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邪整个脑子里,应该都还是懵的。

见愁气定神闲地收了腿,从头到尾除了《人器》什么都没动,这会儿就隔着七八丈远的距离看着方小邪,却无端端想起当年来。

眼前的一幕,与当年还鞘顶上,何其相似?

于是,那种格外复杂的感觉,便涌上了心头——当初的曲正风,又是怀着何种的心情,与自己“拔剑”一场的呢?

眸光微微闪烁,她看着方小邪那狼狈模样,本想上去拉他一把,但念头到时,不知怎么,又忽然忍住了。

眼前这少年,是被郑邀当做下一辈第一人培养的……

跌倒了,总得自己爬起来才是。

所以,见愁依旧站在原地,没动一下。

她眼底透出些回忆与复杂,唇角虽然微微地勾了起来,但浅淡的声音里,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冷肃。

“本门一言不合拔剑不假,但拔剑从非儿戏。有空找人打架,不如闭关苦修——免得他日拔剑,堕了我崖山拔剑派的威名。”

第361章 再开武库

其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脑海中出现的, 竟是前不久在明日星海的那一幕。

已是剑皇的曲正风说过的那些……

无必杀之心, 不拔剑;

无决死之心,不拔剑;

无唯我之心, 不拔剑。

深藏若拙, 临机取决;剑出心定,意在剑先。十步杀一人, 千里不留行——是为拔剑!

什么时候,这一番话, 竟已经如此深刻地刻在了心头呢?

见愁的神情不由略略恍惚了片刻。

但也只是片刻。

曲正风对剑的领悟,远远超出常人。

虽则如今不是同门,立场不同, 但他这一番的“指教”,的确是令她受益匪浅。

先有剑皇演“拔剑”,她才得悟“拔刀”。

至于方小邪……

见愁就这么看着他, 倔强的小破孩儿嘴唇紧抿, 依旧是一脸的愤懑, 仿佛不甘心就这么输掉。

“听说你也还没有自己的法器, 今日回去修养吧。明日开武库,切莫耽搁了。”

“……”

方小邪没有说话,终于是忍住了那浑身几乎要散架的疼痛, 从地上爬了起来, 还是鼓着眼睛瞪着见愁。

见愁也不在意, 反正,这就是崖山的“优良传统”嘛!

要怪,就怪曲正风开了这个好头好了。

这么想着,她心里越发轻松,也不多话,直接跟方小邪摆了摆手,接着那身形一阵虚幻。

“我一定会打败你的!”

方小邪见状,心知她是要走,慌忙间直接大喊了一声。

但无奈,见愁的瞬移,早已经是熟练无比,没有半点停顿,眨眼已经消失不见。

再现身,已在山壁之前。

她将崖山令取出,朝着门边篆着“见愁”二字的木牌上一按,便见光芒微闪,一个“经”字出现在了令牌上。

此时,再推门而入,却不是她那间小屋了。

平整的地面上铺着光滑的云石,头上穹顶撒着星光千万。

无数高大的书架,呈八卦方位排列,一眼望去密密麻麻,仿佛没有尽头。内中珍本古籍浩如烟海,更有各色各式玉简数之不尽。

各个角落里,也有一些崖山弟子,正翻阅着架上的经卷,浑然忘我。

——藏经阁,堪与崖山武库并列的宝地。

见愁现在还记得,当初自己突破筑基,便是在此处,因着翻天印初成,还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不过此刻再开看,那人腿形状的大洞,早已经被修复。

