将磨剑台上那一柄凡剑拾起。

不同于先前见愁触碰此剑时的情形,在被曲正风拾起的时候,这一口铁剑竟然安安静静,既没有发出任何的寒光,也没有丝毫吐露的剑芒。

仿佛,在他的手中,这就是一把平平无奇的铁剑。

三尺长的剑身,半边开刃,半边锋钝。

也许是因为在此处放了有一段时间,它表面上沾了浅浅的一层灰。

曲正风长着一点茧子的手指指腹,便从这铁剑的剑身上慢慢拂过,将其上那一层薄灰缓缓拂落。

“这似乎只是一口铁剑。”

并非十九洲修士们用种种特殊材质炼制而成的“法器”。

见愁这一点眼力还是有的,但方才被那一道突现的剑芒袭击,又让她心里存了一分的不确定。

曲正风将手中剑一翻,那雪亮的剑身,便如同一面镜子一般,一下将他一双连自己都不很看得清的双目映入其中。

“是一口铁剑,也是一口凡剑,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此话,见愁可不敢苟同。手上的伤口虽然已经消失,但方才那一道剑芒的凌厉,她还记忆犹新。

“我虽不会用剑,却曾听闻,上古有善剑之大能,剑至化境,举手投足皆为剑。其气为剑气,其意为剑意,其心为剑心。甚至与其久伴之物,天长日久,亦会沾染其剑意。纵使原本是凡物,也有莫测之威能。”

曲正风是解醒山庄的主人。

此湖在解醒山庄之中,又有成千长剑伫立湖中,湖岸有磨剑台一方,未开锋的铁剑一口。一切,已经不能再明显了。

想来,这磨剑台乃曲正风所用,此剑亦出自曲正风之手。

更不用说,除却如今名震星海的新剑皇,此地,还有谁在“剑”之一道上拥有如此奇绝的造诣呢?

强大的修士,能以其心性,影响外物。

此剑本是一口凡剑,可在磨剑的过程中,约莫是为曲正风所染,潜移默化,近朱者赤,便拥有了不一般的“剑芒”。

只是,他磨剑时,该是何等的心绪,才能蕴蓄出这般凌厉逼人的冰冷剑芒呢?

见愁心底,思绪清晰极了。

她的目光重又落回到曲正风的身上,竟没忍住一笑:“说来,剑皇陛下当初虽也是崖山的大师兄,可细细想来,不管是过去,还是此刻,我竟都没有看懂过你。”

接触得不算多,交流也不算多。

除却当初在西海之上,亲眼目睹曲正风一怒拔剑对战昆吾白骨龙剑吴端时,曾窥见一二分的真性情,其他时候,都仿佛笼罩着一层迷雾。

见愁的这一句话,说得可算是相当直白。

曲正风站的位置,要更靠近湖边一些,见愁就在他斜后方,透过手中这一口凡剑的剑身,他能看见见愁挺拔的身影,还有注视着他的、那一种近乎于探究的目光。

“小师妹,我已身化邪魔——你又到底是想问什么?”

前半句,无非是在提醒两人现在身份不同了。

就像是昨天见愁说“崖山的事不劳剑皇操心”一般,只不过,今日的见愁,既然说出了这一番话,当然是真的有话要问。

“我想知道,你真的叛出崖山了吗?”

分明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从见愁口中出来时,仿佛天边飘着的一片轻云,湖面上吹来的一缕清风;可在落入曲正风耳中时,却如此迅疾猛烈,好似荒原里劈落的一道惊雷。

“……”

他持着那一口凡剑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于是,见愁也无法从那镜面一般的剑身上,再窥知他任何的神态,捕捉他任何的心绪。

背对着见愁,面朝着剑湖。

曲正风一身织金玄袍被风吹得鼓起了一些,因着他身躯昂藏,一时竟给见愁一种他此刻是立在崖山还鞘绝顶之上的错觉。

她只能听见他毫无异样的声音:“人人都说我叛出了,看来见愁道友有不同的见解。”

