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正风却慢慢地弯了身, 重将手中这一口铁剑,端端正正地放在了磨剑台上:“你呢?一去六十年, 眨眼便已经是元婴期的修为, 扶道山人可知晓?”

这一声生疏的“扶道山人”……

见愁听着, 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舒服, 并非因为不喜曲正风此人,而是因为,他本不该这样称呼师尊。

“师父还在闭关中,现在还不知晓。”

“那只怕他知晓后,是要急昏头了。”

抬步经过了磨剑台,曲正风站到了剑湖旁边, 望着这一片剑湖,眼底沉沉的一片,却没有人能读懂里面深埋的东西。

“出窍以下,难逢敌手;若遇问心,必死无疑。我若是你,便该惜命……”

旁人勤于修炼,为的是长生不死。

可见愁的修炼,甚至于每一次境界的提升,都无异于“找死”。修为每高一分,便是离“问心道劫”近了一分,便是离“身死道消”近了一分。

不必曲正风言明,她都知道,这“惜命”二字,指的是什么。

只不过,彼时彼地,哪里有那么多的选择?

在极域那种地方,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会断送自己的性命:她可是以身犯险,入鼎争,下十八层地狱,在整个极域数万万鬼修的眼前,从八方城八殿阎君的手底下,生生穿越释天造化阵,回到十九洲……

那种情况下,实力差了一分,她可能都回不来了。

比起将来还有一段时间才能摸到门槛的“出窍”和“问心”,她当然是先顾着眼下。更何况,除非她是个真庸碌无能之辈,否则这“出窍”一境,是迟早会到的。

一切,都不过是早晚。

只是曲正风不说还好,一说,倒让见愁想起了扶道山人来。

当初他便曾说过,要往十九洲大陆最东的极域,为她寻找修补魂魄之法。可见愁算算自己下极域时候的光景,这魂魄修补之法固然有,但要再碰到那枉死城旧宅里的机缘,不费吹灰之力得一瓶转生池水,却不那么容易了。

除非,从八殿阎君的眼皮子底下硬抢。

想到这茬儿,她便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反正如今才元婴中期,离出窍还远着。且不是说,‘问心道劫’未必是突破时便立刻降临,也有人到了出窍大圆满才遇到。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现在,还没到该忧心的时候。”

这话说得却是豁达,平白有一种“地为席天为被”的洒脱。

只是,落在曲正风的耳中,却有一种无端端的刺耳,眸底那幽暗的情绪也渐渐染了几分锐利的锋芒。

“可你如今不是什么凡夫俗子,无名小卒,你是崖山的大师姐。”

何等似曾相识的一句话?

几乎只用了一瞬,见愁的记忆,便被这一句话带回了当初的崖山还鞘顶上。眼前这个人,带着满眼并不很赞同的审视,告诉她,“崖山大师姐”这名号,她还当不起。

那个时候,她其实就有些疑惑。

崖山门下甚众,天赋绝佳者亦不少见。

可以说,纵使见愁如今最出色,可不代表以后不会出现更出色的人。而偌大一个崖山,也不会因为缺了她一个,就失却了中域巨擘的位置。

但曲正风,对此似乎耿耿于怀。

她脑海中一下浮现出了很多的画面,无一不是过往与曲正风有过接触的那些细节,可最终,却没有一个特别明确的答案。

只有她的直觉,一下触动了心底某个念头。

“我如今是崖山的大师姐不假,可你也曾是崖山的大师兄。剑皇陛下,你到底在未雨绸缪什么?”

见愁话音落地的那一刻,西坠的落日,恰好彻底地沉入了地平线。

于是,整个世界,都陷入了突如其来的黑暗中。

只有一些零星的光点,分布在远处。但抬起头来,能看见的只有满天的阴郁,寻不着 一颗星斗。

曲正风仰首而望,目光似欲穿破这一片厚重云气的阴翳阻隔,直达被其遮挡的浩瀚星河,但转瞬就发现是徒劳。

明日星海,一个永远见不到星海的地方。

他转过了身来,看着见愁,忽然就笑了一声。

但这笑声却让人觉得很冷,像是夹杂着不化的冰雪,冻彻人心扉,还隐隐带着一丝血腥的……

杀戮之气!

甚至就连他背后那一片平滑如镜的湖面下,都传来悠长又隐约的剑吟之声,仿佛下一刻,那深深伫立在湖底的上千长剑,就要从湖底飞出,取她性命!

这是一种为万剑所指的危险之感!

也是一种被强敌气机所笼罩的窒息之感!

