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家的客栈已经好几个月没住客人了。”

客栈好几个月没有客人住进来?

能开客栈,一定都是看中了客源。

所以一般倒着推论,有客栈的地方,客源一般都会不错,不该出现这小姑娘所说的情况啊。

小姑娘在前面引路,见愁便背着手跟着她往楼上走,随口便问:“好几个月没住进客人?”

“是啊。”

她走路的时候,还带着一点没长大的孩子的天性,步子跳跃着,只让人觉得天真又质朴。

“听说是上师们打架了,就连我们这里的庙里都打了好几场,所以来的人就渐渐少了。阿爹上个月朝圣去了,还没回来呢。”

上师们打架?

指的该是密宗新旧两个派系的争斗了。只是修士们的事情,闹到普通人都知晓,已经算是很不小了。

而且……

“朝圣?”

“对啊,阿爹生病了。寺里狄一师傅说,只要虔诚,佛主会引渡他,化解他的病痛和苦难。所以上个月阿爹就去了,快的话再过半个月,就可以到圣殿了!”

小姑娘说着,已经走上了楼。

挂在她鲜艳裙摆上的璎珞相互撞击,与她声音一般清脆悦耳。

只是这话,听在见愁耳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刺耳。

她慢慢皱了眉,终于还是没有再多问了。

整座客栈很小,上楼没两步基本就已经走到头了。

那小姑娘站到了狭窄的走廊上,左右两手边各有一间房对着:“这是我们客栈里最好的两间房了,您可以先住着,等离开的时候把房钱给我就成。”

方才客栈的柜台后面有挂着价钱,见愁也扫过一眼。

因为十九洲上修士多如牛毛,所以灵石就成为了最普遍的“货币”,但在一些无法修炼的凡人或者修为微末几可忽略不计的修士居住之所,金银依旧盛行。

雪域这里,普通人生活交易,则统一使用一种叫做“茂哈”的银币。

这东西见愁自然没有。

但她有金银。

凭借她的修为,再根据怀介的记忆仿几枚银币出来,实在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

所以见愁便点了点头,面色如常道:“那就有劳了。”

“没事没事,你们若需要什么吃的喝的都可以下来喊我。”小姑娘犹自为自己做了一单生意而高兴,直到临走的时候才想起来,“哦对了,我叫次仁桑央,你们叫我桑央就好!”

是个很活泼,也挺粗心大意的小姑娘。

看着她开开心心离去的背影,见愁一时说不清心底到底是什么感觉,只站在门前,低声道:“传闻有根骨天性之人,方出生时便心灵纯透,不染尘俗。若踏足修炼之路,一日千里亦是寻常。难得这小姑娘根骨奇佳不说,渐渐长大了,还有这般干净的心性。”

干净?

说根骨奇佳,谢不臣是认同的,但要说什么“干净”,他就不那么以为然了。于是就这么撇过头,看了见愁一眼,莫名笑了一声。

虽然还未真正接触到雪域的核心,可仅仅是在这外围晃荡,已经能看出很多东西了。

整个雪域,与中域大不相同。

中域的普通人,不修道便过着自己寻常的生活,与人间孤岛没有什么两样;但在雪域,即便不修炼,这里的每一个人也几乎都是密宗的信徒。

在这里,他实在没看到什么干净。

他看到的,只有统治,欺瞒,愚民……

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但仅仅是这一声笑,已经表明了很多东西。

见愁素来不是什么蠢笨无知之人,几乎在听到这一声笑的瞬间,便明白了谢不臣所思所想所感,但她并不想改变自己的看法。

“人善无过,因人之善而逞恶者更恶。芸芸众生,普罗大众,并无过错。”

站的角度不同,看事情的方法和结果也不同。

这一点没有什么争论的必要。

况且谢不臣也从不在这些并无所谓的细节上浪费时间,所以他只是朝着自己那一扇门走去,问道:“我们在此盘桓几日?”

