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她在圣殿,更有自己的依仗呢?

自半道上遇到见愁后一路到雪域就笼罩在心上的阴影,在心内突如其来冒出这个想法的瞬间,忽然就朝着四面八方扩散了开去,沉沉地压着,甚至连一丝光线都很难从中透出。

谢不臣的预感,再一次地加重。

圣殿之行,或许会有更多的波折和变故……

“这就是你的房间了。”

穿过了一条深灰色的走廊,深灰色的走廊,摩迦停在了一间看起来有些特殊的僧房面前。

“历年来到圣殿接受灌顶的法师,都住在这里,怀介师弟进去看看吧。”

外面的墙壁,通体刷成了浅淡的蓝色,像是一片天空。

中间开着的两扇门,却雕刻着精致细巧的佛像,再用鲜艳浓郁的色彩填充,一眼看上去便给人一种奇异的冲击力。

但对谢不臣来说,更具有冲击力的,其实是这雕画的内容。

雕画的正中,莲台上端坐着一尊佛。

可此佛的神态之间却无半点慈悲之色,反而长眉高扬,怒目狰狞;在其怀中,竟然是一名丰乳肥臀的女子,身无寸缕,肆意舒展身体,显露出一种妙曼的姿态,正正好盘坐在那佛双腿之间。

哪里算是什么佛像?分明是在行苟且之事,淫邪外道!

谢不臣心里面知道新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在未来圣殿之前,还不知道竟已经到了这般明目张胆的地步。

他看着这一副雕画,眸光微微闪烁着。

随着摩迦一道跟过来看的其他僧人,见他这般望着这一幅画,却都是笑了起来,只当他是因看着这一幅画起了什么与之相关的念头。

胖僧人自命道中与谢不臣话比较多,这会儿就更直接了。

他上来就勾住了谢不臣的肩膀,嘿嘿一笑:“兄弟,怎么样,还不错吧?是不是对灌顶迫不及待了?里面还有更好的呢!”

“……是吗?”

谢不臣淡淡地笑了一笑,但实际上的神情却没有多大的变化。

眼前这些图画,也无非是图画而已,又哪里能勾出他心中半点绮念?他此生的情爱,都系在一人的身上罢了。

“吱呀。”

摩迦看了他们一眼,直接把门推开了,对他道:“进去看看吧。狄一上师应该已经教过你四灌顶之事了。在圣殿这里行灌顶之前,你需要自己在此观想,完成第一层瓶灌。”

谢不臣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后面那些与他同来的僧人,有的已经进来过,有的没有,但这时候都跟在他后面,一起走了进来,目光带着几分炙热地打量着这一间简单的屋子。

空空荡荡,不见任何桌椅。

只有中间的地面上,绘着一副坛城彩画;左右两面则排着八座佛像,风格皆与门口那一副差不多,甚至更为露骨;正面则悬挂着一张很特别的挂画,上面大致绘制着四幅图画。

谢不臣大致看了出来,这四幅图讲的应该就是“四灌顶”。

瓶灌顶,密灌顶,智慧灌顶,胜义灌顶。

听上去都是很不错的名字。

但看这四幅图画,总结起来大约是这样——

先看密宗双修雕像与图画,进行观想;

接着亲自观看上师与明妃行淫,还要接受二人和合之秽物;

随后便是自己亲自与明妃行淫,体会其中的“大乐”以修行所谓的“大定”;

最后才是在这种体悟中,修行大成,即身成佛。

四灌顶?

便是在人间孤岛时,大夏那些勾栏瓦肆,都没听闻有玩得这般令人作呕的。

而且他记得,他们来时,摩迦所选的明妃,年纪大多很小,泰半在十二到十六之间,二十及以上的怕只有见愁一个。

他望着眼前这图,心底无数的思绪划过,没有作声。

但他身后,那胖僧人已经自动地踱步了上来,看着眼前的四灌顶长图,伸手一指,竟然笑着道:“这叫唐卡,你知道是什么做的吗?”

谢不臣先前便看出这挂画的底纸似乎有些特殊,但只当是雪域之中某些特殊动物的皮毛,还未太在意。

可胖僧人这一问,却让他心底无端生出了几分凛冽。

他回头:“不知。”

“哈哈,我就知道你不知道!”胖僧人立刻得意了起来,“我跟你说,这可是人皮!听说是数百年前宝瓶法王剥了十二个明妃的皮才制成的。你看,这么大一幅。”

“……”

人皮!