但仅仅是一转瞬之后,这种感觉便冰消雪融,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散了个干净。

见愁眼前——

曲正风还是那个曲正风,与方才一般看着她;剑湖还是那个剑湖,平静的湖面上连半点波纹都看不到。

可见愁不会以为方才那种感觉是错觉。

她右手笼在袖中,早在感觉到那一缕杀机的时候,便已经虚虚掐了个手诀,到此刻也没有放松下来。

“看来剑皇陛下忽然想除我而后快。”

“不错。”

曲正风竟没有否认,目光却落在了她白皙修长的脖颈上——的的确确是动了杀心的。只是这杀心从何而起,竟是连他自己也不十分明白。

也许是为崖山,也许是……

为了别的。

若是方才他真的动手,眼前这女修,只怕已经身首异处了。

他不是没感觉到见愁手中掐着的印诀,但两个大境界的天堑,并不是所谓的“战斗天赋”就能填平补全的。

毕竟,他好歹也修炼了十多个甲子了。

“你好自为之吧。”

这一时,曲正风已经懒得再与见愁多费口舌,宽大的袖袍一拂,便直接大步从见愁身畔迈过,竟是要走。

见愁只觉得他身份虽变了,但这令人莫名其妙也难以揣测的心绪与作风,倒是一成不变。

崖山,崖山……

开口是崖山,闭口也是崖山。

人的确是叛出了,可心呢?

见愁凝望着他的背影,只觉若非这一身玄黑长袍上织着的金色绣纹,他整个人恐怕已经与这夜色融为了一体。

思量片刻,她还是开了口。

“当初探青峰庵隐界,我在里面遇到一位朋友,托我给你带个话儿。”

曲正风脚步一停。

见愁便淡淡续道:“鲤君说,请你不要忘了与他之间的约定。”

约定……

当初与昆吾那新辈天骄谢不臣同探青峰庵隐界的情形,又一幕一幕地浮现在了眼前,自然也有那莲池中,红莲下的鲤君。

曲正风闭了闭眼,慢慢点了点头:“知道了。”

就这么简单的一声“知道了”。

天知道见愁心里其实也很好奇的,到底是个怎样的约定?须知,曲正风先去探了青峰庵隐界,回了十九洲之后,便叛出崖山直接盗走崖山巨剑屠戮剪烛派。

人人都传,《九曲河图》就是在这个时候,被他抢到了手中。

这些事情之间,会否存在什么关联?

见愁有心想问,却又知道曲正风必定不会回答,于是只叹了一声,改问了另一个问题:“请恕见愁冒昧相询,不知昨日夜航船那边,是何光景?”

昨天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明日星海都传遍了。

奈何其威势太恐怖,寻常人连那个地方都无法靠近。见愁是知道地牢之中有什么猫腻的,所以对那边发生的事情也格外在意。

只不过,这话落入曲正风的耳中,便忽然沾染了几分不寻常的味道。

夜航船,大殿,地牢,那拥有可怖力量的存在。

还有……

那一只蜉蝣大妖。

举手投足间,便是毁天灭地的地方。

他现在还记得,在最后那千钧一发的一刻,对方忽然收了手,仿佛认出了他来,然后说了很突兀的一句话——

“原来是你。我有一言相托,想劳阁下转达……”

姓傅,名朝生。

曲正风其实一直没有忘记对方想劳他转达的这一句话,也没有忘记这件事,只是并不想转达罢了。

他沉默半晌,只回了见愁一句:“不知道。”

说罢,竟是再没有停留片刻,直接上了一旁长廊,很快便彻底消失在重叠的屋舍之间。

见愁不过是问上一句,本以为就算如今形同陌路了,对这等十分有探讨价值的消息,曲正风也该说上那么一星半点儿。

可谁想到,他居然如此敷衍!

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是这星海里面,唯一一个进入了夜航船老巢,也看到那边发生了什么的人。

“真是奇了怪了……”

是自己得罪他太狠了吗?见愁不禁怀疑起来。

算算时辰,这会儿白寅有再多的事情也该回来了。

她摇了摇头,虽然觉得此事令人费解,但也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此事不小,崖山那边也应该有所察觉,待回去了再论也不迟。

想着,她便调转了脚步,要向自己院落中走去。

前面挨着小径就是一道白墙,黑暗里隐约看得见葱茏的花木影子,隐隐竟有一阵桂子香气传来,是一株颇有些年头的高大桂树长在墙边。

见愁闻见香息,方欲探去源头,头顶斜上方便忽然传来了一声笑。

“我便猜到,故友这一位大师兄,心思莫测,怕不很愿替我传话。而今来看,果真料中。这一趟,算是来对了。”

这声音?

