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崖山门下,多少弟子,一腔热血,洒在极域那一片贫瘠的恶土之上?最终却连魂魄都没落个好归处!”

老者沙哑的声音里,终于透着一种难掩的血腥气,一双眼里也隐隐有些湿润。

“去时是崖山千修,归来却成外头江滩上,那荒草盖着的坟冢千堆……”

千修!

千修冢!

外面那千堆坟冢,见愁刚来时就见过,可从未曾料想,个中竟还有如此惨烈的过往,更不知那一场阴阳界战中竟有这许多的内情。

昔日通过鬼斧所看见的那些破碎的画面,一时在她眼前回闪不停,也让她觉得嗓子里像是堵着什么一样,张了张嘴,过了好久,才涩然地开口:“那……昆吾和佛门呢?”

“哼,他们?”

一旁的扶道山人,终于是没有忍住,冷笑了起来。那一根鸡腿,不知何时又拿在了手里,啃了一口,偏透出一种奇怪的狠劲儿。

“我十九洲同心协力,他们最后当然是来了,不然怎么还敢叫‘名门正派’呢!”

见愁听出他声音不对劲,一时不敢接话。

只有一旁老祖宗看了他一眼,发现他闭关时间不长,但修为已从昔日的出窍直接连跨两个大境界,一举过了入世,迈入返虚。

也不知,到底是看破了,还是终究没看破……

他慢慢地摇了摇头,才重将目光投向见愁,声音里那些属于人的情绪起伏,已经平了下来,再听不出半点端倪,仿佛只是叙述着一件不关己的事。

“他们两派,最终也来了。”

“昆吾那边说,半道上遇伏,曾派门下紫宸剑申九寒来通报;佛门这边只来了禅宗,却不见了密宗,似是中途出了什么事。”

“只可惜,那时候,整个崖山,上前修士,已死伤殆尽……”

于是,阴阳界战,就此暂告终结。

轮回之权未能夺回,崖山元气大伤,鬼斧旧主百里万化这等不久便要飞升的大能,亦因举鬼斧之力救下崖山残余修士,为黄泉吞没,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就连鬼斧,那一枚两仪珠,也失落极域,不知所踪,从此成了一把残斧。

又数十年,佛门北迁,正式分裂成了禅密二宗。

于是当年姗姗来迟的真相,也终于浮出了水面——

佛门的修行,一向讲究“轮回”与“机缘”。

极域秦广王那边便将计就计,为将佛门从崖山等诸多宗门之中分化出去,以“轮回”之权许之。当时密宗势大,佛门方丈归真一念之差,竟然应允了下来。

而禅宗,却被蒙在鼓里,直到半道上,才察觉出不对。

只可惜,一番纠缠之后,再匆匆赶到,已经是为时已晚……

佛门禅密二宗,从此生隙。

且因时间日久,两宗渐渐发现理念益发背道而驰,最终在决议迁宗于北域之时,彻底分裂。

一者定宗于西海边,从此称西海禅宗;一者定宗于高原雪域,从此称雪域密宗。

“至于昆吾……”

老祖宗看向了见愁,竟不知怎么,一下笑了一声。

“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除了那一句“道中遇伏”,再没有第二句解释。

昔日比肩而立的中域两大巨擘,就这么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依旧伫立在中域万千山水之中,还是十九洲修士眼中的“支柱”。

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

除了索道下、江滩上,那已静默了十余甲子的千修冢……

第360章 今朝彼时

静谧的空间里,一片长久的寂静。

不管是老祖宗, 还是扶道山人, 或者是见愁, 都像是陷入了什么之中一样,沉默不语。

对老祖宗和扶道山人来说,这些都是崖山的旧事了, 早已经知道了很多年,且时不时还在脑海中盘旋, 没有一日敢忘却。

如今旧事重提,多的是那一份不甘愿的伤怀。

可对于见愁来说, 这是她第一次听闻这遥远的秘辛。

尽管先前已经对崖山、昆吾、佛门以及极域之间的恩怨, 有过一定的猜测, 可当当年那些血淋淋的真相, 就这么摆到面前的时候, 她依旧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分明云淡风轻, 甚至带着点笑意的口吻,可内里潜藏着的那一分隐而未露的“真相”, 却惊心动魄至极!

