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整个元始星,到十九洲,到北域,到雪域,再到一片山峦与河流,最终出现在见愁眼前的,是那一片斑驳着剑痕与血迹的河滩。

没有崖山弟子的尸首,昆吾弟子和长老的尸首也都被谢不臣收殓。整个河滩上,就连那些剑痕与血迹,都比他们去的那一日淡了许多。

见愁一下知道,这是此时此刻的河滩。

但她想要查看的,是事发那一日的情况。

心念再次一动,眼前的画面,便再次改变了起来。

只是不同于先前大范围的图景变幻,这一次的改变,极其细微。还是这一片河滩,只是偶尔会闪过人的影子,或者还有小鹿在河边饮水……

时间,在飞速地往后倒退。

见愁甚至在这个过程中傅朝生,看见了自己和谢不臣,还有当日那一名死在自己手下的新密僧人怀介。

过了有一会儿,画面才渐渐缓慢了下来。

她终于还是看到了——

清晨的河滩上,朝阳才刚从东面升起。

周遭的林间依旧有着还未散去的薄雾,随着秋日里的清风,在未冷的空气里慢慢滚动。河水很浅,从峡谷的那一头流淌过来。

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在峡谷里回荡。

是一群人从河流的上游走了过来。

一共十四人,看上去都很年轻。他们的脸上,或多或少带着几分疲惫,但唇边却几乎都挂着笑意,甚至显出一种轻松来。

当先走着的,是一名身着天青色长袍的男子。

他手中持着一柄长剑,脚步稳健,不疾不徐地从峡谷之中,顺着河流走了下来。脚踩在河边的小石子上面,有着细微的声响。

一张脸上眉星目朗,不薄不厚的嘴唇翘起的弧度刚刚好,看上去舒服极了。

“余师叔,咱们在雪域的事情就要结束了,你到时候还是继续去游历吗?”

一道年轻而有活力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余知非转过了头去,便看见了一张五官里还带着几分青涩的脸。

“我吗?”

他笑了一笑,似乎就要回答,但话将要出口时,又不知道为什么顿了一顿。那一双澄明温厚的眸底,竟出现了一点暖融融微光,声音也一下轻了许多。

“不去游历了,我跟你们一道,回崖山去。”

“哇!”

听到这句话的弟子们都不由得叫喊了起来,高兴极了。

“扶道师叔祖好像还不知道吧?他若知道肯定要高兴坏的!我们赶紧给门中传讯吧?”

“好了,别闹了。”

余知非露出几分无奈的神态来,正好走到河水旁。

“现在可别告诉他,不然呀,还没等我回,他就要问有没有吃的带给他。我们啊,还是给他一个‘惊喜’好了。”

前面林间一只小鹿走了出来,似乎要去河边饮水。但见着他,却有些畏惧迟疑地停了下来。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里,似乎有些害怕。

于是他便停了步,就站在远处,不再往前走。

那一只小鹿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再走过来,便好似放下了心,迈着轻巧的步子,走到了河边,低下头来饮水。

年轻一辈的小弟子们也都停了下来,等着小鹿喝完水再走。

只是听着余知非这话,约莫是都想起了扶道师叔祖的作风,一时全不由捂着嘴巴笑了起来。

“师叔现在回去刚好呢,昨天传讯的时候,他们说大师伯也回了山门。等师叔回去,正好可以看到!”

“是啊是啊,师叔云游的时候,大师伯还没入门呢!”

“还有白寅师叔也回来了,这下真好,大家都回来了。”

“嗯嗯,扶道师叔祖最近也不瞎跑了,真是太好了!”

……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声音虽然压低了,可一个比一个兴奋。

余知非注视着他们,只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以他修道的年月来算,眼前这些还都是小孩子,天性里的一些东西都还没有磨去,所以便没阻止他们,任由他们说着。

只是,大约也是因为他们的话,他还是想起了那一位还没见过面的“大师姐”。

于是等他们激动的讨论稍稍地安静下来一些了,便带着几分好奇地问道:“你们见愁大师伯,我还真没见过呢。她怎么样?”

“啊,见愁大师伯可厉害了!”

“对啊对啊,当初刚筑基的时候就打败了剪烛派来挑衅的那些人呢。拔腿太强了!”

“还登上了一人台呢!”

“连横虚真人的四弟子,就那个谁,听说跟姓谢的一样聪明的那个,都败给了大师伯。现在大师伯都是第四重天碑第一,是元婴后期的高手啦!”

