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来的烈风,都被阻挡在整个灵照顶上升起的透明波纹之外。所有人安然地立着,片刻后便已经飞离了崖山。

回首一望,那高高的还鞘顶,已经在云雾中,看不分明。

整个去往昆吾的路途中,不管是郑邀,还是见愁,或是白寅,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无言地注视着脚下一掠而过的名山大川,静默不语。

就连灵照顶上的普通弟子们,也少有欢声笑语的。

两日前武库出现的“异象”,所见者不止一二,即便崖山诸位长老觉得还不适合让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又怎么瞒得住?

崖山武库的规则,但凡对崖山稍有了解的人,都听说过。可以说,发生什么,一目了然。

只是,他们还没有将整件事的原委告知大家。

因为,就算是掌门和诸位长老,都不清楚个中的来龙去脉。

也许,这会是气氛最沉闷的一届小会吧?

眼看着昆吾将近,前面就是熟悉的九头江江湾,见愁脑海中,忽然就冒出了这个念头来。

如同往年一般,今年的小会,依旧万众瞩目。

三十年前的上一届小会,出乎意料地由一名五夷宗弟子拔得头筹,登上了一人台,引起了众人热议。

今年,就有更多人期待,本届小会会不会出现什么不一样的变数。

比如,崖山那个虽才入门小十年但已经结丹的天才弟子方小邪;比如,封魔剑派掌门新收的嫡传弟子封云……

再比如,那一位两度错过小会的昆吾不世天才,谢不臣。

小会的规则,有两种人可参加小会。

第一种,中域范围内拜入三千宗门三十年以内的修士,不论修为高低,皆可参加;第二种,不论入门多久,只要还未参加过小会,且修为还未超出金丹,也可参与。

谢不臣,入昆吾六十余年。

十日筑基,两年结丹;青峰庵隐界一役后,生死未知;前不久,却偏偏传出他重新结丹的消息,且那名字还高高地挂在了第三重天碑之上!

也就是说,他还是可以参加小会的。

只是谁也不知道,谢不臣还会不会参加。

就连对十九洲只是了如指掌、近乎全知的智林叟,在写本届小会的风云录时,也难以探明昆吾的态度,最终只能在“谢不臣”三个字的旁边,写下这样一句话:

“入,必登一人台;不入,亦在一人台。”

也就是说,在智林叟的判断中,是不是实际登上一人台,对谢不臣来说,根本不要紧。只因为,此人的实力,足以登顶,并不一定需要一人台来证明。

只是越是如此,人们对他越是关注。

若谢不臣也参加,今年的小会,岂不很有看头?

所以,今时今日,昆吾九头江江湾之外,与往年一样,聚集了庞大的人群。

岸边的传送阵内,还不断有光芒冒出。

一名又一名来自中域,甚至来自南北两域的修士,在热闹中来到此处,期待着小会的开始。

崖山灵照顶高高从众人头顶飞过的时候,无数的视线便都抬了起来,自然又是好一阵沸腾的惊叹之声。

“崖山来了!”

“快看,那个女修,是传说中崖山大师姐见愁吗?”

“哇,还有云游在外多年的白寅啊!”

“这就是崖山啊……”

……

郑邀都听见了,却没有往下看一眼,只是驾驭着灵照顶,直接越过了九头江湾,直接进入了昆吾的范围。

然后,将灵照顶悬停在了半空之中。

这时候,一道娇俏的浅紫长裙身影,便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看着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身姿竟有些婀娜。

“晚辈拜见崖山郑掌门,昆吾恭候已久了。”

竟然是个熟人。

顾青眉。

结仇于杀红小界,相见于六十年前那一届小会,其后便没有任何交集了。

若不是此刻见着,见愁几乎就要忘记,自己还认识这么一个人了。

此刻她打量着对方,对方也看了她一眼。

六十年不见,顾青眉看着已经成熟了不少,至少面上那骄横之气已经收敛了许多。

只不过……

在她看过来的一瞬间,见愁还是极其敏锐地发现了她眸底一闪而逝的恨意,还有眼角眉梢那隐约的戾气。

看来,当年的一桩恩怨,她还没忘呢?