而且还是十二名明妃的人皮!

便是谢不臣心若磐石,从不为他人苦难所动,可在听闻这等骇人行径之时,亦不由得动容几分。

旁人想要看的,也正是他这样的表情。

就连摩迦脸上,都多了几分笑意,更不用说旁人了。仿佛这是一件值得吹嘘和骄傲的事情。

胖僧人拍着他的肩膀,声音里却是多了几分艳羡:“想想真是羡慕你,你师父竟然有过这么好的一个明妃。如今虽然献给了宝镜法王,但若摩迦师兄为你美言,等回头宝镜法王跟她灌顶修行的时候,说不定就为你主持第二灌,甚至第三灌也顺便给你了呢?”

谢不臣眼角微微跳了一下,没有说话。

胖僧人等人没看出他情绪变化来,还觉得他们说的这情况已经是很大的恩赐了。

甚至,胖僧人还悄悄上前来揽住了他的肩膀,贼眉鼠眼地压低了声音道:“那什么,大家都是兄弟同门,回头若宝镜法王把这明妃还给了你,你能不能把她也借给我用用?”

“……”

这一瞬间,谢不臣彻底没有了声音。

他也说不清心底里骤然钻出来又蔓延开的情绪,到底算是什么。他只知道,在他重新抬头,看向胖僧人的时候,脑海中已经算出了十八种死法。

这目光,其实与看死人无异。

但不管是胖僧人还是其他人,都还没有丝毫的认知,甚至还道谢不臣小气:“都是同门,你不会不愿意吧?”

“怎么会?”

谢不臣的手拢在袖中,面上露出了个淡淡的笑容来,看上去十分地好说话。

其他僧人这才暗道了一声识相,又恭维起谢不臣不错的修为和极好的运气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散去。

临走前,摩迦告诉他,过会儿就会去禀报他的事。

至于回头灌顶仪式则多半会安排在后日,他这两日可静修礼佛,或者走动走动看看圣殿,或者留在房中观想,只要不做冒犯圣殿的事情即可。

说完,他才离开。

“砰”地一声轻响,门终于关上了。

整个摆满了淫佛邪神雕像的房间里,便只剩下谢不臣一个人。这时候,他才慢慢地垂下头去,看着自己抬起的手,然后慢慢地挪开了僵硬的拇指。

压在指间的那一枚老银钥匙上,留下一枚深深的指印……

对谁来说,这都不会是平静的一天。

圣殿的另一侧,见愁也已经到了自己的房中。

这里比起谢不臣那一间专门为行灌顶只礼而设置的房间,自然“朴素”了很多,佛像只有一座,但周围挂着的画却有不少,应该也是让明妃们观想之用了。

只是见愁见了,就差没起一把火烧掉的心思,哪里会去仔细钻研?

傅朝生此刻就在房中。

之前虽然在圣殿之中走动,也看到一些大殿上有一些奇怪的雕像,但进入这些比较普通的房间中看到,却还是第一次。

所以他倒并不想见愁一般视而不见,而是绕着走了一圈。

见愁进来后便直接坐在了屋内圆桌旁,看他看得认真,也不知为什么,忽然就生出一种特别古怪的感觉来。

雪域密宗这些房间,可真不是什么谈事的好地方。

但傅朝生显然没觉得,看完之后,就回头问了一句:“人很喜欢此事吗?即便成了修士。”

“……”

这实在不是一个好问题,也不是一个好回答的问题。

见愁看了他好半晌,细细思索,竟然实在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答案来,一时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傅朝生觉得奇怪。

因为他知道这一位故友是人,同时也是修士,那么这不应该是很好回答的一个问题吗?可她为何好像思考了许久?

疑惑之下,他便想追问。

没料想,还没等他再次开口,便有什么东西,狠狠朝着他腰间撞了一下。那力气挺大,撞得他连身子都歪了一下。

傅朝生顿时皱眉。

垂眸看去,不是旁的,正是腰间挂着的那一枚鲤鱼玉佩。

本应该雕刻在合适位置的两只鱼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到了脑门子上,死死地瞪着他,声音压得低低地:“你得矜持点!”