“见解不敢说,只是疑惑难解。”

见愁向来不是有事藏着掖着的那种人,自打踏入修行之路后,便从来是一身的坦荡磊落,所谓“畏首畏尾”“瞻前顾后”这一类的词,与她从来扯不上半分关系。

所以此刻,她说话也未有半分顾忌。

“白银楼之事,因左流而起,引了崖山上钩。”

“昨日,你却血洗白银楼,屠灭夜航船,连个活口都没留下。外面人都说,你自叛出崖山后,心性虽有大变却未至此疯狂地步;如今一言不合,如此大动干戈,实则因为此事事涉崖山,犯你底线。”

“他们说,你虽叛出,可与崖山牵绊实深,终不能解。”

牵绊实深,终不能解。

“哈哈。”曲正风竟笑出声来,握着长剑的手轻轻一转,那一柄凡剑,便在虚空中缓缓转了个漂亮的剑花,“那你怎么看?”

崖山门下,大多学剑。

一开始,都与寻常人一般,从一招一式练起,先学一个“形”字。往后再结合各种功法,将平凡的剑招,化作万千气象纵横的真正剑法。

见愁虽未学剑,可也能一眼看出,曲正风这看似平平无奇转的一剑,虽然只是不经意,可手上却是四平八稳,不带半分的颤抖。

标准极了,毫厘不差。

到底是当初能称霸崖山困兽场的厉害人。

见愁心里有那么一点奇怪的感慨,口中却续上了方才的话。

“可是据我所知,夜航船早在数十年前便多有与你作对之举动,前后多番挑衅,你都未曾搭理。旁人以为他们是跳梁小丑,新剑皇并不曾将他们放在心上。但事实上……”

“我从不觉得,你曲正风是什么宽厚性子。”

“按兵不动多年,一动则血流成河,尸骨成山。如此轻描淡写,除去眼中钉肉中刺,岂不更有杀一儆百之效?”

这一番话落地,曲正风久久没有言语。

因为,他无法否认。

“崖山大师姐,一颗七巧玲珑心,一双浮尘难蔽眼。只这心思之剔透,便已经胜过这十九洲上九成九的修士了。”

心思剔透?

见愁自觉不过是看得冷静一些罢了,若论什么机心手段,大局谋略,便是当初人间孤岛的谢不臣都超出她十万八千里。

对曲正风这一番真假不知的夸赞,她面上未有半分动容。

只依旧问道:“人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如今却以为,连眼见都不能为实,一切须得问心。大师兄,你当真觉得自己叛出崖山了吗?”

“须得问心,问心?”

这两个字,曲正风可是半点也不陌生,以至于他听到的时候,心里就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来,他忽然转了身看见愁,声音里有一点淡淡的讽刺。

“我这一颗心,早在六十年前突破出窍时,便已问透了。”

问透了。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见愁却一下听出了一种难以磨灭的沉重与沧桑,还有一种深藏于心怀间的孤注一掷。

曲正风没有答她的问,可却相当于已经给了答案。

崖山道中,半阙长歌悼英魂;

还鞘顶上,一壶浊酒祭千修。

自选择叛出崖山的那一刻起,他就再没有想过还要与崖山产生任何的交集与联系,纵使将来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此生,绝不回首。

第348章 阔别的故友

湖面上有风细细。

西坠的落日,犹如一团燃烧殆尽的火, 将那残余的火星, 撒在天边或厚或薄的云上, 于是似织锦一般,染就了万千的气象。

只是东面的天幕,已然暗了下来,像是被人涂了一层厚厚的浓墨。

日将落,月将出。

此时此刻, 整个解醒山庄都寂静在这瑰丽的黄昏之中, 风里只听得到零星的鸟语虫声,还有清风拂过树叶时的沙沙暗响。

见愁就听着这些声音, 沉默了许久,没有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