见愁唇边一抹笑意划过,只是电光石火间,却有另一幅画面忽然浮现在她心底——

西海边,挥舞着金算盘的钱缺,被人一掌打落在地,而后一剑刺穿了肩膀……

那是一道浅紫的、持着水银长剑的身影。

这是当初她在极域那遇到了九头鸟残魂的洞口,意念飘忽游荡之时所见。

当时还看到了曲正风,陆香冷,夏侯赦等人,且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但在回了十九洲之后,当时所见的每一幕,都有事实与之对应。

那么……

金算盘钱缺,如今是何种境遇?

见愁注视着凌空立着的顾青眉,唇边那一点笑意,忽然就慢慢地隐没了下去。

当初昆吾这一位娇娇女和自家大师姐之间的恩怨,郑邀也有所耳闻,心下对顾青眉是很不喜。

但在面子上,他没露出什么来,只道:“有劳师侄了,不知此刻横虚掌门与扶道师叔在何处?”

“在诸天大殿,正议事,也请掌门前去。”

顾青眉笑了一笑,这般回道。

郑邀点了点头,回头却对见愁道:“昆吾已至,我要去诸天大殿议事,见愁师姐随我一起来吧。”

叫她一起去?

见愁微微有些诧异。

顾青眉更是立刻睁大了眼睛,心生不悦,忍不住出言提醒道:“掌门世伯只说了请郑掌门前往,没有——”

剩下的话,忽的戛然而止。

只因为一向笑呵呵的郑邀,忽然转过眼来,平直地这么看了她一眼,那眸光沉沉地,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冷意。

这一瞬间,顾青眉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郑邀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做一般,对见愁招手:“大师姐,走吧。”

见愁其实有些迟疑。

她本是想要借机问问钱缺那事儿的,但郑邀叫自己过去,必定有自己的理由。

而且,她也的确想看看,扶道山人如今怎样。

所以,仅仅思虑了片刻,她便点了点头,与白寅道了个别,跟上了郑邀。

灵照顶悬停处,距离昆吾主峰不远。

见愁虽只有元婴后期,但跟上正常速度的郑邀却没问题。

片刻后,他二人便落在了云海广场上。

于是前方那一道身影,便自然而然地映入了见愁的眼中。

缥缈的云气,在日光的照耀下,散射出隐约的虹光。

地面雪白,篆刻着青松、祥云与仙鹤。

穹顶下清风吹来,云气在上面滚动,一时令人如置仙境。

谢不臣一袭青袍,长身立于其中,隽冷的眉眼,带着旧日一点书卷气,雅致中透出些许的疏淡。

看上去,竟似不染半点尘俗,仿佛仙人。

见着郑邀与见愁前来,他上前了一步,略略欠身,平静道:“见过郑掌门,师尊与扶道长老在殿中,候您已久。”

第365章 诸天殿议事

神态间,看不出什么起伏。

仿佛站在他面前的, 只有一个崖山掌门郑邀, 而没有昔日曾许以白头约又险些惨死他手的发妻。

谢不臣看上去, 保持了基本的礼数, 余者却令人颇觉淡漠。

但奇怪的是,这种放在旁人身上会觉得无礼又傲慢的态度, 出现在他的身上, 却极其自然。

似乎生来便该这样, 似乎天定就是如此。

他不仅没有死, 且还活得不错。

熬过了青峰庵隐界那一场由见愁赠予的“大劫”,平白蹉跎了六十年的时光, 但他依然是那个天之骄子,谢不臣。

一朝结丹,从半点修为没有,到第三重天碑第一,传说中的“道子”……

见愁就这样注视着他,面上的表情, 却显得比他还要平静。

有时候, 仇恨也像酒。

刚酿的时候,又涩又呛, 一腔杀意难忍,一怒拔剑便是你死我活。

但一次两次, 时间慢慢久了, 反而沉淀下来, 酒味更浓,却越蕴蓄其中,隐而未发。

只有舌尖触到的一瞬,才会猛烈地迸发……

岁月没有磨平她的棱角,却让她学会了隐忍,也变得更加耐心。

即便是在对内情略知一二的郑邀面前,见愁也伪装得极好,没有露出半点的端倪。

仿佛她与谢不臣之间从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更不曾对其狠下毒手。

有的事,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绝对不会摆到台面上来说的。

十一甲子之前崖山那一场旧事如此,而今见愁与谢不臣之间不死不休的恩怨也如此。

郑邀都是过来人了,有什么看不明白?

