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整枚图纹便服帖地压在了剑尖那不大的一小块上,犹如将整个剑尖包裹。

整柄剑的气息,骤然一变!

若说此剑原本陈旧,犹如一盏堆满了尘垢油污的灯盏,如今便像是这些尘垢油污都被人细心地洗去,并对灯盏进行了精心的打磨。

焕然一新!

而且那一点独特的暗金,恰恰点在一柄剑最凶险的剑尖处,平添几分锋锐,令人目光触到时忍不住生出几许寒意来。但因其光泽的幽暗与剑身上宝相花图纹的中和,又显得不那么突兀,反而更见圆融的禅意。

在见愁重新握住剑柄的那一瞬,一股平和的气息,便从剑身上传来,于是她脑海中犹如盛开了莲华万丈,回荡着梵呗千里。

半悟半醒之间,竟仿佛听见了一道沧桑古老的声音。

“圆满报身,譬如一灯,能出千年暗;一智,能灭万年愚。一灯之明,传万灯燃;万灯之明,明不可喻。”

“七情苦六欲,菩提燃心灯。”

……

菩提,心灯?

这大约便是燃灯剑“燃灯”之剑名的由来吧?

在听见这声音的瞬间,见愁便已经无师自通地明白了:若以燃灯剑而论,她三转二十一枚宝相花图纹,已然贯通了此剑的第一重境。

这一重境,乃是“燃灯”的表象,类似于凡火。

那么,下一重境界,应该是更进一步,要去领悟此剑本身了……

只是,该从何处领悟起?

见愁一时之间却是傻了眼,除了方才在脑海中响彻的偈语,竟然是半点头绪都没有。

双目虽然渐渐清明,但新的疑惑却涌了上来。

掌中所握之剑已经恢复了原状,除了剑尖那一点看久了会给人一种奇异的心惊之感外,倒也不算有太大的变化。

见愁持剑随意地朝着前方一挥——

霎时间,剑身上二十朵宝相花图纹次第旋转开来,犹如佛门壁画上佛国璀璨的莲池!

剑尖那一点也骤然明亮。

只见得暗金光芒一转,后方那二十枚旋转的宝相花图纹立刻向着剑尖所指方向飞去!

“轰!”

狭小的空间内,竟然炸开了一声轰鸣!

见愁进门时也布下了阵法,可在这随手一剑一指之后,却被那无数飞去的图纹撞上!

眼前顿时再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那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席卷的灯火!

幸好有阵法,也幸好她修炼《人器》。

待得光芒散尽之时,整个屋子内未受阵法保护的桌椅甚至是她身下所坐的床榻,都化作了齑粉!

唯有眼前,那一盏昏黄的油灯。

见愁记得很清楚,自己进屋的时候天还不算晚,那一盏很简单的油灯就放在角落的方桌上,她没有动过一下,更不可能将其点亮。

可在这一剑挥出之后,灯被点燃了。

燃灯剑……

还有这般奇妙的用处吗?

见愁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这一盏油灯昏黄的火焰上,本不过稀松平常看这么一眼,可顷刻间,那玄之又玄的感觉竟然将她席卷。

就像是整个人,都被这一盏灯卷入,拉入了没有穷尽的回忆中一般。

无数旧日的画面,如同走马灯一般从脑海之中划过……

每一幕,都与灯有关。

或者是用银簪挑亮灯芯,或者是伏案灯下抄写佛经,或者是打着灯笼从幽暗的园径上走过,又或者是红烛高照、燕尔新婚……

但这一切的发生,实在是太快了。

就连见愁这个回忆的主人,都还没来得及从中捕捉到什么有用的东西,那一盏因燃灯剑而亮起的油灯,便又“噗”地一声,黯然熄灭了。

于是所有走马灯一般的场景,随之消逝不见。

直到这个时候,见愁才看清楚——

这一方才亮起来的油灯灯盏里,并没有一滴灯油。

它本不可能被点燃的。

“燃灯剑……”

见愁只觉玄妙,忍不住念了这么一声,才忽然一笑。

她瞧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自然地想起先前与谢不臣约定好,要在入夜后去探本地的昭化寺,便暂时按捺住了继续研究此剑的冲动,收剑还鞘,将屋内阵法一撤,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种种声音,立刻朝着她涌来。

天色的确已经挺晚了,天气也不很好,看不到半分月色,只有怒号的寒风从走廊上穿过,吹得见愁衣袍猎猎飘摆。

楼下似乎来了别的客人,有几分吵闹。

见愁只想着那经营着客栈的小姑娘桑央此刻应该挺高兴,倒也没将这声音放在心上,便要去扣对面谢不臣的房门。

只是在她抬起手来的那一刹,楼下人话中某些字眼,却让她骤然停下。

“明、明妃?您、您说的是我吗?”