“我以前见过,笑起来可好看了……”

……

这一问,就好像是开启了他们的话匣子。

你一句我一句,眨眼之间就把见愁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达到过的成就,一一地讲了一遍。

余知非就在旁边安静地听着,唇边的弧度始终没有降下去,目光里多了几分温柔,只呢喃着:“很好便好。”

“嗯,反正等师叔回去就能看见了。”

“对啊对啊,真的很好的!”

“我们这两天回去,还能赶上看小会呢!”

“今年是在昆吾开,我还没去过昆吾,真想去看看啊……”

……

说着说着,话题就很快地变到了别的地方去。

不一会儿,那小鹿便已经喝完了水。

它把头从河边抬了起来,便循着自己来时的路,重新进了河边那一片密林之中,渐渐消失不见。

余知非看见了,于是把手抬起来挥了挥,招呼大家一起重新出发。

从这里再往南,御剑而行两个时辰,就能离开雪域,再两个时辰,就能抵达明日星海,而后借由传送阵回到崖山。

所有人的神情,都振奋了起来。

可没有想到,就在他们将要重新起行的时候,峡谷后方的天空中,却有二十余道法宝毫光疾驰而来。

在这二十余道毫光的后面,更有这密密麻麻近百人的“追兵”!

深红色的僧袍,冰冷的面目,身上还萦绕着浓重的黑气,正是新密的僧人!

还不等下方崖山众人有所反应,便有一大片阴影,从这些僧人的身上,从他们的背后,蔓延了出来,覆盖了小半个天际,而后猛然向下一扑!

“砰砰砰……”

顿时只听得一阵巨响,原本于虚空中疾驰的二十余道毫光,竟有大半被打落在地,砸在了河流上游的峡谷内!

唯有一名看上去还年长一些的老者,还能勉力支撑。

他虽然也摔在了地上,甚至吐了一口血,染污了身上的道袍,可却迅速地爬了起来。然后一眼就看到了河流那一头的余知非等人。

于是,他愣了一愣,似乎辨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然而头顶那一片恐怖的黑影,却没有留给他更多思考的时间,在将所有人扫落下去的同时,便如同一天的黑云般疯狂地压了下来!

老者的表情,顿时变得惊恐而且绝望,可片刻后,便成为了一种凛然的决绝!

在那间不容发的瞬间,他竟然将一道雷信扔向了那头的余知非,同时奋力地一掌劈向黑雾,只声嘶力竭地朝着他大喊:“带信快走!!!”

只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最后的画面里,见愁只能看到,漫天如有生命一般蠕动的黑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这一名身着天青色长袍的男子,高高地举起了那一柄“我是剑”!

天青色的光芒,顿时从河流的边缘亮起,覆盖了开去。就这样,为崖山、为昆吾,为所有的同门,也为所有的同道——

撑起了一道剑光构筑的屏障!

在这诡谲无比的黑雾面前,这样的一道身影,是何等地渺小?简直像是一片叶,一粒沙,可他竟偏偏如同磐石一般,一动也没有动过。

直到那暴戾凶狠的存在,缓缓地压进,将一切掩埋、吞噬……

“噗……”

心神摇动间,血气翻腾。见愁终是没有忍住,一口鲜血呛了出来。鲜艳的血滴落在她胸前衣襟上,也落在她紧紧掐着的手指上,一时触目惊心!

可她却仿佛没感觉到任何的痛苦。

整个人的眼前,心上,只有河滩上那最后的一幕,只有那隐约含着笑意的浅淡言语——

“不去游历了。我跟你们一道,回崖山去。”

“你们见愁大师伯,我还真没见过呢。她怎么样?”

“很好便好……”

“我们这两天回去,还能赶上小会呢!”

……

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啊。

就那么四个时辰的路途,可终究还是没有能够回去,那个他们心心念念想着的——崖山。

第381章 此生挚交

十四个曾经鲜活的人, 此刻就躺在桌上这一枚小小的珠子内。

不会再言语, 不会再说笑, 不会再等待那一只河边饮水的小鹿,也不会再带着或高兴或疲惫的神情, 出现在崖山的任何一个角落……

十九洲修士无轮回, 他们的魂魄已经灰飞烟灭。

那漫天的黑影,还有那些身周缠着黑气的密宗僧人……

见愁想起了当初在明日星海探过的夜航船, 遇到那形似蜈蚣的荒古凶物、大尊少棘,还有曾交手过的、实力异常增长的梁听雨……

所有的猜测,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

可她从来没有一刻, 这般地想过:如果这一切的猜测都没有得到证实, 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那该有多好?