“不过是兴起走进来小住,歇一天,明日便走吧。”见愁心里面是有数的,只是顿了一下,又道,“这镇中便是怀介所拜狄一上师的庙宇,或可一探。”

“那便等入夜吧。”谢不臣沉吟了片刻说道。

见愁也没意见。

中途停一会儿也好。前些天在峡谷之中初初试过了燃灯剑,她已经意识到了这一柄剑的不凡之处,只是因为一路都与谢不臣同行,且行程颇赶,所以不好往深了研究。

如今即便能停大半日,自然给了她机会。

这般思索着,见愁手按在门上,便要推门进去。

可在这一瞬间,她只觉得很不舒服。

因为想要知道谢不臣来雪域的真实目的,所以她整个一路上都在强忍杀意,与谢不臣如常的商议交谈。可这样近乎毫无芥蒂地对待一个曾杀了自己、且现在必定还对自己有杀心的人,是不是……

太宽厚了一点?

脚步,忽然就停了下来。

在这短短的片刻间,见愁想到了很多,但当一切的纷繁散去之后,便只留下当初那一句令她印象深刻到了极点的话。

于是,她忽然回转头,喊了一声:“谢道友。”

谢不臣的手也已经搭在了门上,似乎是没料到她突然喊自己,手上动作便跟着一顿,回首来看她。

“见愁道友有事?”

“也没什么大事。”

见愁唇边挂笑,目光却淡淡地落在他的身上,眸底深藏着一点悄然的戾气,说话的语调也稀松平常,就像是在问今天的天气一般。

“就是突然想起来,谢道友自来博闻强识,不知——可曾听过‘七分魄’?”

“……”

“咔咔。”

“七分魄”三个字落地,被谢不臣指尖轻轻压着的门扇上,竟然瞬间裂开了数条缝隙!看着竟像是被突然间失控的力量,生生压裂!

谢不臣修长如玉竹的五指,线条紧绷。

即便是以他如今的心境与定力,竟都无法在这一刻保持平静和伪装。以至于,出现了这万万不应该出现在人前、尤其是见愁面前的“失态”!

只因为,“七分魄”三个字,竟从她的口中说了出来。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料想过。

自入昆吾以来,所有人都只当那是一柄凡剑,几乎没有人知道它的名字,就连那一位堪算天机的横虚真人也甚少对此剑投以注目。

指尖是开裂的门扇上,那粗糙且扎人的触感。

谢不臣垂了垂眼眸,终于还是慢慢地移开了手,一张清隽的面容上只余下恒久的冰冷与淡漠,只这般静默地注视着见愁——

如果是试探,那么她很成功。

因为,这是他此生,最大、也最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373章 明妃

“看来, 谢道友还真的知道呢。”

谢不臣的反应,自然清楚地落入了见愁的眼中,因为她从头到尾就没有移开过自己的目光。

当然,谢不臣也并没有让她失望。

刚才那一瞬间, 她只是不想让谢不臣过得太舒坦而已, 所以便想要找点东西来“刺激”它。

她始终记得,极域枉死城旧宅中,那被人打断的燃香,还有出现在窗上那水迹汇成的字迹——

杀谢不臣, 斩七分魄!

到底留字之人是谁,又有何来历,见愁是至今也不清楚,也就更无从分辨对方到底是善是恶、是友是敌。

方才吐露“七分魄”三字,的确是全然的试探。

但试探的结果,显然十分令人惊喜。

谢不臣不仅知道这所谓的“七分魄”,而且反应很大。

试想一下,这该是何等样重要的秘密?

竟然能让他这种早已修炼得心如止水、喜怒不形于色的狠角色,都为之色变!

只是……

“可惜了, 谢道友好像一点也不想谈及的样子。”

见愁眯眼笑着, 显得极为真诚。

但那因为试探成功而变得格外愉悦的神态, 却没有任何的收敛,落在谢不臣眼底, 便越发扎眼。

她信手推开了自己那一扇门, 同他道别:“那么, 入夜再见了。”

说完,也根本没管谢不臣是什么表情,便进了门去,又返身将门关上,只留下谢不臣一个人站在这狭窄的走廊外面,连那一身骤然出现的冰冷都来不及卸下。

他分明已经准备好了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一切。

比如继续旁敲侧击有关“七分魄”的事情,甚至直接逼问,甚而大打出手……

可都没有。

就好像是你已经准备好了自己所有的防御,只等着一场下一刻就要开始的战斗。可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

