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的溪水,都发源自周遭群山之上,乃冰雪消融之水,即便是留到了此处,也依旧冰沁沁的。

傅朝生一面净手,一面思考着还是再往圣殿一趟,看看到底是何处有遗漏。

但还没等他双手离开溪水,水中飘来的一抹浅红,却一下吸引了他的目光……

如同在水中氤氲开的墨痕,这浅红眨眼便染到了他手边。

傅朝生忽然就皱了眉,抬了手起来,轻轻一嗅,瞳孔便微微收缩了起来。

血腥气。

他起身,顺着石边的溪水,向着上游看去,但见得嶙峋的山石间,深红色的溪水流淌而下,眨眼已经从他脚边淌过。

是密宗中新旧两派,又起了争端吗?

可他记得,自己刚来的这一阵,新密与旧密的争斗,已经暂时告一段落。

沉吟了片刻,他也没有多想,便顺着这溪流,逆流寻去。

经过了几座高山,又穿过了几座山谷,前方便是一道幽深的峡谷。两侧险峰如同两柄长剑,下方则是一片浅滩,溪水自峡谷那头流出,那深红之色,已渐渐浅了。

数十具尸体,便横在那浅滩之上,鲜血涂了满地。

在看清楚的一瞬间,傅朝生便讶异了一分。

只因这些尸体都穿着颜色偏深的长袍,而不是密宗修士经常披着以红黄两色为主的僧衣。

看着,竟然像是中域的修士。

他慢慢走了过去,从这一片的尸体之中经过。

本是一片的惨象,但他生来便是“朝生暮死”命格,见过了无数同族的生死,对凡人的死生看得就更淡了。

一路看过去,面色都没有任何的波动。

只是,在走到某一具老者的尸体旁边时,他脚步忽然停下,目光其腰间一块青木令牌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俯身拾起。

血迹浸染,甚至有一道深深的裂痕,但其上篆刻的两字,却极其清晰。

“昆吾?”

没记错的话,这是那个与他故友所在的崖山齐名的中域宗门。他们那个掌门横虚,还算有几分本事。

只不过,昆吾的修士,怎么会在这里,还出了事?

傅朝生将这令牌翻转了一遍,又随手扔回了那尸体身上。

这一片尸体,大约是二十多具。但他走到尽头,血腥气还没散。往前一看,那峡谷浅滩的另一头,竟然还躺了十数人。

但那服制,与昆吾这一拨修士,又有不同。

而且不像是昆吾这边,还散落着各式各样的法器,这些人的身边,一柄剑也没有。

才走了过去,溪水边,一道双足深陷于泥沙中的身影,便映入了他眼中。

不同于周遭横陈的尸体,他是站着的。

天青色的长袍,衬的他身材更为颀长。

是一张年轻又英俊的面庞,长眉微蹙,双眼阖着,似乎承受着什么痛楚,又仿佛只是睡着了。

举着的右手似乎曾握着一柄剑,收拢在身前的左手,则掐着手诀。

看上去,他好像下一刻就要睁开眼,将剑光洒遍峡谷。

但傅朝生知道,这只是一副没了生命的躯壳,在轮回断绝的十九洲,其魂魄,早已消散在天地间。

这个人,再不会醒来。

哗啦啦。

溪水冲刷而去,一块碎裂的深黑色的令牌,躺在他身前不远处的石缝之间。

“崖山”两字,在水波中荡起微皱的涟漪,犹如幻影……

*

灵照顶边缘,执事堂内。

十四枚破碎的青玉命牌,静静地躺在古朴的长案上。

掌门郑邀就站在这长案前面,一言不发地看着,一张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他身后,是崖山四大长老,毕言、羲和,浩然,还有戚伯远。

整个堂内,从掌门到长老,再到诸执事堂弟子,没有一个人说话。

沉冷,而且压抑。

所有人都感觉喉咙口有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着,喘不过气来。

一道灵光从天而降,落在了灵照顶上,执事堂门口。

见愁快步从门外步入,便看见了此刻的场景,一时间,竟有些不敢开口。

还是郑邀察觉到了她的到来,慢慢地转过身来,似乎想要笑着跟她打招呼,但那嘴唇却是怎么也弯不起来,只叹了一声:“大师姐回来了。”

“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崖山修士,剑长随身,非身死不归武库。她却亲眼见着十数长剑归武库!