见愁心里一惊,一时只觉得自己是听错了,半是讶异半是惊疑地抬头来看,便一下看到了丈高墙头上,那一抹浅青的身影。

苍白的肤色,这明日星海没有星月的夜里,格外地扎眼。

青绿色的旧袍上面,陈旧古拙的图案爬满,像是沾满了灰尘一般,却偏偏又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玄奥之感。

人是半带着懒散,盘膝坐在那墙头,身子却被前面枝桠繁茂的桂树挡了一半。

此刻,他正伸了一只手,攀了身前一小枝桂子,在眼前细看。另一只手那修长的手指上,却勾着一只不知哪里来的小鱼干。

黑黑的,干瘪得很,才两寸长,还翻着白眼。

看着像条熏过的咸鱼。

这一瞬间,看着他的模样与姿态,见愁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她记得,当初她离开极域的时候,他还留在极域,似乎还要查什么事。可现在……

对见愁而言,中间飘在乱流里的六十年,其实就是一场睡梦。

所以对岁月的流逝,她并不敏感,以至于见着此人,还有些恍惚。

傅朝生却笑了起来,一双藏满浓雾的眼眸,似要揽尽天上星河,只平平静静地开口道:“一隐六十年,自极域至十九洲,宇宙双目寻遍,亦未能得故友踪迹。如今得见无恙,我心……”

后面的两个字,却是忽然不知怎么,便说不出口了。

第349章 暗潮涌

“嗯?”

话说一半,却有半截没说, 这听着实在有些奇怪。

乍见他时, 见愁还在惊讶中, 但这一会儿也反应过来了,只抬首望着他半掩在树后的身影,跟着笑了起来。

“你心?”

“没什么……”

傅朝生摇了摇头,眼帘一垂,唇边也是笑意未散。

“得见故友安然无恙, 一下放心了罢了。”

眼下虽已入夜, 但似他们这般的存在,目力却不受任何影响。

他可以清楚地看见见愁的眉眼, 在他们人的眼底,这样的样貌必定是一等一的。但傅朝生觉得, 最让人舒服的其实是她的神态,不管何时, 都透着一种从容的味道, 让人莫名地安心。

相比起极域分别的时候, 她变化不大, 只是修为又高了些。

若按着修士们修炼的等级划分,已经是元婴中期了。

这速度,放在旁人的身上绝对算是惊世骇俗的,但若与傅朝生记忆中见愁的修炼速度相比,却似乎还慢了不少。

“看来,极域有关那一片夹缝乱流的记载, 倒是真的了。”

当初在极域,傅朝生伪装成厉寒,与见愁结伴同行,也算是面对了不少的艰险。怎么说,也算是并肩作战过的挚交了。

在瞧见他的时候,一层层闯过十八层地狱的种种,便都浮现在脑海。

尽管这十九洲修士恐怕大多都当傅朝生是妖邪,可见愁依旧很难对其产生什么恶感,见他出现,自是喜胜过惊。

只是,听见他这突兀的一句,见愁却怔了一下:“夹缝乱流?”

“不错。”

傅朝生点了点头,看见愁似乎对这“夹缝乱流”一无所知,便约莫猜到她身陷乱流时的情况了。

“你过释天造化阵而去后,我还留在极域。因担心故友安危,所以开宇目探之,想一窥故友近况。熟料,所见只有渺渺虚无。宇目,竟不能窥之。”

比目之目,一者为宇目,可窥四方上下;一者为周目,能观古往今来。

可以说,只要修为足够,拥有了这一对宇宙双目,便可知地理天文,通晓古今。凡“目”之所至,无不晓之事。

可傅朝生竟然说,她过释天造化阵后,宇目不能窥?

见愁的眉,顿时拧了起来。

“我那时与秦广王交手,心力已耗,越过释天造化阵后便陷入了昏迷。说来匪夷所思,我只觉昏沉一觉睡醒,睁眼已是六十年后。而我,人在十九洲,修为晋至元婴中期。在此之前,我只知道,释天造化阵后那一片混沌后的乱流,似能模糊时空。这便是你说的‘夹缝乱流’?”

“岂止模糊时空?”