见愁到底还是失神了许久,然后才能慢慢找回自己的理智, 将前后的一些细节串联到了一起。

“所以,正是因为有这一桩旧怨,曲师弟才如此仇视昆吾, 甚至曾一言不合便与昆吾白骨龙剑吴端交手。我还记得, 他身上似乎有旧伤……”

是当时在西海上, 对战吴端的时候露出的。

而且因为她持有鬼斧,鬼斧又曾随其旧主参与过阴阳界战,所以她曾在感应之下,窥见过当年极域战场上的一幕。

那时候,正是一道深紫色的剑光,自背后袭向了曲正风……

“若依着老祖所言,当时昆吾、崖山、佛门三方从三个方向进攻,昆吾派了紫宸剑申九寒来通报。那想必,与曲正风发生争斗的,便是他了。”

这一番分析,都是跟着蛛丝马迹来的,但见愁自认为该是完全吻合。

果不其然,她话音落下之后,扶道山人便慢慢点了头。

只不过,约莫是想起了曲正风,他神态中便多了一点复杂,只是很快又用啃一口鸡腿的动作掩饰过去了,甚至还笑着道:“是啊,谁叫这二傻子倒霉呢?”

“唉……”

老祖宗见着他这样子,没忍住叹气,本想劝扶道不要想很多。

可不知怎么,脑海中竟也跟着浮现出曲正风当初决定突破元婴、拔剑叛出时,站在自己面前,对自己说出那一番话的语气与神态……

“当年申九寒也是颇受其师尊喜欢,乃是横虚的师弟,与横虚并称“昆吾双子。他只说自己来报信时与曲正风一言不合起了争端,之后六百余年,便告闭关,昆吾也由横虚接掌。而申九寒本人,据传再没出过昆吾一步。”

“那崖山也没有再过问吗?”见愁忍不住问道。

“过问,拿什么过问?”

扶道山人看她一眼,忍不住用那油腻腻的鸡腿指着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但眸底却是那种藏不住的、深深的嘲讽。

“你说说你,好歹也能称一声‘元婴老怪’了,怎么还是筑基期的豆渣脑?再说,又能过问出个什么结果?谁都不是三岁小孩。”

昆吾为什么这么干,他们都是心知肚明的。

去过问,去讨公道,能有什么用?能让那陨落的千修复活,还是能杀了 “迟来”的昆吾上下,一解仇恨?

更不用说,那时的崖山……

“好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还坐在这里翻个什么劲儿?”

扶道山人说着,自己都不想再讨论下去了,一条腿蜷了起来,将手肘搭了上去,换了个吊儿郎当的坐姿。

“怎么说,现在咱们崖山和昆吾可是相亲相爱一家人,说这些不好。老祖宗,还是聊聊正事儿。你看这九头鸟的事儿?”

见愁没想到扶道山人说换话题就换话题,心中其实还有不少的疑惑没有得到解答。

但转念一想,师父的话,何曾有错呢?

很多事情,不一定非得要个清楚明白的答案。是非黑白早就在心中。越是到了他们这境界,利弊权衡得也就越清楚。

崖山,单单从“拔剑派”的存在就能看得出来,这压根儿不是个喜欢嘴上跟人理论,还一定要惨兮兮跟人要个公道的宗门。

低声下气,自暴伤痛这种事,崖山做不来。

比起动嘴,本门更爱动手。

所以见愁略略一思索方才扶道山人这一番话,心里便升起一种难言怪异的惊心之感。

倒是老祖宗,也不知是听多了,还是本身就很赞同,脸上并未流露出什么异样。

他两道长眉一拧,便思索了良久。

“九头鸟残魂犹在,于我十九洲而言,自是大好消息。”

“只是方今之世,妖魔将出,乱象渐生,不是当年那么简单了。我们虽休养生息多年,可如今昆吾势大。要决定再战极域这种事,轮不到咱们来说。昆吾愿不愿意尚且两说,禅宗密宗情况也未知,何况还有昔日怨仇?”