发生了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郑邀看她一眼,只侧开了一步。

于是,那在他身后的长案和长案上排着的十四枚命牌,便现了出来,落入了见愁的眼中。

每一枚命牌上,都写着一名崖山弟子的名字。

可它们都是碎裂的……

见愁一个个看了过去,里面有认识的,也有陌生的,每看一个名字,便觉得心里面沉了一分。

最左侧的命牌,似乎被人动过,摆得有些歪。

上面,也写着一个名字——

余知非。

那一瞬间,见愁垂在身侧的手抖了一下,心也跟着颤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名字……

怎么可能!

余知非。

扶道山人座下第七弟子。

见愁入门时,便知这一位余师弟与白寅一样,在外云游。

其为人性情洒脱,且独辟蹊径,不走前人之路,反而自成一派,自铸一剑,名之曰“ 我是”,乃是一代天才。

似扶道山人这般嘴毒的,连曲正风都嫌弃,提起他时却有笑意。

该是何等风华人物?

她本还在想,回了山门之后,这一位只闻其名还未见其面的师弟,总该有一日能见着了。

可谁能料得到?

她忽然不敢去想,扶道山人知道,会是怎样的心情……

这些门中弟子,见愁也许还有些陌生。

可作为崖山的掌门,郑邀却是每个都记得。那些年轻的面庞……

这一刻,他眼圈都有些发红:“是前阵子派去雪域外围,查探密宗虚实的弟子。余师弟游历在外,小半月前才与他们会合……”

雪域,密宗。

见愁只觉得浑身发冷,连嘴唇都颤了颤,过了许久,才涩然问道:“……师父呢?”

“已经知道了。”

郑邀摇头一声叹息,闭了闭眼,声音沉得厉害。

“此次,崖山折损十四人,昆吾折损二十三人,连一位长老都未能幸免。片刻前,扶道师叔接了横虚真人雷信,先往昆吾去了。”

第364章 昆吾故地见故人

谁也没有见过这般表情的扶道山人。

即便是已经跟了横虚真人七百余年的昆吾真传大弟子赵卓,在远远看见自崖山方向而来的那一道幽微的毫光时, 也不由得怔神了半晌, 才迎上前去。

“拜见扶道山人。”

一身脏兮兮的道袍依旧, 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盖在头顶, 披散在肩上,看着依旧与往常那个不修边幅的扶道山人无异。

只是此刻, 他脸上每一条横生的皱纹中, 都夹着冰寒的冷意。

人化一道光, 落在了那浮于昆吾主峰上方的云海广场上, 却浑似没听见赵卓的问好一般,径直向尽头恢弘的诸天大殿走去。

早已经停止运转的周天星辰大阵, 依旧化作一道道水银一般的华光,在大殿的高处、横虚真人的背后流动,越发衬得他这一身仙风道骨的傲岸。

手中拂尘低垂,他已经沉默有很一阵了。

在扶道山人跨入此殿的瞬间,他便转过身来,望着对方, 沉默了半晌, 终究长长叹了一口气:“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大乱将至, 风雨将生。

似他们二人这般傲立于十九洲顶端已久的巨擘级人物,可以说早已经到了外物不乱心的境界。

只是事涉崖山昆吾, 说不动容, 实在是假。

尤其是, 昆吾死了一个元婴后期的长老,而扶道山人,更是痛失了自己的爱徒……

此时此刻,他的脸上,其实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来。

可这样的表情……

十一甲子之前,横虚真人是见过的。

“自你徒儿见愁与我弟子谢不臣同探隐界未归之后,你我两门便生嫌隙,久不通消息。可在面对极域、刺探雪域这件事上,你我都错了……”