傅朝生话说着,已经将那一枝桂折了下来,指腹一碾,便压碎了枝叶间挂着的几朵桂子,目中却闪过几分思索。

在见愁一掌对轰秦广王扬长而去之时,他还顶着鬼王族厉寒那一张皮囊。

因在鼎争之中表现上佳,最终与那个名为张汤的大夏酷吏一起,被选入了八方城。只不过,张汤毫无疑问被第一殿阎君秦广王挑中,成了一名判官;而他,却选择了第八殿阎君转轮王。

在发现宇目窥看不到见愁踪迹之后,他索性连着宙目也试了一试,可竟然发现,连见愁的过往与将来的无数种可能也看不到。

就好像,曾使他闻道的这一位故友,从未在这宇宙洪荒中存在过一样。

可与见愁有关的一切传闻,都还流传在大街小巷。

不管是枉死城还是酆都城,不管是十大鬼族的诸位长老,还是八方阎殿的数百判官,人人都还记得她那一掌的厉害,记得她宣称自己乃是崖山门下时留下的震惊……

一切都证明,见愁这么个人,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那么,宇宙双目缘何不能窥见她踪迹?

这个问题,其实很困扰了傅朝生一段时间,直到他在转轮王殿中查有关轮回之事时,偶然看到了那一枚叶书。

“故友一观便知。”

手掌往前一伸,掌心摊开,一片巴掌大的枯黄树叶,便出现在了傅朝生的手中。他将之递给了见愁。

“我发现它的时候,它夹在一本三百余年之前的往生名册内。”

长约三寸余,宽则一寸五分左右。

这一枚叶书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甚至叶片边缘也有些残破。其叶片正面,分布着密密麻麻的暗金色文字。

甚至说不上是文字,只是一些奇形怪状的符号。

见愁接过来一看,便知这是一种上古文字,她曾在藏经阁读过。

只是她没有记错的话,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叶书”这种东西,便已经退出了历史,为更容易保存的竹简替代,后来更为玉简所替代。

这一枚叶书,怕是大有来头。

想着,见愁便将这叶书轻轻一翻,仔细阅看起来。

可没想到,这一看,却是字字惊心!

“宇宙初诞,鸿蒙方辟,世成混沌而神祇生焉。此之谓‘荒古’。”

“盘古大尊,斧劈混沌乃分阴阳清浊,张列周天星辰,孕生万物生灵,开‘远古’之始。吾族自母界迁徙,落足此星,大尊名之曰‘元始’。”

“自此,轮回始建。”

“吾族潜行于长夜之中,筚路蓝缕,残喘求存。”

“然辟极域时,横遇乱流一湍,吞宇噬宙。人坠其间,有得出者,或移形千里之外,或漏岁月痕迹,鹤发变童颜,青丝忽白首。”

“大尊查之,乃此界宇宙方生而未成之际所成夹缝。遂倾其神力,移于极域之外,封之以成高墙,隔断阴阳。”

“唯建弥天之镜,通行两域。”

“吾族修士,若……”

戛然而止。

这暗金色古字的末尾,恰恰是这一枚叶书残缺了一小块的地方,见愁无从得知后面还写了什么。

可仅仅前面的那些,已让她心魂为之战栗!

宇宙初诞,开天辟地,建轮回,辟极域……

只这些字眼,竟一下让她回想起当初刚得到宙目之时,所见之无垠宇宙,浩瀚星河!还有那漫长的衍变,不同的时代里纵横其间的强者!

“原来我所经过的那一片乱流,是此番来历。”

其实对于这“宇宙”二字,她并不觉得陌生。

可当这个概念,真正地落到她面前的时候,却无法想象它广博的范围与囊括的含义。只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渺小之感,不可抑制地涌到心怀之间,让她发出一声喟叹。

“匪夷所思……”

“故友只历六十载,出时仍在十九洲,且安然无恙,已是幸甚。”

傅朝生是早就看过这叶书的,且本负蜉蝣一族愿力而生,世间不知之事甚少。这叶书之上的内容,也就那语焉不详的“神祇”与“轮回”让他耿耿于怀,其余的皆视若寻常。

“我自极域而出,途径此地,本是已感故友之气。没料道中遇到点麻烦,与它斗法一场,到此时才来。”

“夜航船大殿里的东西?”见愁敏锐地察觉到了傅朝生口中的“麻烦”和“斗法”,眉梢一挑,便自然地问了出来,“原来与之相斗的是你……”

“本不打算动手的……”

说到这里,傅朝生的眉头也略略锁紧,眼底有重重的思虑掠过。

“可惜,最后被它逃了。”

逃了。

他手中勾着的那一条“咸鱼”,这时候白眼忽然翻得明显了几分,那尾巴还百无聊赖地摆了一下,竟颇有一种“看你不起”的轻蔑之感。

傅朝生顿时无言。

见愁见了,却一下不很转得开目光了。她打量这咸鱼模样,心里就自然地想起了当初傅朝生来昆吾借宙目泛舟江上时,那一条鱼篓里的黑鱼。

一个念头忽然压不住地冒了出来:“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