“且走且看,正好过不久便是小会,这消息该让横虚知道。”

左三千小会,向来是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一道主持的。

届时,他肯定需要赶赴昆吾,也就会见到横虚真人。老祖宗的意思,便是让扶道借此机会,将九头鸟残魂犹在的消息告知,探探横虚那边的意思。

扶道山人听明白了,哼了一声,却是摇头:“跟山人我想的也差不多,真是一点‘惊喜’也不给啊。”

老祖宗看他一眼,不说话了。

扶道也不在乎,随手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就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还打了个哈欠。

“既然没什么事儿了,山人我就先走了——”

“先站着。”

眼见着扶道山人要走,老祖宗眼皮一掀,又开了口,但下一句,就把脸转向了见愁。

“我还有事要问问你师父,你先出去吧。”

见愁见扶道起身,便已经跟着起了身,要与他一道离开。

听了这话,动作一停,忙躬身拱手行礼:“是,那见愁先行告退。”

扶道山人翻了个白眼,但也没阻拦。

来的时候,是他带着见愁来的,并没告诉她怎么进来的。但如今见愁有元婴后期的修为,也不需要知道怎么出去。

只见着她行过礼后,往后退了两步,第三步再退时,身形便隐没不见。

“你这徒弟,当真了不起啊。”

见愁一走,老祖宗便抬了手,抚须叹了一声,面上颇有几分赞赏和满意。

“我虽没刻意阻拦,可此处阵法还开启着,且在山腹之中,山石特殊。她竟然能轻而易举地从这里瞬移出去……”

“废话,山人我收的徒弟能差了?”

扶道山人素来脸皮厚,明明老祖宗在夸见愁,他却直接把功劳揽在了自己的身上,还有些得意洋洋起来。

“不管是当初的曲二傻,还是小见愁,绝对都是一等一的。这个你羡慕不来,别想了。”

“是,你扶道的徒弟都是一等一的。可我留你说话,是有一事要问,正好也是关于你徒弟的。”

他抬起头来,注视着扶道山人,声音有些凝重。

“姜贺师叔,他最近怎么样?”

“……”

啃鸡腿的动作,猛地停了下来,如同被定格了一般。

扶道山人慢慢抬了头起来,却久久没有回答,脸色颇有几分见鬼的古怪。

*

见愁这边,一个瞬移出来,却是站在了困兽场边上。

场中似乎正有门中弟子在相互比试,周围也聚集了不少人在看,不时有惊呼喝彩之声交叠响起。

但这一切,竟都没有吸引她的目光。

人站在颇高的看台上,眼看着前方,可神情却有罕见的呆滞——

刚刚,她感知到了什么?

那巨大的山腹,无数篆刻在山壁上的复杂阵法!

堪称磅礴!

原本只是在告辞的时候启动瞬移,准备回灵照顶的,可在放出灵识感知到那藏在黑暗中的骇人阵法群时,她一时没控制好自己,竟然瞬移错了地方,这才到了困兽场。

实在是……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即便是她当初在青峰庵隐界见识过的阵法,也无法与刚才她在山腹中感知到的阵法匹敌!

试想一下,一座与极域第十八层地狱一模一样的祭坛,一面盘古大尊留下可通行两界的弥天镜,一具外界谁人也不知道、且能瞬间变成“活人”的枯骨“老祖宗”……

这偌大一个崖山,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事?

人都说崖山从来是与昆吾并列,甚至一直以来名声还要高过昆吾不少,往日她并没有太深的感触。

可今天……

真真是将往日的认知都颠覆,也总算是明白了源远流长的崖山到底底蕴何在!

只是不知……

这一位“老祖宗”,到底算什么存在?

活人,还是死人?

见愁思索起来,一时入了神。

这期间,也有一些崖山弟子注意到了她,但见她出神,也都没有打扰。

待得她回过神来时,困兽场上,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

只有方小邪,还蹲在不远处,维持着那个一面啃手指甲一面歪脑袋看她的姿势,已经许久,似乎也在发神。

但在见愁转头来看他的那一刻,他便浑身一激灵。

像是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要被发现了一般,猛地直接从地上蹦了起来,直起腰板,昂首挺胸地面对着见愁。

见愁被他吓了一跳,诧异了片刻,才认出是他来。

刚回崖山的时候在拔剑台上见过的,那个成日挑战沈咎的小子,是郑邀的便宜徒弟。

“方小邪,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等你。”

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鼓得很大,明明年纪很小,一张脸看起来也稚嫩,可说话偏偏掷地有声。

“这里是困兽场,你可敢与我拔剑一试?”