他也只一副自己什么内情都不知道的模样,只对谢不臣笑了一笑:“你们昆吾,就是繁文缛节太多,本不必如此多礼的。不过说起来,谢师侄一朝结丹,名列天碑,可算是昆吾后继有人,可喜可贺啊。”

“郑掌门谬赞了。”

谢不臣曾是谢侯府的三公子,自是一号七窍玲珑人物,长袖善舞,这般的客套往来,更不在话下,依旧淡淡。

“晚辈愚才,到底不敢与见愁师姐比肩而论。”

见愁闻言,唇边笑意,便终于挂了起来:“谢道友天纵奇才,何必这般谦逊?前些日路过昆吾,送还了昔日道友遗落之剑,只是此剑我危急之时,曾借来一用。如今道友用着,没什么不对劲吧?”

危急之时,曾借来一用。

纵使心中早有预料,可亲耳听她这般说,谢不臣心中那一股凛然,到底还是慢慢冒了出来。

人皇剑,无主之剑。

有能力驱使它的人,万万中无一。

眼帘微微地垂了一下,又慢慢地抬了起来。

谢不臣的目光,终于还是落到了她的身上——挺拔的身影,较之旧日的温婉恬淡,多了几分淡漠与冷硬。

只是,这一道身影,到底还是和他记忆中的那一道身影,慢慢重叠到了一起。

可回响在他耳边的,却是青峰庵隐界里,过红尘千丈灯时,女妖红蝶说的那番话……

“天下不只她那一条路走……可你依旧选择了她……”

“你们人,可真是复杂。”

“可怜啊……”

“你又爱上了她。”

……

其实,何来那所谓的“又”呢?

她活着一日,他便爱着一日。

“情”这一字,过深过重,便不可断,便不能斩。

从一切的最开始,到此时此刻,他所能斩的,只有见愁这个人。

此人既没,此情自然断了。

而今,青峰庵一役后,又眼见她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谢不臣也分不清心底是悲多还是喜多,是庆幸更多,还是遗憾更多……

因为爱欲,所以见她平安,心生喜悦;

因为杀欲,所以见她平安,心生遗憾。

二者叠加,便成魔障。

一时有万般心绪从他脑海的深处划过,却又在顷刻间归于了无形,没能影响他半分的冷静与理智。

谢不臣开口时,也没有半点的破绽。

“有劳见愁道友归剑,人皇剑并无不妥之处。”

“那就好。”

见愁眉梢微微一挑,见着谢不臣这滴水不漏模样,终究是对这般的虚与委蛇心生了厌烦,所以直接结束了寒暄。

诸天大殿之中正在议事,郑邀也不耽搁,照旧招呼见愁与自己一道进去。

谢不臣倒不像是顾青眉那般没眼色,见状连一句话都没多说。

就这般,见愁跟着郑邀,与谢不臣一道步入了殿中。

这是整个昆吾最高、也最大的一座殿。

入殿之后,下方便是一片平地,前面是高高地一级一级台阶,更上方则是一块巨大的圆台。

此刻,因小会而来的各派掌门或是长老,都高坐在上。

横虚真人与扶道山人两人居中,二人背向周天星辰而坐,是实打实的“两大巨擘”。其中扶道山人左下首第一个位置还空着,郑邀到了之后与众人见过礼,便落座其上。

隔了一段距离的台阶下方,则聚着昆吾横虚真人座下的几名弟子,都站在右侧的圆柱旁。

见愁才走了进来,就听见那边传来一道挺轻的声音:“见愁道友,这边。”

这声音,也是耳熟的。

见愁看了过去,便瞧见那边立了五个人。横虚真人座下第三真传弟子吴端,就站在他师弟王却的身边。

一身雪白长袍依旧,俊朗的眉目间还带着几分笑意,似乎是因见了她有些高兴,正朝着她招手。

见愁于是从善如流地走了过去,也轻声一笑:“许久不见,吴端道友。还有……”

她往吴端身旁一看,又是一笑。

“王却道友。”

王却就在吴端身边,岂能没看见见愁?