整个藏经阁看上去,古老又恢弘。

最中心处,立着一根雪白的玉柱。

她走上去便将灵识探入其中,霎时间整个藏经阁中各种经卷的分类和名录便涌入了脑海。

于是,按图索骥,轻而易举就知道自己需要的东西在哪里了。

撤出灵识后,她朝着最左边走去。

最角落的书架上,摆了一枚残破的玉简,外面刻着极其古老的两字——武库。

郑邀虽让见愁去开武库,可除却当年选中鬼斧的时候去过一趟,她对武库,却是一无所知。

如今该她带着人去开了,总不能还是一问三不知。

郑邀只给了一枚虎头令,其他的都没说,她只能自己来找了。

好在崖山的藏经阁,真是广纳万象,除却一些实在不能为人道的秘密,所有你想知道的,都能在这里找到答案。

取出这一枚玉简的时候,见愁心里边在想,该是时候多在藏经阁待上一阵子了。

顺便,当初她在极域枉死城那旧宅中也看了不少东西,若能找个时间对比印证,必定能大有所获。

于是,这一待,便直接过去了一夜。

除了武库那一枚玉简之外,她又看了《上古奇闻录》《佛门八宗考》《剑道知微》等等,再结合自己先前所见所闻,对很多事情倒是有了更深刻地见解。

直到次日清晨,她才出了藏经阁。

这个时辰,天都还没有亮开,深秋的浓雾侵袭了群山,一眼望去都隐约着沉沉的霜色。

但灵照顶上,已经聚集了十数名崖山弟子。

一眼望过去,都是年轻面孔。

年龄最小的才十来岁,稍微大一些的则是十几二十出头,看上去都充满了朝气,还有几分掩不住的兴奋。

昨日被见愁“训”过的方小邪,也在其中,只是脸色显得不那么好看。

见愁走过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他。

方小邪当然也看见了她,但想起昨天的事情来,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哼”了一声,就故意把头别了过去。

这反应……

见愁反正是看笑了。

小破孩到底还是小破孩,心性还是要慢慢磨的。不过没有因为昨日那一战一蹶不振,倒可以看出几分不一般的潜力了。

她心里很满意,暗道郑邀这徒弟收得的确不错,但面上却不显露,走过来与所有人见了个礼之后,便问了一句:“人都到齐了吧?”

“会大师伯,都到齐了。今日去武库者十八人,已经对过了名单。”一名看着成熟稳重些的弟子走了出来,笑着回答。

见愁扫了一眼,但发现他如今是刚过筑基的修为,这应该是第一次进武库。

难怪看上去很高兴。

她也笑了起来,一挥手便道:“既然人已经到齐,你们便都跟着我走吧。御空而行,路上都当心,不要离得太远。若有什么问题,唤我便是。”

“是。”

众人听见要出发了,俱是眼前一亮,齐齐应声。

随后,便由见愁当先,自灵照顶上飞起,出了崖山。

当年曲正风带他们去武库的方向和路途,她还记得,加之已经在藏经阁中看过了有关崖山武库的很多记载,对方位已是心中有数。

因她如今修为甚高,而弟子们则大多只筑基期,所以她御空的速度,也放得很慢,确保每个人都能跟上。

武库在崖山东偏北方向。

出崖山后,一路顺着山前九头江支流而下,飞越过一片崇山峻岭。约莫一个时辰之后,他们便看见了那一片盆地。

位于群山环抱之中,地面上树木葱茏,溪水清浅,在还未明亮的天色里,显得静谧而神秘。

西面那高山依旧伫立,山腰处被崖山的先辈开辟成了一块斜斜伸出的平台。

见愁便带着所有人,落在了这平台之上。

今天来的这一波,包括方小邪在内,都是第一次来武库。此刻落在这平台上,四处张望,却是连武库的半点影子都没有看到,不由都纳闷起来。

有人大着胆子小声嘀咕:“这里就是武库吗?”

见愁听见了,一笑。

她站在这平台的最前方,就这样俯视着脚下那一片巨大的盆地,任由寒风吹面涤荡她身,却岿然不动。

还记得,初到武库时,是曲正风一剑劈开武库。

那般“一剑落,武库开”的豪壮与风采,实在令人心驰神往至极。于是,她便想,若有一日,自己能到元婴,也来劈开武库,该是何等激荡的感受?

可此时此刻,她站在这里,却心如止水。

六十年,物是人非。

“此处,便是我崖山之武库了。”

她终于还是没有浪费太多的时间去回忆,反而迅速将自己从记忆中抽离出来。

手一伸,割鹿刀已然在手。

心念一动,三丈余的斗盘,顷刻间便在脚下亮起。

其范围之大,甚至已经延伸到了整个平台上,延伸到了那些年轻弟子们的脚下!