拔剑一试?

见愁真是没有想到,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般,伸手来指着自己。

“你是说,你想向我拔剑?”

“对,听别人说你很厉害。”

方小邪半点都没有惧怕的意思,相反,一双眼睛里还战意燃烧,那下巴微微抬起,还有点少年天才的傲气。

“怎么,你不敢吗?”

不敢……

嗯,多久没有听到过这两个字了?

见愁两手一抄,就这么来回走了两步,打量着方小邪,只觉这小子一脸的倨傲,竟很有一种欠揍的感觉。

世上的天才有那么多,最终成功的有几个?

就连谢不臣那样百年难得一遇的惊世之才,到如今也因为种种苦厄,才臻至金丹巅峰……

这小子,动不动将“拔剑”挂在嘴边上,真是一点都没当回事啊!

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是坏事。

但无知者无畏,就算不上什么好事了。

越是修行到后面,所知越多,对世界、对他人产生的敬畏,也就会越多。

见愁就这么看着他,心念微微闪动,便慢慢笑了起来。

“敢倒没什么不敢的,正好我也有点道理想教教你。但就是怕你一会儿输太惨,哭鼻子。”

“哼,那怎么可能?”

方小邪对见愁所说的“哭鼻子”三字嗤之以鼻,但听得她答应下来,也没废话,左脚直接往身后划了个半圆,一道灵光已经蔓延开来。

“我要动手了!”

到底还是个小破孩,见愁心里其实有些无奈。

谁都知道,方小邪现在也才金丹期,根本不可能打得过元婴期修士,更不用说见愁这个元婴期还有十足的分量,绝对不是一般修士能比。

所以,她也没打算尽全力。

当然……

因为明日要开武库,忽然准备去藏经阁一趟,她也不准备在这里浪费太多的时间。

身板挺得笔直,见愁整个人的站姿,顿时显得极其标准,极其强硬。《人器》炼体,则直接开启到了第三层。

看上去,从容极了。

下一刻,方小邪整个人便化作一道流星似的光线,直朝着她撞来!

他双手结着印符,体内灵气便汹涌而出,竟然在特殊的灵力运行轨迹之下,化作一团赤红的焰火!

人行处,手过处,便拉出了长长的光焰!

犹如在这困兽场里,画出一条逶迤的火龙!

“吼——”

咆哮!

气势一时雄豪到了极点!

崖山这作演武之用的困兽场,虽然造在山腹之中,但穹顶极高,一般而言谁也不会注意到,更看不清楚。

可在方小邪结出这一条赤焰火龙之时,整个困兽场,都被照亮!

高高的穹顶,也被映成一片的暖红。

炎风扑面!

披散在她肩头的青丝,为之吹拂而起,猎猎飞舞;那一双素淡平和的眼眸里,则映出了方小邪那炎龙的倒影。

在方小邪这术法攻击气势汹汹袭来的刹那,见愁不闪不避,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动上一丝!

简简单单,抬腿一脚飞出!

“砰!”

人撞上去,仿佛撞上了铜墙铁壁!

方小邪只觉得自己眼前都黑了一下,浑身骨头都发出了“咔嚓”的声响,差点撞散了架!

他来时的速度有多快,产生的冲击力就有多大!

这一刹那,原本在体内经脉中运转不休的灵气,一下就散了岔了被打断了。

于是那凝聚在手诀上的炎龙,也顷刻间崩溃!

方小邪整个人直接倒飞出去,半点没有还手之力,直接砸到了困兽场坚硬的地面上!

先前看着还机灵俊俏的小少年,顿时一身的灰尘。

浑身上下,哪里都痛!

他人在地上,牙关紧咬,一手撑着地面,可好半天都没能爬起来,额头上的冷汗,一滴滴落下。

却不知,是因为这一战结束的速度,还是因为自己的疼痛。

这一战,结束得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