二十三名昆吾人啊,说没就没了。

横虚真人看向了天际飘荡着的浮云。

这个时辰,实在还有些早。

灿烂的朝阳才刚刚从东面的群山之中钻出来,却偏偏在这中域左三千广袤的土地上,蒙上了一层隐约的血色。

这个时候的横虚真人,眉目间都是一片的沉凝与悲悯。

忧心天下疾苦,以维护正道为己任。

这是所有人印象中的昆吾首座,这是所有人印象中的昆吾,也是所有人印象中的横虚真人……

扶道山人注视他已经久了。

他本能理解此时此刻对方心中的感受,可偏偏,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是十一甲子之前,横虚脸上那同样的沉凝和悲悯。

“哈哈哈……”

于是,几声带着一点嘲讽的大笑,便没由来地突然从他口中出来,而后却像是遇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一面笑,一面摇头。

“横虚啊横虚,你我认识这么多年了,谁不知道谁啊?何必在老子面前这样惺惺作态?”

“……”

那一双通达天机又深邃平和的眼,慢慢看了过去,横虚真人脸上的表情没有一点变化,只有眉间略略冷了半分。

“扶道,在你心目中,我也算那卑鄙无耻之徒吗?”

“哈哈哈,你横虚是什么怪物,自己不清楚吗?”

扶道山人摆了摆手,却是笑得更厉害了,仿佛半点没把横虚真人放在眼中,也似乎半点不为那殒身雪域的七弟子伤悲。

只有那一只背在身后的手,已悄然紧握。

他走上前去,只道:“还是来说说雪域密宗那边的事情吧。除了之前派出去的人探听得的一些消息之外,我徒儿见愁,也带回来了一些消息……”

说话间,他已经大刺刺从横虚真人身边走过。

横虚真人转头去看的时候,只见他已经一点也不在意地坐到了大殿上方的台阶上,自怀里摸了一葫芦酒出来,慢慢喝着。

只是今天,美酒没有配鸡腿。

于是,横虚忽然就想起了二百多年前,一人台上,那一名名叫余知非的年轻弟子。

一身天青色长袍随风,俊秀的眉目间,是四分的自信,三分的谦逊,三分含蓄的意气风发……

也许,为青峰庵隐界那件事生出嫌隙,是他们两派在这十一甲子以来,做得最错的一件事。

*

“想必大师姐也知道,这些年来,雪域密宗,不仅出现了圣子寂耶,且还发生了频繁的内斗。其中新旧两个派系,犹如北域阴宗与阳宗一般,水火不容。”

“昆吾与崖山,乃是中域砥柱。”

“在察觉这些之后,为免重现十一甲子前的悲剧,两派都派了人前往。只是这些年,我两派嫌隙暗生,所以都是单独行事,并未协同……”

眨眼已经是两日后,可那天议事堂中郑邀的一番话,还在耳边,回荡不绝。

见愁盘膝坐在自己屋内,看着平放在膝头的那一柄黑铁长剑。

二十一朵宝相莲花纹庄严地打在剑身上,让它轻而易举地区别于其他长剑,有一独特的、藏在尘世烟火中的禅意。

该是极有来历的一把剑。

可是,此时此刻的见愁,实在无心去参悟。

当初十数柄宝剑失主飞归武库的那一幕,再次浮现在眼前。同时,也让她再一次地开始思考,这当中的来龙去脉……

无疑,人是崖山这边派出去的。

但谁也没有想到,最终会出事,更没有想过,会出这样大的事情。

因为他们查探的,并不是密宗的内部,只不过在外围游走。

雪域密宗,地处北域高原极寒处。

虽自称是当初佛门分裂远走北域的一支,但其宗内诸般的规矩,皆大异于当初的中域佛门。

其全宗的核心,名曰圣殿,修建在雪域圣山的最高处。

传说中的圣子寂耶,便居住在圣殿之中。

而周围的附属宫殿,则是密宗修为高深的法王与核心弟子们常年居住之地。至于普通一些的弟子还有其余的信众,大多住在圣山之下。

所谓的“外围”,指的是以圣山为中心的三百里范围开外。

这个区域,人烟稀少。

慢说是三五里看不到一个人,即便是有聚居的区域,里面也大多是普通人,即便有修士,修为也基本不超过金丹。

所以,按理说,崖山这边一群人,且还有元婴期的余知非带着,不大可能出事。

退一万步讲,即便是出事了,也有通讯灵珠立刻反馈师门。

如今的崖山掌门与诸位长老都在,更别说还有扶道山人在。怎么算,都出不了大事。

可谁能想到……

直到那十余柄剑飞回武库,所有人才知道出事了——也就是说,崖山那么多的修士,甚至还有余知非在,竟都没有一人能在出事的时候,朝师门发出半点消息!