四个时辰之后, 他们就会回到崖山;

四个时辰之后, 余知非就可以同她见面;

四个时辰之后, 扶道山人就会又惊喜又生气地大声叫喊起来;

四个时辰之后……

都没有了。

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见愁久久没有说话。

殷红的血迹还在她的手背上, 悄然滴落于桌面,也沾在她的唇畔, 却偏偏点染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与酷烈。

她周身环绕着一股压抑而混乱的杀意, 因着她此刻脑海中纷繁复杂的念头而不断搅动, 不断变化。

傅朝生轻而易举就可以察觉到。

只是他既没有说话, 也没有打扰, 只是无声地将宇宙双目慢慢搁下。

过了许久, 见愁周身混乱的气息,才慢慢地敛尽。一双眼重新睁开,除了再也看不见半分温度之外,与之前似乎看不出什么更多的差别来。

她只淡淡地垂眸,道了声谢:“有劳了。”

有什么有劳之处呢?

宙目本就是她借给自己,如今他不过为她加持,帮她看到她想要看到的东西罢了。甚至,还看着她因此遭受反噬,受了些伤。

傅朝生不会安慰人,但他也不觉得见愁需要安慰。

看她片刻后,他还是重新伸出了手去。

这一次,不再是什么珠子,而是一道浅蓝色的细小电光,见愁一眼就认了出来——是那一位昆吾长老临死前投向余知非的雷信。

“收殓时,在他眉心发现的。”

眉心?

见愁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过来,可心内的悲哀却不由更重。这一道雷信最终应该是落在了余知非的身上,然后他在灭顶之灾到来之前,将其藏进了自己的眉心祖窍。

所以,才能这样瞒天过海,等到傅朝生发现的那一刻。

“难怪事出后,他们便开启了屏障,隔绝了与外域的所有交流,风雨雷电,诸信不通……”

原来,都是为了防这一道雷信离开雪域。

旧日的蛛丝马迹,便这样一一地吻合上了。

见愁抬手,沾着点血迹没擦的指尖,轻轻地一点,那一道电光便自动顺着她手指“噼啪”地缠绕了上来。

几乎是瞬间,其中的内容便钻入了她的脑海:

荒古神祇,重临元始!

上勾新密,下结极域,颠覆轮回!愿祈真人,上禀于天,告上墟仙界知之。时若稍缓,恐我族危矣,回天无力!

——戒堂,玄阳子。

这便是昆吾那一位长老拼死也想要送出去,让余知非带回中域的消息。

元始,指的该是他们此刻所居之星辰;真人,无疑是横虚真人;上墟仙界,是修士们得道大成后将要飞升的那一界;只不过——

“重临,荒古神祇……”

“荒古神祇”,见愁是约略知道一点的。

可与“重临”两个字凑在一起,竟让她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不适感。以至于这简短的雷信看完,她都在思考这到底应该是怎样的存在。

思绪纷乱,一时还不清晰。

所以,她只问了一个格外直白的问题:“除了新密外,幕后真凶,可是你先前在夜航船时曾交过手的,那个‘少棘大尊’?”

“是祂。”

傅朝生的回答,也很简单。

他来雪域的时间已经算是很不短了,并且拥有宇目宙目在身,旁人没有防备的话,根本无法逃脱这双目的窥探。他不可能什么都没有查到。

只是,其中的端倪……

沉默片刻,他道:“在明日星海与我交战之后,祂便消失不见。直到我到了雪域,才发现其踪迹。只是来得并不够早,雪域新密一派似乎与当初的夜航船一般,与其订立了契约,能借用他的力量,是以实力大增,大肆绞杀旧密。”

“所以崖山昆吾在外围查探,本来都没什么危险,但因为他们实力大增,旧密溃逃,才将战局外扩,牵累旁人?”