比一拳打进棉花里,更让人难受。

受刑之人最恐惧的,不是屠刀落下时,而是屠刀就在头顶,却悬而未落时。

此时此刻,见愁便是那个举着屠刀的人。

谢不臣想过一千一万种突发的情况,但唯独没有方才的情形。

面前的门扇,还保持着先前将开而未开的状态,上面一条条压裂的缝隙,如同围观者张开的笑口,在谢不臣的眼底,透出一种艰深又刻骨的嘲弄与讽刺!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将眼底翻涌的种种强烈情绪,都敛了进去。再睁开时,沉冷的双眸只如同覆盖着薄冰的湖面,再也不起任何波澜。

“咯吱。”

陈旧的木门,推开时有比较刺耳的声响。

谢不臣进了门,也将门关上,几乎是习惯性地便在屋内布置了一座隔绝外界查探的阵法。

屋内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小方桌。

他走了过去,人皇剑出现在手中,被他轻轻搁在了桌面上;然后是一把深黑色的墨玉尺,也靠在了人皇剑的旁边。

剑名人皇,尺名墨规。

不管是剑还是尺,都是昆吾诸多法器库藏中的最一流,但在谢不臣看来,这些都不过是“外器”。

他可以没有人皇剑,也可以没有墨规尺,但七分魄……

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将那一把凡剑从青峰庵隐界中唤出。可这一刻,他的目光只朝着已经合拢的门扇上看了一眼,终究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心机深沉,不是善类。

可住在他对面房间的那个女人,自来冰雪聪明,更不用说如今。

有关于她的一切,他都能理解。

只是……

自见愁提起“七分魄”起便出现在他脑海中的那个疑惑,直至此刻也未能消散——

此剑在人间孤岛时,尚未得“七分魄”之名。

至昆吾之后,他也只在偶然间对顾青眉提起过。至于其中的奥秘与玄机,更是只有他自己清楚。就连横虚真人,都不过与旁人一般,以为这是一柄凡剑……

那么,见愁是从何处得知,又到底为何问起此剑?

一时之间,谢不臣竟生出了一种为人窥伺、被人算计之感。

就仿佛冥冥之中,有谁在暗中注视着自己,窥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然后在他布好的棋盘上轻轻地拨上几子……

而他,在这一场博弈中,或有殒身之险。

压迫,压抑。

一种近乎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窒息之感!

他搭在墨规的手指,一点一点地用力,绷得骨节泛白,可搜遍自己一切所知与所学,竟也没有半点的头绪。

见,愁。

她这般的名字,如今想来,真是再合适也不过了。

浓重的阴影,顿时变得挥之不去,已在这片刻间,悄然出现在了谢不臣的眼底。他望着那门扇,好似能透过它们,看到对面屋中的见愁。

这时候,见愁的视线,其实也落在门扇上。

只是不同于谢不臣满面山雨欲来的凝重与阴霾,她唇边还挂着笑容,灵识轻而易举就抵达了对面那一间屋,但却为外面的阵法所阻拦。

“倒是够小心的……”

明摆着是根本不想让见愁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

毕竟他们两人虽然同行,可根本不存在所谓的什么“故友”和“旧交”,相反,他们都知道,两个人之间只有不死不休的仇怨!

只不过,谢不臣越是如此,见愁便越确信自己是找对了。

“杀谢不臣,斩七分魄”,谢不臣她是要杀的,但“七分魄”是个什么东西,她心里面却还没数。

也许与什么魂魄有关,也许只是某个物件的名字。

她更在意的,是这八个字的联系。

“杀谢不臣”和“斩七分魄”连在一起,仅仅是因为巧合,还是中间会产生什么因果的联系呢?

不清楚。

她如今知道的,实在是太少了。

见愁盘腿坐在靠墙的炕上,想了一会儿,始终没有什么更多的头绪。但一想到这一趟出来,与谢不臣只怕还有一段“与虎谋皮”的日子,便也淡定了下来。

刺探,还有的是机会。

一时没结果也不必在意,只要有了方向,以后查起来还不容易?