“千诺。法螺至此鸣响,证明你身心纯净,颇具灵性慧根,堪为明妃,将来可成佛母。便是他日修行大成,或成空行母法身,亦未可知。”

“啊,真、真的吗?这……”

“怎么,你不愿意?”

“不是不是,只是太……我从没想过我也可以……”

……

一个声音,见愁很熟悉,正是那圆脸小姑娘桑央。只是此刻那甜美的声音里,明显充满了颤抖的惊喜,仿佛多年幻想的祈愿终于得以实现,反而有些不敢相信。

惊喜,希冀,向往,又带着点生怕美梦破碎的小心翼翼。

至于另一个声音,便十分陌生了。

但听得那一声“千诺”,见愁便知道必然是密宗的僧人了。以如今她所知的情势来看,也必定是新密一派。

若是旧密,断不该跑出来找什么“明妃”“佛母”。

眉头悄然皱了起来,见愁举起来的手终于还是没有落下,而是放了下来。她并未依约去喊谢不臣,只是从狭窄的走道中步出,站在楼上一角,看向了下方。

桑央依旧在柜台后面,两手掌心相对合在胸前,一张年轻且稚嫩的脸因为兴奋和喜悦有些发红,那纯粹的双眸则因为期待染上粲然的光彩,亮极了,仿佛能让所有的污秽都无所遁形。

此刻,这一双眼便认真地注视着站在前面的那些僧人。

深红色的僧衣,在这寒夜里,并不给人任何温暖之感,反而因为颜色太过深重,让人觉得压抑。

统共有七人,高矮胖瘦不一。

站在最前面那个,便是与桑央说话之人。

他身上的僧衣格外精致一些,还有明黄色的里衬;脖子上挂了一串长长的念珠,右手中拿着一卷羊皮纸,左手则持着一枚约莫七寸长的右旋海螺。

这样的法器,见愁还未见过。

通体雪白,海螺的边缘则缀以金玉宝石,看上去格外地华丽。一枚又一枚深奥繁复的梵文压在海螺表面,透着一种神秘。

“你已经被法螺选中,成为今年的明妃之一。即刻收拾一下东西跟我们走吧,今日去昭化寺,明日等人齐了,就启程前往圣殿。”

手持雪白法螺的僧人还说着。

他一双倒吊的三角眼错也不错一下地盯着桑央,隐约流露出几分贪婪之色。

但桑央没有发现。

她兀自沉浸在被选为了“明妃”即将成为“佛母”的喜悦之中,只觉得一生最大的梦想就这样实现了,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听见僧人这般说,她越发高兴了:“我们是要去圣殿吗?我阿爹去朝圣了,那我过去也可以见到他了!他如果知道了,一定为我高兴……”

僧人顿时皱了皱眉,脸上闪过几分不耐:“能去圣殿,接受诸位上师的灌顶之礼,是你几世也修不来的福报,若你家人知道必定高兴。还不快赶紧去收拾东西吗?”

“啊,是!”

桑央听出了那一点不耐,但依旧没觉得有任何不对。

她知道眼前这些僧人并不是来自附近庙宇之中,而是来自那对于他们这些普通人来说高不可攀的圣殿。

对雪域中的所有人来说,那都是至高无上之地。

而有资格在圣殿之中修行的僧人,都是佛主的使者,传达着来自极乐世界的声音,几乎便是佛陀的化身。

所以,身为信众,又怎会觉得对方的言行有不妥之处呢?

只不过,在收拾之前,桑央忽然想起了白日里住进来的两位客人,面上顿时露出几分犹豫之色来:“是我忘了,店中才住进了两位客人。如今我就要去圣殿了,此事还得跟他们说一下……”

这样念叨着,桑央便下意识地朝着二楼看去。

于是,见愁那默立在楼上的身影便映入了她的眼中,让她发出了一声有些讶异的惊呼,应该是没有想到见愁就在那边。

她这般的反应,自然也引起了那一行僧人的注意。

几个人的目光几乎立刻就顺着桑央的目光转了过去,在看见见愁的那一瞬间,打头的那名僧人双目之中顿时爆出了一团摄人的精光!

与此同时,他左手所持的雪白法螺,竟然凭空发出了声响!

“呜呜——”

那是一种空茫得近乎空洞的声音,却仿佛伴着一阵阵的海潮,一下吹进了人的心底,让人以为听到了“天音”。

雪白的光芒从法螺上散出,一时竟如同皎月一般明亮。

这一行来自圣殿的僧人,顿时都张大了嘴巴,瞪圆了眼睛,像是看见了什么匪夷所思之事一般!