霎时间,星辉笼罩!

布满整个斗盘的所有坤线,一时全部点亮,浑厚的天地灵力自斗盘边缘而来,汇聚到见愁眉心!

那一刻,她祖窍如灯通明,灵台干净不染半片尘埃,臂随心动,刀随意动!

静寂天地间,忽然充斥满刀吟之声!

所有人之见得她身形高高地飞起,无尽刃光已经将她整个人笼罩。

一刀劈落时,但见万千刃光汇成一道,好似一轮满月,飞旋间轰然砸下!

“轰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刀光劈落处,盆地开裂!

地缝之中,一座灰白的高台缓缓升起,托起三十六根巨大的石柱,耸立在盆地之中!

而后见愁收刀,取出了开武库所需的虎头令,便朝着面前虚空中一按。

一片片金光立刻出现,连结在了一根根石柱之间。

眨眼,一座庞大恢弘的宫殿,已经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正对面,恰好是两扇高达十数丈的暗金色大门,其上镂刻着无数古老的图腾。

见愁一旋那正好卡在这大门门缝上的令牌,两道大门便轰然打开,期内一片雪白光芒,伴着一片寒气,扑面而来。

“崖山武库,剑藏无尽。”

“名剑有灵,择主而从。凡我崖山门下,选剑于武库之中,凭的只是‘缘法’二字。”

“所以入内后,能选得何种法器,全看你们自己。”

这就是崖山武库的“规则”。

她先与众人讲过了,这才让众人进去。

只是不同于当年曲正风自己先去,她是在这大门前站了许久,直到所有人都进了,才慢慢收回目光,深吸口气,仿佛在做某种准备一般,投身了进去。

灰沉沉的天空,一片惨白。

封冻的冰原一眼望去,平坦没有遮挡,无数长剑都在冰下静默,只在冰面上留下一点被折射了的残影。

周遭群峰,则高高低低,似连绵无绝,犹如锯齿。

才入武库的年轻弟子们,都新奇不已。

有几个人眼尖地发现了冰面下藏着的剑影,不由连忙喊人来看,一时有啧啧惊叹之声。

聪明且活跃的,则开始查看别处,甚至周遭的山岳了。

见愁落在冰原上,看了他们一会儿,却有些心不在焉。

武库还是昔年模样,没有什么改变。

冷冰冰的一片,积年的冰层将过往的故事覆盖,谁也听不到冰面下的声音。

她就这么原地慢慢地转了一圈,朝着四下里望去,于是,到底还是看到了。

正东方,极目处。

那是最突兀险峻的冰峰,犹如一柄利剑,似与天齐一般,高得惊人。

因为距离遥远,落在眼底时,只有个模糊的灰影。

但见愁却偏偏能清晰地看到:

冷寂的峰头最高处,一道剑影封在剔透的坚冰中。

剑柄在上,剑尖向下。

细长的剑身,乃是惊人的六尺;锋锐的剑刃,游荡起波浪的痕迹;一道深红,犹如细丝,自剑尖而起,倒袭向上,渐没入斑驳铁锈的剑身,平添三分孤傲冷艳!

一如既往地寂静无声,一如既往地俯视群剑,一如既往地伫立在天尽头,也一如既往地,让她一见心折——

六尺剑,一线天!

第362章 剑失主

几乎所有进过崖山武库的弟子都知道——

一线天, 一线天……

天机一线, 仙机一线。

这是一柄近千年来都无人拔起之剑, 也是崖山来历最神秘、最玄妙的一柄剑。

自古崖山有三剑。

一剑立于拔剑台下,乃是数千年前一位崖山先辈所铸。

形制皆平平无奇,其质之坚却历万劫而不摧。

而今风雨侵蚀, 伫立千年,几连灵照顶、拔剑台于一体,剑号“无名”。

一剑生于崖山绝顶, 乃是一柄孕育自山体的半天成之剑。

传闻万年前崖山某大能修士一剑归来, 穿透整座崖山的山体, 从此再未将剑拔出。时日既久, 山体有灵,依此剑之形为器胎, 渐渐覆石启灵于剑上, 成剑之大之高, 与崖山等同,从此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此剑因修士之剑而成, 却赖崖山山体而生,一半天成, 从此名之曰“崖山剑”。