“……”

这又跟矜持扯上了什么关系?

傅朝生又不明白起来。

是大家族类都不同的原因吗?

蜉蝣,鲲鹏,还有人。

所以见愁为什么回答不上来,他不懂;所以鲲鹏为什么要他矜持点,他也不懂;大约他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他们也不懂?

傅朝生这样想着,便款步走到了桌旁,坐到了见愁的对面。

还没等见愁有什么反应,挂在他腰间那一块实则是咸鱼的玉佩,又是一声长长的、恨铁不成钢似的叹息。

见愁听了个清楚,竟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故友不必理他。”

傅朝生还不知见愁为何而笑,只以为是那咸鱼太烦人,所以便这样淡淡地说了一句。

“咳,无妨的。”

见愁咳嗽了一声,勉强将笑意憋了回去,然后才转移了话题。

“你是已经来雪域有一段时间了吧?”

“来雪域有七八日,但在圣殿等了有三日。”

傅朝生点了点头,并未否认,但说完了,却沉默了片刻。

他抬眸注视着见愁,浅淡的妖邪之气始终在眸底萦绕不散,让他一双眼睛看起来始终带着一种异于常人的独特。

只是此刻,这一双眼眸里,还多了一点犹豫。

自结识傅朝生以来,见面的次数虽然不多,但她还从未在对方的脸上看到过这种情态,更不觉得这般的情态应该出现在一名纵横天地的大妖身上。

于是,一种并不很好的预感,便悄然浮在了心头……

“……有什么事吗?”

“……”

傅朝生没有回答她,只是无言地转开了目光,而后伸出手来,将已经握在掌心里许久的那一枚珠子,轻轻搁在了桌上。

他乃是天地所生,这一只手掌也堪夺天地造化,好看极了。

苍白得有些透明的皮肤下面,隐约蜿蜒着像极了人手掌上才有的浅青色血脉,但若仔细去看,便会发现其走向根本不与常人相同。

而落在桌上的这一枚珠子,却是墨绿。

乍一眼看上去似乎普通,可一旦屏住心神仔细去看,便会觉得内蕴乾坤广大,犹如藏着一个世界。

在看见的第一眼,见愁便认了出来。

这是一枚内藏空间的珠子。

但这里面,会是什么?

她浓密纤长的眼睫,忽然就颤了一下,目光落到了傅朝生的脸上,便一下明白了。

“本来只是路过,并不想插手。但要走的时候,又……”傅朝生的声音顿了顿,唇角挂出了一抹奇怪的笑容,“只是觉得,故友或许会在意。”

所以,代为收殓。

是崖山十四名弟子的尸骸。

见愁就这么定定地盯着那一枚珠子,只觉得脑子里都是乱糟糟的。

不用闭上眼,她都能想起要议事堂内躺着的那些碎裂的命牌,想起掌门郑邀和师父扶道脸上的表情,想起先前与谢不臣一道去过的河滩上,那些斑驳的剑痕和血迹……

一时之间,竟不敢伸手取。

这样小的一枚珠子,里面藏着怎样沉重的东西?

见愁没有说话,就这么看了许久。

傅朝生也没有打扰了。

直到外面的夕阳完全沉入了地平线,一弯月挂在了天边上,照亮了雪白的窗纸,他才看到她伸出了手去。

触到的瞬间,手指一缩,似乎就要退走。

可最终还是重新拿了起来。

小小的一颗深绿色珠子,颤颤的。在指尖触到的瞬间,里面的一切景象,便全部钻入了她的脑海。

崖山门下,一十四人。

一个也不少。

那一个瞬间,见愁眼底的泪一下就滚了下来,可她脸上的表情,却与先前没有什么分别。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看上去,她似乎并不伤心。可坐在她面前的傅朝生又觉得,她其实是伤心极了。所以,其实他并不很了解人。

但他想,他没猜错,她的确在意。

密宗啊……

就这么捏着这一枚珠子,见愁恍惚了许久,然后才嘲讽地笑了一声,然后轻轻地放回了桌面上,重新抬头,看向了傅朝生。

“比目之目——”

“左目为宇,可观四方上下;右目为宙,能查古往今来。”

“不知,可否借我一用?”