就连带头的那名僧人,都有些颤抖。

空行母……

能引得法螺自鸣且亮如皎月的女子,不仅有资格成为明妃,成为佛母,甚至有绝高的天赋,能成为堪与诸位法王比肩而立的“空行母”!

注视着见愁的目光,由摄人而惊叹,由惊叹而贪婪,由贪婪而淫邪,内中更交杂了千万般纷繁的杂念,变得晦涩且脏污……

这一刻,那僧人再看不到其他人,直接伸手朝着见愁一指——

“你,过来!”

第374章 冒名顶替

你,过来!

简单, 直接, 粗暴, 带着明确的目的性,又透着一种让人极其反感的高高在上。仿佛他说这话,旁人就必须听从一般。

这一瞬间, 见愁差点没反应过来, 待反应过来了, 却是险些冷笑出声。

多久没听过这样大言不惭的话了?

别说是她如今走到哪里都要被人称一声“元婴老怪”,便是当初刚进十九洲的时候,也没几个人敢跟她这样说话啊。

除了当初十八层地狱那些亡命之徒……

但遗憾的是, 这些人的下场都不很好。

陈旧的客栈,在见愁静寂的目光下, 没有半点声响。

她就站在楼上,垂眸俯视着下方,唇边却勾起了一线嘲讽的笑意, 面上镇定的神情没有半点变化。

同样没有变化的, 是她的脚步。

刚才站在哪里, 现在还站在哪里, 一动没动。

下面持着法螺的那一名僧人, 几乎立刻就感觉出了见愁态度上的不配合。这与他先前对人宣布明妃佛母入选之事时的反应, 截然不同!

于是, 脸色就变得难看了起来。

他法号摩迦, 拜在弘忍上师名下, 是常年侍奉于圣殿的普通法师。

雪域各地但凡有多点人居住的地方,都有庙宇,这些庙宇中有固定的上师主持。但谁都知道,真正的圣地是圣山,是圣殿。

这里汇聚着整个雪域佛法最精深、修为也最高深的一群僧人。

从三千僧众,到七十二上师,三大法王,甚至那一位他只听闻其名还从未有幸见过其人的圣子寂耶……

弘忍上师只是七十二上师里最普通的一个。

摩迦是他第三位心传弟子,雪域一般都称作“心子”,说得好听,其实也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弟子。

如今修行虽已有百年,可他从未得到过什么指点和重用。至于那些只有上师和法王们才能享受到的“大乐”,更是没有半点接触的资格。

所以,眼下这件事是他的机会。

他此行从圣殿出来,是为了两件事。

一是为来昭化寺接那一位要继承狄一上师衣钵的怀介法师前去圣殿,接受洗礼灌顶;二则要沿途寻觅,甄选合适的明妃,带回圣殿,以供宝镜法王修行之用。

前者不必说,在圣殿中乃是寻常事。

但后者就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大好机会了。

宝镜法王乃是新密三大法王之一,在前段时间新密两派的争斗中对上了旧密利严法王,两位法王实力相近,斗起来也是旗鼓相当。

最终,宝镜法王还是略胜一筹,重创了利严法王。

但其自身亦被重伤,修为受损严重,以至于外魔滋生侵扰其心,急需找到合适的明妃辅助,疗伤修行。

在雪域,或者说新密,明妃佛母,是十分重要的存在。

上师们往往会通过特殊的手段甄选十二到二十岁的妙龄女子为明妃,以作日常双修之用。接受过了密灌顶且常伴上师身边的明妃,便算是真正的“佛母”。

本质上,“明妃”与“佛母”,是对同种人的不同称呼。

一名新弟子若想真正踏入修行之道,必须接受“四灌顶”,谓之瓶灌顶、密灌顶、智慧灌顶和胜义灌顶。

其中瓶灌顶重在观想,但随后的三灌则都需要佛母明妃参与。

通俗一点说,密宗修行之法的根本,就在与明妃双修的“乐空双运”上。越是能在与明妃修行的极乐中保持“大空”之想,修为便越能得到精进。

一般而言,明妃越有慧根,对修行的辅佐之用便越大。

有时候一位明妃甚至能帮助多位上师修行,使他们“即身成佛”。

若明妃能在修行中保持清明,体悟佛理,也能与上师一般修行,成就自身,修成“空行母”。

数百年前新密就曾出过一位空行母,乃是曾经在宝镜法王身边的佛母。但在前些年新旧两派的争斗中,她却毅然投向了旧密。

甚至,如今宝镜法王身上的伤,也有她的“功劳”。

因在这一位空行母身上吃过亏,宝镜法王对身边的佛母都不很信任。

所以前几日才特意交代了他,赐予了法螺,在去接昭化寺怀介法师的同时,借法螺甄选,寻找明妃。

宝镜法王许诺了他,若此事办得好了,将亲自为他主持第二灌。

自来普通弟子的四灌顶仪式都是上师主持,若能得一位法王为自己灌顶,那将会是多么荣耀和幸运的一件事?