原他还想着自己在明日星海与见愁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见了人进来,便想要先打个招呼。

谁想到,竟然被吴端给抢先了。

真是奇了怪了。

吴端是跟他提过他认识见愁,也薄有那么三两句话的交情,可当时那口气听着,可没这么殷勤啊。

王却是何等心思通透之辈?

只这么个细节一看,便看明白了七八分,心里头跟面镜子似的。他不很高兴吴端这藏着掖着模样,但到底他重视同门情义,嘴下留情没去调侃。

听见愁跟自己说话,他唯一想起的,却是当初那让自己失去了第四重天碑第一的一战。

于是,颇带了点无奈地,也笑:“见愁道友也来了。”

随后眸光一转,也看见了落后些的谢不臣,也一点头:“谢师弟。”

谢不臣是与见愁一道进来的。

但他与吴端本来就不很对盘,确切地说是吴端看他不惯。所以对于吴端没有跟自己说话这一点,早在他预料之中,无法在他心中激起半点波澜。

他只是也向王却一点头,便站住了脚步,在那圆柱旁,与其余人一起看着,并不说话。

当初第四重天碑第一换人这等的大事,在场之人谁能不知道?

更不用说,身为当事人的王却已经回了昆吾。有关于当日那一战的细节,他虽然没有透露,可对见愁的评价却极高。

见见愁来了,其余三人也投去了好奇的目光。

除了与见愁相熟的吴端与王却之外,横虚真人座下大弟子赵卓、二弟子岳河都在,另有一名颇为瘦削的青年在最边上,同样打量着见愁。

他左眼暗红,右眼深青,竟是难得的异色双瞳。

见愁曾有过听闻,横虚真人座下五弟子司徒刑便是如此。

吴端随后为她一一介绍,果然也都对上了。

因着她与吴端、王却两人相熟,三两句话后,便自然地站得近了一些,凑在一块,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说着话。

这般看上去,倒觉得她与他们关系很近。

比起一旁不语的谢不臣,不知情的人来看了,只怕还以为她才是昆吾弟子呢。

这大殿内、台阶下的气氛,其实颇有些微妙处。

见愁察觉了,心中却只哂笑一声,半点都没当一回事。

她一面低声与吴端王却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近日的大势,一面却是竖了耳朵,凝神听着大殿之上众人的商议。

郑邀来的时候,事情其实已经谈了有一些了。

但因为情况他早就了解,所以在听的时候,也没有什么阻碍。轮到他了,便将这六十年来从雪域那边探知的情况,一一兜底讲了个明白。

“如此说来,我们七门探知的消息,都大同小异了。”

横虚真人听了之后,眉头慢慢拧了起来,却是变得凝重了几分。

“密宗新密、旧密两个派系争斗,于是新密自百世轮回中,设坛做法请出了圣子寂耶。谁料,由新密请出的寂耶,却在争斗中偏向了旧密,甚至进行了一番血洗。直到旧密八法轮王,仅存三位,干戈才暂止……”

这就是崖山昆吾两门派出去的人出事之前的情况了。

可以说,在新密旧密两个派系争斗的过程中,整个雪域都十分混乱,各大寺庙之中大小争端无休无止。

直到圣子寂耶出现,才让形势倒转。

旧密一派,其修行的内核更贴近旧日佛门在中域时的传承,行事也就更近于禅宗。

旧密占到上风,对众人而言,无疑是一件好事。

可现在,崖山昆吾派出去的人先后出事,却成了一个不祥的征兆。

“自阴阳界战后,佛门未从轮回中剔除。”

“尤其是如今禅密二宗之中,密宗与极域联系甚密;密宗之中,又以新密藏污纳垢最甚。若以常理论,旧密行事温和,纵使撞见了我中域的修士,也不至于痛下杀手。”

“所以,行凶者,不是其他妖邪,便是雪域新密一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