第380章 回不去的崖山

比目双目, 当初左三千小会, 见愁得了宙目。

傅朝生当时持有宇目, 后来得知了宙目在见愁手中,便特意去了一趟昆吾, 与她煮汤江上, 借走了宙目。

之后在极域,他曾想要归还, 但见愁依旧让他保留了下来。

因为宇宙双目,并非什么人都能用。

见愁那个时候的修为还不很高,可以说根本还没有使用此物的能力, 更不用说, 能看到多少也和修为挂钩。

这东西于她而言, 实在没有什么大作用, 相反, 其实傅朝生很需要。

所以见愁并未让傅朝生还回来。

但今时今日, 她想要借过来, 看上那么一看——看一看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看一看当时的凶手是谁,也看一看……

那些无辜枉死的崖山门下。

见愁要借宇宙双目的话一出, 傅朝生便猜到她想要干什么了, 只道:“宙目本为你所用, 宇目也在我这里。只是以故友目前修为使用此物, 尚且有些勉强。或许会有些不妥之处……”

无非就是压不住此物, 受些小伤罢了。

见愁要了摇头, 表示自己无所谓,只道:“我有挚友在此,乃是纵横天地的大妖,即便出事,又能出到哪里去?还请将宇目与宙目借我一看。”

看来她是真的想要看看当时的情况。

其实在发现那些修士来自崖山的时候,傅朝生便已经用宇目与宙目查探过了。他当然也可以告诉见愁具体是什么情况,但他没有。

此刻的见愁,分明就是要自己去看,亲眼去见证。

对人的死活,他其实都不很在乎。

毕竟也不是他的族类,所以再惨也不会有太大的感受。除非是哪一日见愁有了什么事情,他或许才会感同身受。

但此刻,他能做的,只是沉默着,将宇目与宙目取出。

还是珠子,两枚珠子。

躺在他的手心里,看上去十分暗淡,就像是蒙着厚厚一层灰一样,怎么都没办法透出光泽来。

但实际上,它们一者能穿越时光,一者能横跨空间。

“还请故友凝神。”

在催动之前,傅朝生提醒了一句。

于是见愁点了点头,整个人的心神便沉了下来,灵台内空空荡荡,全部的意识都放在了眼前的两枚鱼目上。

也没见傅朝生怎么动作,他掌心之中的鱼目,便轻轻颤动了一下。

很快,两团虚幻的柔光便从两枚鱼目之上散发出来,并且由慢而快,渐渐飞速地旋转起来,犹如形成了两团旋涡。

漩涡越来越大,片刻后便重叠到了一起,成为了一团。

这一时间的景象,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奇丽和梦幻。

傅朝生的手掌,就这样在两人中间摊开,掌心里躺着的已经不是两枚鱼目,而是一整个光怪陆离的宇宙!

飞转的旋涡,中心深黑,幽暗无尽,边缘却追着万千星辰光辉,璀璨之至。

或许是因为眼前是傅朝生,与她没有任何的利益往来,更不存在任何的冲突,所以能格外放心。

几乎都不用见愁刻意去控制,心神便已经自然而然地为其所吸引,沉入旋涡之中。

她那一双清明的双眼,一时便变得空茫了起来,幽暗又璀璨着的星光,在她的眼底急速地聚集又继续地变幻。

就像是一个庞大的世界,从那个旋涡之中,扑面撞来!

这挂满了画的房间,房间里的摆设,甚至是就在面前的傅朝生……

一切的一切,都在此刻消失不见!

见愁的眼前,只有那个无垠的世界,看不到边际和极限的空间,望不到起点与终点的时间……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就要沉醉于其中,忘记自己开启宇宙双目,究竟所为何事。

然而,仅仅是动了这么一念。

眼前的场景,便忽然变幻了起来。

无尽的星辉飞速地旋转扭曲,从她的视野里掠过,一颗明亮的星辰却在视野里急速地放大,放大……

沧海与陆地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

见愁很快看到了人间孤岛,看到了辽阔的西海,看到了广袤的十九洲大陆……

于是,一个名字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了她的心底,她知道,这是他们所居的这一颗星辰的名字。

元始。

而后视野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所能看到的范围也越来越窄,越来越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