是以摩迦这一路上来,尤为尽心。

但他万万没有料到,今日好不容易寻到了一个极有慧根、甚至极有可能成为“空行母”的女子,对方的态度却偏偏如此冷淡!

要知道,整个雪域,几乎所有女子都以成为上师身边的明妃佛母为荣!

可这个站在楼上的女子,竟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的轻蔑?!

摩迦等了好半晌,始终没见见愁挪动一步,于是方才面对桑央时那虚伪的慈悲与和善,终于还是被嗔怒和胁迫所替代。

他冷冷地看着见愁,喝问道:“法螺选你为明妃,你还愣着干什么?”

桑央看着见愁的目光里,也越发诧异起来。

她虽然不认识见愁,但对见愁的反应却无法理解,还眨巴眨巴眼,有些担心地问道:“这位姐姐,你怎么了?我们可以成为明妃了诶,你不高兴吗?”

“……”

高兴?

这个看着才十三四的小姑娘,真的知道自己成为明妃后,将会面临什么吗?

这一瞬间,见愁只感觉到了无限的讽刺。

回荡在她耳边的,竟然是白日里走廊上,谢不臣那莫名的一声笑。其实,她也很清楚,在这件事的看法上,谢不臣也没错。

细长的远山眉微微挑了一下,见愁依旧没动一步,只似笑非笑地看着摩迦,一副不为所动模样:“法螺选我,便谁都要听从吗?若我不愿呢?”

不愿?

这两个字一出,站在堂内的僧人们个个瞠目结舌,就连桑央都睁大了眼睛,甚至还不等摩迦说话,就惊呼了起来:“天啊,你……”

这种事竟然还有人不愿意?!

摩迦也根本没有想到,这比先前见愁的反应更出乎他的意料了。

不仅表现出了抗拒,而且还这样明白地表示自己“不愿”!

这……

可不仅仅是用“勇气可嘉”就能解释的这么简单,因为它不符合常理。

寻常女子,几乎没有不愿意的。

因为在这一片雪域,没有人可以拒绝来自圣殿的诱惑,更没有人可以反抗圣殿的权威。

按理说,甄选明妃这件事,的确要看被选中之人是否愿意。

因为经文有言,心若不诚,不愿奉献,即便被选为了明妃也多半不利于修行,甚至可能导致双方、尤其是上师走火入魔……

可在法螺亮起的那一刻,摩迦就知道——

若宝镜法王知道他遇到了这样一个慧根绝佳的明妃人选,最终却没能将人带回,会怎样对待他。

所以,眼前这女子愿意不愿意,根本不重要!

摩迦双目,渐渐寒冷。

站在他身后的其余六名僧人,也约略地感觉到了什么,身体紧绷起来,但注视着见愁的目光里都添上了几分轻蔑。

显然,像这样有幸被选为明妃却还想拒绝的女子,在他们看来就是不识好歹。

整个狭小的客栈,气氛顿时变得封冻。

摩迦仰头看着见愁,声音里森冷得厉害:“我最后问你一遍——愿,还是不愿?”

若说前面还是高高在上的颐指气使,到了此刻便成了全然不掩饰的威胁了。

可见愁岂是那般会受人威胁之人?

她都没把眼前这些堪堪金丹期的修士放在眼底,只回了一声冷笑:“你们怕是找错人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

摩迦的忍耐,终于还是到了极限。

在听见见愁回答的那一瞬间,左手所持的法螺顿时发出了一声尖啸,径直幻化出一片天罗地网般的雪白光芒,朝着见愁当头罩去!

客栈就这么小的一间,摩迦见愁两人之间的距离自然近得可怕。

更不用说此刻还是个金丹后期的修士催持着一件不俗的法器,这一点点的距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摩迦那声音都还没落地,天罗地网已经来到了见愁面前!

电光石火间,她垂在身侧的手臂一动,一道剑诀的起手式已经捏在了指间,只待一碰,便能将藏于乾坤袋的燃灯剑唤出。

可没想到,就在她将要出手的这一瞬间,一道清冷短促的声音忽自一旁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