见愁微微闭了闭眼,一面运转着体内的灵力调息,一面在脑海中重演着当时的情况。

傅朝生点了点头:“本来两门都该相安无事。但昆吾那一位长老目睹了外围一场新旧两密争斗残杀之事,平白遭了无妄之灾。且似乎因其能认出那少棘的身份,是以遭他们一路追杀,向着更南逃窜。至中途,才被追上击杀。”

至于崖山,当时看确系一场无妄之灾。

但若再往深了想,少棘的力量何等恐怖?在当时大肆绞杀旧密僧人的情况下,没多一会儿就能发现崖山众人的身份。

遭难,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因为他们的对手,不再是原来的雪域,更不是原来的新密,甚至已经不是与他们同等样的存在了。

“神祇”二字,已经代表了鸿沟天堑的差距。

见愁大约也是能猜出来的。

她重新睁开了眼,目光落在指尖这一道雷信上,回想着有关于“神祇”二字的一切记载,也回想着与“少棘”有关的一切细节:

形似蜈蚣的丑陋外表,邪气凛然的荒古凶杀,化形而成的那铺天盖地的黑雾,有如活物还能附着于尸首上的黑气……

她手指一折,便将这一道雷信,悄然收起,只问道:“所以,玄阳子在雷信中提及的‘神祇’,便是这一位‘少棘大尊’了吧?我记得在明日星海的时候,你曾提过,对祂颇为了解。”

颇为了解,其实算不上。

只是他大约能感觉到对方是怎样的存在,却半点也不清楚对方为何出现,在明日星海和雪域又要干什么。

所以此刻,他反而摇头。

“我只知,‘神祇’是几乎与宇宙同时诞生的存在,是天地还未有光之前那个荒古时代的霸主。祂们天生就拥有强横的力量,但随着宇宙的衍变,后来渐渐衰弱。在典籍的记载中,忽然有一天,祂们消失不见,再也未曾现迹于天地。”

这一点,与见愁先前所知道的基本一致。

只是在她的印象中,‘神祇’力量削弱的原因里,还有人族,还有盘古大尊。双方之间曾爆发过一场几乎横跨了一纪的战争,盘古大尊在这一战之中殒身,于是有了远古时代之末的“万古长夜”。

长夜过后,神祇销声匿迹,由修士们主导的“仙世代”,才真正到来。

从神祇主导的荒古,到人神并存的远古,再到百族并起的上古,直至如今他们所处的“今古”……

一个个时代的衍变,总有着不同的故事。

但在这“仙”已经彻底占据主导的“今古”,昆吾这一位长老却在雷信中提及“神祇”重临!

这是一种比密宗、比极域,甚至比少棘本身的存在更让人心惊肉跳的一件事……

见愁的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在猜这个层面上的事情,扶道山人他们心里应该有数。只是这雷信如今困在雪域,却是暂时没有办法送出去了。

“若雷信中所言是真,只怕才是真正的‘大劫’将至。看来,雪域这里,不该再盘桓太久了。”

“故友打算尽快离开吗?”

傅朝生问了一句。

见愁点头:“ 原本只当新密与极域之间有什么动作,但如今横插一脚的这一位,却不是什么简单的存在,只怕比所有人想象的还要棘手很多。雪域这边,过两日能走便走。你呢,来雪域这一段时间,可已经得偿所愿,解了心头之惑?”

解惑?

傅朝生也说不清到底是解了,还是没解。

他想起那一夜在圣湖看见的那一双眼,也想起了这世间规则构筑下无数奇妙的存在,那一双隐约着妖邪之气的眸底,却是第一次出现了一种近乎空茫的迷惘。

“旧惑未解,新疑又生。”

他似乎斟酌了片刻,才用这八个字,总结了一下自己目前的状态,而后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向了见愁。

“那个大尊少棘,我总觉得,我与他,该是同一种存在,来自同一个地方……”

“……”

同一种存在,来自同一个地方!

这一瞬间,见愁终于还是愣住了,抬眸与他对视的时候,便看清了他眸底那些有如天际风云一般变幻着的光华,一时竟给人一种无常之感。

他所说的这一句话,分明很好理解。

可落在她的耳中,却与旧有的所知出现了重重的矛盾,甚至根本拉不到一块儿去。皱起的眉头,没有松开,反而越来越紧。

见愁犹豫了一下,才问:“你确定吗?”

“不确定……”

但其实那种感觉,再明显不过。

明日星海遇到的时候,尚且还有些隐约;可到了雪域,大约是因为对方身上的变化,他的那种感觉,便强烈了起来。

可傅朝生自己比谁都清楚——

他是一只蜉蝣,天地间朝生暮死、在这六道轮回的规则之下活不过一日的蜉蝣。在他之前,整个蜉蝣一族的记忆里,都未任何一只蜉蝣能得道。

整个一族的愿力,聚集在身,才成就了今天的他。