听说,昆吾那边也一样。

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情况紧急,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已经全军覆没;要么,就是人还没出事,但因为某种原因无法发出消息。

但不管是哪一种,细细想来,都让人心底发寒……

尤其是,昨日崖山诸位长老,经过多番验证之后,终于确认:约莫是从崖山昆吾弟子出事的同时开始,所有发往雪域的风信雷信,都无法抵达了。

整个雪域的上空,仿佛有一道严实的屏障罩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也就是说,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外界已经无法简单地探知了。

见愁对雪域密宗的印象,从来不好。

在她眼底,从极域开始,这所谓的密宗,就笼罩着一层浓重的、带血的阴影。

如今,这阴影已经化作了一片恐怖的阴霾,压在了她的心上。

扶道山人去了昆吾也有两日了,可对于与横虚真人商议的情况,却是只字未提,只是发回来一道雷信,让郑邀带着人如期参加这一届的小会。

“大师姐,我们该出发了。”

正想着,笃笃的叩门声便从门外传来。

见愁从沉思中收敛了心思,也强迫自己松开了那紧皱的眉头,只是面色依旧不大好。

“我知道了。”

她应了一声,便深吸了一口气,将膝上的燃灯剑收入鲛皮鞘中,起身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是白寅。

一身雪白的长袍上绘着泼墨山水,一派风流写意,只是他脸上的神情,与见愁没有什么差别,都带着一种难言的深厚与沉重。

相比起见愁,他与余知非修行的时间相仿,排行也都靠后,所以平日相处的时候也多。

昔年朝夕相处的师弟,就这么忽然没了……

纵是修行已深,谁又能无动于衷呢?更何况,崖山门下,皆性情人。

见见愁出来,他勉强笑了一笑,才道:“寇师兄、沈师兄和其他两位师弟,都说不去昆吾,就坐镇门中。所以此次小会,还是掌门师兄带着大师姐与我一道去昆吾。”

这是个多事之秋,总要留点人以防万一。

见愁明白,所以只点了点头。

她抬眸向着绝壁之外一望,新一届要去参加小会的崖山弟子,已经都站在了灵照顶上,而那高高的拔剑台上立着的微胖身影,则是掌门郑邀。

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两天没见,也或许是她这两日太过恍惚,竟觉得郑邀看上去似乎瘦了那么一点。

见愁心底低低地叹了一声,只道:“我们也下去吧。”

说完,便化作了一道流光,直接落到了拔剑台上。白寅紧随在她身后,很快也落了下来,在她身旁站着。

两人一道给郑邀见礼:“拜见掌门。”

“恩,人齐了,咱们便出发吧。”

郑邀的心情,显然也不很好,所以少见地没有多话。

他站在高高的拔剑台上,背对着孤高的崖山,面朝着正东方,双手掌心相对,左手食指与右手无名指微屈,却以中指指腹相对相触,眨眼间已结成一个玄奥的手印。

那一瞬间,只见十六道暗金色的华光如同陨星一般,从郑邀手印之中迸出,投落到灵照顶各个方向、各个角落,立时溅起一片金色的涟漪。

紧接着,脚下的拔剑台、拔剑台下的灵照顶,便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当初因为黑风洞历练而错过的玄奇一幕,便这样壮阔地出现在了见见愁的面前。

在剧烈地震动中,整座灵照顶,竟然颤巍巍地升了起来!

越升越高,越升越高……

所有站在灵照顶上的弟子,也随之升高,视野也顿时变得辽阔起来,可以看到更远处的山川河岳。

见愁目中,不由得流露出几分震撼,旁边的白寅却是已经见过许多次了,所以只是平静地看着。

只见得郑邀手印再打,整个宽阔的灵照顶,便如同一条扁平的飞舟,向着东面疾驰而去!

面前的云层,被迅疾地穿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