这样思索着,见愁的心思,便很快地沉了下来。

灵台尘俗皆去,念头圆润通达。

身与心,一下进入一种琉璃般通明的境界中,体内的灵气与魂力都悄然运转了起来。

燃灯剑便被她平放在膝上。

因与见愁身心连通,灵气与魂力在穿过见愁身体的时候,也从长剑上慢慢地流淌了过去。

剑身上打着的二十一枚宝相花,如同被点燃了,渐渐明亮。

待得灵力淌过,又慢慢地暗淡熄灭。

她的呼吸,便似乎剑的呼吸。

于是见愁忽然就被那种禅意笼罩了,整个人都如同置身于一片暖融融的光芒中。

伴随着灵力在剑上的流淌越来越平稳,逐渐成为一条循环的河流,整柄燃灯剑,便渐渐“活”了过来。

距离剑锷最近的一枚宝相花纹,第一个浮了起来。

它越来越明亮,也将自己的虚影投在了剑身上三寸高的地方,而后随着精纯灵力的冲刷,开始了缓慢的旋转。

一圈,两圈,三圈。

三转过后,四散的光芒便悄然敛去,重新贴附到了剑身上。

修剑的第一步,一般称之为“养剑”。

便是要用自己的气息与灵力,温养所练之剑,以求剑渐识人,气息交融,人与剑趋同为一。

大部分时候,这也是修剑的第一重境界。

但凡是名剑,都有名剑的品格。

不同的剑又有不同的修炼之法,自然就有了种种不同领域的划分和境界的划分。

能养剑用剑,是会了“剑式”,得了其表,为第一重境;

能领悟所用之剑的精髓,情起剑出,激发剑气,得了其里,为第二重境;

等到能人与剑合一,形与意交融,真正“悟”剑,剑出意道,才算是领悟了内在的神1韵,得了其神,为第三重境。

对这一柄燃灯剑,见愁实在不很了解。

但在看见这一朵浮出的宝相花图纹之时,她便知道自己用的方法没有错。

加之她如今修为极高,接触剑之一道的时间比寻常修士要晚许多,所以此刻修炼的速度,极为骇人。

寻常筑基金丹期修士若要令宝相花图纹浮出,再转上三圈,只怕全神贯注都要耗费三五个时辰。

但见愁,不过半刻就能完成一朵。

确定自己方法正确之后,速度就更不必说了。

心无杂念之下,精纯的灵力只管朝着剑中灌注。

于是整个简陋的屋舍内,顿时只见得金光连连闪烁,一朵又一朵宝相花图纹相继浮出,又慢慢落下。

从靠近剑锷的剑身,渐渐朝着剑尖的方向蔓延……

一朵,两朵,三朵……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昏沉暮色下的冷风拍打着左侧纸糊的木窗,隐约有些喧嚣的人声传来。但沉浸于修炼中的见愁,对此一无所知。

她沉静的面容,被那最后一朵宝相花虚影散出的暗金光芒照着,竟有几分慈悲。

那虚影在离剑三寸高的虚空里,轻盈地旋转,好似翩然起舞。四散的、温柔的光芒,也随之摇曳。

一圈,两圈,三圈。

三转之后,原本应该直接落下的宝相花图纹,竟然猛地亮了一下!

“嗡!”

整柄燃灯剑,仿佛受到了这图纹的影响,紧跟着震颤了起来。打在剑身上的其余二十枚宝相花图纹,随后也一一浮了起来。

统共二十一枚图纹,光芒尽数绽放。

一枚连着一枚,竟然排成了一线。其光芒相互散射,交织到了一起,如同混杂在一起的色彩一般,瞬间浓烈了起来。

见愁甚至还来不及思索这变化所代表的意义,那其余的二十朵宝相花图纹,便自动地朝着剑尖处那一枚叠去。

一枚叠一枚,一重叠一重。

其光芒也越来越明,越来越亮,但当最后一枚宝相花图纹落下重叠之时,这个图纹的光芒,却陡然一暗!

就像是黑夜降临,阴影忽然覆盖。

也仿佛是天地间过于炽盛的光彩,在经过千锤百炼之后,变得圆融内敛起来。

整枚图纹上原本暖黄淡金的颜色,一变而成稳重而极具古朴禅意的暗金,而后在见愁的注视中,慢慢坠落。

好似一朵落花,点在了水面上;又仿佛一片枯叶,落在了树下地面上;更像极了一星弱火,飞在熄灭已久的灯芯上……

宝相花的中心,恰恰落在剑的最尖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