最后一剑,便是眼前之剑了。

见愁的身形, 悄然从那冰原上消失, 再出现的时候, 已经虚浮在高空之中,就这样隔着三丈的距离,看着这冰封于山体中的六尺长剑。

比起当年初见之时,它似乎又长了那么一分。

如果说,拔剑台下无名铁剑与还鞘顶上崖山巨剑,一者是人成之剑,一者是半人成半天成之剑,那么此剑——

便是真正的天成之剑。

即便是崖山的先辈,都不清楚此剑具体出现在何时,更不知道它因何而成。

《武库》有载,此剑第一次在武库中为人发现,是在万年之前。

那个时候,崖山武库初初开辟千余年。

当时一位崖山长老带着弟子前去开启武库,经过某一座并不高的冰山时,偶然在其山底中心,发现了一线红痕。

寸许长,细细的一丝。

且因为它在底部的中心,还隔着厚厚的一层坚冰,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若非机缘巧合,谁也不会注意到。

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这一位长老也没有很放在心上,只当是山体之中自然生出的一抹异色,也未对人提及。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没有进出过武库。

直到千年以后,他因为法器折损,再入武库择剑,偶然又经过那一处山峰时,才终于觉出了不对劲。

千年前那一线红痕,不知何时,竟然已有近七寸长,且位置也不在那山的底部了,而是往上移了近百丈!

这时候,长老才骇然发现,就连这一线红痕所在的一座山,都长高了有百丈!

若仔细去看,这红痕的周围的冰层,颜色有些变暗。

大略地看去,竟然是隐约凝成了一柄小剑的形状。

这可非同小可。

武库里竟然出现了这样的东西?

长老一想,便再顾不得择剑,直接返回了山门,向掌门与诸位长老禀报此事。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武库,一起查看,试图发现其中的秘密。

可不管是用灵识查探,还是试图劈开此山研究个究竟,竟然都失败了。

那厚厚的坚冰,劈开之后,红痕便消失无踪。

可待他们一退,坚冰又随即凝聚,红痕也随之出现,端的是玄妙无比。

一开始还有猜测,这或许是武库内某一处折射来的镜像,但众人遍寻武库之后,却没找着半点可能的来源。

看不懂,也查不到。

这忽然出现的红痕,一下就成为了崖山的心病。

既然一时不能解决,众人也只好静观其变。

这一道红痕,几乎是每一日都在变长,只是变化的幅度很小,成长极其缓慢。

每一千年,约莫长个六寸,且会渐渐升高,而它周围的暗色也越来越沉凝,最终在三千年前,聚成了一柄完全的剑形。

一线红痕在剑尖,镶嵌于剑身中心。

剑越高,渐至山巅,便带着那山峰一起往上拔高;剑尖那一点红线则往下而上,带动剑身日长。

剑形终出的那一年,当时的崖山执法长老九问子出关,入武库整整看了有三日,终于是说了一句话。

这一句话,也成了后来此剑剑名的由来。

“一线赤血一线仙,一线仙机一线天。”

后来也有人说,若说崖山巨剑与无名铁剑,乃是崖山的灵与意,那“一线天”便是崖山的神与魂。

人人都知道,崖山有这样一柄天成之剑。

但在其成型后的三千年里,却没有一名崖山门下能将其拔出。

于是,就这么孤寂地伫立了万古,成了一个人人心向往之的古老传说。

直至今日,这一座冰峰,已成了崖山武库的最高峰。

天成其中的一线天,也已经长至六尺,在这最高的峰头上,俯视着整个武库,崖山万剑!

回忆着昨日藏经阁中看见的关于此剑的记载,见愁的眼中,略有几分恍惚,但从深处慢慢涌出的,却是比往日还要强烈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